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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能单身?

    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你发现和三百六十五天前的自己相比——最常光顾的淘宝店铺关键词从“韩版”变成了“森女”;口头禅由“真的假的”进化成“假的啦”;原本奉献给开心农场的生命此刻花在了抢夺明星微博的沙发上;周末看的不再是韩剧而是清宫穿越剧,至少有一个连的女人正铆牢了雍正谈恋爱;掌握了更好的自拍角度,两万张照片里总能找到一张形似李嘉欣的吧。

    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你发现和三百六十五天前的世界相比——宽带免费2M升4M,可是出租车却再度涨价了;一堆女明星手拉手团购式地结了婚;连沙县小吃的服务员都开始用iPad来点单了,“乔布斯,你永远活在沙县人民的心中”;某公司出品了让大胸部看起来变小的也许是日后成为世界毁灭引线的胸罩;大批人把“我又相信爱情了”挂在QQ签名上,好像爱情刚刚被证实了并非是发廊小姐而是专案组在十年前便安插进来的卧底一样。

    算算又过去了一年,你和世界同步地在改变,而同样忠诚如同八公犬的东西,亦步亦趋追逐你的影子,赌上了血的誓言,牢牢捆绑着你的人生。只不过它们才不会温暖而美好地承诺“不变的是你的容颜”“是你的腰围”“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爱和信赖”:

    “你结婚了没啊?”

    “还单着吗?”

    “要求太高吧。”

    “不觉得寂寞吗?”

    “你爸妈不急哦?”

    “差不多就找个人嫁掉算了啊。”

    至少一年的时间还来不及促成改变,“剩女”这个词依然拥有庞大的,甚至是更加庞大的族群,当前一批还未成仁,又有新的补充来取义。或许唯一的区别是当扩增的基数在分母上不断稀释了这个词语曾经的新鲜感,就如同“老龄化”“丁克族”一样,不再是单纯的个体问题,当它能够找到一些归咎于整个社会的原因,那么这个庞大的群体也得到了类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漠然。

    ——“我差点对张家姆妈撒谎说我是不喜欢男孩子的,所以不用再操心我了,你前面给我介绍的那个男生我其实看中的是陪他一起来的妹妹——后来看张家姆妈也年过半百,又夹花一样三八红旗手和妇联主任轮流当,万一真的被我骗到受了刺激从此不再相信马列主义,那我未免也太糟糕了。”

    ——“反正我跟父母不在一个城市,他们想催也催不了,顶多每年春节回家难熬点。后来我也察觉到他们的弱势了,毕竟他们只有一张嘴,一切行动都要取决于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这样想想,也就让他们尽管说吧。也不能剥夺他们最后这点‘说’的权力,俩老其实挺可怜的不是么。”

    ——“父母的离异对我来说始终是个心结,谁料最近渐渐地发现有一个好处是,一旦上一辈吃过了亏,他们便不会逼我为了结婚而结婚呢。原来我从小就自卑的事还能带来这样光明的一面啊!‘塞翁失马’指的就是这个哦?”

    ——“心里只有欧巴,所以其他谁都不可能。就说我是脑残粉也行,好歹是正正经经喜欢了五六年,对偶像的喜爱是完全不求回报的。这种‘喜欢’大概也是我目前最能够一心一意对待的感情了,压根不用考虑‘彼此’,只要专注地对他好,在这个过程里我便能够得到百分之百的开心,比和普通人交往要简单而幸福得多了。所以咯,我没有信心也没有兴趣再去发展其他的‘喜欢’,现在这样对我来说是最好的。”

    也不会寂寞哦?

    ——“不会。”

    ——“不会,有网可上就行,在网上架的每天都很充实。”

    ——“我寂寞又不是因为没有男人。我寂寞是世界还没有和平,亚马逊的雨林还在遭到砍伐好吗!”

    ——“做粉丝的每一刻都不会寂寞。”

    四个女孩子,长相各异,即便谈不上沉鱼落雁,但也绝非可以随便出现在男友手机相册里的水准。虽然她们大喇喇地在镜头前谈论着对男女之情早已不作他想,无所顾忌地开玩笑,似乎这桩事情在生活中总是以笑话的形式出现,有时被她们用来讥笑社会顽固的狭隘,有时被她们用来鄙视旁人多余的浅薄,有时被她们用来嘲讽自己无能的叛逆。她们在一张餐桌上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讨论着四周都未必听得懂的话题,三不五时爆两个粗口,或者来一句猛烈的黄腔,足以让旁边的一对小情侣送来诧异的眼神,仿佛正在打量着鬣狗的两只轻松熊。

