他们坐星期五下午两点的火车离开悉尼去了马伦宾比,杰克为此还请了一天假。他在摩托车修理厂里大概是个合伙人,所以请个假并不难,再说那儿的工作也不算紧张。
哈丽叶和维多利亚两人都十分高兴。索默斯夫妇坚持要带上一篮食物,维多利亚则带了些精美的小吃。车上没几个人,他们就坐在二等车厢的前面。这种长长的开放车厢里的座位是藤制的,车中间是通道。
“这可是给煤矿工人坐的。”维多利亚说,“你等着瞧吧,一会儿他们就上来了。”
自打两家人莫名其妙地冷淡下来之后,维多利亚就有心弥合。这次索默斯和哈丽叶与她和杰克同行,让她感到十分高兴。有他们俩在,她就感到——尽管她难以言表——十分安全,开心而安全。尽管她有高大健壮的杰克陪伴,可一离开家出来她却常常会感到像一撮绒毛被风吹来吹去。而同索默斯和哈丽叶到了一起,她就像个与父母一道儿的孩子,感到安全,显得可爱,用不着左顾右盼地提防什么。在她眼中,杰克是个男子汉,方方面面没有木像男子汉的。可他太像一根在湍流中漂流的木头,那陌生而无名的水流流淌在人迹未至的地方,不知在何处泊岸。可在她眼中,哈丽叶倒像扎根在任何东西的中心,她可以依靠哈丽叶,像一只停在树上的小鸟,任凭洪水冲刷着别的一切,它自顾安栖树上。
如果索默斯能够让她依靠他们两人多好。可索默斯似乎天性中带有某种奇怪的复仇因子,让维多利亚感到比以前更可怕。她想的是,他若能喜欢她就好了。如果他能喜欢她,永远也不离开她该多好。这并不是爱。想到情人,她会联想到与之全然不同的东西——很庸俗,很平常,多多少少有点猥亵。哦,木,他可不是那样。可是,既然所有的男人都是所有女人的潜在情人,如果他求爱,那会不会可怕呢?可怕,但很美妙。与杰克一点不一样,半点也不一样。哈丽叶会在意吗?维多利亚那明亮的棕色眼睛腼腆地扫了哈丽叶一眼。哈丽叶看上去是那样健美,但又有点拒人千里的样子,颇令维多利亚敬畏。这种畏惧感还不同于对索默斯的畏惧,是一个女人怕另一个骄横女人的感觉,维多利亚认为哈丽叶要蛮横些。索默斯则像个魔鬼,但他可以变得绅士气、和蔼些。
下雨了,雨水顺着车窗淌下来。杰克点燃一支烟,并向哈丽叶敬上一支。哈丽叶明知索默斯极端厌恶她吸烟,特别是在狭长的开放车厢这种公共场合,可她还是接受了,并坐在窗下吸起来。
火车在悉尼行驶许久了,或者说是在无边无际的悉尼郊外行驶。从悉尼出城的时间与伦敦差不多,但又不尽相同。伦敦城里有一排排实实在在的房屋,有实实在在的街道;而悉尼则到处是无数相互分离的平房和村舍,一片片蔓延开去,散落在高高矮矮的山包上和斜坡上。还有那些荒凉的沼泽、废弃的铁矿、波纹铁“产品”,一切看上去就形同未回,而绝非新的国家。左边,他们看到一片浅水汪洋,那就是植物园海湾:沙滩,工厂的烟囱,还有依然孤独的灌木丛。这半半拉拉仍在蔓延着的城郊,一幅无聊的景象。
那车站站牌上写着“科莫”二字。火车上桥了,横穿两道海水湾,看上去倒像长长的湖泊,岸上林木茂密,布满了房屋。很像科莫湖,哦,不,太不一样了。这景象给人以忧郁的澳洲感觉,一切都那般陈旧、迟钝、矮爬爬的。这矮爬爬的大地。总算出了城,来到了真正的乡间——遍地是深黑色的岩石,阴郁的灌木丛中优雅地立着树干苍白、光秃少叶、与先前不同的按树,一片片千奇百怪的茂盛的林下植物中挺立着又长又尖的丝兰花。转向南面时,他们看到按树林中一根瘤骨遍身的树干上高耸的灰白水龙骨。而在石丛中则疯长着一般的该类植物,小片小片的灌木丛在林间和陡峭的山坡上蔓延。这是一片处女灌木丛,似乎人迹未至,荒蛮而沉郁的巨大开阔地带,灰沉沉的,绵亘数英里,一直通向西天。在遥远的西天之上,天空突然放晴,他们可以看到蓝山那魔幻般的线条和横亘其间的这片苍茫的灌木带。澳洲那神奇的、冥冥不可见的美绝对是在那儿,可它却是在我们白人的目力之外跳跃着。你会感到你看不见,似乎你的眼力无法与这外界的风景生出对应。这里的景色太难给人刻下印象,因为它就像一张缺少或干脆没有特色的脸,一张黑黝黝的脸。它太土著了,超越了我们的认知范围,自顾超然地与我们保持着距离。索默斯总有这样的感觉,他是在透过大气中的一道缝隙来看景观的,就像窥视一个面貌丑陋、脸廓走形但目光黑美的土著人那样,须知那眼睛里闪烁着莫测高远的古代之光,凝视它就如同隔着没有桥梁的许多世纪的鸿沟那样远远窥视。可是,如果你不觉得这景象和黑人丑陋乏味,你就会体验到一种微妙、遥远、无形的美,这种感受如此强烈,是前所未有的。
“瞧你们这美妙的澳大利亚!”哈丽叶冲杰克说,“我简直无法道出这景色对我的震撼力有多大。它让人觉得,从来没人爱过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英国、德国、意大利,还有印度,它们都被人热烈地爱过。可澳大利亚却让人觉得从来没人爱过它,它也从来没有见过天日似的。似乎男人不曾爱过她,让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国度,一个新娘的国度——或者,一个母亲的国度。”
“我想他们没有。”杰克说。
“他们将来会吗?”哈丽叶问,“肯定会的。我感到,如果我是个澳大利亚人,我应该爱上这片土地,爱它的沙漠和干燥,比爱什么都爱这个。”
“那,我们可怜的澳洲女人往哪儿摆呀?”维多利亚将她那张瘦瘦的小脸儿凑过来问,那样子叫人想起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是啊。”哈丽叶思忖道,好像女人应该被考虑进去,但又不如别的问题重要。
“恐怕大多数澳洲人至死都恨这块土地。”杰克说,“如果你称之为新娘,那她可是个没几个人愿意打交道的新娘。她会喝你的血汗,而后往往让你失望,断送了你。”
“当然会有爱,”哈丽叶说,“只是需要时间。会有许多的爱,许多狂热的爱。”
“但愿她能获得这份爱,”杰克说,“可我觉得他们更多的是把这个国家当成个街上拣来的女人,而不是新娘。”
“我觉得我能爱上澳大利亚。”哈丽叶声称。
“您觉得您能爱上个澳大利亚人吗?”杰克入木三分地问。
“那,”哈丽叶冲他扬扬眉毛道,“那另当别论。就我所见,我很怀疑。”她笑着逗他。
“我应该说您会的。不过,如果您不能爱澳洲人,爱澳洲又有何用?”
“是的,我可以这样只爱澳洲不爱澳洲人。因为你说过,澳洲像个穷妓女,澳洲人只是在蹂躏它,利用够了再当成废品丢弃。”
“说得很对。”杰克说。
“那就是说你希望我赞同你的话了?”
