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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当德热来看到我绝望得无可救药了的时候,当我既不愿意听从任何人的劝说,也足不出户的时候,他便对这事认真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他表情严肃地跑来看我,同我谈起我的情妇,继续在用一种嘲讽的口气在谈论他所想到的有关女人们所做的孽。他说话的时候,我用肘支着身子,靠在床上,注意地在听。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晚上,外面刮着风,风声宛如垂死之人的叹息;一阵大雨打得窗户嘛啪直响,时而间隔着一段死一般的静寂。这种天气,整个大自然都在受苦;树木痛苦地摇动着,或者哀伤地垂下了枝头;田野里的鸟儿紧紧地挤在灌木丛中;城市的街道上空寂无人。我的伤口使我感到疼痛。头一天,我还有一个情妇和一个朋友;我的情妇现在抛弃了我,我的朋友则使得我痛苦地躺倒在床上。我脑子里的事情我还未能理出个头绪来,我时而觉得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只要闭上眼睛,第二天就会幸福地醒转来;我时而又觉得那是我整个的人生,它让我感觉像是一个可笑而幼稚的梦幻,其虚假正在显露出来。德热奈坐在我面前的灯下;他神情坚定而严肃,永远含着笑。他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但却像浮石一般干巴。早熟的人生经历使他年轻轻的就秃了顶;他了解人生,以前曾流过不少的眼泪;但是,痛苦使他变得坚强;他是唯物论者,乐天安命。

    他对我说道:“奥克塔夫,从您的内心活动,我看得出您相信小说家和诗人们所表现的那种爱情;总之,您相信的是世人所说的,而不是世间所存在的。这是由于您不是正确地看待事情,而这很可能会给您带来很大的不幸。

    “诗人们表现爱情时,就像雕刻家在雕琢美,就像音乐家在创作旋律;这也就是说,他们具有天赐的敏感和优美的机能,能够有鉴别地、热情地把人生最纯洁的因素聚集起来,能够把物体的最美丽的线条和大自然最和谐的声音聚集起来。据说,雅典曾经有许许多多的美丽姑娘;普拉克希特勒斯把她们一个一个地描绘下来,然后,从这些各有其缺陷的美女中,他把她们的美集中起来,创作出推-一个没有缺陷的美女,那就是他所雕刻的维纳斯。第一个制作乐器并为这种艺术立下一定之规的人,以前曾经长时期地倾听芦苇的低吟和夜等的低唱。同样,了解生活的诗人们,在见过许许多多或多或少是短暂的爱情之后,在深切地感受到激情有时会达到多大的程度,并从人性中截去所有使它堕落的因素之后,创造出了那些人们口中世代相传的神秘的名字来,诸如:达夫尼斯和克罗埃、埃洛和莱昂德尔、比哈姆和蒂思贝。

    “想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像他们那样的永恒的和绝对的爱,无异于在公共广场去寻找像维纳斯一样美的女子,或者无异于想要夜营唱出贝多芬的交响乐来。

    “完美是不存在的;能了解它是人类智慧的胜利;想念它而又要占有它则是最危险的疯狂之举。打开您的窗户,奥克塔夫:您看不见无限吗?您没感觉到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吗?您的理智没告诉您这点吗?可您能忖度无限不?您这个生命短暂的人,您能想像得出一件无终极的事情吗?这个广安无垠的景象在世界各国造成了最大的狂乱。宗教从那儿产生;为了占有无限,卡东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基督徒们甘愿葬身狮腹,胡格诺教徒任随天主教徒宰杀;世界上各国人民都向这巨大宽阔的空间伸开双臂,都想向它投身而去。狂人想占有苍天;智者欣赏天空,向它顶礼膜拜,但却不想得到它。

    “朋友,完美如同无限一样,并非为我们而存在。不要在任何事情上寻求完美,别去向任何东西要求完美,既不要向爱情,向美丽要求完美,也不要向幸福,向道德要求完美;但是,必须热爱完美,方能达到人所能够达到的有德、美丽和幸福的境界。

    “假定在您的书斋里有一幅您认为是完美的拉斐尔的画;假定您昨晚仔细地观赏它的时候,发现这幅画上的有一个人物画得有一个很大的缺陷,断了一条胳膊,或者一块肌肉画得太夸张了,如同人们所说,在一位古代角斗士的一条胳膊上出现过的那个缺陷一样,您必然感到大失所望,然而您并不会把您的画扔到火里烧掉;您会说这幅画并非完美无缺,但其中有一些地方是值得赞赏的。

    “有一些女人,她们生性善良,心地坦诚,这使得她们不会同时有两个情人。您曾以为您的情妇也是如此的;她要是这样的确更好。可您发现她欺骗了您;这难道使您不得不蔑视她,粗暴地对待她,使您终于认为她是活该受您憎恨的吗?

