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魏郯哄得好还是今日实在太累,我再度躺下之后,睡得很沉。
梦里摇摇晃晃。我一会梦到魏郯抱着我,一会又梦到裴潜带我离开。黑夜沉沉,火光熊熊。船怎么也走不得,吴琨一脸狰狞地追来,手里拿着匕首,我吓得狂奔,背上一凉,传来刀刃入骨的声音。我惊诧回头,中刀的却不是我——裴潜的胸口透着亮光,血色染红了衣襟。
“……我宁可欠你……”他的脸上却仍带着微笑,低低道。
我睁开眼睛,光照有些刺目。自己还躺在船舱里。汩汩的水声细碎悠长。
身上,只有薄被,旁边空无一人。
我起身,开门出去。
阿元正在船舱里缝缝补补,见到我,连忙起身。
“夫人醒了。”她上前来,笑盈盈的。
四壁密不透光,我问:“现在是何时辰?”
“快日落了。”阿元道,“夫人这一觉睡得可久。”
我算了算时辰,的确够久的。
“夫君呢?”我又问。
“大公子到另一艘船上去了。”阿元道,“我去给夫人打些水。”
洗漱之后,我换了一身衣服。
魏郯虽是个粗人,可有时细心起来,会让我吃一惊。比如他来救人,竟然能想到给我带衣服。虽然上衣下裳挑选得实在不太搭衬,但我已经知足了。昨日这个时候,我还在担心性命不保,如今一觉醒来噩梦全散,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高兴?
我走上甲板,只见夕阳斜斜挂在天边。四艘大船在江上一字排开,皆张满了帆,四周的山丘起伏葱郁,仍是南方的形貌。
“大公子就在当前那船上。”阿元指给我看。
我望去,只见风帆屹立,隔得太远,却看不清楚哪个身影是谁。这时,我看到公羊刿和魏安坐在船庐中,走过去。
见到我来,公羊刿颔首算是打招呼,魏安起身作揖。
“这是何处?”我问。
“新安。”公羊刿道,“一路顺风顺水,再到明日,就是汝南了。”
我不懂这些地名到底是什么地方,点点头,看向魏安。
“四叔,昨夜睡得好么?”我问。
魏安点头:“好。”
我看着他,这些天来,他天天在太阳底下晒,黑了许多。
“船上枯燥,四叔要是那些锤子还在就好了。”我微笑。
魏安抿抿唇,道:“崔公子还未还我。”
就知道是有借无还么。我心道。说来,崔珽与魏安倒真似知己一般。两人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可惜崔珽去过两三回之后,就没再出现,据说是回了荆州。
看魏安望着窗外不语的样子,我不忍心再提伤心事,就此作罢。
虽然已经摆脱了追兵,但毕竟还是南方,即便时而停下,船也不会靠岸。船上没什么事好做,用过膳之后,我坐在船尾的一堆麻绳上,眺望日头西沉,红霞满天。
身上忽然多了一件衣服,我回头,魏郯立在身后。
他葛衣布袴,脸庞上染着晚霞的颜色,双目明亮而柔和:“怎坐在此处?江上风大。”
我莞尔:“舱中太闷,出来坐坐。”
魏郯唇角勾勾,在我旁边坐下,一边坐,一边解下腰上的巾子,擦头上的汗。
我看着他,视线微微下移,敞开的衣领下,汗水在结实的肌肤上泛着金蜜色的亮光。
“夫君更衣么?”我说。
“稍后再去。”魏郯将濡湿的巾子丢到一旁,回头对我一笑,“为夫陪夫人坐坐。”说罢,一把揽过我的肩膀。
“军士在看……”我连忙掰他的手。
魏郯却满不在乎,搂得更牢:“怕甚,昨夜我抱你他们都看过了。”
心里有淌过一股暖意,柔柔的,似乎掺着蜜。我不再执意,也许夕阳未落的缘故,我的耳根热热的。
魏郯的手臂有力,我靠在上面,望向前方。只见江面宽阔,风带着水波如鱼鳞般泛着金光,水天相接处,残阳的影子在水面上拖得长长。
“我等在江上要走多久?”过了会,我心情惬意地问。
“明日到了汝南,便可歇息。”魏郯道。
我颔首:“然后就回雍都么?”
魏郯看向我,笑笑:“且不回,汝南还有些事。”
他的样子似乎不打算多说,军国大事,我懂的也并不多。思索片刻,我问魏郯:“妾还不曾问夫君,家中可安好?”
魏郯的眉间似乎有些黯色。
“,故去了。”他说。
我一愣,魏贤和魏朗?
眼眶有些发涩,我轻声道:“怎会如此?”他们对我一直礼敬有加,魏贤与周氏都喜欢孩子,魏朗和魏慈一样喜欢打趣,想到他们欢笑的脸,我的眼眶一阵发涩。
“父亲从骐陵出逃之时,他二人断后。”魏郯深吸口气,缓缓道。
我默然。那时情境,我虽匆匆一瞥就离开,但战况之惨烈不言而喻。昨晚上船之后,我一直没有问魏郯当日在骐陵的事,亦是此想。
“夫君。”少顷,我望向他,“你怎会来恰好来了邺城?”