“哦,我们并非全都一样,这您知道。”
“我似乎总觉得,”索默斯说,“会有什么人用自己的血来灌溉澳大利亚,使之成为一个真正有男子气的国家。这里的土地和植物似乎就在等待这个。”
“您的想像力真叫丰富,亲爱的老兄。”杰克说。
“是的,他有这样的想像力。”哈丽叶道,“他总是走极端。”
火车摇摆着前行,每个小站都停车。已经挨近海岸了,可这么久了,还看不见大海。这里的地形变得陡多了,黑黝黝的山,直上直下如同悬崖,覆盖着沉郁的林木。然后,他们看到了山林中袅袅升起了第一缕矿井的黑烟。不过这些大多是些小煤矿,矿工们走进山坡上的坑道去采煤,这些小煤窑并没怎么毁坏这里的地貌。不久,火车开到了海边:可爱的海湾、沙滩、草地和树木,渐渐地势高耸,直通那突然升起的墙一样的小山。大多数海湾里都点缀着小平房。忽然平地上又出现了更多的煤矿和大片的平房区。从车上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片的灰白铁皮屋顶,散落开去如同一片挤挤插插的帐篷,虽挤但没有紧贴一起,靠近海边时,间距渐渐拉大了。房顶上烟囱中青烟缕缕,淡淡的炊烟叫人想家,荒原上的家。不远处的森林中白烟腾起,说明那里有更多的煤窑。
一群男学童身背书包登上火车,像所有的学童一样宾至如归。还上来几个带着铁皮饭盒的黑矿工。随之火车又开了一英里半的样子,停在另一个小站上。有时火车会停在山坳中的美丽湾畔,没有煤窑,只有几间住房。哈丽叶希望马伦宾比会是这个样子。她很怕那些绵绵不尽的铁皮屋顶住宅区,怕那宽宽的穿过街区通向海边的沙土路,还怕那些如同沼泽地的蜿蜒小港汊。
列车又颤微微上了路。这种地方可谓好坏参半。一路上闪过不少铁皮屋顶,但又不至于多得无以数计。那些笔直宽阔的路并未修整过,也不知通向何方;路边上散落些住家的平房,可那些小平房却很赏心悦目。向陆地走去,不远处耸起黑墙样的山来,还有悬崖和险峰。一座巨大的、黑森森林木葱宠的险峰叫哈丽叶想起英国马特洛克的岩峰,只是比那要大。山脚下的小城缓缓向铁路这边伸展开来,一城的灰色或红色顶子的房屋。而过了铁路通向海边的这一带,房屋布局则星星点点,散落着有点惨兮兮的平房。新起的“店铺”和支着栅栏的田地。田野上散落着更多的平房,又有成片成片的平房沿着浅浅的港汊通向海边,远远看去如同灰色的土堆。这可是哈丽叶所见到的最古怪的景观了。
紧贴铁路是一片场地,男人们和小伙子们在玩命地踢足球。足球场边有间理发店,一个男人骑在马背上在同那个戴着眼镜、绅士气十足的年轻理发师聊天儿。路边草地上,猩红艳丽的花朵在灰树干上怒放着。
越往海边走,离黑色峻岩下的小城越远了。夕阳刚好落在大山顶上,隐没在灰白色的云团中。前方较为开阔的东半天上晖映着淡淡的金光。宽阔的沙土路旁芳草萋萋,点缀着一两间平房,一派落寞凄凉景象。第一间叫“沃顿”,是座漆成黑红色的木屋。另外一些房子周边有很宽的草地,圈在栅栏里,倒像真的草坪了。
维多利亚飞跑去找房屋代理人要钥匙。另外三人向左转,走上另一条空旷地带上的宽路,穿过两间建在砖柱上的弃屋,再穿过一片似乎无主的草地——草地上一群男孩子在踢足球——然后来到另一条新路的拐弯处。这里横着一潭水,他们不得不爬上一间红色屋子旁边栅栏下的草地。路对面有间大平房,是仿水墙,房顶是红色的棱铁皮铺成,上有一座巨大的红色贮水罐。大海在咆哮,但不在眼前。那条孤零零的小路边蜷缩着一间真正的红顶屋,色彩鲜亮,篱笆由高高的灌木围成,中间开一扇白色大门。
“我真希望是那一间。”哈丽叶自语道。她太渴望找到另一个家了。
杰克站在高处的草地边角上等他们,下方是条泥泞的荒路。维多利亚急急忙忙穿过旷地跑过去。夜幕正在徐徐落下。
“拿到了?”杰克喊道。
“拿到了。温太太正洗澡,所以耽搁了一小会儿。”维多利亚气喘吁吁地说着。
“就是它吗?”哈丽叶终于小心翼翼地指着那鲜亮的红屋顶问。
“对,就是它。”维多利亚说,显出得意的主人样儿来。红色大屋里一个男孩在大声问是否要送牛奶过来,原来那是间奶房。哈丽叶急迫地跟着杰克穿过那条路。他开门时,她在窥视。那真是间可爱的亮堂堂的房子。鲜红的瓦顶一直伸延低垂到暗色木阳台上。巨大的圆型雨水贮罐,院中一小片草地,还有间双门的椰子。天啊!门开了,她冲进去,站在与邻居之间高大倾斜的篱笆下,篱笆几乎快触到房子了。木阳台由旧得生了锈的架子撑着,架子上绑着布条和绳子,阳台正面杂草丛生,两面是松松垮垮的篱笆。再向前,就是海了,就是广阔的太平洋,在四十码开外的地方咆哮着浪涛,就在芳草萋萋的花园平台下。她漫步到草坪边上。是的,就在矮矮的堤岸下,伸延出一条小路,走下去就是平滑的黄沙,长长的海岸边,海水涌上来,拍击着堤岸又涌向左边,那难以置信的狭长大浪卷起又摔碎在岸上。这都发生在她脚下!就在她脚下,竟是那律动着的浩瀚太平洋。
她转身面对着身后的房子。它蜷缩着,狭长的窗户,宽敞的阳台,和见面斜斜的低矮红顶。完美!完美!夕阳已落到黑墙似的山后,她仍可以隔着篱笆看到它。院内的房子已是黑暗一片,那深深的阳台恰像半开半合的眼皮遮住了它。有谁开了灯,透过狭长的窗户可看到屋里白色的天花板和窄窄的暗色衍梁,她忙冲进屋去。她又一次寻找着一个家,单独与洛瓦特在一起,那样他会幸福的。那大海是在怎样地咆哮啊!
哈丽叶太爱这所房子了。它修得很美,很结实,是很漂亮的英国风格。里面有一个大间,衍梁是暗色桉木的,墙壁、地板、门也是桉木的,家具更是用结实的桉木做成。这里有一张货真价实的桌子和橱子,结结实实方方正正的椅子,坐面是藤编的。没错,是主把她送到这儿来的。
维多利亚简直是欣喜若狂。杰克甩掉身上的外衣就去棚子里取木头和煤了,不一会儿就在敞开的壁炉里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来。一个服务生送来了牛奶,另一个则端上了面包和新鲜黄油和鸡蛋,这些都是温太太叫的。黑色的大水壶也坐在火炉上了。哈丽叶不禁挽住了洛瓦特的臂膀,她被深深感动了。
他们坐在桌旁,透过向海而开的门,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大海在夕阳下闪烁着淡淡的青光,海涛拍岸,似乎就像在房子下面击碎,泛起泡沫。假如这房子和小草园不是高出海面三四十码的话,泛着泡沫的海水有时就会冲到台阶上或凉廊的阶梯上。大海就在脚下怒号!