    但我相信她们说的每个字都是由衷,丝毫没有一丝半点隐瞒之意。我对她们这份洒脱,这份幽默,这份歹毒,这份介于放任齿可和自暴自弃间的随性有着听到了集结号似的共鸣。作为家里着火首先是抢救电脑与合同文件夹的我来说,大概也是和她们一样很早便被人生喂养成了金刚不坏的老辣身躯,必须要消防员提醒我才会回忆到“哦原来房间里还睡着一个初恋情人”。

    单身的原因。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结婚的意义。对爱情的理解。电视里提的四个问题其实空泛得很,应该也没有打算从中就能找到具体的解决方法,更多是对观众们展示所谓“剩女”的想法是多么离经叛道,可也不曾仔细去推敲一下到底离的是哪条经,叛的又是哪条道。

    配乐再积极,剪辑再花哨,也很难抹杀一份节目中的质询意味,似乎只要开了灯,就能照亮坐在后排的一群隐形的审判员。他们起初带着观众的节奏拊掌大笑,可一旦交叉起十指,就噌噌地要从目光中下了定论。

    “可惜了。”“活该啊。”“作孽的。”仿佛对于无视路标,放弃了温暖的南方而执意走向北方的鹿群,坚信迎接它们的必须是悬崖。

    指向“婚姻”的路标,却不表示那里也能经过名为“恋爱”的绿水青山。

    而沿着“恋爱”的方向,或许一样永远到不了一个叫“婚姻”的地方。

    没准它们干脆离得异常远,几天几夜的车,步行后还能遇见河流在中间阻断。到最后成了缘木求鱼般的旅行,将人折磨得筋疲力尽,在手里握了多日的花束,早已奄奄一息。

    “我只想说,哪怕几十年前,我奶奶那一辈,也有和她同龄的人终身未婚。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每一个人都能达成的目标。即使它再寻常不过,99个人成功了,也有1个人会没有实现。而没有结婚是生活状态的一种,主动或被动,都是她们的生活状态。说白了,是苦是甜都是她们自己选择承担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呢?不结婚是动摇了我国的军事力量了呢还是造成了东南亚海啸呢?如果你能嫌我不结婚奇怪,那我还能嫌你放屁踩不准节奏呢。我小时候成天被问你怎么不像某某某那样考100分,读大学时成天被问你为什么不找个更像样的专业,毕业后成天被问你的工资怎么没有想象中多,现在又来,‘什么时候结婚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变得仿佛对其他很多人都格外重要似的,间接影响了他们今天头皮屑是不是多,买来的猪脚够不够酥,要么是回家后老婆和自己做爱的激烈度。”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周末在家玩了十个小时《和风物语》都会被评价成‘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交不到男朋友’——我的回复只有谢谢他家一户口本了。”

    “哈哈哈,谢谢他一户口本!”

    “一样一样啦,问我‘你这样追星,难道你家欧巴还真会跟你交往结婚不成,搞得你像要为他守活寡’,对此我还真不想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别人不会理解就不理解,他们理解与否对我来说压根不重要,我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行。”

    她们渐渐让精神站到了一起,背对背倚靠,形成一个仿佛顽固的阵容,手里握着无形的武器。在古老的动画片里她们是要在随后唱着咒语变身去和邪恶势力战斗的,只不过在眼下她们首先得力证到底谁是邪恶的一方。

    女孩从小万人迷,如果不是青少年保护法,大概很早就成为社会新闻里的受害者,性格乖巧才华横溢,画的西瓜皮能引来真的苍蝇叮上去。男孩同样一路做着大众情人,明眸皓齿家境优渥,小龙虾吃一盘倒一盘,有着指日可待的高帅富之未来。他们十八岁时定情,缠缠绵绵爱到二十二岁成亲,整个结婚典礼无可挑剔得像春晚,在《难忘今宵》里圆房,生一对龙凤双胞胎也延续了双亲的美貌和才华。即便有第三者意图插足也势必会在两条马路外被起重机砸中。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完美如画地生活,直到2012世界末日的火山喷发和滔天洪水把一切扼杀——像这样模板般的幸福生活,没准真实存在过,顺利得从不知坎坷为何物的人,没准也真实存在过。只可惜这份真实离你或离我都远得有些过分,远得连真实都显得荒诞了。明明你我过的才是荒诞的,机关重重的戏剧化人生,却仿佛凭借那份无穷无尽的坎坷反倒成了名正言顺的真实。

    以至于原先还或多或少把自己修饰一番,驾着“如果爱,请真爱”来访的坎坷,也抛下了它的累赘,成为夏天里袒着胸的邻居大叔,“姑娘家都这么大了还没耍朋友?”口气里交代着晚饭的每个细节。

    而你也从原先的黛玉葬花POSE,一举改成了在凳子上盘起腿,同时用门牙刨着西瓜皮,含糊不清地告诉他“还莫得嘛!”

