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无聊到开始找出纸来在上面胡乱涂抹,反反复复写着四个字:寿终正寝。这时,电话打过来了,我又看了看钟,已经是凌晨的光景了。
“你好,是岛屿吗?”
声音小小的,细若游丝,夹杂着些微胆怯的语气,我一下就听出童童的声音,我张了张嘴巴吐出一句话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觉?”
迫不及待。
本来我是想要对她发脾气的,可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即濒临全线崩溃的边缘。
“你不也是没睡吗?”
我提了一口气,准备发脾气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没”
“还没?白天你没看见我吗?你看见了还躲闪,你知道我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在蘅城,我怎么也联系不上你,你就那么狠,电话也不给我打一个。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想你。”
“想我了?想我了怎么到现在才给我打电话?想我了怎么会和伊诺在一起?想我了,你肯定把我忘到‘海旺角’去了!”
“岛屿……我……”
我越说越激动,眼泪都流了出来。凌晨三点一刻的胡言乱语,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边对电话另一端的童童大发雷霆,一边把面前的曼娜的玩具娃娃摔得噼啪作响。这个硕大的玩具娃娃在被无情虐待的同时,会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咯吱咯吱。我在心里骂着:“贱货!”可是,一不留神,这两个字就跳了出去,被我清晰有力地喊出:“贱——货——”
童童立即哭了,并且挂断了电话。
我再把电话打回去,却被告知是电话亭。
之后,我的头更加剧烈地疼,仿佛要裂开一样。
去冰箱里找水喝,没找到,倒是有几瓶青岛啤酒,一股脑儿全拿出来,依次摆在眼前,一个一个干掉。把它们喝光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瘫痪了,一步都走不动了,原地卧倒,酣然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的黄昏了。头依旧恍惚的疼,但还是拼命挣扎起来,洗了一把脸,看时间。然后独自一人走出房门。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走着走着,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来澹川时也曾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城市腹中穿梭,像条没有方向的鱼,盲目,焦灼。
后来,忽然想起也许该去看看曼娜。
事先,我根本就没意识到会见到曼娜。躲藏在烈士英雄纪念碑下面的女人竟然是她!她也许是太累了,靠在了落满了鸽屎的台阶上睡去了。我站到她面前,俯下身去,轻声问她:“曼娜?”她恍惚一般睁开了眼睛,沉重的飞鸟声从我们身后划过,羽毛哗啦啦落下来,我是笑着的,眼睛眯起来,因为见到了曼娜,我不再觉得是一个孤独的小岛。她就叫了起来,尖叫。蓬头垢面地看着我,那些在地上啄食的鸽子被她的叫声吓得全都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笔直着朝我倒来。接住她的那一刻,感觉到潮湿而闷热的呼吸,如同这个即将到来的冗长而烦躁的夏季。曼娜无休无止地流眼泪,把我的全身都给哭湿了。我扶她又一次坐下来,坐在那温暖而肮脏的台阶上,正对着妇婴医院的门口,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你怎么出来的?他们放你出来的?你没有得SARS,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不会得那种该死的病!”
“……”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啊!你是不是感冒了?还是……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不不!”
“怎么了?”
曼娜不肯说话,又一次扑到我的怀抱里,泪流满面。她成了一个水做的女人。我只好强行将她扳过来,让她曾经像葵花一样灿烂的脸迎着我。我焦灼万分,似乎有不计其数的虫子在啃噬着我的躯体。
“你到底怎么了?他们把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岛屿,我活不长了!我要死了啊!”
“你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呢!”
“真的,我不骗你。我感染了SARS。我真的得了SARS!”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呆若木鸡。等我反应过来,我便像弹簧一样弹开去,远远地看着悲伤地坐在台阶上哭泣的女人。她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孤苦无依。我的心裂开一样疼。看见我这样子,曼娜哭着哭着就又笑了:“岛屿,想不到你也这样待我。”
我顿时心虚起来,硬着头皮坐回去,却是如坐针毡。也就是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正在发烧。我镇静下来:“曼娜,我知道我不能遗弃你,你一直是孤身一人的,如果连我也遗弃了你,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句话说完,曼娜又开始哭,昏天暗地。后来,我把她带回了家。一回到家,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曼娜怎么会得SARS呢,是谁传染给她的呢。这问题想了一路,渐渐明了。我先是吓了一跳,后来身体就渐渐沉了下去,腿上像是绑了两个灌了沙的沙袋,再也浮不起来了,一点一点窒息。我想最后我就会这样死掉,原来死亡一直就在身边,在某一夜晚出现在我的床前,慈眉善目地看着我,用它冰凉冰凉的手抚摸我的脸、下巴、嘴唇……我从蘅城回来到现在的持续低烧,其实就是时下正在流行的SARS。
那么,毋庸置疑,是我把SARS传染给了曼娜。
我正襟危坐:“曼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呢?”