晚饭后,女人们在忙着铺床,忙前忙后地整理东西。两个男人则围炉而坐。杰克似乎在沉思,有一搭无一搭地吸着烟。他咂吧着烟斗,凝视着炉火。屋外海水在轰鸣,卧室中女人们热切的声音传了进来。通向阳台的一扇门开了,海涛声传送来,像炮声一样令人恐怖。
这套房子这七个月来一直让一对带十一个孩子的夫妇住着。索默斯在太阳初升的早晨醒来时,他完全相信这一点。太阳穿过东北海面上低沉沉的雾层升了上来,一片金光闪闪。海涛翻滚,那波浪透着淡蓝,又像玻璃一样绿,一道道厚重的流体在滚动,十分美妙。海浪先是涌起狭长的弧拱,随之空荡的水弧砰然落下,飞溅起雪白的泡沫,那柔和的雪浪便平展展地向前冲刷而去。索默斯凝视着浪头汹涌而起再砰然碎裂后飞落而下美丽的泡沫。大海通体泛着黄绿色光芒。
穿过这层光晕,驶来一艘矮矮的黑色货轮,货轮随浪峰上下跌伏,除了它那黄色的烟囱和桅杆顶还露在水上,船身似乎全然没入海中了。不一会儿,它又浮出水面,恰似一条其长无比的海豚跃上浪尖。这船真像一条杂种狗奔跑在犁过的起伏田野上。它凄厉地嚎叫着,随起伏的波涛沉浮。
索默斯看到了它的目标。在浅海湾的南端,有一座又高又长的栈桥,桥身下撑着粗大树干做成的桩子,一直伸延到海里。桥上停着一长列小小的红色煤车,是那种翻斗车。栈桥不远处,是一道低矮的浅棕色山岬,上面青草萋萋,一片直挺挺的树林恰像诺亚方舟上杂乱的树木。再向里走,则是一小片农田,田野上长着两株颇为迷人桉树,细细的树枝子上凝结着疙疙瘩瘩的黑色树脂。
从栈桥到陆地两百码的路上排着的全是煤车,那边的小煤窑在冒着蒸气,远处一片沼泽样的港汊上升起了缕缕青烟。这货轮打算靠岸。它看到了这一串小煤车装满了煤准备卸车了。货轮像一条受难的牛发出号叫,船身起伏着,在港湾掉了个头。栈桥附近,泡沫和浪花去得高高的,拍打着岩石。货轮在渴求地巴望着,像一条狗那样候在紧闭的门外。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栈桥上缓缓地挪动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货轮又长啸一声。那人影来到了栈桥头,挂出了一面红旗子。随之货轮不再吼叫,而是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掉转船头,上下颠簸着开回了悉尼。
栈桥,那草木萋萋的淡棕色堤坝一直伸向海中,坝上长着一片暗淡的针叶树,是南半球特有的树种,硬挺挺的,十分呆板。海岸边的黄沙滩被海浪冲刷着。岸上有两间平房,一片荒滩上扔满了罐头盒子。南面就是这幅景象了。北面,隔壁就是一座黑白相间的平房,一丛被风吹歪的树林,两家间的树篱笆几乎已半死。这是北面的景色。初升的日头在向北移动,边升过向北滑动,让索默斯好不自在,似乎一切都出了差错。向内陆看,晨光下,那长满林木的灰白色东西变清楚了,原来那是山和险峰,山顶上光秃秃的,裸露出灰石头来。山顶之上蓝天纯洁无假,那么明亮圣洁,真是奇迹。这里的清晨,其美好真是难以言表:巨大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是那样一个不驯的、骄傲的庞然大物,升上了那么温柔精美的天空。天是那么蓝,那么蓝,蓝得那么脆弱,说它蓝都是一个稍嫌粗犷的词儿,它的童贞是人类无法想象的。阳光照亮了海边的陆地,一片片色彩各异的铁皮顶平房布满了矮矮的山坡,在灌木丛中掩映着。那山一样高耸的险峰迎着霞光,它的岩顶是黑灰的,岩顶上的小树向着世界上最美丽的脆弱无空挺立着。清晨啊!
索默斯又扭脸去看那座房子。它是照章一丝不苟地建起来的,很可能宽五十码,长一百五十码。屋前那片平坦的草地只有五十码宽,可能从屋前到海堤边也就这么远。随后,它陡然下斜,覆盖着灌木丛,一直伸展到沙滩、岸石和大海,足有五十码的样子。可这片芳草萋萋的园子里却扔着些破烂儿:报纸、贝壳、罐头盒和破海绵。而如果你从灌木篱笆缝中向隔壁窥视,则会看到锈迹斑斑的新!日罐头盒大汇展。
“你也收拾这些灰土和垃圾吗?”索默斯问那清洁工,他每周一早上来倒厕所马桶。
“不。”那人简言之。他说的是一口道地的澳洲土话,无法拼写他的发音。
“有别人收拾吗?”
“不,我们不管收拾垃圾。”
“那,我拿它们怎么办?”
“怎么都行。”说完他拎着尿桶走了。这并非粗鲁,只是一种殖民地人的幽默。
随后,索默斯看了一眼隔壁花园中的罐头盒和垃圾,灌木丛下有,遍地都是。他不禁生出一种殖民地人的绝望来,不过他还是开始捡起自家园中这些废物。
这座房子很精巧,很美。可它处处都留下了那十一个孩子的印记。在旁廊上,门两边各有一床:一边是一张大铁床,上面的铁丝网垫锈迹斑斑,陷出一个坑来,简直不堪入目;另一张单人铁床,铁丝网垫全支楞着,用绳子横七竖八地拦着。长廊边上挡着些麻袋、一块块的破地毯和破油布,用来挡住海风侵蚀这些铁床。房子的第三面景象如此这般,那儿也有两张绑了更多绳子的铁床,钉着些难以言状的破布片子以阻挡海风。
这座房子有三间小卧室,每间都通向一边的阳台,其中一间通着中间的大堂屋。每间屋放两张软塌塌的单人床。四个孩子和父母睡屋里,剩下的七个孩子,三个睡门边大床,另外四个只好睡屋外那些拦着绳子的床了。
那间大屋有五个门:壁炉旁各一扇,分别通向里间卧室和厨房,另三面各有一门通向阳台。厨房里有一间小食品间,还有一个镀锌的橱子,里面装有那种澳大利亚式的灌洗器,一个小漏子用来排水。边上是洗手间。这一切都安排得紧凑,井井有条。两翼是卧室,中间是大堂屋,后面是卧室和厨房。厨房的门通向后花园,离棚子不远。
这真是一处修得不错的小房子,在一个木屋和铅皮屋顶的世界中,这样的建筑算得上令人惊奇之作了。可是,索默斯决不想同一个十三日之家一起住在这里。这里的十一只早餐杯之中,九只摔断了把儿,便用那种粗大的罐头盒子取而代之。只剩两只茶托了。剩下的东西足以与之媲美:七只大茶壶有五只掉了壶嘴,没有一只囫囵个的盘子或盆子,只有一个船型调味汁壶是完整的,还有老鼠!托里斯汀跟这“咕咕宅”相比倒成了无鼠之宅了,杰克说,他们管这个地方叫“咕咕宅”,因为它像“咕咕”叫着在招引老鼠。
两个女人在屋里忙着张罗热水和碱面儿。杰克和索默斯整个上午都在忙着把床搬到棚子里去,掀掉那些可怕的脏破单子,拔掉钉单子的钉子,还要把那百十来根地毯钉拔出来,这些钉子似乎永久地打住了大屋中脏乎乎的薄灰地毯。随后他们将这薄薄的走了形的旧毯子好一阵敲打,再用碱水将它洗一遍。弄完这个,再去敲打一遍那两个沙发。它们看似两个大沙袋,装满了沙子和土。最后又扯下了全部丑陋的达纳-吉卜森之类的画儿和“上帝是我的避难所”的说明文字。
“我想,”杰克说,“是得摆脱他们留下的这些烂东西。”
这四个人像疯了似的在“咕咕宅”里东奔西忙。下午,杰克和索默斯用上光蜡擦地板,哈丽叶和维多利亚给所有的架子都铺上干净的报纸,整整齐齐地摆上劫后余生的!日陶器,它们全洗得干干净净了。
“陶器是这儿最次的东西。”维多利亚说,“一套带托盘的茶杯要花三镑到六镑外加四先令,一只普通的棕色大杯要四到六镑,吃上一顿正宗的晚餐要花十二个基尼金币。”
