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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将军

    除了3名不在渥太华的阁员外,全体内阁成员倾巢出动,前往厄普兰德机场为即将飞往华盛顿的总理一行送行。这已成了惯例。早在豪登刚刚就任总理时,他就设法让人们知道,他喜欢被人接送,并耳不仅是一两个阁员接送,而是全体内阁成员的欢送和迎接。这种接送还不只局限于特殊的场合,在每次他返回和离开首都时都要讲究这种仪式。

    在内阁成员中间,人们已经习惯地称这一仪式为“站排。”偶尔也有人发牢骚,而且有一次这类牢骚还传到了豪登的耳朵里。但他自己的态度是,这种仪式显示了党和政府的团结,他把这个意见告诉了党务指导布赖恩,是布赖恩向他反映了别人的意见,但布赖恩同意他的观点。总理并没有提到他有时,甚至在目前,也常常回忆起年轻时的一件难忘的经历。

    几十年前,年轻的杰姆斯·豪登只身从孤儿学校来到了350英里之外的埃德蒙顿,参加亚伯达大学的入学考试。校方为他提供了回程火车票,他独自登上了返程的列车。一路上他迫切地希望着有人来分享他的胜利喜悦,但3天后,当他返回家乡时,车站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他。最后、他只好自己提着纸板箱,徒步返回离城3英里远的孤儿院。就在这段路上,他满腔的兴奋全部消融殆尽了。从那以后,他总是惧怕独自开始或结束旅程。

    今天,这种窘境已一去不复返了。除了内阁之外,还有一些人来到机场为他送行。豪登坐在一辆奥茨牌轿车的后座上,玛格丽特坐在他的身旁。从那里他可以看到为他送行的官员们——身着军服,在副官们的陪同下的陆、海、空三军将领——还有渥太华市的市长,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专员,几名政府委员会的主席。谨慎地位于送行队伍后面的是美国驻加拿大大使菲利普·安格罗夫阁下。另外一群人是那些必不可少的记者和摄影师,布赖恩·理查森和米莉·弗里德曼在他们中间。

    “天啊!”玛格丽特小声叫道。“人们会认为我们是到中国去的传教士。”

    “我知道,”他答道。“这是件麻烦事,但人们看来希望看见这类事情。”

    “别傻了,”玛格丽特轻声说道。她用手碰了碰豪登。“是你自己喜欢这种礼仪,而且你没有理由不喜欢。”

    轿车在飞机前的梯子旁拐了一个大弯,停在“前卫”号政府要员座机前,座机的机身在晨曦下闪闪发光,旁边是加拿大皇家空军的机组人员。皇家骑警队的一位警官打开了车门,玛格丽特先下了车,豪登跟在后面。军人和警察劈啪作响地行着军礼,总理举起了他那顶珍珠灰色的新杭堡帽,这是玛格丽特去蒙特利尔采购时为他买的。他想到,在这伙等在这里的人中,有一种期待的气氛。或许是一股刺骨的寒风冲过机场的跑道,使一张张脸看上去那样的严肃。他不知道这事是否保守了秘密,今天出访的真正重要性是否被泄露了出去。

    斯图尔特·考斯顿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微笑斯图”作为内阁资格最老的成员,在总理不在期间将代理总理行使权力。“向你致意,总理先生——玛格丽特,”财政部长说道。在他们握手之际,他说:“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是一支宏大的欢送方队。”

    “军乐队到什么地方去了?”玛格丽特不恭敬地问道。“这是今天唯一缺少的东西。”

    “这是个秘密,”考斯顿轻松地答道,“把他们伪装成美国的海军陆战队被我们的飞机送往华盛顿了。所以如果你们在那遇到海军陆战队的话。就假设他们是我们的人。”他碰了碰总理的手臂。他的表情变得严肃正确,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表扬或批评?”

    杰姆斯·豪登摇了摇头。没有必要解释了;问题只有一个,这是48小时以来全世界都在问的那个问题。48小时前,莫斯科广播了美国核潜艇“挑战者号”在东西伯利亚海上被击毁,苏联声称该潜艇已经侵入了苏联的领海,但华盛顿一直否认这点。这一事件使过去的几周内越来越紧张的世界局势变得更加剑拔弩张。

    “现在不可能有什么证实,总之现在不可能。”豪登轻声说道。在他认真地与考斯顿说话时,欢送的人群在一旁等待着。“我相信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挑衅行为,我们应该抑制任何报复的欲望。我打算在白宫强调这件事,因为我们仍需要时间——尽可能多的时间。”

    “我同意。”考斯顿悄声说道。

    “我已经决定我们不发布任何声明或抗议,”总理说道。“而且你应该明白,即使要作决策也是由阿瑟和我,并且是在华盛顿那里作出。明白吗?”

    “明白,”考斯顿说。“坦白地说,我很高兴是你和阿瑟,而不是我。”

    他们返回等在那里的人群中,杰姆斯·豪登开始与送行的人一一握手。同时,另外3名陪同总理前往的内阁成员——阿瑟·莱克星敦,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和贸易与商业部长斯泰尔斯·布雷肯——跟在他的后面。

    豪登想,艾德里安·内斯比森比他们上次见面时看起来要健康得多。这位老勇士,面颊红润,脖上紧紧围着一条羊毛围巾,头戴一顶皮帽,身着一件大衣,有一点在阅兵场上的风度。正象他参加的一切仪式一样,显然他是喜欢这种场合的。豪登意识到,在飞机飞行的过程中,他们一定会交谈的;自从防务委员会以来,他们一直没有机会交谈,然而,让这位老人和政府保持一致是绝对必要的。虽然内斯比森不直接参与总统的会议,但在加拿大一方内部不应产生明显的纠纷。

    在内斯比森后面的阿瑟·莱克星顿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风度,作为外交部长,周游世界各地也是家常便饭。从表面上看,他并没有理会寒冷,他戴着一顶毡帽,一件薄外衣,里面那只定做的蝴蝶结依稀可见。仅仅在几个月前进入内阁的富有的西部人,贸易部长布雷肯是因为某种很显然的原因才被选来陪同总理出访的,其原因是在这次华盛顿会议上,贸易被认为是中心议题。

    哈维·沃伦德也在内阁的行列中。“祝你满载而归。”他说道。他的态度谨慎得体,令人丝毫看不出他们先前曾发生过冲突。他又补充道:“也祝你,玛格丽特。”

    “谢谢,”总理答道。他的回答显然不及对其他人那样热情。

    玛格丽特却出乎意料地说道:“你不为我们说一句拉丁语的口头禅吗,哈维?”