风从河上缓缓吹来,一群沙鸥在远处飞过,日头在紫色的云里,只从缝隙中透出橘色的光。
“夫人想知道?”魏郯神秘地看我。
“嗯。”我颔首。
魏郯望着天边,道:“骐陵之战后,梁、吴平分江南,而吴琨得了夫人与四弟。以夫人只见,若吴琨以夫人四弟来逼得父亲退让,最不喜的是何人?”
“梁玟。”我不假思索,说罢,愣了一下。
“是崔珽?”我眼睛一亮。
魏郯笑笑,没有否认。
心思飞快的转起。疑问又来了,我要出逃的事,一直都只有裴潜知道,崔珽怎么……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魏安。一切都对上了,掐指算来,正是崔珽最后一次来探望魏安的前夜,我们定下了出逃的时日。
魏郯缓缓道:“我到洛阳时,曾与季渊通过消息。但是他身有不便,正巧此时,崔珽派了使者来。”
我了然,心想着昨夜,如果不是吴琨突然来到,有裴潜暗地相助,我们也许能顺利出城。可后来事变,当真千钧一发,幸好魏郯及时赶到。
“梁玟助我等,只是为了让江东不得好处?”我疑惑地问,“他们知道夫君来江东,设下埋伏可如何是好?”
“夫人小看了梁玟。”魏郯道,“父亲用新安三郡换夫人与四弟,若中途有失,他们便拿不到了。”
“新安三郡?”我讶然,原来如此。可想了想,新安乃是富庶之地,梁玟行个方便就得了三郡,这买卖也不亏。
“夫人亦小看了为夫。”魏郯接着道,“我来江东之事,昨夜与吴琨遭遇之前,只有这船上的人知晓。离开江东时,船张满了帆,消息不会比我等穿得更快。”说罢,他狡黠一笑,摸摸我的头发,“不过明日到了汝南,他们就会知道了。”
我很快瞅得端倪;“明日?夫君去汝南,就是为了商谈三郡之事?”
“嗯。”魏郯说。
我狐疑地看着他:“来商谈之人是……”
“崔珽。”魏郯勾勾唇角。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我首先想到的是魏安那双清亮的眼睛和他那些小工具。本以为离开邺城,与此人便没了来往,谁想还有后招?
魏郯搂着我,手移到腰上。
我的小腹已经有些凸起,可是这般坐着,并不明显。
魏郯的手停住,似乎不敢用力动。
“他……嗯,会踢人么?”他低声问。
我笑起来:“才四个月,怎就会踢人?”
魏郯露出了悟的神色,又问:“那他会做甚?”
我说:“这几日,有两三回,妾觉得他动了动。”
魏郯看着我的腹部,睫毛如羽低垂,竟有几分温柔。
“韦郊说,吴琨的军士曾对你动粗?”他的声音沉沉。
“嗯。”我说,“倒也无事,当时幸好季渊赶来。”说着,我自己也愣了一下。“季渊”二字就这么脱口而出,虽是事实,但是在我和魏郯之间,他一向是个敏感的的存在。
魏郯没说话,手握紧我的手臂。
“夫君现在才问。”我看着他,岔开话。
魏郯愣了一下,哂道:“你自从上船,不是哭就是睡,我怎好问。”
“如此,夫君十分记挂孩子?”
“那是自然。”
我望着他,轻叹:“原来夫君一心想着孩子,并非担忧妾。”
魏郯:“……”
不知为何,看到他无语的样子,我心情大好,不禁又笑起来。
魏郯也笑笑,浮起无奈之色。他揉揉我的头发,将我身上的衣服拢紧一些。
“夫君昨日为何放了吴琨?”我靠在他怀里,问,“若将他带走,当是大善。”
“嗯?”魏郯一笑,“夫人深恨吴琨?”
“夫君不恨?”我听着皱皱眉。
“恨。”魏郯即刻道,“若昨夜不在江东,我一刀送他见吴璋。”
这还差不多,我恢复和色。昨夜的情形我也看在眼里,虽然魏郯有四艘船,可在别人地头劫人,最忌缠斗,魏郯保全速退是明智的。况且,对方来的是裴潜……想到他,我的心底黯然。从昨夜出来,我就一直担心吴琨会对裴潜做什么,出了昨夜的事,他在江东可会过得艰难?
我瞥瞥魏郯,他的神色轻松。犹豫片刻,我问道:“妾听昨夜吴琨语气,似乎已经知晓季渊助夫君之事。”魏郯注视,我连忙补充:“妾与四叔被俘时,季渊曾多次施以援手,故而……”
“吴琨不会动他,至少暂时不会。”魏郯面色无改。
“何解?”我问。
魏郯淡笑,道:“夫人觉得吴琨其人如何?”
我略一思索,道:“吴琨其人,好强而高傲,多疑而狭隘,身为一方之主,行事却稚嫩。”
魏郯又问:“吴琨待季渊如何?”