哈丽叶看着这些易碎的东西脸色变白了。
“我想买一只洋铁皮杯子。”她说。
可维多利亚并未理会她的话。送来什么就用什么。那对有十一个孩子的父母为租这房子,七个月来每周付三个半基尼。
三点钟时,维多利亚十七岁的弟弟来了,这位腼腆的小伙子驾一辆;旧车送杰克和维多利亚去四英里外的他家里。索默斯和哈丽叶两个人留在屋里用茶。
“我可真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贻丽叶说,“维多利亚说咱们可以花三十先令租用一周。如果他们免掉你在托里斯汀即使半个月的房钱,咱们也可以省些钱。”
天擦黑时,考尔科特夫妇回家来了。
“哦,这屋里味道不大一样了,是不是?”滩多利亚叫道。
“是蜂蜡和松油味儿,”杰克说,“不难闻。”
这一夜过得很平静。杰克不像往常那么激动了。他沉默着,叫你不能了解。维多利亚好奇地盯着他猜迷,试图引他畅谈。他便笑笑,显得很愉快,随后又陷入沉默。似乎他很忧伤、阴郁。
第二天一早,哈丽叶和索默斯先出来沐浴在朝阳里,这之前索默斯早就生好了火。他们到沙滩上的海水中试了试,那泡沫很叫他们害怕。他们远离巨大的海浪坐在海水回落的地方,可是那海浪涌了上来,巨大的白色浪头迎面冲来,吓得哈丽叶起身便逃,其实海水根本弄不湿她。后来他们大胆地坐在水边,不料一股水流猛然涌起,冲得无助的他们倒退了十几码,落到鹅卵石上。这太让人吃惊了。索默斯还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无足轻重,只是一个碎片而已。这让他不敢去想象那盲目而不可见的海水的力量。置身于海水中,甚至坐在水边上,与旁观海水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
他们颤抖着,喘着粗气上了岸来到草园中,浑身水淋淋的,透着浓重的大海的味道。这时他们发现杰克正站在那儿,吸着烟瞅他们。
“您不来试试?”索默斯问。
他摇摇头,点燃了一支烟。
“不,早过了我沐浴的季节了。”他说。
他们跑到洗澡间去,用清水洗掉身上的沙子、盐和粘东西。
索默斯在想杰克会不会同他说点什么,他不敢肯定。或许连杰克自己也不清楚。而索默斯此时的感觉像是要去看医生,跋前踬后的。于是这两个男人便显得若即若离。他们早晨在朝阳中溜达散步,修修躺椅,干点小零活儿。维多利亚和哈丽叶则忙着烤肉,做苹果调料,烤小蛋糕。他们已经商定索默斯夫妇搬到“咕咕宅”来住,为此维多利亚十分高兴,一定要做些好吃的留给他们。
下午,两对夫妇都去沙滩上散步了,边走边拾些巨大的五彩贝壳,人们往往在家中的壁炉台上摆这玩艺儿,还拾些紫珊瑚之类的东西。他们还穿过两片空地去看一架飞机,它摔了下来,螺旋桨都摔碎了。杰克是一定要同那边的人谈谈这架飞机的,索默斯则躲避着不被人注意。一有生人出现,他就这样。
随后,这四个人往回走。杰克和维多利亚要乘第二天一早七点的火车走,索默斯和哈丽叶还要在此逗留几日再回悉尼去打点行李。哈丽叶根渴望自家独居在这所房子里,索默斯也是这样想的,他希望杰克别再跟他絮叨,别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可同时他又在等待着某种接近。
海边上的浪涛似在燃起白烟一片,雾夜迷茫。前面的高岸上,几个红屋顶若隐若现,颇像一幅日本画儿。海浪一层一层涌上来,白花花的泡沫层层叠叠冲向岸边,浪大涛急。大潮高高抛起,叫索默斯几乎看不见白墙一样涌起的海浪后面的景物,只隐隐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艘汽轮如一个小黑斑点,拖着一线奇特的烟缕。
他徘徊在那三人后面,快到家了,他们正走在小溪隐人沙滩的地方。这些咸水直接渗入沙滩,从不会去迎接那海浪。沙滩那边,是一片语地,覆盖着灌木丛。有直挺挺高大的死扶树,也有几株稀稀拉拉的活树。几匹半野的小马驹子步履沉重地走出灌木丛来到沙滩上,又穿过沙滩来到矮山崖下的坡地上。在那沼地的地干线上,露出煤矿的烟囱和屋顶来。再远些,一线树木在淡蓝色渐渐远去的山影映衬下显出一丛丛的叶梢来。这景物颇为奇妙:一切景物是那么具体,具体得迷人,但都因了野灌木丛的缘故而显得乏味,透着一层死灰。
索默斯又转身向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大海。头顶上方的石尖上立着一只小鸟,鸟儿耸着肩,长喙尖利,那幅剪影十分奇特。他走过去,跟它说话儿,它像是在听,真的在听他说话。这是澳大利亚的又一迷人之处:鸟儿并不怕人,人真的可以跟它们交流。在西澳大利亚,索默斯可以坐在灌木丛中同成群的漂亮大鸟儿聊天儿,人们管这种黑白相间的鸟叫鹊儿。你跟它们说话,它们嗓子眼儿里会咕噜着回答,小脑袋还歪向一边。这真是些俊鸟儿,有些鸟儿的胸脯儿像鱼肚皮一样,灰底儿上杂色斑驳。那些最大胆的竟敢过来从他手中啄面包屑。不过这些鸟儿可是够野的,只有它们似乎才有理解人之心灵的奇特理解能力。
眼前这只海边翠鸟脑袋偏向一旁在听索默斯说话呢,它立在那儿瞧着索默斯,它是喜欢人跟它聊聊。当他走得很近时,它快速飞到另一块砾石上去等他。它模样也很美:亮闪闪的海蓝背儿,浅浅的胸脯儿上染了些明黄色。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它趴在棕色砾石上,像只小企鹅一样等着索默斯过去。索默斯轻手轻脚地走近它,喃喃地低语着。直到他快要够到它时,它突然又飞出去几码,再等他。那闪亮的灰绿色像泛青的桉树叶,而那黄黄的胸脯儿又像柔细的桉树皮。它倾听着,等待着,渴望人同它聊,渴望接触。
那三个人已经不在海边上了。索默斯一人缓步前行。突然他发现杰克身着泳衣跑上沙滩,下到浅水中去,迎向一道急急的浪涛。他小心翼翼地前行,然后扑进一股潮水中,在水中扑打片刻,在第二波大浪涌上来之前,他忙不迭飞奔上岸来。待索默斯爬上岸回屋时,他又下到海里去了。
他们在木制阳台上品茗。大陆上吹来的风颇有些凉意,可在这遮风的阳台上,面对大海,仍觉温暖。他们一般下午四时用茶,今天则是在五点。正式的茶点则是在六点或六点半,配有肉食、饼和水果沙拉。
女人们端着茶杯进屋去了。杰克在咂吧着烟斗,他沉静得有些木自然。
“你总算到海里去泡了泡。”索默斯说。
“是的,沾了一下就出来了。”
又是沉默。索默斯的思绪飞向了渐暗下去的大海、那只鸟儿,以及鸟儿身后苍穹下平坦无垠的广漠澳洲。
“喜欢这儿吗?”杰克问。
“确实喜欢。”
“咱们到石头那儿去吧,我就喜欢靠近大海。”
索默斯站起身随他去了。屋中已亮起了灯。大海正转向深蓝。他们从岸上走下台阶,沿小路穿过灌木丛到沙滩上去。涨潮了,海浪在冲刷着平滑的岸礁。杰克走到岸礁边上,低头看那咆哮着的沉沉白浪。索默斯也跟过去。杰克转过脸来。
“真有意思,它们会毫无目的地永远这样潮起潮落。”杰克说,他的声音淹没在涛声中。
“奖有意思,”脱壳,他们又去看那沉重的浪头涌起,将挑战般的雪浪甩向岸边。
“听我说,”杰克转过头来说,“如果我对你说些心里话,我不会是在做错事吧?”