    沃伦德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扫了一下。“有时我觉得你的丈夫不喜欢我的那种小开场白。”

    “这你不必介意,”玛格丽特说道。“我觉得很有趣。”

    移民部长微微笑了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但愿‘Vectatio,interque,etmutatavegioVigoremdant。’”

    “我听出Vigorem是‘活力’的意思,”斯图尔特·考斯顿说道。“但其他部分是什么意思,哈维?”

    “这是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的一句话,”沃伦德回答说,“意思是,‘远行、旅游,和改换地点能给人以活力’。”

    “不管旅行不旅行,我都觉得充满活力,”杰姆斯·豪登简短地说道。这种对话使他感到恼火,他紧紧拉住玛格丽特的胳膊,把她转向美国驻加拿大大使。大使走上前一步,摘下帽子。其他人都本能地站到一边。

    “‘愤怒的人’,见到你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豪登说道。

    “相反,总理先生,见到你是我的幸运和荣幸。”大使微微朝玛格丽特鞠了一躬。这位头发花白的职业外交家在全世界许多国家中都有亲密的朋友。他善于使那种惯常的礼仪含有特殊的个人含义。豪登想,人们太易于将礼貌的语言单单看成是客套了。他注意到大使的双肩今天比往常塌得更厉害了。

    玛格丽特也注意到了。“你的肩关节炎没有复发吧,安格罗夫先生?”

    “恐怕又复发了,”大使忧郁地笑了笑。“加拿大的冬天自有许多乐趣,但也给我们关节炎患者带来惩罚。”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别对我们的冬天这么客气!”玛格丽特叹息道。“我丈夫和我都生在这里,可仍然不喜欢它。”

    “但愿你们并非完全不喜欢它,豪登夫人。”大使平静地说道,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我常常这样想,加拿大应当很好地感谢他们的气候,正因为这种气候使得加拿大人性格坚毅刚强,但同时又深藏着巨大的热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就是我们为什么如此一致的另一个原因了。”杰姆斯·豪登说着伸出手来。“你将在华盛顿参加我们的会议吧?”

    大使点点头。“我的飞机在你的之后几分钟起飞。”他们紧紧握了握手,大使又说道:“祝你旅途平安,总理先生,并祝你凯旋而归。”

    豪登和玛格丽特转身朝飞机走去,这时记者们围了上来。他们中间有国会记者席上十几名常驻记者,一名自视清高的电视采访记者,一个电视摄制小组。布赖恩·理查森站在一个能听到豪登讲话并能被豪登看见的地方。豪登向他笑了笑,并友好地点了点头,理查森也用点头回答着他。他们两人已经事先讨论了关于这次出访中如何对付新闻界的安排,他们俩一致认为正式的官方声明应当到达华盛顿时发表,但仍不透露这次访问的主要议题。尽管如此,豪登知道此刻他仍要为渥太华的新闻大军讲点什么。于是他作了简短的讲话,重弹了一些关于加——美关系的老调,然后便等着记者发问。

    第一个问题便是那个电视记者问的。“总理先生,现在一些谣传,说你这次访问涉及的不仅仅是贸易谈判。”

    “嗯,是这样,”豪登显得十分严肃地说道。“如果有时间的话,美国总统和我可能会打一打手球。”人群中传出一阵笑声;他的态度恰到好处,既和蔼,又没有伤害提问者。

    那位电视记者也得体地跟着众人笑了笑,露出了两排完美无瑕的牙齿。“但除了体育活动,总理先生,难道不谈一些重大的军事决策吗?”

    这么说还是有人走露了消息,但显然只是透露了一个大概情况。不过这毫不奇怪,豪登想。他以前曾经听人说过,当一个秘密是一个以上的人之间的秘密时,它就不再是秘密了。总之,这再一次提醒他,至关重要的信息是不可能长期封锁的,在华盛顿会谈后他必须抓紧行动,以防止会谈的主要内容被事先泄露。

    现在他开始回答了,他知道他现在说的一切事后都将被引用,因此他讲得十分谨慎。“当然,我们两国的联合防卫问题也将在华盛顿会谈中讨论,正如各位所知,在这种会谈中,总要提到这个问题,以及其他双方感兴趣的问题。至于说到决策,任何决策当然都要在渥太华作出,并且要原原本本通告议会,必要的话,还要经过议会的同意。”

    听众中爆发出一小阵掌声。

    那电视记者又问:“您能否告诉我们,豪登先生,你们是否将讨论最近发生的那次潜艇事件,如果讨论的话,加拿大政府将持什么态度?”

    “我确信会谈中将讨论这件事,”豪登说道,他那长长的鹰脸十分严肃。“同时,我们为美国‘挑战者号’潜艇损失及其全体船员的牺牲对美国深表同情。但除此之外,在目前我没有更多的评论。”

    “那么,先生……”电视记者又开口了,但另一名记者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伙计,该轮到别人发问了吧?报纸还没有被取消呢,知道吗?”

    记者们发出一片赞同声,豪登心里暗暗高兴。他看见那电视记者脸红了,并且朝摄像人员点了一下头。豪登猜想,这一段在以后的镜头剪辑中将被删掉。

    插话的是一名活泼的中年记者,名叫乔治·哈斯金斯,是温尼伯《自由报》的记者。他说道:“总理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不是关于华盛顿会谈的,而是关于政府对那个无国籍的人采取什么态度。”

    杰姆斯·豪登皱起了眉头,茫然不解。他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乔治?”

    “我说的是那个叫亨利·杜瓦尔的年轻人,总理先生,就是移民部不准许他在温哥华入境上岸的那个人。你能够告诉我们政府为什么采取现在这个立场吗?”