    在谈论“爱”时,却未必同时也在谈论“恋爱”。

    在谈论“恋爱”时,又往往和“婚姻”无关。

    于是在谈论“婚姻”时,到底都在谈论什么呢。什么时候它变成与前两者无关的远亲了,逢年过节都未必能见上一面,提及的口气总是陌生。好像彼此之间存在着确凿的心虚和排挤,曾经不容置疑的瓜葛已经变得彻底寡淡。

    ——“找个我永远爱他他也永远爱我的男人结婚。但很难吧,不要问我具体在哪里难,反正许许多多的难,里面的每个字,每个形容词每个名词每个动词都难。哈哈哈。”

    ——“同意。”

    ——“排。”

    ——“加一。哈哈哈。”

    “我”。“永远”。

    “你”。“永远”。

    “爱”。

    就像雨天里落在玻璃上的水滴,它们一个接近一个,为了要努力强大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吸收对方,团结成为一体。或许这样就能越过足够长的距离,抵达那条名叫“婚姻”的胜利终点了么。尽管已经有几十次上百次的失败,完结在半路,或者舍弃了“我”或者舍弃了“你”,又或者舍弃了“永远”和“爱”。

    我暂停了手机里的在线节目视频,应化妆师的要求闭上眼睛。刷子的触感在眼皮上有些小心翼翼,或深或浅地交替着温柔和生硬。有一股细腻的香味,呼唤出我蛰伏了许久的睡意。

    “盛小姐昨天没睡好吗?”

    “嗯?”

    “好明显哦。”

    “眼圈很黑么?”

    “老大两个。”

    “啊。”

    “没关系的,也很正常呀,因为太激动睡不着是吧,这种情况太常见了。”

    我笑在下半张脸上,避免眼睛四周出现的运动:“诶。”

    “别担心,肯定还是会把盛小姐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包在我们身上好了。”化妆师继续和我聊天,“不要紧的,皮肤还没有完全放松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你的肤质本来也好,平时保养得很不错啊。”刷子在我的眼窝里轻蘸着。几层粉霜,已经累积起了可感的厚度。银白或黑的颜色模拟着不可捉摸的光影,光影则模拟着更不可捉摸的幸福。

    闭上眼睛后剩下的听觉丰富了数倍,拥有了宽大的翅膀一般,它穿过房门——走廊上沸腾的说话声依然没有熄火的迹象;再往外,那扇锈迹斑斑的安全门今天咯吱咯吱地一刻没有停过;草坪前忙乱的脚步声像被不小心点燃的鞭炮;继续朝远处寻找,周日的街道车水马龙,喧闹如往常,纷至沓来的人影彼此交叠,可它们忽然潮水般地远远退了下去,用惊异的效率,像要迎一位极其重要的宾客,腾出了宽阔和笔直的舞台。

    于是很快地,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世界在此时几乎是为了我而捂住了全部声息。它将我清得很空很空,空到倘若此刻掉进一颗小石头,它能永久地在我身体里颤动。

    “为什么不能单身?”“大部分时候,不管是疯癫还是清醒的人,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伸出双手寻找他们并不知道是否需要的东西。”“我寂寞又不是因为没有男人。”“是苦是甜都是她们自己选择承担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呢?”“哈哈哈,谢谢他一户口本!”“找个我永远爱他他也永远爱我的男人结婚。但很难吧,不要问我具体在哪里难,反正许许多多的难,里面的每个字,每个形容词每个名词每个动词都难。”……

    我稍稍地睁点儿眼,化妆台上满满当当地摊着所有工具,一旁还摆放了盘发用的电吹风和定形胶,以及一大把的黑色发卡,仿佛不久前豪猪曾经来过。随后我的目光掠过角落上一顶作为发饰的皇冠。它披挂着全副武装的水钻,使自己作为道具的使命看来更加醒目,丝毫没有半分底气不足,正在摩拳擦掌地准备着装饰或点缀,点缀或渲染,渲染或赞扬,赞扬或加冕,加冕或宣判。

    “如曦,如曦?”

    终于,听见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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