“我希望不是,不过你还是自己掂量着好。”
“是这样,”杰克叫道——因为海浪声太大,他们不得不扯着嗓门对喊——“你知道,我们有不少从法国回来的伙计——就是当年打仗的战友——我们都十分明白,一个国家不能靠拉选票这样的制度来维持,这话那天你也说过的,这样不行。”
“是不行,”索默斯也叫着,“绝对不行。”
“如果让你当统帅,你总不会在发布命令前先去问你的人你的命令对不对。”
“当然不。”索默斯喊道。
杰克走了神儿。
“什么?”他醒过神来叫道。
“不。”索默斯说。
海涛轰鸣,他们没说话。
“是兵比官明白呢,还是官比兵明白?”他嚷道。
“那很明显。”索默斯道。
“这些该死的政客,他们发出一声叫喊,然后等着公众,看他们是不是会附和。如果没人跟着叫,他们就弃之一旁。如果有人跟着叫,他们就会小题大做,把一个旧花盆说成一座山。”
“他们就会干这个。”索默斯叫道。
他们并肩而立在岸边,迎着海浪,像风暴中的两个水手。天空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他们站在平坦的礁岩边,颇像引航员一样。
“这没什么好处。”杰克手揣在衣袋中叫着。
“一点好处也没有。”
“如果你是个军官,你会研究什么最好,既为了你的事业也为了你的人。你会研究你的士兵,可你不会请示他们该做什么,那样你会累个半死。”
“太对了。”
“而政治就是这样。你看到报纸上在大喊大叫着呼唤一个政治家。可一旦他们得到了世上鲜见的政治家,只要他真想按自己的方法做他认为最该做的事,他们就会把他当废料扔掉。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也会让他们给弄成废物。”
“世界上哪儿都一样。”
“但是该改改了。”
“是要改。”
“在军队里混,你会明白,你依靠的是统帅,是纪律和服从,别的全不管用。”
“可他们说平民世界不是军队,在这里起作用的是人民的意志。”索默斯叫道。
“倒不如说是我祖母的那只公猪的意志罢了。他们没有意志,如果有,也是不许人们有意志的意志。”
“我懂。”
“就看看澳大利亚吧。全让政客和所谓人民的意志给弄腐烂了。瞧瞧这个国家,像只烂梨,一天天烂下去。”
“所有的民主世界均是如此。”
“当然一样了,你甚至可以说澳大利亚这块土地是等血来浇灌的,用我们的血。一旦英国软弱到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更顾不上我们时,日本人就会杀过来了,他们会把我们像只软梨一样碾烂。”
“我想这很可能。”
“什么?”
“可能。”
“几乎是肯定的事。你会谴责他们吗?当你渴的时候,看见别人树上的梨你难道不去摘来吃吗?当然会的。谁会谴责你呢!”
“不那样我才会谴责自己全”索默斯说。
“还有,那些有色人种劳工。告诉你吧,这个国家离欧洲太远,冒不起这个险,他们会吞没我们的。真的,如果让有色人种劳力进来,他们会吞没我们。所有有色人种都恨白种人。他们只是在等待,等我们管不了他们为止。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那以后可怜的小小澳洲可该怎么办呢?”
“天知道。”
“工党和社会主义者会同世上的劳工联合起来的。时机一成熟,他们也会成了劳工。那些黑人和黄种人会迫使他们劳动的,干真万确。并非只有一种人会蓄奴。那些蠢人,那些有色人种对自由毫无同情之心。当你把自由给他们,他们只会拿你当傻子。只要他们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让你去排队工作,还取笑你。这世上的劳动者木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自然了。”索默斯说,“印度民族主义是干什么的?不过是投一大注,目的是权力和暴政。婆罗门要的是绝对的旧种姓权力,最绝对的暴政。还有,伊斯兰教徒要的是他们的军事暴政。他们渴求的就是这个——再次挥舞大棒。那将使成千上万的人做奴隶。日本是这样,中国也部分地是这样。黑人是这样。真正的自由意识只有白人的血液才能感知。理想的民主自由不过是理想的爆炸。你必须有智慧和权威,但不是从进一步的民主中得到。”
“正是!”杰克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会被灭了,消灭个一干二净。我们知道这一点。这样吧,咱们俩像两个男子汉一样坦白说吧,如果你是个澳大利亚人,如果你在这种情况下能干点什么,你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会的。”
“管它会不会挨枪子儿!我们曾去法国挨枪子儿,可为的是某种不能打动我们人心的东西。那现在,有了某种让我们心动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为这去冒冒险?你看,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让维多利亚生孩子。我看得准,才不要,当然我会当心的。”
“俄也是。”索默斯说。
杰克靠近他,揽住他的臂膀。
“一个男人,活着为什么?难道只是像存在架上的烂梨,等着某一天烂成鲜黄色的东西?”
“不。”索默斯说。
“我们需要的,”杰克说,“还不是在澳大利亚出个政治家,还没到那个时候。现在要的是一批有胆量的人,一旦他们找到一个人能给他们发布命令,他们就会服从。”
“对。
“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人,有了。但我们想认清我们的路。在这里,我们从来心里没个底。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似乎挺有信心的,像是要炸什么,可只是白响,却炸不起来,连个盖子也打不开。我们只会,或者说我们的政客只会吵吵闹闹吵翻天。因为我们心里没底。一见到你们英国人,我们就知道了这一点。你们比我们自信多了。但你们不过是更大的傻瓜。有时,只有傻子才会自信。”
“这没错儿。”
“这就对了。在我们眼中,大多数英国人都是些傲慢的蠢货。是的,他们的自信可以有助于他们一条道走到底,可他们不会动脑子转弯,找不到合适的弯子转。这一点我们看得明白。他们只能再往回走。”
“是的。”
“你是我见到的人中唯-一个自信而不盲目的。也许我错了,可你的确给我这种印象。威廉-詹姆斯也这样看。不过我深信,威廉-詹姆斯不想让你卷进来,怕你讲了他的事儿。”
“我木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这样吧,现在,咱们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不对?”