我的嘴张了张,打住。
“……他也看上了裴潜……”林崇的话又盘桓在心头,像一只手猛然揪紧。
“吴氏在江东的基业,乃是靠吴璋率乡人五万及郡兵打下。吴璋为人寡断,是以虽割据一方,仅占淮、扬,其帐下亦无谋略出众之才。”魏郯缓缓道,却话锋一转,“不过,吴璋亦有长处,便是有自知之明。”
心中稍定,他既然愿意谈,我也可以再往深处说些。
“自知之明?”我问。
魏郯颔首:“吴璋自知帐下少贤才,季渊到了扬州之后,吴璋亲自登门,不久即将季渊任为长史。此举甚是紧要,季渊辅佐吴璋之后,安抚民人,开采盐铁,江东获利颇丰。与周边大小军阀的对应之策亦是季渊定下,远的不说,去年魏吴抗梁,便是季渊之策。”他停了停,苦笑,“今年联梁抗魏,亦是季渊与崔珽商议而成。”
我默然。
“吴琨虽气度不足,可审时度势的眼光亦承继其兄。大局当前,吴琨便是再有怨气,也暂不会拿季渊如何。”魏郯道。
“可他已经对季渊有疑,”我说,“其帐下之人,对季渊亦有别见,只怕终有艰难之日。”
魏郯缓缓道:“我倒愿这日来得早些。”他看着我,“季渊为人知恩明义,吴氏委以重任,他一向感怀。故而即便知晓吴琨并非明主,他也会留下,能将他逼走的,只有吴琨。”
我望着他:“夫君欲将季渊纳入朝中?”
“那要看他如何打算。”魏郯与我对视,“来朝中或离开,都比留在江东于我有利。”
天边的夕阳已经沉下,魏郯的眼睛映着一抹余晖,眸色深沉。
我知道关于裴潜,我们已经谈够了。微微颔首,不再说下去。
也许是这番谈论的缘故,我忽然没了赏风景的兴致。
倒不是觉得魏郯的话太露骨,而是无论过往还是现今,裴潜都背负得太多。我每每想起他,总像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
魏郯也不多说,没多久,程茂和几个军曹又来同他议事,我识相地走开。
在邺城的时候,公羊刿等人的衣服多有磨损。阿元闲来无事,就帮他们补衣服。
我也和阿元一起缝补,不过或许是怀孕之故,虽然睡了整日,可是月上中天之时,我又打起了哈欠。
出乎我意料,我回到舱里不久,魏郯也回来了。他浑身的,跟个水人一样。头发上还淌着水,葛衣湿贴贴地粘在身上,勾勒出健壮颀长的身形……
船好像荡了一下。
“夫君怎弄成这般?”我移开目光,忙给他找来干布。
“去河里洗了个澡。”魏郯语气轻巧,说着,三两下脱了上衣下袴。
袴腰滑落的一瞬,我转过头去,装作给他收拾干衣,掩饰耳根的热气。
脱衣服也不事先说一声,也不看看门关严不曾……流氓,心道。
可等身后那窸窣更衣的声音没了,我回头,却发现魏郯精赤着上身。烛火下,健硕的胸膛泛着麦色的光泽,紧实的腹部延伸之处,袴腰松垮垮地系着,引人遐想……
“方才已经入了新安。”魏郯一边继续用干布擦拭头发一边说,“明日便可到汝南。”
“嗯。”我应着,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看到那背上有个疮疤。
“你受伤了?”我忙上前,吃惊地问。
“嗯?”魏郯转头,往背上瞥了一眼,淡淡道,“嗯。骐陵出来时中了一箭,幸得有甲胄,伤得不深,已经好了。”
我却没法轻松,将手抚在那创痕上,问:“疼么?”
魏郯一脸满不在乎:“征战在外,挂些伤有何奇怪……嘶!”他还没说完,我捏了一下那伤口。
“你这女子!”他瞪我。
我没答话,鼻子却一阵发酸,望着他,眼眶里又起雾气。
“嗯?……怎么又哭?”魏郯愣了愣,忙伸手来擦我的眼角,苦笑,“真的不重,这伤得了才月余,未好全罢了……别哭。”
我上前环住他的腰,上前把头埋在他怀里:“我那时日日担心你……怕极了……”
魏郯没有接话,手臂却将我紧紧地拥住。胸膛里,只听得心跳的声音有力而沉稳。
新安是魏傕的地界,来到此处,船上的人再也不用防着什么人来偷袭。魏郯甚至陪着我,在舱里一夜到了天亮。
第二日清晨,船上的帆再度张满,往汝南进发。船行飞快,一日千里。到了傍晚之时,汝南的城池已经在望。士卒停船靠岸,只见江边车马齐备,汝安县长领着县丞和县尉一道前来迎接。
“县长多礼。”魏郯道:“某近日有宾至此,不知县长可曾望得。”
县长露出了然的微笑,道:“宾以致,十里外江上,有楼船停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