    豪登的视线与布赖恩·理查森的目光接触了,只见布赖恩从人群中挤到前面,说道:“先生们,显然现在不是……”

    “真见鬼!布赖恩,不是什么!”记者哈斯金斯高声反驳道。“现在这是全国最热门的新闻。”有人接着抱怨道。“现在又有电视,又讲公共关系,怎么反而连个问题也不能提了?”

    杰姆斯·豪登和善地接过来说:“我将尽力回答一切问题。我从来都是这样,不是吗?”

    哈斯金斯说道:“是的,先生,你从来都是这样。只是别人总想阻止我们。”他狠狠地瞪了布赖恩·理查森一眼,而布赖恩却毫无表情地回望着他。

    “我唯一怀疑的——”总理说道,“而且显然也是理查森先生怀疑的——是在现在这个时刻,提出你这个问题是否合适。”他希望他能把这个问题叉开;如果不能的话,他就只好尽力发挥了。他有时想,象美国政府那样设立新闻发布官是很有好处的,可以由新闻发布官来处理这类事情。但他一直不愿意指定一个人选,怕自己在公众心中变得陌生。

    《多伦多报》的汤姆金斯是一个温和的,有学者风度的英格兰人,在首都十分受人尊敬。他礼貌地说道:“总理先生,实际情况是,我们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接到了自己的编辑们打来的电报,要求引用你对杜瓦尔这个人讲的几句话。看起来似乎有许多人对这个人的命运十分关心。”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这个问题是躲不过去了。即使作为总理,如果他明智的话,也不应无视这种请求。然而想到人们对他的华盛顿之行的注意会因此而转移,他不禁觉得十分恼火。豪登仔细考虑着。他看见哈维·沃伦德正在向前挤,但想到正由于他那顽固的愚蠢做法才使眼前的事情发生,豪登故意不去看他。他又看到了理查森的目光。党务指导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我曾警告过你,如果管不住沃伦德,我们会遇到麻烦的。”也许到现在,理查森已经猜到了这背后还有其他的因素,这种事是逃不过他那锐利的眼睛的。但不管理查森现在心里怎么想,哈维·沃伦德的威胁仍象铡刀一样悬在他的头上,他豪登自己只能尽自己所能努力应付形势。他想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象杜瓦尔这种事件只能暂时使政府陷入窘境,而几天之后它就会被风吹散,被人们所遗忘。他注意到电视摄象机又在转动;也许现在是强有力地解释政府立场,平息批评的好机会。

    “好吧,各位先生们,”总理愉快地宣布道,“我谈谈我的看法。”在他面前,人们拿起铅笔,当他开始说话时,人们沙沙地写了起来。

    “人们向我提出,报界对哈斯金斯先生刚才提到的那个人作了大量的报道。我必须坦率地说,有些报道是过分渲染和耸人听闻的。它们忽略了一些事实,而政府由于负有责任,却无法回避这些事实。”

    “请你告诉我们一下这些事实好吗,总理先生?”这一次是《蒙特利尔报》的记者发问的。

    “如果你们愿意耐心点,我就会谈到这些的。”豪登的声音中有几分严厉。他不喜欢被打断,而且不时地提醒这些人注意,他们此时采访的不是政府的低级部长,这也没什么坏处。“我想说的是,有许许多多的个别案件没有受到报界的注意,但却照旧交由移民与公民部处理。公平而人道地,而且按照法律去处理这些案件,无论对本届政府还是对移民官员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渥太华报》记者问道:“总理先生,难道这次的案子不有点特殊吗?我是说这个没有国籍,一无所有的人的案子。”

    杰姆斯·豪登有板有眼地说道,“查司先生,当你处理的是人的事情时,每一例都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为了保证一定程度的公正和一致性,我们需要有一套由议会和加拿大人民同意的移民法。根据法律规定,政府只能依法行事,而在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个例子中,本政府正是这样做的。”他停了一下,等着那些做笔记的人跟上他说话的速度,然后他接着说道:“当然,我现在不了解事情的具体细节。但有关人员向我保证,那个年轻人的入境申请的利弊已被认真地考虑了,结论是根据移民法,他根本不应该被接纳进加拿大。”

    一位豪登不认识的年轻记者问:“总理先生,您是否认为,对人的考虑有时比技术问题更重要?”

    豪登笑了。“如果你问的是一个修辞方面的问题,我的回答就是,对人的考虑从来都是重于一切的,而本政府的行为已经反复表明了这种认识。但如果你问的是我们现在所谈的这个具体事例,那么,让我重复一遍,在这件事上,人的因素已经被尽可能地考虑了。然而我必须再次提醒你,政府的行动必须并且应当受到法律的约束。”

    刺骨的寒风正在刮着,杰姆斯·豪登感到玛格丽特在他的身边打颤。他想,差不多了,下一个问题将是最后一个问题了。这次提问的仍是那位态度温和的汤姆金斯,他几乎是带着歉意地说道:“先生,反对党领袖戴茨今天早上发表了一项声明。”他翻动着手中的纸,看了一下笔记,然后接着说道,“戴茨先生说,‘政府应当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来解决亨利·杜瓦尔的问题,而不应顽固地遵循法律的词句。移民与公民部部长是有权发布行政命令,让这个可悲而又不幸的年轻人作为移民进入加拿大的’。”

    “移民部长没有这种权力,”杰姆斯·豪登反唇相讥道。“这一权力归女王,由总督本人亲自负责实施。博纳·戴茨先生和别人一样清楚这一点。”

    一阵沉默过后,那记者又温和而天真地问道:“但总督不是总是丝毫不差地按照你的提议行事吗,先生?包括回避移民法的事例,我相信这种事情以前曾发生过多次。”尽管汤姆金斯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在渥太华的记者群中,他是头脑最敏锐者之一。豪登发现他不自觉地上了圈套。

    “据我所知,反对党从来都是反对我们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执行的,”他厉声说道。但这种回答太微弱无力了,而他的内心完全知道这一点。他瞥见了布赖恩·理查森,看见他满脸怒气。他有理由生气,豪登想。不仅仅是人们的注意力从他的重要的华盛顿之行转到了这件区区小事上,而且他对问题的回答也不很圆满。