    “即使您的情妇从未欺骗过您,而且,即使她目前只爱您一个人,但奥克塔夫,您得想一想,她的爱离完美还是差得很远,还是世俗的,渺小的,仍旧为世上的虚伪的法则所制约的;您得想一想,在您之前,曾经有另外一个男人,甚至不止一个男人占有过她,而且,在您之后,还会有别的男人占有她。

    “您应该这么想:此刻把您弄得沮丧绝望的是,您对您的情妇所抱有的完美的那个想法,而您现在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一旦您清楚地懂得这个最初的想法本身就是世俗的、渺小的和局限的时候,您将会明白,在这个充满人类缺陷的腐烂梯子上,多一级或者少一级是微不足道的。

    “您的情妇曾经有过别的男人,她将来还会有别的男人,这一点您是同意的,对吧?您想必会对我说,知道这一点您并不在意,只要她爱您就行了,只要她将来爱您的时候,不再有别的男人就行了。可我倒要问问您:既然她曾经有过别的男人,那么是昨天有过还是两年前有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她将来还会有别的男人,那么是明天有还是两年后再有,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她只能爱您一段时间,只要是她爱您,那么,爱您两年还是一夜,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是不是男子汉呀,奥克塔夫?您看见树叶从树上落下,看见日出日落吗?当您的心脏每次跳动时,您听见您生命之钟在震颤吗?对我们来说,一年的爱情和一小时的爱情难道真的就差别巨大吗?以为从巴掌大的窗户就能看见无限难道不是蠢货吗?

    “您把忠贞不贰地爱您两年的女人称为诚实的女人;您还堂而皇之地特意准备了一个记事簿,以便记录男人的吻需要多长时间在女人的唇上干掉。您把为了金钱而委身的女人和为了快乐而委身的女人,把为了骄傲而委身的女人和为了忠贞而委身的女人之间的差别看得很大。在您花钱买笑的女人中,您付给一个比付给另一个的价钱要大;在您为了满足感官的需求而找来的女人中,您对一个比另一个更加信任;在那些您因虚荣心而占有的女人中,您表现出对一个比对另一个更感到荣耀;而对您所忠诚的女人,您根据其教养、品行、名气、出身、容貌、性格之不同,根据不同的机遇,根据人云,根据时间,根据您晚餐上喝了什么,而对一个献上您三分之一的心,对另一个献上您四分之一的心,对又一个献上您一半的心。

    “澳克塔夫,您年轻,热情,长着一张端正的鹅蛋脸,您注意修饰打扮,所以您是不缺女人的,但是,正因为如此,我的朋友,您并不了解女人是怎么回事。

    “大自然首先需要的是生物的繁衍;从山巅到海底,生命到处都害怕死亡。上帝为了保存其创造物,便确定了如下的这条法则:所有生物的最大快乐就是繁殖后代的行为。雄性棕桐树在把其有繁殖力的花粉授给雌性棕桐树时,便会在热风中因爱而颤抖;雄鹿在发情的时候,会用其利角戳穿不从的收鹿的肚腹;雌鸽在雄鸽的舆羽下像一棵含情脉脉的含羞草似的在颤动;而当男人在全能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搂抱着自己的女伴的时候,会感觉到那创造他的神圣火花在他心中跳动。

    “啊,我的朋友,当您赤裸的双臂中紧搂着一个美丽而壮健的女人时,如果肉欲乐得您欢泪直流,如果您感觉到对方的香唇贴在您的嘴上,抽泣着对您海誓山盟,如果无限降临您的心中,即使对方是个妓女,您也别害怕以身相许。

