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片头,麦茬地上传来单调的镢头挖地声。翻过的土壤。落在地上的镢头。我们渐渐看见这是高加林。他赤脚光背,裤子挽在大腿上,机械地抡着镢头,挥汗如寸地拼命挖着。远处,得顺爷正在吆喝着牛犁地。高加林不远的地头上放着一罐水。
川道玉米地。玉米地中间的小路边上,放着水桶和一些零乱的衣服、各式各样的鞋。
玉米地里,一群妇女正在锄地。对面山坡上传来加林的挖地声。有几个锄地的妇女向对面山坡上望了望,议论起来。
妇女甲:“唉,把娃娃熬累坏了!”
妇女乙:“高明楼也太不讲理了,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他儿子刚毕业,凭什么把人家挤下来?”
妇女甲:“加林不是年年在全公社评头等教师?”
妇女乙:“是模范教师!”
妇女甲:“噢,模范……”
妇女丙:“模范顶个屁!而今有后门比啥都吃得开!”
妇女甲:“想不到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妇女丙:“怎想不到?你好像是个吃奶娃!”
锄地的人哈哈大笑。妇女甲瞪了妇女丙一眼:“龟子孙……”
只有一个姑娘没有笑。他是巧珍。在众人议论的时候,她只是低头锄地。现在她把锄栽到地里,赤脚片穿过玉米地,走到地头的水桶边。她拿缸子在桶里舀了一点水,抿了几口,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上挖地的高加林。麦茬地。加林仍然在挖地,犁地的得顺爷朝加林那里瞥了一眼。加林手上的血染红了镢把。得顺爷停住牛走过来,强行制止他。
得顺爷:“啊呀,你这个犟小子!再不敢耍二杆子了!”他从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抹在加林的烂手上!“黄土是止血的……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加林:“得顺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忘了……手烂叫它烂吧!”他显出对自己残酷的表情,抡起镢头又拼命挖起来。
得顺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过去把水罐拿来放在加林的身边。川道玉米地。巧珍仍然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对面山坡上镢头挖地的声音震动着她的心。
玉米地下面传来刘立本的声音:“噢——巧珍!噢——巧珍!”巧珍赶忙躲进玉米林里。
玉米地下面传来高明楼的声音:“亲家,吼叫啥哩?”
立本的声音:“马店的马拴来相亲,这死女子躲着不见人家……”明楼:“你现在叫她干啥?一会就收工了嘛!”
立本:“唉……”玉米地里。妇女和巧珍开玩笑。
妇女丙:“巧珍,还不赶快回去看你女婿去?”
妇女丁:“马拴,马拴,马上就把你拴住了!”
妇女们哈哈大笑,巧珍撵着给她们扬土、打闹。
村口。明楼和立本相跟着往村里走。
立本:“三星教上书了?”
明楼:“嗯。”立本:“还是你这大能人有办法。”
明楼:“好亲家哩,我如今可比不上你二能人,做生意,跑买卖,票子挣得都让人眼红起了!”
立本:“亲家,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你掌你的权,我挣我的钱!”两个人说笑着走进了村子。
高家沟村庄的全景。一柱柱炊烟从参差不齐的村舍里升起来。得顺爷吆着牛,加林扛着镢头,相跟着往村子里走。
得顺爷吆着牛往饲养室走去,加林一个人扛着镢头走到村中的桥头上。马拴推一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迎面走来。
马拴:“高老师,学校已经开学了,你怎还在家里?”
加林:“我已经不教书了——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马拴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那身扎眼的新衣服,说:“媳妇去了……”加林:“谁?”
马拴:“刘立本的二女子。”
加林开玩笑说:“那你把这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
马拴:“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
加林和马拴都笑了。玉米地间。锄地的妇女都回家去了,巧珍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巧玲手里拿着一本书向她这边走来。
巧玲走到巧珍跟前说:“二姐,快回去吃饭。”
巧珍:“马拴走了没有?”
巧玲:“走了。”巧珍站起来,和巧玲相跟着穿过玉米地。
中午。立本家,巧珍把锄头扔在院墙角,气呼呼地进了窑洞。巧珍母亲和巧英在做饭,立本正在点一卷钱。
立本:“你怎才回来?人家马拴三一回五一回地跑,你就歪好不能和人家见一次面?你是个什么值钱人?你……”
巧英妈:“娃娃劳动刚回来,连口气也喘不过来,你就数落娃娃,你就……就你能!”