    他打算尽量挽回局面,他说:“刚才有人提到了戴茨先生,我很遗憾地看到我们现在谈论的问题成为一个政治问题,甚至成了两大政党之间的论题。我认为这不应当。”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认真地说道:“正如我刚才说到的那样,根据现行法律,没有理由允许这个杜瓦尔进入加拿大,而且据我所知,许多其他国家也采取了类似的立场。我也不认为加拿大有义务采取那些别的国家不愿意采取的行动。至于说到事实,不管是已知的还是人们宣称的事实,让我再次向你们保证,移民与公民部在作出决定前都已作了彻底的了解。好吧,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的问题就回答到这里。”

    他本想再说几句有关新闻报道应当保持各种消息比例的话,但他还是决定不说。报界虽然自愿担当每个公民的代言人,但是当报界自身受到批评时,它便会猛烈地报复。于是他一面向哈维·沃伦德微笑着,心里却对他恨得直咬牙,一面拉着玛格丽特的手朝等待着的飞机走去。后面传来了他的支持者们的欢呼声和掌声。

    这架政府用作公务飞行要员座机“前卫”号,是一架涡轮螺旋桨飞机。飞机里面被隔成3个舱——前面是一个普通舱,一些非部长级的文职人员在豪登总理到达机场之前就上来了;中部是一个极为舒适的机舱,现在坐着3位部长和几位副部长;飞机后部是一个装饰得十分舒适的客厅,墙上饰着淡蓝色幕幔,旁边连通着一间小小的卧室。

    飞机最后面的套间原来是为英国女王夫妇进行国事访问而设计的,现在则由总理夫妇使用了。他们坐进了两把深深的软椅上,一名加拿大皇家空军上士服务员帮助他们俩系好了安全带,便悄然退了出去。外面传来了英国罗尔斯·罗伊斯公司生产的涡轮螺旋桨发动机沉重的轰鸣声,声音逐渐加剧,飞机开始沿着机场的外跑道滑行。

    当服务员走出去后,杰姆斯·豪登严厉地说道:“有什么必要去鼓动沃伦德,让他扬扬得意地卖弄他那荒谬的拉丁顺口溜?”

    玛格丽特镇静地说道:“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必要。但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话,我认为你对他太粗鲁了,我想以此来弥补一下。”

    “见他的鬼,玛格丽特!”他的声音高了起来。“我有充分的理由对哈维·沃伦德粗鲁。”

    他的妻子小心地摘下帽子,把它放在了她椅子旁的一张小桌子上。那顶帽子是由薄薄的黑色金丝绒和编织网制作的,是她在蒙特利尔买的。她平静地说:“请和气点,别对我喊叫,杰米。你可以有你的缘由,但我没有,而且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不是你的心情的复制品。”

    “问题根本不在这……”

    “问题就在这!”玛格丽特的脸也微微涨红了。她的火气总是来得较慢,这也是他们之间争吵相对较少的原因。“而且从你刚才对记者们的态度来看,有虚荣心的不止是哈维·沃伦德一个人。”

    他紧接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生那个汤姆金斯先生的气,因为他没有傻到被你那些关于公正和人道主义辞藻华丽的胡说所欺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也没被你骗过去。”

    他开始劝她。“不过,至少在这里,我应该享受到一点忠诚感。”

    “哎呀,别那么可笑了,”玛格丽特怒气冲冲地说道。“而且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把我也当成你的政治集会的听众。我是你妻子,你忘了?我看见过你光身子。所发生的事情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哈维·沃伦德使你处境尴尬……”

    他打断了她的话。“不是尴尬,而是根本没法恰当应付。”

    “好吧,就算是没法应付。但由于某种原因,你觉得你又必须支持他。可你又很不情愿这么做,于是你就向一切人耍脾气,包括我。”说到这里,玛格丽特的声音哽咽了。她很少这样。

    两人都沉默了。外面,发动机的速度提高到了起飞的频率;跑道在窗前闪过,随即他们升到空中。他拉住玛格丽特的手。“你说得对。我的确在耍脾气。”

    他们之间的大多数争吵都是这样结束的,包括那些严肃的争吵,而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的确有过几次严肃的争吵。两个人中总会有一个理解了对方的理由,于是作出让步。杰姆斯·豪登想知道是否有生活在一起而不吵架的夫妇。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定是些枯燥无味、没精打采的人。

    玛格丽特扭过头去不看他,但她的手也稍稍用力握着他的手。

    隔了一会儿他说:“沃伦德的事没什么了不起——我是说它不关我们俩的事。只不过有些碍事罢了。但会有解决办法的。”

    “我想我也有点发傻。也许是因为我近来不常看见你的缘故。”玛格丽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方麻纱手绢,轻轻沾了沾双眼的眼角。她慢慢地接着说道:“有的时候我对政治产生一种极度的忌妒感,同时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我想我真希望是另一个藏在什么地方的女人勾住了你,而不是政治,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至少还知道怎么样去和她竞争。”

    “你用不着去竞争,”他说,“你从来用不着。”一时间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他又想起了米莉·弗里德曼。

    玛格丽特突然说道:“如果哈维·沃伦德这么难对付,为什么让他负责移民部?难道你不能把他放在一个无害的地方吗?——比如把他放到渔业部?”

    杰姆斯·豪登叹了口气。“遗憾的是哈维·沃伦德想当移民部长,而他仍然有足够的势力使自己的愿望受到重视。”他不知道玛格丽特是不是相信了他的第二句话,但她没有再问。

    “前卫”号飞机正在转弯向南飞进航线,并在继续爬高,但已不象刚才那样陡了。上午明亮的阳光从左舷的窗子里照射了进来,透过右舷窗,3000英尺下面的渥太华市象个微型城市模型历历在目。渥太华河象是白雪覆盖的两岸中间的一道银线。西面,在香蒂瀑布的狭窄处,白色的喷泉象手指一样竖立起来,指向现在从上面看去很小的最高法院和议会大厦。

    首都在下面向后移去,前面是开阔的乡村。10分钟后,他们将飞越圣劳伦斯河,来到美国的纽约州上空。豪登想,若是导弹的话,只需要几秒钟而不是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飞完这段距离。

    玛格丽特从窗前扭过头来问道:“你说外界的人们知道政府内部的这一切事情吗?例如政治交易,互相庇护和支持,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事情?”