她回忆说,早上起来还好好的,上午去师大门口,吵了一架,肯定是出了一些汗,而且闹得筋疲力尽。不过,那句她从蘅城回来得了SARS纯粹是顺嘴胡诌,万万没想到竟被当了真,来了120,把她带到隔离中心去了。之后,是做了一系列冗长而繁复的检查。今天早晨,医生郑重其事地宣布,她已经感染了SARS病毒。从医生讲完这句话开始,她就坐在那里发呆,看时钟的指针一圈一圈地划过去,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支离破碎了,再看着一个个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医生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她就心烦意乱想立刻跳楼自杀。要不是她马上灰飞烟灭就是他们立刻销声匿迹。反正她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呆下去了。
于是,她就跳楼了!
中午时候,医生们休息,她先是溜进了洗手间,从二楼的窗户那翻了出来。为了证实她说法的准确性,曼娜还向我展示了她青肿起来的右腿。她说幸亏楼下是稀松的软土,要不她非废了一条腿不可。之后,她心惊胆战地仓皇逃窜,一直隐藏在郊区。黄昏时分,才悄然潜回市中心。看到我的那一刻,她蓄积了一天的泪水滂沱而落。
“也就是说,你是从上午,或者准确点说,从昨天的上午开始发烧的?”
“是这样的。你要告诉我什么吗?”
我竭力不让自己失去控制。曼娜定定地看着我。我没有任何退路可言:“曼娜,对不起,应该是我先感染了SARS,又把它传染给你的。我和你一样,也是要死掉的。”
曼娜顿时哭了起来。
她靠过来,靠过来,把我拥入她的怀抱。俯下身来,亲吻我的额头。后来,我抱她上楼,在我把她放到床上的那一刻,我看见黄昏正式被黑夜所湮没,最后一只飞鸟斜斜地从我的窗前掠过,插入浓且盛大的春夜。我还看见了翻滚在曼娜眼睛里的泪水,熠熠闪光,照亮了我一个人寂寥寒冷的夜晚。
我们紧紧贴在一起。
我们只能紧紧地贴在一起。无法融合。
我哭了。
她亲吻我,亲吻我的耳垂。亲爱的岛,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就这样抱着好了。
朦胧的光线里,我看见她美丽清澈的大眼睛眨了几下,悄无声息。
她说:“不会有人来抓我们吧。”
我不知道她怎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我说:“不会。也不会有人来理我们。我们会死掉的。也许死了一千年一万年一万万年,天都塌了地都陷了海都干了山都平了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理我们。”
曼娜说:“那多好,就我们两个人。哪怕就一直这样贴着。”
即使是和曼娜在一起,在死亡的边缘盛宴肉体的狂欢,我心里依旧念想着童童。所以,我一直在哭,哭湿了两个人的身体。
暗无天日。绝命在即。
春末的夜晚,我和曼娜成为了两条搁浅的鱼,嘴对着嘴,张着眼睛,看夜晚蒸腾起来的星星,淡淡的光洒下来,空气里有太多的灰尘,沾染了我们一身,搞得我们像是两个出土文物,我们互相拍打着对方,又跳又唱的样子,开心得不得了。可是笑着笑着又哭了。光影切入瞳孔的瞬间,曼娜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地对我说:“岛屿,带我去摘迎春花?”
我白痴地说:“到哪儿去摘?”
曼娜就指指楼下,我们连拖鞋都来不及穿,争先恐后地跑出去,赤着脚丫,小石子硌着了,疼,却是幸福,蔓延了一身,我摘了大把大把的迎春花,把它扬在曼娜的身上,把她弄得花枝招展,而且一身全是花香。
她说:“我的小王子,你说我像不像新娘?”
我说:“像,我是小王子,你就是我的小狐狸。”
草丛里有虫子在鸣叫,我们听见了,这样生命才更真实。
曼娜说:“你不想见童童了吗?”
我说:“不想见了。”
事实上,我还想见。我忍不住给童童拨电话。电话那端的声音像是一条温暖的小溪向我流淌而来,她还是那句亘古不变的话:“是你吗?岛屿。我想你了。”
我的心“哗”的一声就碎了,碎了一地,再也拾不起来了。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小女孩遗弃呢?