“对”
“真的?”
“真的。”
杰克沉默片刻,然后环顾一下几乎是漆黑的海岸。头顶上方,星星在天际闪烁。
“把你的手给我。”杰克说。
索默斯把手伸过去,杰克紧紧地握住它,把小个子男人拉过去,用自己的手臂揽住他,将他拥向自己怀中。理查德-洛瓦特感到十分紧张。他看着黑漆漆的大海,想着自己永恒的神,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的身体。
“好吧,”他镇定地在索默斯耳边说,“我们在悉尼有一伙人,别的城里也有,大多是打完仗回来的退伍兵。我们成立了一个俱乐部样的组织,都宣了誓,宣誓服从领袖,木管领袖的命令是什么。我们还发誓保持沉默,直到时机成熟。我们不怎么扩大人员,那并不重要。”
理查德全神贯注地听着。杰克那种迫切的声音似乎就在耳际,样子像个同谋,这声音像是在抚慰、在拥抱他。理查德全然呆若木鸡。
“那,你们的领袖是谁?”他问,心想他当然命定是领袖了。
“哦,第一批只有五十个会员。然后我们选了一个头儿,把事情议了议。随后选了一个秘书和一个副手。每个会员再悄悄带进几个人。一旦我们感到人数够了,会分散开,让另外三十个人组成第二个俱乐部,让那副手当头儿。再以后,选个新的副手,新俱乐部再选个秘书和一个副手。”
理查德并没太注意什么副手和俱乐部的事务。他在考虑自己加入这些人的队伍,去干一件危险绝望的事。这似乎不真实。可他的确站在那里,杰克的手臂在揽着他。杰克是想让他做他的“伴儿”吗?他行吗?做他的伙伴。他会做任何人的伙伴吗?
“你们似乎有不少头儿了。若是其中一个不称职怎么办?”他问。
“现在还没有这种人。不过我们有办法对付这种情况。”
“怎么办?”
“以后告诉你。你已经知道点儿了吧?”
“我想是的。不过,你们怎么称呼自己?以什么面目出现在公共场合?”
“我们管自己叫退伍兵,退伍兵俱乐部。我们入伙主要是为了竞技比赛,我们确实花大部分时间在竞技比赛上。不是退伍兵也可以来,只要一个伙伴带他来并为他担保就行。”
理查德此时感到离这个组织很远。归国老兵,俱乐部,竞技,这些对他来说都是那么不自然的事。他要参加吗?怎么行呢?他跟这东西太无共同之处了。
“你们怎么工作?我指的是在聚会时?”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专门有个供各个领导、副手和秘书来集会的场所。每个集会地点再选个主持人,是最高领导。有个打杂的,如同一个副手。一个点票员,是个秘书或主席。我们在所有大点的区片都有个集会点儿。澳大利亚五个州的集会主持人保持着接触,他们选出五个大主持,称之为‘五首’,这五个人自己商定他们的座次,从一排到五。排在第一的人手中有两票。他们就是这么定的。由他们来排那五个副手和点票员的位子。我只是粗粗地讲个情况。”
“我明白。那您做什么呢?”
“我是个主持。”
理查德仍然不明白自己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他在试图把杰克泄露的这些东西拼凑起来。归国老兵俱乐部,主要搞竞技,每个俱乐部都有一个秘密的核心,所有这些州的秘密核心由一个主要头目领导秘密合作,很明显,任何违法行为都会受到军事惩罚。这主意倒不错,目的嘛,很明显是进行某种革命,夺取政权。
“你们开始多久了?”他问。
“有大约十八个月了吧,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年了。”
索默斯沉默了,很为之动心,但心里却感到十分沉重。为什么这样沉重?政治——谋反——政权:这些对他本来说太陌生了。在他灵魂深处,每当想到同其他男人一起干点什么时,他想的与这些事全然不同。可是,澳大利亚,这奇妙、孤独的澳大利亚,只有七百万人的地方,这儿可以成为一个开端。澳大利亚人是那么奇特,那么心不在焉,总是不怎么为自己打算,这样的人或许可以成就一番无私的美好事业,可以达到某个既定的目标。只是,索默斯的心拒绝对此有所反应。
“那你们的目标是什么呢?最终想获得什么?”他颇显无能地问道。
杰克犹豫片刻,更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嗯,”他说,“是这样的。我们不怎么谈自己的意图,我们没有固定的目标。不过,我们会给出一些话题,听大家说,这样我们就会多多少少了解到大多数成员在想什么。是的,我们的计划大致如此。工党和赤色分子总在谈论来场革命,而保守党则总在谈论灾难。我们嘛,活得健健康康的,等着革命或灾难。然后我们插足进去,你瞧,我们也就成了革命的一分子了。我们有一批有战斗经验的人,我们可以左右人民的意志,只要我们的人愿意,随时可以这样。我们要的是澳大利亚,我们代表澳大利亚,而不是代表任何一个你们的政党。”
索默斯马上认定这个主意不错。澳大利亚不算太大,也就七百万人,大多数人都挤在五六个城市中。只要控制住了这些城市,就等于控制了澳大利亚。唯一叫他起疑的,是杰克声音中的那种镇定,意味着一种必然,既尖刻又权威。
“您觉得怎么样?”杰克问。
“好主意。”索默斯说。
“我心里有底,只要我们咬定不放松就成。想入伙吗?”
索默斯没说话。他现在更多的是在琢磨杰克这个人而不是他的冒险事业。杰克试图在以某种方式强加给他什么,想控制他。他感到自己像个让人正在追着套牢的动物。不过,他的机会也正在于此,他只要想,他是有机会当人们的领袖的。他要做的只是奉献自己,奉献给这桩事业和这些人。
“能让我想想吗?”他答道,“到悉尼时我会告诉你的。”
“太好了!”杰克说,可他掩饰不了一丝失望,“三思而后行啊,记住。”
“是的,咱们双方都一样。你也不愿我冒冒失失卷入,然后因为不喜欢它而痛苦难当。”
“说得对,老伙计。你看着办吧,什么时候都行。我知道你不会对任何人露口风的。”
“不会的。连哈丽叶我都不告诉。”
“哦,谢天谢他,千万别。我们不会吸收女人的,绝不。你不信吧?”