    “但是,您别混淆了美酒和醉酒;别把您用来饮用神圣佳酿的杯子也当作是神圣的;当您晚上发现它空了,碎了时,您也不要惊奇。这是个女人,是一只易碎的花瓶,是陶器工人用粘土做成的。

    “您要感谢上帝为您指明了天国之路,不要因为您在振翅,就以为自己是一只鸟。即使鸟儿也无法穿过云层;有一个区域,鸟儿们缺乏空气,而百灵鸟在晨雾中边唱边往上飞翔,有时候也要摔死在田野里。

    “您要像一个有节制的人喝酒那样去对待爱情,不要变成一个醉鬼。如果您的情妇是真诚的、专一的,那您就为此而去爱她吧;如果她不是这样的,而她又年轻漂亮,那您就因她年轻美丽而爱她好了;如果她既可爱又聪明,您仍旧可以爱她;如果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但只要她爱您,您还是可以爱她。人们不是每天晚上都被人爱的。

    “您别因为您有了个情敌,就又是哭无抢地,又声称要自杀的。您说您的情妇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欺骗您;这是您的自尊因此而受到折磨,但是,您只要换个角度,就说她是为了您而欺骗他,您就可以洋洋自得了。

    “您不必给自己订什么行为准则,也别说您要别人专门爱您一个人,而不爱他人,因为,如果您这么说了,因为您是男人,而您本身也是朝秦暮楚的,您就不得不默认:这种事是不足为奇的。

    “您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是什么女人您就享受什么女人好了。西班牙女人是女人中的尤物,她们爱得专一,心地坦诚,感情炽热,但她们眼里揉不得沙子。意大利女人风流淫荡,但她们喜欢虎背熊腰的男人,用裁缝师傅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的情人。英国女人热情但多愁善感,她们既冷漠又故作高傲。德国女人温柔体贴,但却单调乏味。法国女人聪明、高雅而又风骚,但她们撒起谎来可真吓人。

    “首先,别指责女人为什么是这种样子的;是我们在随时破坏大自然的杰作的同时,把她们弄成这样的。

    “大自然想得很周到,它创造了处女,为的是把她们变成情人;但是,当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她的头发脱落了,她的Rx房瘪下去了,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一条疤痕;女人生来是为了做母亲的。男人因她容颜不再,而也许会厌恶地离她而去;但是,她的孩子却哭闹着拉着她不放。这就是家庭,就是人类的法则;背离这个的所有一切都是可怕的。乡下人之所以有道德,那是因为他们的女人是生育机器,如同他们自己是劳动机器一样。他们既不戴假发,也不用洁乳;但他们的爱情却没染上麻疯病;他们在交清时,也没有去注意人们已经发现了美洲大陆。因为不是荒淫无度,他们的女人无病无恙;她们的手上长着茧子,但她们的心上却没有疙瘩。

    “文明的所作所为与大自然背道而驰。处女生来本是为了追求阳光,是为了像在拉塞德莫纳去观赏裸体角斗立格斗,是为了去选择,去爱,但人们却把她们关了起来,禁闭起来;但她们却在耶稣受难像下面藏起一本小说;她们面色苍白,无所事事,对着镜子消耗青春,让那使她悲叹的、需要新鲜空气的美貌在漫漫长夜的寂静之中香消玉殒。后来,突然间,人们把她拉出深闺绣阁,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喜爱,但却什么都想得到;一位老娘在开导她,人们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些男欢女爱的字眼儿,便把她推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床上,后者便把她给奸污了。这就是婚配,也就是所谓文明家庭。现在,这个可怜的姑娘生下一个孩子;她的秀发、她的酥胸\她的闹体枯萎衰败了;她失去了少女的美貌花容,可她却压根儿没有尝到爱的滋味!她怀过孕,生过孩子,可她却弄不明白是为什么。人家把一个孩子抱来给她,对她说:‘您做母亲了。’她回答道:“我不是母亲,把这个孩子送给一个有奶水的女人,我的Rx房里没有奶水;女人的奶水不是这样说来就来的。’她的丈夫回答她,说她言之有理,说她的孩子会使他讨厌她的。有人来给她梳洗打扮,给她那血污的床上换上精致花边床单;人们照料她,治愈她产后的病痛。一个月过后,她便去图勒里公园游玩,去参加舞会,去听歌剧了:她的孩子被送到奥塞尔的夏乐修道院去了;她的丈夫去光顾下流场所了。有十来个青年男子同她谈情说爱,向她表示忠诚,对她表示同情,愿与她比翼双飞,共给连理,说出了她心里所想的一切。她从中选了一个,把他接到怀里;他玷污了她,然后掉转身子,跑到交易所去玩股票去了。现在,她上了贼船,她痛哭了一个晚上,发觉泪水弄红了她的眼睛。她便找了一个安慰她的人,失去了他之后,她又换了另一个,一直这么换来换去的,竟然多达三十多个。就在这时候,麻木不仁、腐化堕落、不再有一丝人味、甚至连厌恶之感也没有了的她,一天晚上,邂逅了一个头发乌黑、双目似火、心扉荡漾的美少年;她唤起了自己的青春活力,她想起了自己所受的苦处,于是,便教给他生活的经验,教导他永远不要去爱。