她的声音很疲倦,很疲倦,仿佛就要睡过去一样。
我对电话里的童童说:“你为什么在看见我的时候躲来躲去?”
她口气坚决果断:“我没有!”
“怎么没有?!而且那天我还看见了伊诺。”
“你胡说!我从不曾和他在一起!”童童甚至有了怒气,对我发起火来。我知道她在说谎,心里有了一点察觉。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了,是的,还缠住这些不肯放手做什么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用曼娜的话来说,我们都是一脚迈进了阎王殿的人,除了等死,什么也不能做。我要趁自己还活得像个样子,去见童童。然后离开她,永远地离开她。
“不说这些了。童童,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想见你。”
“岛屿,明天上午十点,学校门口,栅栏见。”
我说:“好。”
这时候,曼娜的双手从我的胳膊肘下伸过来,将我抱紧。她的吻随即像冬天的雪花一样,一片一片落下来,微凉却带着舒适的温度,这或许正是我需要的。挂了电话,我迫不及待地转身。
……
和曼娜平摊着四肢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近乎虚脱,心里却是幸福满满的样子,我和童童之间的芥蒂就这样消除了,明天上午我就可以见到她了,拉着她的手,说许多有用和没用的废话。这在我来说确实就是幸福。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对曼娜说了,她先是笑,笑着笑着就从床上跳起来,她声色俱厉:“别忘了,你是感染了SARS的人。你会死的!你会传染给童童的。”
我突然就傻了。
“我怎么办?”我是不能要童童知道我已感染了SARS的,那样她会疯,会不顾一切——我真的不想她受到伤害。
她没有回答我,把音响打开,我听见了Kurt.Cobain的《somethingontheway》。在音乐中,她再一次向我走来,对我露出了曼妙的微笑:“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放弃去见童童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你不是说过,要做我SARS时期的情人吗?岛屿,也许你忘了,但我却一直记得。”
我岔开她的话题:“到底什么是朋克呢?”
就是那天晚上,亲爱的曼娜,一再满足我欲念的曼娜铿锵有力地说:“绝望、挣扎、背叛、逃离、断裂掉的手指,是另外与号叫,痛苦与愤怒,把一切摧毁、砸烂。”
“可我从Kurt.Cobain最后的一声叹息里听出了孩子般的无助,那是在呼唤,在乞求人们的施舍与怜悯。”
曼娜说:“其实Kurt.Cobain很早很早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绝望了。八岁的时候露宿桥洞,他永远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在这个社会,他永远是弱小的,局外人,他唯一的选择是被遗弃,被忘记,用尽心力,哪怕是靠吸毒,靠子弹摧毁自己的脑袋来维持呵护若即若离的温暖。这就是朋克。”
我点点头:“朋克就是孩子,一个任性而无望的孩子。”
曼娜把我搂在怀里,她说:“我们都是孩子,生活在一个被世界所遗忘的朋克之城。”
——我们把澹川叫做朋克之城。
那是二○○三年四月的澹川,SARS像暴风骤雨一样降临这个城市。将我和曼娜囚禁在那里,我们像是两个仰望星空的小孩,焰火不断地盛开,降落,我在寻找、等待。我知道陪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肯定不是我最后的归宿。当盛大的繁华落幕的刹那,我发现曼娜带着我的爱消失了。
这仅仅是一个梦吗?
“这仅仅是一个梦吗?”我可怜巴巴地问曼娜,眼泪就流了下来。现在我才想起来,自己是感染了SARS的人。身体再次感觉到低低的温度,在皮肤之下的血管内蠢蠢欲动,我抱住曼娜一遍一遍问她:“我们终究是要死的。是不是?”
之后,整个晚上,都坐在大房子门前的廊柱下,抽烟,哭,发呆,沉默,露水打湿了我的白色衬衫,我像一个失恋少年,蔫蔫的,也许这个时候再听听Jay的歌就像了。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听。
第二天,我没有去学校。按照曼娜的吩咐,还关了手机,拔掉了电话线,来个彻底的人间蒸发。
我心不在焉地起床、洗漱、吃饭、打游戏。心里却挂念着童童。满脑袋都是她站在学校栅栏门口的模样,想到手心撕裂一般发疼。曼娜招呼我给她弄头发,我不应声,她就把脑袋探进我的屋子,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
“怎么了,想你那个小可怜了?”