“真正的政治中,我不信。”
他们在海边又仁立了一会儿,杰克这才松开索默斯的胳膊。
“哦呀,”他说,“我就是失望而死而也不愿抑郁苟且。再说了,我真想冲什么放它一枪,真的。这些治理国家的政客简直让我担心死了。如果我没他们干得好,那就让我吃枪子儿算了,我绝无怨言。”
“说得对。”索默斯说。
杰克的手搭在他肩上用力向下压。
“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他颇为动情地说,“我们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你知道的,就像蜂房里的蜂王一样。”
索默斯被这比喻惊得笑出声来。他曾想成为各式各样的人,但从来没想到过成为一批可能的革命者之蜂王。说着两个人朝住所走去。
“去哪儿了?”维多利亚问。
“聊聊政治和近来的反叛。”
“一直聊到冻僵了为止,对吧?”维多利亚说。
哈丽叶好奇疑惑地看着这两个男人,木过她没说什么。只是到翌日清晨考尔科特夫妇离去后她才问洛瓦特:“你和考尔科特先生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像他说的那样,政治和近来的反叛之事。他们一些人打算让这制度变一变。”
“什么样的变化?”哈丽叶问。
“什么样?你别折磨我了,连我自己都弄不大清。”
“有那么重要吗?连我都瞒着?”她不无嘲讽地说。
“不是瞒,是我不清楚。”他答道。
可是,凭他脸上那拒人千里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会对她说的,这种事他是要向她隐瞒的,永远跟她无关。这是他不能与她共享的一部分。对她来说,这毫无必要,是他在背信弃义,大大伤害了她。如果他们的婚姻是真实的,那么他的任何重要之事都也应该是她的才对。现在,要么是她与他的婚姻不重要,要么就是杰克-考尔科特这东西不重要。可让后者不重要是不可能的。她真恨他如此轻率地把她关在其外。
“哼!”她说,“不过是小孩子的小聪明把戏。”
可他性格中就是有这么冷漠的一面,使得他能把一个秘密藏到死。自从大战至今这两三年来,他就一直这样谈论着同别人独自干点什么事。他是在远离个人生活、去和别的男人做些冷酷无情的事,而把她关在这一切之外。
这一天中她一直情绪不错。可是到了晚上,他却发现她坐在床上落泪,手插在两膝之间。这副样子立即叫他心乱。说到底,她可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他不忍看她如此失落,受到伤害。他想问问她怎么了,想安慰安慰她。可他知道这样会显得虚伪。他知道她最大的哀伤是他背弃亲眼的个人生活转而去参与男性的冷酷活动所造成的,他总在追求后者。为此她深感痛苦,可还是一言末发转开身去了。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可能他就介入杰克的事。他认为这种事绝非女人能干的。只要他能够,他会告诉她,告诉她能知道的。可是在他慢慢地百般权衡这项举动的利害时,他并不想征得她的同意或不同意。这是她范围之外的事,是他们两人私生活之外的事,就让它留在这范围之外吧。她十分反对把她排斥在外的做法。她同意他参与那些非人的活动,可她坚持要介入,不管它们非人与否。可他却坚持说,这种纯属男人的事是排斥女人的,是女人所不可企及的。虽说没有哪个男人是女人难以企及的,可是作为根本的创造者和开拓者,这方面是女人所无法企及的。哈丽叶痛苦地否认这一点。她想与他分享,想入伙,而不想被独自撇开。他苦恼地看着她,但没有回答。这是个永难解开的扣儿,像脐带一样,要么碎裂要么剪断。
一时间,索默斯一言不发。可在梦中,索默斯知道她的感受,他梦中的女人是一个他爱的女人,有点像哈丽叶,又有点像他母亲,可又不全像她们,是一个女人,阴沉地否定他,与他作对。这女人心中很苦,其忧愁难以言表,因为痛苦脸都肿了,虚肿,甚至变得疯狂而愚蠢。这是因为她爱他太切,可偏偏他又要背叛她对他的爱。梦中的女人就是这样说的:他背弃了她的爱,于是她只能下地狱了,回报他的只能是不认他,报之以一个阴郁可怕的灵魂。这张脸叫他想起哈丽叶,想起他母亲,他的姐妹和年轻时熟识的姑娘们,那是一串串奇特的闪现,一个接一个。与此同时,这张可怕的脸上会露出那个肿胀的疯女人的表情来,那是简-爱在罗切斯特先生家晚上挥之不去的疯女人的脸。
梦中的索默斯十分恼怒。他哭得肝肠寸断,手放在女人的臂上说:
“可我是爱你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你难道不相信我吗?”可那女人,她似乎老了许多,只落下几滴苦苦的泪水,硫酸一样的泪从她变形的脸上滚下。随后她痛苦地怀恨转去,把手臂抽出。在梦中的索默斯看来,她是转身走向那个阴郁寂寥的地狱,是永恒的否定之狱。
梦到此,他醒了,去谛听那吓人的海涛。他怕了。这一生中他挚爱的有两个女人:他母亲和哈丽叶。梦中的女人是起死回生的母亲,又是哈丽叶,她在离生活远去。这叫他生出恐惧,只能眼巴巴地盯着窗帘外惨白的夜色。
“她们,没一个相信我。”他哺育道。他仍然为这个梦所缠绕,尽管哈丽叶就睡在另一张床上。
他试图彻底清醒过来。完全醒着时,他是梦的大改。生活中,他的梦就像魔鬼一样。一当他睡过去,意志放松,那白日里他凭着清醒的自我战胜的弱点,特别是老毛病,就恶狠狠地卷土重来,变成图像来折磨他睡眠中的自我并压迫着他。他一直认为梦是一种报应,是老毛病以胜利健康的意识形象呈现,就像过去的病根又以胜利者的幻想卷土重来。于是他对自己说:“这个梦是我过去情感的一只幼虫。它意味着危险早已过去,魔鬼已被战胜,它不得不诉诸于梦幻来恐吓我。在梦中,病魔和灵魂上的罪恶弱点以及我们的灵魂与别人灵魂关系上的罪恶弱点以实体的形式假胜活生生、健康、向前奋斗的精神。这个梦意味着实际上的危险早已过去了。”他就这样给自己打着气,早晨醒后他回想起来,也不再感到害怕。木过他仍然感到点不安,特别是不知道哈丽叶会怎么样。不过他倒是相信,黄泉中的母亲是不会对他有敌意的!即使她会因为这点事而怀有敌意,那也不会太久,那也只是某种弱点的残余,是对他的不信任在缠绕着活人的灵魂罢了。
他就是这样在说服自己。他有某种根深蒂固的本能或习惯,认为,除非哈丽叶和死去的母亲都信任他,他才能干点什么。她们都是爱他的,他明白这一点。她们十分相信他。作为一个个体,作为一个人,她们爱他,信任他,感情是强烈的。可是当他要超越她们,背弃她们,去做一件把她们排斥在外的事,对这个时候的他,非人的他,她们就很难信任。
一连两天,哈丽叶什么也不说。她在新房子中很幸福,独处一隅看海是件开心的事儿,她爱这座“咕咕宅”,喜欢把它装饰得很可爱。她喜欢与洛瓦特单独相处,这时,她充满了欲望。跟他在一起,她高兴,心中融满了爱意。可她心中知道他想走,离开她去干他的事,一想到这她就不寒而栗。
“你并不太拿考尔科特和政治当一回事吧?嗯?”晚上她问他。
“不,很当回事。”他犹豫不决地说。
“可,他想怎么样呢?”