    杰姆斯·豪登几乎被吓了一跳。他再一次感到,玛格丽特已经猜到他的心理活动了。他想了想说:“当然,当然,有些人是会知道的,尤其是那些接近圈内的人。不过我想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政府的内幕。而且还有人,即使你拿出书面证明,并且发誓它是真的,他们仍不相信。”

    玛格丽特沉思着说道:“我们总是那么喜欢批评美国的政治制度。”

    “我知道,”他同意道。“那样批评人家当然是不合逻辑的。因为如果按比例来看,我们这里的官官相护和贪污受贿一点也不比美国人那里少,甚至可能更多些。只不过我们通常要谨慎得多,并且不时公开惩处一两个过于贪婪的人。”

    他们上方的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指示灯灭了。杰姆斯·豪登打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然后伸过手去帮玛格丽特打开她的。“当然了,我亲爱的,”他又说道,“你要知道,我们最伟大的民族遗产之一就是我们的自我公开感。这是我们从英国人那里继承来的。你记得萧伯纳吗?他说:‘没有什么事好到或坏到英国人不做的程度;但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认错的英国人。’这种信念对提高民族意识十分有好处。”

    玛格丽特说道:“有的时候,你对那些错事也十分肯定和满意。”

    她丈夫考虑了一会儿。“我并不想那样。我只不过是想在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摘下伪装。”他淡淡地笑了笑。“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我不是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啦。”

    “对不起。”玛格丽特的话语中透着关切。“我刚才不应该那么说。”

    “不!我不希望我们两人中有谁感到有什么事情不便说,不管是什么事。”哈维·沃伦德的身影和他与自己的那笔交易在豪登的眼前闪过。他为什么一直没把这一切都告诉玛格丽特呢?也许有一天他会告诉的。他继续说道:“我对政治的大多数经历与见闻使我伤心。从来都是这样。然而我又想到人类的弱点和我们能力的有限,想到纯洁从来是无力的,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如果你想纯而又纯,你只好孤立自己。如果你想做些有积极意义的事,成就一点事业,并使世界变得比原来好一点,那你就必须选择权力而抛弃纯洁,别无他择,”他沉思地继续说道,“就象我们都站在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里一样,虽然你想立即改变水流的方向,但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只能顺流而行,然后试着慢慢地把它的流向引向一边或另一边。”

    总理座位旁边的一台白色内部电话轻轻地发出了音乐般的响声,他拿起了听筒。里面传来了飞机机长的声音:“我是加尔布雷斯,先生。”

    “噢,是中校吗?”加尔布雷斯是一位老飞行员,素以稳健可靠著称,政府要员飞往渥太华以外的别的地方常常都是他作机长。他也曾多次为豪登夫妇驾驶过飞机。

    “我们现在已经升到了巡航的高度,高度两万英尺,估计在1小时10分钟后到达华盛顿。那里的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气温在华氏65度。”

    “这可是好消息,”’豪登说道。“我们可以再尝尝夏天的滋味了。”他把华盛顿的天气情况告诉了玛格丽特,然后对着听筒说道:“我听说明天在使馆有个午宴,中校先生。我们期待着在那见到你。”

    “谢谢你,先生。”

    杰姆斯·豪登放回了听筒。在他刚才说话时,乘务员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端来了咖啡和三明治。他还端着一杯葡萄汁。玛格丽特指着那只杯子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它,我就在家里多储存些。”

    他等到乘务员走后才低声说:“我开始讨厌这东西了。我有一次说过我喜欢它,看来这话被传开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当年英国首相迪斯累里(1804-1881)讨厌报春花了。”

    “可我一直认为他是喜欢报春花的,”玛格丽特说道。“那花不是他最喜欢的吗?”

    她的丈夫用力摇了摇头。“迪斯累里只说过一次他喜欢报春花,是出于礼貌对维多利亚女王说的。因为她曾送了一些那种花给他。但从那以后,人们送给他的报春花象雪片一样,甚至后来他一看到报春花就几乎要发疯。所以你看。政治迷信多么顽固。”他笑着拿起那杯葡萄汁,打开舱里一扇后门,把葡萄汁倒进了便池。

    玛格丽特思虑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你很象迪斯累里,不过更为尖锐一些。”玛格丽特笑了笑。“至少你的鼻子能证明这一点。”

    “不错,”他赞同道,“而且我这张脸一直是我的商标。”他摸着自己的鹰钩鼻子,然后回忆似地说道:“以前,当人们说我面貌很凶时,我总觉得意外。但后来,当我学会了一会儿收起这副脸,一会儿又露出这张脸时,它成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工具。”

    “现在真好,”玛格丽特说道,“我们俩能独自在一起待上一会儿。还有多长时间到华盛顿?”

    他做了个鬼脸。“恐怕没多少时间了。我得在降落之前与内斯比森谈谈。”

    “你非得谈吗,杰米?”与其说这是句问话,还不如说是恳求。”

    他遗憾地说道:“对不起,亲爱的。”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我刚才就觉得这阵时光太好了,好得让人怀疑它能否持久。好吧,我去躺一会,你们好单独谈谈。”她站起身来,拿起她的手提包和帽子。走到小卧室的门口时,她转过身来。“你准备威胁他吗?”

