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南倒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克南妈拣起信,看完后问克南:“那个高加林是哪里的?”
克南仍没说话。冬天来了。尖利的寒风扫荡过荒凉的黄土高原……
飞舞的雪花……白皑皑的山野……白天,简易公路上。雪花飞飘。巧珍头上包着红头巾,骑着自行车在风雪中急驰。车后架上夹着卷成一卷的狗皮褥子。
白天。大马河桥上。加林伏在桥栏杆上,望着风雪迷茫的远方。
他身后传来巧珍的声音:“加林哥!”
加林一惊,回过头,看见巧珍正在撑车子。
巧珍放好车子,兴冲冲走过来,嘴里说着:“你站在这儿干啥哩?”她来到他面前,心疼地问:“加林哥,你没出什么事吧?我听三星说你捎话让我来一下,还以为你病了,又跑去问了一回三星,他说你没病……”
巧珍说着,笑着。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片,递给加林说:“加林哥,巧玲已经给我教会好多字了……你看看我写的字……”加林勉强接过纸片,看见纸片的上半部分歪歪扭扭写着吃、穿、劳动、大地、我们……下半部分写满了“高加林”的字样。加林把纸片装在口袋里,脸上笼罩着苦不堪言的阴云。
巧珍天真地问:“怎样?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加林没言传,把头迈向一边。
加林为难地开口叫一声:“巧珍……”
巧珍:“晤。”加林:“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你就给我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加林:“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加林“巧珍……”巧珍:“唔……”加林:“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
弥漫的风雪……巧珍:“那你……去吧。”
加林:“你怎办呀?”巧珍痛苦地沉默着。加林:“我主要考虑这事……”
沉默。雪花静悄悄地降落着。
两串泪珠在巧珍的脸上淌下来。
她两只手痉挛地在抓着桥栏杆。
巧珍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不识字,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飘飞的雪花……巧珍继续哽咽着,说着:“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巧珍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巴。
加林的眼里也涌满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她突然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她摇摇晃晃过去推车子。
加林痛苦地叫了一声:“巧珍!”
巧珍猛地回过头,向他投去希望的一瞥。
但她彻底绝望了。她看见加林低下头,没有任何一点回心转意的表示。她摇摇晃晃跨上车子走了。狗皮褥子掉在了雪地上……
满天风雪。一条空荡荡的路……大桥下面。高加林伏在雪地上痛哭流涕。
他周围的雪化了。远远看去,像扔下的一堆垃圾……
夜。加林的办公室。他痛苦地靠在铺盖卷上。
残白的月亮在浮云中游动。
积支斑斑的大地忽明忽暗。
狂风扬起街巷的积雪。
狂风吹乱了河边的茅草……
白天。加林办公室。桌子上摆了许多吃的,但没人动。玉德老汉和得顺爷正在训斥加林。加林低头坐在小凳上,像个受审的犯人。
得顺爷用烟锅指着加林:“你娃娃把良心卖了!巧珍那么好个那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掏出心给你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把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现在,你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点土也没有了!”老人说不下去,一口一口长送气。
玉德:“……巧珍……实在是个那娃娃。你走了,给咱家担水,喂猪,帮你妈做饭……娃娃啊,为你这没良心事,一川道的人都在骂咱的祖宗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在人面前露脸……现在听说你又找了个洋女人……咱穷家薄业的,怎能侍候了人家……你,趁早把这宗亲事散了!”
得顺:“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你小子可小心着!”
玉德:“……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儿,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
玉德老汉已经老泪纵横了。
加林慢慢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不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沟的土里刨挖一生!”两个老人又气又失望又感到震惊。
中午。巧珍的窑洞。她病蔫蔫地卧床不起。
她母亲端来一碗汤放到她枕头边。
她毫无反应地躺着。她母亲抹眼泪。墙上广播匣里,响着亚萍的声音:“社员同志们,刚才向大家广播的是高加林采写的通讯,题目是《新的时代,新的青年》,记我县建设社会主义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下面请听歌曲《青年圆舞曲》……”
欢乐的东曲声。电影院。银幕上的画面一明一暗。
加林和亚萍并肩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看电影。
白天。河道里。加林和亚萍穿着鲜艳的运动衣,在溜冰。
两人溜冰的各种优美姿势。
冰刀眼花缭乱的旋转。
他们手拉着手在溜,笑着,嬉闹着,洋溢在欢乐在气氛中……
白天。县委食堂门口。
干部们拿着碗筷,有的敲打着,三三两两往食堂里走。
加林拿着碗筷从石台阶上走下来。
景若虹在后边喊:“加林,你等等,有个事给你说一下……”加林等老景走到跟前,两个一起往食堂走。
景若虹:“……准备一下,你明天要到省里去……”
加林一下惊喜地呆立住了,问:“真的?干啥去?”
老景:“省报要办一个新闻学习班,部里决定让你去,时间不太长……你准备一下……你还没去过省城吧?”
加林:“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走过的最大地方就是咱们县城……”夜。加林的办公室。亚萍正给加林整理提包。
加林穿一双皮鞋,她给他结鞋带。
加林在屋里试着来回走,又别扭,又带劲。
白天。一列火车飞驰在辽阔的平原上。
加林在车窗着贪婪地望着原野上的风光。
省城。
繁华的街道。加林走过街道,望着街两面五光十色的景致。
加林抬头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
夜。加林在公共车上望着夜晚光华灿烂的城市。
汽车驰向远处,车尾的灯愈变愈小……
变小的车尾灯化为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夜。巧珍的窑洞。她静静地靠在铺盖卷上。
灯光映照出她憔悴的脸。
白天。她担着水走过村中小路。
她在山坡上砍干枯了的高粱秆。
她挽着筐子走过冬天的原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