“……”
“切,你还能行不?哎呀呀!这两相隔绝的日子可真难熬啊!就像是天上的牛郎和织女,见一面不定要费多大周折呢!人家牛郎见了织女还能搂搂抱抱,打个kiss,上个喜鹊床啥的,你倒是好,就算是见了自己的小可怜,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更不能打kiss了,一打,她准被传染。所以,你就在家打飞机吧,或者我们做爱也可以。”
“你给我滚!”
“你急什么急?人家童童也不一定就是寂寞的,还有个外国人陪着呢!想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你说,他们在床上是什么样子呢?”
“闭嘴!”
“嘴巴长在我身上,为什么要我闭上,我偏要说,他们啊,肯定上床了,指不定一天要做六七次呢!”
曼娜的伶牙俐齿让我不堪忍受,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我把自己埋在沙发里,垂下头,逃避着她对我的穷追猛打。
她站在我的对面,一本正经地问我:“说,你爱不爱我?哪怕就那么一点点的感觉。”
我也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我不爱你!”
“你再说一遍。”她开始对我咬牙切齿。
我咆哮起来:“我不爱你!我一点都不爱你!你就是一个婊子!贱货!天知道,你被多少男人干过!你记住了!曼娜,我——不——爱——你!”
眼泪刷拉就流了下来,她跌坐在我的面前,魂飞魄散,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小,却仍然充满力量,一副不肯认输的口气。
“迟岛屿,你也记住了!早晚有一天,我们俩会一起死掉!”
我一下被击中!
是的,我确实会死掉。在不久之后,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对谁来说,不是时间问题呢,不过我的时间短一点而已。如果我死了,那么童童呢?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是爱她的,那么我该为她着想,从现在开始放手,也许是对的。毕竟用一时的疼痛来换取一生的悔恨是对的。
曼娜气势汹汹地不依不饶。
“你可以不爱我,但却可以和我上床!你也是一个贱货!我们都是一路货色!”
“住嘴。”
我把手机打开,一大堆的短信涌上来,一条,一条……
我立刻就把聒噪的曼娜抛到一边,给童童挂了电话。
“童童,你在哪儿?”
“岛屿!真的是你!岛屿!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要见你!”
“我还在那儿等你!”
“岛。你会不喜欢我吗?”
我哭了,真他妈的丢脸:“童童,等我,我现在就去见你。”
“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来和我讲分手?”
我的心一阵抽搐,怎么说,算是吧,算是一次永久的分手。
她还在央求着:“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求求你留在我身边,你可以没有我,但我不行,你要是真的不爱我了,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
我差一点就要对她说了,那句话含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就差那么一点脱口而出:对不起,童童,我已经感染了SARS,不久的将来,我就会死掉。我只是不想要你伤心。童童。
可我还是忍住了。
“等我!童童,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我一下就从沙发上弹起来,趿拉着拖鞋,穿着汗衫就跑向外面。曼娜在我的身后发出尖叫,刺耳的尖叫,那种声音,比刀子还要锋利。
她说:“迟岛屿!”
我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疯了?你要是真去了……”她说。
我没理她,扭身向外走去,她从身后扑上来,抓住我的身体,又撕又扯。
“松开!”我脸色铁青,“我叫你松开!”
“我不要你走。”
“啪!”我抽了她一个耳光。尽管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对女人动手是一件很没有风度的事,可我还是打她了,并且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上,她一副很无辜的样子,瘫坐在那,抽抽搭搭地哭了。印象中,曼娜不是这样的女人。
“我真的只是一个很下贱很下贱的女人吗?”她在喃喃自语。
“……”
“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岛屿,我有多么爱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勇气再回头看曼娜,不忍去看她的狼狈与挣扎。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出这个屋子。黄昏的光线无比忧伤地落在我的前方,心里一片荒凉,空荡荡却又翻江倒海。
曼娜,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害你。
——隔着一条马路,对面的桃花全都开了,一团一团地簇拥在一起,喜气洋洋的样子,“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个句子,觉得我的童童是美的,她站在那,神情悲伤,穿白颜色的褶皱裙,安安静静的,等着我。我泪眼婆娑地隔着一条马路看着栅栏那边的童童,感觉距离是那么遥远。眼前的一切犹如是隔了层毛玻璃,雾气缭绕。
我拨通了童童的手机。
“童童,我看见你了。你还是那么好看。”
“你在哪儿?”
“往右前方看,第三盏路灯下面。”
“岛屿!——我看见你了!”童童的声音变得很难听。
“别价,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你别哭啊!”我故作轻松。
“你再近一点,可以吗?”