    “也许不——除非我不得已。”

    “我希望你别那样,”玛格丽特认真地说道。“他是多么可怜的老头。我总觉得他应当坐在一把轮椅上,膝上盖着毯子,由另一名老兵推着。”

    总理大笑起来。“所有的退休将军都应当那样。遗憾的是,他们有的想写书,有的想从政。”

    当玛格丽特走后,他按了一下铃,唤来乘务员,要他客气地去把内斯比森将军请来。

    “你看上去健康极了,艾德里安,”杰姆斯·豪登说道。

    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坐在玛格丽特刚刚空下的那张深深的软椅中,他那红润肥胖的手端着一杯加了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他得意地点了点头。“我最近几天的感觉好极了,总理。看来我终于摆脱了那可恨的粘膜炎。”

    “我真高兴。我想你前些日子一定是过分劳累了。实际上我们都操劳过度了。结果我们大家都变得脾气很烦躁。”豪登仔细地看着他的国防部长。面前的这位老人看上去的确结实多了,甚至有几分高贵,只是秃顶越发厉害了,使他有点象个矮胖子先生。他那精心修饰过的浓密的花胡子也使他增加了几分尊严,他那方方的下巴仍然保留着一种军人的威严。豪登想,也许自己考虑的那个办法还行得通。但他想起了布赖恩·理查森的告诫:“讨价还价要委婉;那个老伙计的正直是出了名的。”

    “不管烦躁不烦躁,我还是不能同意你关于联合宪章的意见。我相信我们不用让这么大的步,就可以从美国人那里得到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内斯比森说道。

    杰姆斯·豪登努力使自己镇静,竭力压下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他知道,发脾气和任性地大喊大叫不解决问题。他真想大叫:“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睁开眼睛看一看吧!看一看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吧:形势不等人,已经没有时间试用那些古老乏力的药方了。”然而他却这样息事宁人地说道:“我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艾德里安,你愿意吗?”

    老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什么事?”

    “把一切都在脑子里重新过一遍:形势将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那天我们都说了些什么;还有,我们有哪些选择,以及你自己的良知。”

    “我已经这样考虑过了,”老人的回答十分坚决。

    “那么再做一遍怎么样?”豪登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说服本领。“就算是为我个人做一件事?”

    老人已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威士忌使他的身体暖和了起来,他放下玻璃杯。“好吧,”他让步道。“这我倒不在乎。不过我告诉你,我的回答将仍旧是同样的:我们必须保持民族独立——完全独立。”

    “谢谢你,”杰姆斯·豪登说道。他又按响了铃,当乘务员进来时,他说道:“请给内斯比森将军再来一杯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

    当第二杯威士忌送来后,内斯比森呷了一口,然后靠到椅背上,打量着这间专用机舱。他用仍带有军人威严的嗓音赞许地说道:“要我说,总理,这房间还真他妈不赖。”

    杰姆斯·豪登似乎看到自己期待着的突破口。

    “是不错,”他承认道,他用手摆弄着乘务员在给国防部长端威士忌时一起送来的第二杯葡萄汁。“不过我不常用这间。与其说这是我的飞机,还不如说是总督的专机。”

    “这是真的吗?”内斯比森看上去有些吃惊。“你是说谢尔登·格里菲思是乘坐这架专机包舱到处访问吗?”

    “噢,是的,他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用,”豪登的声音是那样煞费苦心地随便。“总督先生毕竟是女王陛下的代表。他有权享受极为特殊的待遇,你说呢?”

    “是的。”老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好象是他们的谈话提醒了他一样,豪登再一次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你已经听说了谢尔登·格里菲思今年夏季要退休了。他已经在政府供职了7年,他想辞职了。’”

    “我听到了点消息,”内斯比森说道。

    总理叹了口气。“总督的引退总给我们带来麻烦,找个完全能接替他的工作的人真不容易:这个人必须有一定的经历,而且还要愿意为政府服务。要知道这是国家所能给予的最高的职务。”

    豪登注视着这位老人喝下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酒。他认真地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豪登说道:“当然,这一职务本身无利可图。大量烦琐的仪式,整天被仪仗队、欢呼的人群、礼炮所包围。”他又轻松地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给总督的礼遇是21响礼炮,跟女皇一般多。”

    内斯比森轻声说道:“是的,我知道。”

    豪登象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自然,为了处理好那类事情,需要有一些特殊的经历。有在军队里任职背景的人最擅长这种工作。”

    这位老战士的嘴微微张开着。他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是的,”他说道。“我想是这么回事。”

    “说实话,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来做总督。”豪登说道。

    老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

    “啊,”豪登说道,好象是驱走了一个想法。“我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不会希望离开内阁,而我们也不愿意让你走。”

    内斯比森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但随后又放弃了。他拿杯子的手在发抖。他咽了一口唾沫,以便使自己的声音平稳,但只收到了部分效果。“说句真话,我一段时间来一直在考虑退出政界。到了这个年龄有点吃不消了。”

    “真的吗?艾德里安?”总理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诧异。“我还一直以为你将和我们长期干下去呢。”他又停了下来思考着。“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职位,那将为我们解决许多问题。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就我看来,在我们通过了联合宪章之后,我们国家将要面临一个困难的时刻。我们将需要一种团结一致感,一种传统的民族情感。我个人认为,如果总督的职位交给一个合适的人担任,将对那时的形势大有帮助。”

    他忽然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随着他的话,老人的眼睛抬了起来,直盯盯地望着他。很难看出这双眼睛里包含的是什么。是蔑视?是怀疑?还是两者兼有并夹杂野心?有一点可以肯定。虽然从某些方面来看,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很蠢,但他总不至于迟钝到不理解豪登现在所提出的交易:豪登开出了世界上最高的价格来买他政治上的支持。

    豪登所指望的是这位老人对他所提出的这个职位的估价。他知道,有的人无论在什么条件下也不愿意担任总督这一职务的;在他们看来,当总督不但不是什么奖赏,而且是一种惩罚。但对一个军人来说,对于一个爱好仪式与盛典的人来说,那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最高理想。

    豪登从来不相信玩世不恭的人的名言,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格。豪登一生的经历中曾经见过那些无法收买的人,无论是用金钱财富还是用荣誉都无法买动他们,甚至象为人类造福这种曾打动了千百万人的光荣称号也不能使这种人动心。但是大多数从政的人都有某种价格;为了生存必须有价格。有的人喜欢用“权宜之计,”或“妥协”之类的委婉词句来说明这一现象。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回事。现在的问题是,他是否正确地估量了艾德里安·内斯比森的支持的价格。

    老人内心的斗争清楚地刻划在了他的脸上:怀疑、尊严、耻辱和渴求的表情在不停地变幻,象小孩子的万花筒一样在自动变化着……

    他能听得见记忆中的炮声……是德国人的88毫米口径的大炮,还有回敬的炮声……是一个阳光斜射的早晨;后面是安特卫普港。前面是谢尔特……盟军的加拿大师正在攀爬、向前;一会他们慢了下来,动摇了,准备掉头逃跑……