“他想要这个联邦有另一个政府,要一个专制者,而不是民主票选的。”
“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太有关系了。如果你想开始一种新生活形式,就有关系。”
“你很明白,你说过,生活并非以一种形式开始。它是以一种感情开始,以形式结束。”
“我明白。但我认为确实有了一种新感情。”
“在考尔科特那儿找到的?”她极其怀疑地问。
“对。
“我十分怀疑。他是个归国战斗英雄,他还想保持英雄的形象,或如此这般。”
“即便如此,那也算得上一种新感情。”
“对!”她不耐烦地说,“我甚至更乐意相信威廉-詹姆斯。我倒觉得他心里有更真的感情,反正很深。你的杰克们太肤浅了。”
“不,在我眼中他是个男子汉。”
“我不知道你说的男子汉是什么意思。算了吧,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变了。你总说你看不起政治,可现在你想干政治。”她无可奈何地说。
“不是政治,而是一种新的生活形式,新的社会形式。咱们已经让民主和民主感给拴住了,伸不开腿脚。”
“可是你知道你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不可能靠一场革命就改变了罗马帝国。基督教盛行了几千年了,从来就不跟政治有什么关系,它靠的是一种感情和一种信仰。”
这确实是他说过的话,他常这样说:一种新的宗教热情和宗教观念要渐渐地出现直至成熟,然后才会有建设性的变化。可他又感到,世界走到目前这个地步,布道和教化都没用,要的是行动,勇敢、诚实的行动,只有在行动中才会升起新的精神。
“这样说吧,”他说,“基督教是一种宣扬蔑视物质世界的宗教。对这一方面,我已经不信了。我相信,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对真理、对生命和占有怀有激情的人,现在必须来控制物质财富,目的仅仅是把世界从那些为一己目的盲目控制物质财富的乌合之众手中拯救出来,而不是为了别的。那些有灵魂的人,手握激情真理的人一定要控制这世界的物质财富和物质供应,绝对不能让乌合之众有可乘之机窃取财富,从而才能让生命重新开始,取代这种为生存和财富进行的斗争。”
“得了吧,我就不信有这么重要,谁控制世界的物质财富和供应还不是都一样广
“不会的。”
“会的。保守党、布尔什维克或工党,他们全一样,都是想把东西揽进自己怀中,一旦得不到,他们就相互吃醋,形同魔鬼。那就是政治。你说了几千次了,政治是没有人之灵魂的下等人的游戏。几千回了,你说了,可现在——”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
“现在,”他缓缓地说,“现在我明白了,你仅仅把你的财富给穷人是不够的。应该没有仅用财富才能拯救的穷人才对。你得把财富供给的权力交到那些诚恳有情的男子汉手中,因为他们懂得,人与物不是一回事。我们并不想要财富。没有哪个人需要财富胜过需要急用的东西,你这么说过的:“你一个行李箱、我一个,再有一个装全部家用,就够了,除此之外不要别的什么。而世界却是我们的:澳大利亚或印度,‘咕咕宅’或‘阿德纳利宅’,或任何你喜欢的地方。你应该叫人们这样,放弃财富,停止物欲的疯狂。正是这些统治着今日世界。你应该首先那么做,而不是最后一个才做。”
“你认为杰克-考尔科特会这么做吗?”
“我觉得他会,他那样对我说过的。”
“那就让他去做好了。你干嘛要插手?依我看,他主要是出于妒嫉,因为是别人在操纵这种表演而他连窥视的资格都没有。当初他当过个上尉,手里有点权力,现在他还想再得到这个,甚至更多。我倒乐意相信威廉-詹姆斯,做个无私的人。”
“不,杰克-考尔科特生性慷慨大度,我相信他是无私的。”
“他算得上慷慨大度,可并不因此就可以说他无私。他想染指政治,就这。”
“你说他想发点不义之财?不是的。”
“或许不是发点小财,而是要当主子,再次当个上尉,立住脚,当个主子。”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我才不在乎他当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主子呢。可我看不出,你为什么说他不图私利?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
他被说得哑口无言。
“那我不图私利吗?”他问。
“不是,”她犹豫一下,“当你只想权力的时候,你并非无私的。”
“可我并非只想权力。我只是以为,总得有人掌权,那就让那些无私的人、有天分的人和尊重权力之神圣的人来掌握权力。”
“哈,权力!权力!说来说去它意味着什么呢?特别是对杰克-考尔科特这样的人。他懂什么神圣不神圣的?他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正像你说的,对他来说没什么是神圣的。”
这场争论落了个平局。哈丽叶有一两次说到了点子上,她知道。这叫她一时感到心定。可他固执己见,尽管他并不太自信此时的立场是否正确。
哈丽叶喜欢“咕咕宅”,打算在那儿快活地住下去。终于她意识到洛瓦特早已木是她的情人了,谁的情人也不是。为此她不寒而栗,但也感到了真正的释然。他是她的丈夫,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作为她的丈夫,如果他想在婚姻之外做点什么,那是他的事。可是他却认为这些别的东西——革命啦、政府啦之类,比他们的婚姻还高尚,这一点叫她气愤不已。但他终归会清醒,会承认他的婚姻是他生命的中心、核心与根。但这些别的东西将来会不可避免地进入他的未来,进入未知,男人的本性决定了他必然会从事这些事业,即使迷失其中多次也在所不辞。好吧,随它去吧。让他去干吧,甚至没有她陪伴也行。可是,只要她能够,她就不会允许他踏上一段不会通向任何方向的旅程。不,如果他要上路,一定是要向前走,而她一定得像水手的罗盘针那样自信他是对的才行。而眼下与考尔科特干的这桩澳大利亚的事,颇让她心存怀疑。
但无论如何,眼下她有了一个家,让她觉得扎下了根,像一棵树那样有主心骨。她既不是个流浪者,也木是挂在窝里的狗。“咕咕宅”或许看似荒唐,她也懂得这儿只是一顶帐篷。可她觉得,她和洛瓦特安营扎寨的地方现在就是世界的中心,这就够了。
她喜欢一早醒来就去打开卧室的门——他们住在坐北的卧室,门口就是阳台,屋里整日阳光明媚。打开门后,她会美美地躺在床上,观赏澳洲清晨时分那美丽的绚烂色彩:永远是那种奇特的杂色,从来没有简单的红或黄这样的原色。阳光从东北角升起,她几乎看不到它。可是她看到了清晨的第一抹黄色,随后是紫烟般奇特的一片片流霞。海平线呈现出玫瑰红和淡蓝,大海一片淡红,粉红,涌动着,笼罩在一层金灿灿的光影之下。渐渐地,大海转呈黄色,又渐隐人淡黄,眼前的泡沫则碎裂成一片蓝晶晶的浪花,如同一朵朵勿忘我一样,又像一片水雾。她又看到附近涌动着的淡黄色水面上,鲨鱼的黑齿透过淡黄的光芒耸立起来。那三角形的黑色鲨齿,在微澜波光之上就如同地狱的船帆。此情此景,叫她禁不住出去跑到阳台上。鲨鱼!四五条鲨鱼,藏在朝晖之中,离她那么近,她都可以把面包扔进它们口中。鲨鱼在岸边的僻静地带鬼鬼祟祟地游大,倒像在岸上散步。她看到一只鲨鱼被浪头托起,它打了一个挺,折了回去,鱼尾一闪即逝。陆岸对鲨鱼来说是可怕的,正如同海对她来说可怕一样,虽然隔着那道冰冷的蓝泡沫之墙。她让洛瓦特也过来看,他手中握着刷子看了起来。他生上了火,正在打扫炉前地毯。哈丽叶打扮好时,咖啡已煮好,他正蹲在地上烤面包。他们就坐在阳台上面朝东方的大海用早餐。在这一派淡淡的天光水影中,他们那块久经洗涤的红白相间桌布看上去竟是那么鲜艳醒目。这块桌布可是随他们到过许多国家,常在户外用。咖啡中菊苣太多了点,不过黄油和牛奶味道还不错。而那棕褐色的蜂蜜(颜色如同这风景一般),吃起来味道奇特,似乎被烟熏过。在索默斯看来,似乎澳大利亚人也应该是沉郁的。西西里蜂蜜,这词儿听上去都像鸟语啁啾,而澳洲蜂蜜则看似阴郁。但吃起来却一样好吃——味道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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