    “这就是我们所造就的女人;这就是我们的情妇。总而言之,这就是女人!同她们在一起就有美好的时刻!

    “假如您生性坚强,对自己充满信心,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我就要劝告您:无所顾忌地闯入社交场中去;去玩妓女、舞女、有产阶级妇女和侯爵夫人吧。您既要钟情又要负心,既要悲伤又要快活,受骗上当或受到尊敬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您得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人爱着,因为,如果您被人爱着,那其余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您是个普通平凡的男人,我同意您在下定决心之前,先寻觅一段时间,但是,您可别对您以为在您情妇身上发现的任何东西表示信赖。

    “假如您是个软弱之人,喜欢任人摆布,看见哪儿有点土壤,就要扎下报去,那您就得弄一身能抵御一切的护身甲;因为,假如您对您的脆弱性格让了步,随便就在一个地方扎下了根,您就长不大了;您将像一棵无用的植物一样干枯掉,开不了花也给不了果。您的生命之液汁将流到一块不相干的树皮上;您的一切活动都将像柳树叶似的苍白;您将只能用您自己的泪水去浇灌自己,用自己的心去滋润自己。

    “但是,假如您是一个狂热性格的人,相信梦幻,而且想要梦想成真,那我可就干脆地告诉您:‘爱情是不存在的。’

    “因为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所以我要对您说:爱,就是全身心的付出,或者说得清楚一点,就是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就是一个四条胳膊、两个脑袋和两颗心的人,在阳光下,在大风中,在麦田和草场上散步。爱就是信仰,就是人间幸福的宗教;这是镶嵌在人称世界的这座圣殿的拱顶上的一个发光的三角形似的东西。爱,就是自由自在地在这座圣殿中走动,并且要有一个知心人在其身旁,这人要能懂得为什么一个思想、一句话语、一朵鲜花竟能使您止步不前,使您抬起头来仰望那神圣的三角形。锻炼男人的高贵的才能是一件大好事,这就是为什么天才是一种美好的东西;但是,使男人的才能增加一倍,把另一颗心和另一个智慧压进男人的智慧和心上,这就是崇高的幸福。上帝没有为人做更多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爱情比天才价更高的原因。不过,请告诉我,难道我们的女人的爱情就是这样子的吗?不,不,必须承认不是这样子的。爱情对于她们来说,是另一回事:那是戴着面纱出门,偷偷地写情书,脚尖路地地轻移莲步,耍弄手腕,嘲弄别人,用忧伤的目光看人,身着上过浆的衣裙,发出几声贞洁的叹息,然后,一插上门,便扔掉伪装,便羞辱情敌,欺骗丈夫,使自己的情人魂不守舍;爱情对于我们的女人来说,就是耍撒谎的把戏,如同孩子们玩捉迷藏一样:心灵丑恶,放浪不羁,比普里阿帕的纵情狂欢节的所有的下流淫秽有过之而无不及;是道德情操和卑鄙下流混杂的闹剧;是暧昧下流的喜剧,人们全都在窃窃私语,斜眼偷情,庸俗不堪,高雅与畸形混杂,宛如人们从中国捎来的瓷器怪兽;是对人世间美与丑、神圣与邪恶的可悲的嘲讽;是没有实物的影像,是上帝所创造的一切的骷髅。”德热来在午夜的静寂中,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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