    这是战斗中的关键时刻。他跳上一辆吉普车,唤过一名司号员,然后命令司机朝前面开去。在他身后,司号员吹出了尖利的号音。他面衬着德国人的大炮,指挥着,鼓动着。动摇了的部队又重新集结了起来。他命令那些散乱的部队继续前进,并且用恶狠狠的语言咒骂着他们,他们则回骂着他,但还是跟着他向前冲去。

    喧闹声,满天的尘土,发动机的轰鸣声,火药味和油味,伤兵的惨叫声……向前运动的部队,先是很慢,随后加快了速度……士兵们眼中充满了对他的惊讶——他高傲地挺立在车上,任何敌人的炮手都不会错过他……

    那是极为光荣的时刻。当时的形势本来已经无可挽救了,但他们硬是把胜利夺了回来。他的行为几乎是自杀性的,但他却奇迹般地生还了……

    士兵们叫他“疯子将军”和“玩命傻瓜”,后来在伦敦的英国王宫——白金汉宫里,一个他极为尊敬的,瘦弱而又结结巴巴的人为他戴上了一枚勋章。

    然而现在,多少年过去了,这些记忆也淡没了;很少有人能记得那光荣的时刻,很少有人还怀念它。再也没人叫他“玩命傻瓜”了。即使有人叫他,他们也常常省去“玩命”两个字。

    有的时候,他真想重温那一光荣的时刻。

    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带着一丝犹豫说道:“看来你那联合宪章很有把握,总理。总理,你确信它会被通过吗?”

    “是的,我确信。它会被通过,因为它必须被通过。”豪登力图使自己的表情和声音十分严肃。

    “但是会有人反对的。”老人皱着眉头沉思地说。

    “这很自然。但最终,当人们看到其必要性和紧迫性时,就不会有分歧了。”豪登的语调又转成了规劝。“我知道你最初的感觉是想反对这个计划,艾德里安,我们都为了你的直率而尊重你。不过我想,如果你一定要继续持反对立场的话,我们只好在政治上分道扬镳了。”

    内斯比森生硬地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那样。”

    “的确不必要,”豪登说道。“特别是如果你作了总督后为我们国家作的贡献,要比在政治上作个在野的反对派多得多。”

    “嗯,”内斯比森说道;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如果你那样说的话……”

    原来一切是这么简单,豪登想。恩赐之权使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他说道:“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尽早通知女王。我想女王陛下听到这一消息会十分高兴的。”

    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庄严地倾了一下头。“听从你的吩咐,总理。”

    他们站了起来,庄重地握着手。“我真高兴,非常高兴,”杰姆斯·豪登说道。他又随便地说:“你作总督的任命将在6月份宣布。因此我们至少要让你在内阁里待到那时候,而且你在未来的大选中的竞选活动将对我们有重大意义。”他开始总结了,使他们对所达成的协议不至于产生任何一丝一毫的误解。对艾德里安·内斯比森来说,他将再不能与政府离心离德,再不能批评联合宪章。相反,他将与全党一道为这次大选的胜利而战斗、支持、赞同、分担责任……

    杰姆斯·豪登停了下来,等着对方的异议。对方没有异议。

    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已经改变了。现在他们正在平稳地降落,飞机下方大地也不再是白雪覆盖的了,而是一块块棕色与绿色交织起来的图画。内部电话又轻轻地响了起来,总理拿起了听筒。

    听筒里传来了加尔布雷斯中校的声音,他报告道:“10分钟后我们将在华盛顿机场降落,先生。我们可以优先入港,而且对方要求我转告你,美国总统已经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了。”

    豪登总理的座机在厄普兰兹机场起飞后,布赖恩·理查森和米莉坐着理查森的“美洲虎”汽车回去了。在开回渥太华路途中的大多数时间里,党务指导一直沉默着,脸色阴沉、由于愤怒,他的浑身绷得紧紧的。他平常开他的“美洲虎”时,动作轻柔爱惜,而今天他的态度好象是这“美洲虎”导致了机场上不成功的新闻记者招待会。他比别人更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当杰姆斯·豪登关于移民法和杜瓦尔的那番声明出现在报纸上时,他的话将显得多么空洞啊。他愤愤地想道,更不幸的是,以豪登为首的政府现在采取的立场将来很难后退。

    离开机场后。米莉侧过脸来看了他一两次,但看到她的伙伴心绪不好,她便欲言又止。快到市郊时,在理查森猛地把车转了个弯后,她碰了碰理查森的胳膊。什么也不必说。

    党务指导放慢了车速,转过脸来笑道:“对不起,米莉,我在拿自己出气。”

    “我知道。”记者在机场上的提问也使米莉感到很苦恼,因为她知道,杰姆斯·豪登在暗中受制于人。

    “我想喝点东西,米莉,”理查森说道。“到你那里去一趟怎么样?”

    “好吧。”现在已近中午,一两个小时之内她不用急着回总理办公室。他们经顿巴桥过了里多河,然后向西拐上伊丽莎白女王大道,朝市区驶去。刚才还光芒四射的太阳现在已躲到了阴云的后面,天色变得灰蒙蒙的。首都灰色的石头建筑与天气融在了一起。寒风啸啸地吹着,卷起一阵尘土、树叶和纸片的涡流,在水沟里和堆了一星期之久的雪堆旁跳跃打旋,泥水和尘埃使雪堆显得十分肮脏难看。路上行人都竖起衣领,扶着他们的帽子,紧挨着建筑物走。尽管“美洲虎”车里十分暖和,米莉还是打了个寒战。每年的这个时候,冬天看起来似乎渺无尽头。她渴望着春天。

    他们把车停在米莉公寓的外面,然后两人一起乘电梯上楼去。进到房间里,米莉又习惯地开始准备饮料。布赖恩·理查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迅速地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直盯盯地看了一眼米莉的脸,然后突然放开了她。他内心的反应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好象他在梦境中,一下子飞到了另一个宇宙里……他的思绪又回到现实中来,说道:“让我来调饮料,酒吧是男人的位置。”