巧珍一句话也不说,出了窑洞。
巧珍的窑洞。她正洗脸,巧英掀门帘进来。
巧英:“珍珍,你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个娃娃。你同意不同意,就不能和人家见上一次面……”
巧玲过来倚在门框上,说:“大姐,你管什么闲事哩?”
巧珍:“爸给你寻了个好人家,你好你的去,你管我的什么事?……你说说,你公公还是个人吗?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是全公社的模范,你公公把人家下了,走后门叫他儿子上,霸道成个啥了!”巧玲:“三星在中学学得一塌糊涂,数学常吃零蛋,还能当教师哩?”巧英:“哟,看把你两个正派的!人家的狗往外咬哩,你两个专门咬自己人!……这事也不能光怨我公公,是公社教育专干马占胜办的……”巧珍:“你公公和马占胜穿的是连裆裤!”
巧玲笑了。巧英气呼呼地转身出了巧珍的窑洞。
明楼家院子里。巧英和明楼妻在院墙角推磨。
明楼蹲在地上,手捉着气门嘴,三星正一晃一晃给自行车打气。明楼:“自行车过两天就要擦一擦……你再不敢吊儿郎当了!你老子好不容易才给你谋了这一个位位,你再胡闹腾,老子可是再不管你了……你听见了没有?”
三星正不知往远处看什么,赶忙回答:“听见了……”
明楼拔下气管,手指头抹了点唾沫,擦在气门嘴上,看漏不漏气。夜,高玉德家。外面有稀疏的风雨声。
加林妈坐在灶火圪劳,炉灶坦克火的微光映照着她的白发和皱纹脸。她在轻轻抽泣,高玉德赤脚片蹲在炕上,凑着煤油灯吸着了一锅烟。一只老黄猫在炕头打呼噜。
高加林仰靠着一摞铺盖,瞅着窗户。雨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打进来,洒在了窗台的石板条上。
窑洞里静悄悄地没有声响,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
加林猛地从铺盖上挺起身,眼里闪头怕人的凶光,吼叫起来:“妈,你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加林说着便从炕上跳下来。
他父亲也惊慌地跳下炕,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母亲跑过来,把身子抵在门板上,堵住了儿子。
加林急躁地说:“哎呀呀!我不是要去杀人嘛!我要写状子告他!妈!你把我的钢笔拿来!”
高玉德:“我的小老子!你可千万不敢闯这乱子!人家通天着哩!”加林妈:“你告他,咱家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加林:“咱这人活成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加林竭力要从父母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你母亲却死死拽住他不放。加林妈哭着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加林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伤心地说:“妈妈,你别这样,我……不告了……”
一切慢慢又平静下来。加林妈又坐在了灶火圪。加林靠在炕拦石上沉默不语。高玉德握烟锅的手哆嗦着,对加林说:“你不光不敢告人家,往后见了明楼,要叫人家叔叔!脸不要沉,要笑!”他回过来又对加森妈说:“加林妈,你往后见了明楼家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巴结人家啊……你听见了没?”加林妈在灶火圪劳应承了一声,便伤心地哭出声来。
高加林沉重而痛苦地低下了头。
白天。村外一条大沟。山梁上有犁地的人,沟坡上羊群在漫游。加林在山坡一块麦地畔上挖着。
巧珍从远处沟坡的蜿蜒小路上走来,唱着带野味的甜美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提着猪草筐,抬头向加林那里望去。
加林正在埋头挖地。巧珍路过地畔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加林……”
加林回过头来。巧珍从草筐里摸出两个甜瓜,放到地畔上,说:“我们家自留地……我种的……”加林没说话,点点头,又挖起地来。
黄昏。村口。加林扛着镢头,和父亲相跟着进村。加林要过父亲的旱烟锅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又把烟锅还给父亲。
高玉德叹了一口气,说:“我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城遇集,干脆叫你妈蒸上一锅白馍,你提着卖去,这说比劳动苦轻,还能给你买条纸烟哩……”
加林没有说话。你子俩在暮色中进了村。
夜。加林家。加林靠在铺盖卷上看书。母亲站在脚地下,手在炕上摩挲一件黄军衣。高玉德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摸着赤脚片。他看了一眼黄军衣,说:“这不是他二爸捎回来的那件衣服吗?”
加林妈:“噢,就是的……”
玉德思谋了一会,说:“就听说他二爸在新疆部队上把官熬大了。……听说是个副师政委?唉,还不如让加林到新疆寻他二翁,看能不能找个营生……听说那里人口稀,好找工作……”加林不看书了,听父亲说话。
加林妈:“路那么远……娃娃又没出过远门,人怎能放心……我不让……”说着便用围裙擦眼睛。
加林一句话也没说,又看起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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