“……”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并做出合理的解释,我总不能说我得SARS了吧,所以只能用沉默来抵抗童童的要求。
“近一点,岛。我想好好看看你。我怕以后把你的模样忘了。”
好像她已经知道我们注定要分开一样,她的话让我无比难过,我忍不住带出了哭腔——真没种!是的,我一直就是一个没种的男人。
“不会的,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你再不肯见我,我就跳出来见你。”
童童是站在那儿,跃跃欲试振翅高飞的样子,我看见她在奋力向我跑来,身后有人在扯她的胳膊,但她见我的心情太急切了,这急切或许会甚过于我,我也讨厌她身后那个人——伊诺,他从一出现就像一道篱笆一样隔在我和童童之间,所有的误会都产生于这个男生。我在心里暗暗给童童加油:快跑快跑!像电影里的罗拉,我们都是生活在月亮背面和大街上的孩子,我们的爱不要羁绊,不要泯灭,我们要风的速度,我们要最后的拥抱,童童,快跑!
童童哭了,风里飘动着她的眼泪。
她在努力靠近我,一米一米再一米,栅栏挡住了去路,她提起自己的褶皱裙,试图翻越,她犹豫了一下,嘴唇紧抿,疼痛的抽搐般的眼神,她跳过来了,终于将那个讨厌的男生隔在了栅栏的那一边,他兀自矗立在那儿,越过了童童,我看见他的瞳孔在放大,凝聚,最后迸裂,他的整个面部表情都在挣扎、扭曲。终于终于,他的整个身体轰然倒塌。
——童童被一辆从侧面突然蹿出来的车子拦腰撞倒。她无声无息地倒下,她匍匐在地上,抬起头来,凝视着我,嘴角挂有一丝苦涩的微笑,似乎终有一句话对我说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我和伊诺几乎是同时跑过去,他要去抱她,我打他,我骂他。我的双手沾染了童童的鲜血,灼烫着我,她努力地对我绽开最后一个微笑:“岛屿,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哭了,看不清童童的眼睛,擦了一把。听见身后的伊诺说:“快叫救护车。”
童童说:“岛。知道你和曼娜来的那天我为什么不见你吗?”
“再坚持一会儿,童童……”我呜咽着,“你会好起来的。”
她笑了:“听我把话说完,我,那天,我去检查了,我……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因为,我……怀孕了。”
“童童!”
“岛。其实一直一直以来,我都很害怕,我害怕你会不爱我,从我身边走开。我想你永远陪着我吧,还有,岛,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生个孩子给你……最好是个男孩,和你一样漂亮……”
——我挥泪如雨,我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女孩。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救护车的响亮的鸣笛。天似乎下雨了,要不我怎么觉得脸是湿湿的呢。
童童死去的那个夜晚,下了二○○三年初夏的第一场瓢泼大雨,对面马路上的桃花大半凋落,沿着暮春苍凉的姿态渐渐冷却,铺满了长长的一条道路,淡淡的红色氤氲在眼前,漫延成河……
我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地别在了城市的肩膀之上,光线暗淡,我先是坐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清醒之后,绝望便蔓延过来,从我的脚底心升起,一直湮没了我的头顶。
睁开双眼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坐在我的床边。伊诺。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
“童童呢?”我问。
“她死了。”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真的。”
“不,你在骗我!”我从床上跳起来,扑向伊诺,他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兀自沉默,并且岿然不动,任凭我的抽打。
“童童,你非要抛弃我一个人远去吗?你不知道吗?我一直是一个孤独的小孩,像茫茫大海上的一个小岛一样。这么大的世界,忽然之间碰上你,你说过要陪我一起玩,永远在一起的。”一整天,我坐在那自言自语。
待我安静下来,伊诺递给我一个字条。
“是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叫我给你的。”
岛屿:
我走了。
我承认,我跟你开了一个冒险而且美丽的玩笑——我在欺骗你:我根本就没得SARS。你也没有。我不过是感冒发烧而已。感冒药我找出来了,放在床头柜子里,你自己去找来吃。
——我觉得骗你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你简直太容易欺骗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无比伟大,可以将你把玩在手中,心中惬意极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是我也没想到的。
请你不要恨我。
还有,记得我爱过你。也记得你曾经许诺给我的,做我SARS时期的情人。现在SARS还没结束,所以,你没有完成你的许诺。我会一直记得的。也许有一天,我还会来,找你要回缺失的那些日子来。
曼娜
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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