    他拿出两只玻璃杯,在里面斟上同样多的杜松子酒,然后又切了一片柠檬,给每只杯子里挤了一点柠檬汁。然后他往杯子里放了冰块,又利落地启开一瓶滋补酒,平均地倒在两只杯子中。整个过程很简单,也不费力,但米莉想:共同分享事情是多么美好啊,特别是与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分享哪怕是调饮料这样简单的事情。

    米莉端着自己的杯子坐到长条沙发上,呷了一口,然后放下了杯子。她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任头舒适地垂在软垫上,享受着中午休息的奢侈。她感到自己在忙里偷闲。她伸展着身体,伸直了穿着尼龙袜的双腿,脚跟擦着地毯。鞋早被她踢掉了。

    理查森在这小巧舒适的起居室里来回踱着步子,杯子在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脸沉浸于思虑中,眉头紧锁着。“我不明白,米莉,我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头儿表现得这个样子?他可从来不这样。为什么他偏偏袒护哈维·沃伦德?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今天你完全可以看出来。那么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噢,布赖恩!”米莉说道。“我们难道不能暂时把它忘掉?”

    “忘掉,真见鬼!”他的声音里充满苦闷和愤怒。“我对你说,我们拒不让步,不放船上的那个偷乘的杂种上岸,这再愚蠢不过了。这件事会积累起来,并且不断发展下去,直到使我们输掉大选。”

    米莉荒谬地遐想着,她想问:即使我们输掉大选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她知道这样想是完全错误的。刚才她还与理查森一样忧心忡忡呢。但突然间她对政治上的考虑厌倦了:那些策略,那些小动作,一点点地战胜对方,保护权力,等等。可是最后,所有这些又有什么结果呢?今天的危机也许下周或明年就成了被人遗忘的鸡毛蒜皮。10年之后,或者百年以后,所有的事业和追求事业的人都将归于冥冥世界。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政治。而且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

    “布赖恩,”米莉轻轻地,却是沉静地说,“请和我做爱吧。”

    踱步声停止了。沉默。

    “什么也别说,”米莉仿佛在耳语。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好象刚才的话是别人替她说的。是另一个藏在她体内的声音说的。肯定是别人说的,因为她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刚才那种话来的。她想,也许她应当说一句否认刚才那个陌生声音的话,取消刚才说的事,重新回到自我中去。然而一阵舒适的懒洋洋的感觉使她不想动弹。

    她听见杯子放下的声音,脚步轻轻移动的声音。窗帘被拉上了,接着布赖恩来到了米莉的身旁。他们的胳膊紧搂着对方,嘴唇热烈地贴在一起,身体在渴望着。“噢,上帝,我的米莉!”他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在颤抖。“米莉,我需要你,我爱你。”

    在米莉寂静的公寓里,电话铃声轻轻地响了起来。理查森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了身子。“啊,幸亏它10分钟前没响,”他说道。他觉得自己得找点话说,好象使用一些常用的词汇便可以掩盖住自己心中的不安。

    “那时候响了我也不会接,”米莉说。那种懒洋洋的感觉不见了。她期待着行动和节奏加快。刚才这次很不同,非常不同,与她记得的前几次不一样……

    布赖恩·理查森吻了一下她的前额。他想外部世界所看见的米莉和他在这里所了解的米莉是多么不同啊。此刻,她看上去睡眼惺忪,头发乱蓬蓬的,身体上散发着诱人的暖烘烘的气息……

    “我最好还是去接电话吧,”米莉说道。她支起身子,向电话机走去。

    电话是总理办公室打来的,打电话的是一个助理速记员。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下,弗里德曼小姐。这里来了许多电报。从今天早上就开始来了,现在共有72封,都是拍给豪登先生的。”

    米莉用一只手拢了拢头发。她问道:“是关于什么事的?”

    “都是关于船上的那个人的,就是移民部不让入境的那个人。今天早上的报纸又登了些关于他的事,你看了吗?”

    “看了,”米莉说道。“那些电报上都说了些什么?”

    “说的基本都是一回事,只不过说法不同,弗里德曼小姐:说我们应当放他入境,给他一个机会。我想你是希望知道一下的。”

    “你打电话来是对的,”米莉说道。“你现在动手把打电报来的人列个单子,并且对内容作个摘要。我马上就到。”

    米莉放回听筒。这件事她将不得不向行政助理艾略特·普劳斯报告;他现在大概已经到华盛顿了。然后报告不报告总理就是他的事了。大概他得报告总理,因为豪登总是极为认真地看待群众来信来电,要求对其内容来源进行逐日逐月的登记造表,然后他和党务指导要进行仔细研究。

    “什么事?”布赖恩·理查森问道,米莉告诉了他。

    他的头脑象齿轮一样立即开始了运转。他马上变得十分关切,她知道他会这样的。“这是有组织的,不然不会一下子来这么多电报。不管怎么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事情。他又阴郁地加了一句:“我真希望我知道该他妈的怎么办。”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米莉说道。

    他机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米莉,我的宝贝儿,他说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知道。”

    她摇摇头。

    “听着,米莉,”他坚持道。“我们是站在一起的,不是吗?如果我要想采取什么对策,我必须了解情况。”

    他们对视着。

    “你可以相信我,对不对?”他又轻声说道。“特别是现在。”

    她感到自己的感情和忠诚在心中激烈地冲突着。她要保护豪登;她从来如此……

    然而,她与布赖恩的关系已经突然间改变了。他已经告诉她他爱她。显然,在他们之间不应该再有什么秘密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她也可以松口气。

    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抓得更紧了。“米莉,我必须知道。”

    “好吧。”她从他的手中挣脱出身来,从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卧室门旁的一张小柜最底下的那只抽屉。那份影印件装在一只封了口的信封里。她打开信封,递给了他。当他开始看的时候,她发现房间里的气氛变了,几分钟前那种气氛已经融解了,消逝了,就象晨风吹走了薄雾一样。现在又象往常一样进入了正题:政治。

    布赖恩·理查森读着,不禁轻轻地打了个口哨。他抬起头来,脸上是一副惊愕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透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的上帝,”他轻轻地喘了口气,“我的耶稣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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