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等到弥月了,那天早晨,老黄妈捧碗桂圆煮蛋来。她说:少奶奶你等歇可以起床了,供神的桌子已经摆好,只要外婆家满月礼抬来,便可以抱宝宝拜菩萨。我答应了一声,心里满是兴奋。
奶妈也抱着簇簇走过来,请示簇簇如何替她打扮。初秋的早晨不见太阳,显得有些阴凉,我便说给她穿件黄缎子薄夹袄吧,葱白缎绣花的襁褓,簇簇看上去活像个小公主。我自己也匆匆吃完了桂圆与蛋,支撑着下床来,只觉得身于乱晃,走起路来像腾云驾雾般,摇摇欲倒。我说:老黄妈快过来扶我呀。她来了,用一只黑而粗糙的脏手捏住我臂膊,我臂膊更显得苍白与细瘦了。
坐在红木的大梳妆台前,我几乎不认识了自己。下巴是尖尖的,鼻子显得过高,贫血的脸上白净得一颗黑痞也没有,我很伤心,就算给我长上粒面疮吧,决也可以使我增加些妩媚。一个人五官生得太端正了,常常会显得单调,这正同萧索的秋况一般,睛之令人起寥落之感。想到这里,我不禁流下泪来,但连忙自己试干了,今天是簇簇大好日子,怎么可以哭泣呢?
洗好了脸,我便略梳下头发。整月的睡卧把我的头发都搅坏了,断的断,打结的打结。我手持木梳轻轻抓,手臂有些酸,头上的乱给却仍旧休想解得分毫。老黄妈说:别太用力呀,梳痛了头皮一世要做毛病的。我无奈,只得胡乱抿了几抿,罩上一顶黑丝线缀碎红珠的发网就算了。
老黄妈替我拿来件绸旗袍,浅蓝色的,像窗格子外面的悠悠天空。我把它被在身上,似乎觉得宽绰绰地,只有靠腰围一部分显得窄些。我半对着老黄妈,半像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怎么满月了肚子还不小呀,怪难看的。"老黄妈回答说:"养过孩子的妇人肚子永远是宽凸的,皮皱得起花纹,像老太婆的面颊儿。"我听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垂下头瞧自己拂地长的旗袍下摆时,只觉得一切都空荡荡的,好像做了一场梦。
正伤感际,只听见楼下人声喧嚷起来了,老黄妈侧耳一听忙告诉我,说是外婆家送满月礼来了,少奶奶我快些扶你下楼去吧。我点头没有话说,心里酸楚楚的,款款随她下了楼。
在楼梯下我碰见了贤的父亲,就轻轻唤声"爸爸",头再也抬不起来。我想不到此刻这么快的就会碰到他,我真怕见他的面。仿佛自己做了件错事般,无颜同他招呼。但是难关毕竟也过去了,早些过去也好,现在索性老起脸皮,去瞧母亲给我送来的东西吧。
母亲送来的东西,又是这么多一大堆:僧顿小袄一百二十件,棉的夹的单的都有,滚领的颜色又不肯与衣服尽同,有的还绣花。我知道这里有许多是五姑母费心设计的,选料子配颜色绣团花都是她的拿手本领。我这次养了个女孩,定给母亲以大大失望,但同时却也予五姑母以大大方便吧,女的总可以打扮的花俏些,莲红的,橘黄的,湖蓝的,葱白的绸子,织着各式各样的花纹,有柳浪,有蛛网,有碎花,有动物,有简单图案,有满天星似的大小点子,有浮云掩月般的一种颜色遮住另一种的,分也分不清,数也数不出,瞧得人眼花缭乱。此外又是各式跳舞衣一百二十件,连衣连裙子,细相的也有,圆筒状的也有,长短袖的都有,没有一件同式样,没有一件类似颜色,我真奇怪她们都是打从那里挑选来的。原来当我寂寞地独卧在床上的时候,她们都打移地热闹着东奔西走选衣料去了,兀不气恼煞人!除了这两批以外,尚有小大衣啦,绒线衫啦,背心啦,披肩啦,形形色色,共有三百六十件之数。衣裳之外便是鞋袜,袜是现成买的,不过大小花样不同,鞋子却又钩心斗角起来。弥月应该穿老虎头鞋,因此这老虎头鞋便足足做了十双,有大红级绣黑白花的,有金黄缎缀黑绒花的,有湖色缎钉碎珠花的,有粉红级映五彩花的,一只只老虎头上都有个很大的"王"字,眼睛斜挂,黑白分明,十分神气。其他尚有船鞋啦,象鞋啦,猪鞋啦,兔鞋啦,狮子头鞋啦,花花色色,害得红黄绿白黑诸种软皮鞋都失了光辉,显得太简单太呆板了。
除了穿着之类以外,还有吃的东西。准备把神的,有长命富贵:长就是长寿面;富就是面筋,我们N城人叫做烤夫;贵就是桂圆;至于"命"却用什么来代表,我不知道,只见另外有一堆雪白的洋糖,大概即此物了。这四样东西都用大朱红圆盘装起来,上插绒花,福禄寿三星像等。四盘当中有二盘插寿,我想母亲大概也就为簇簇是女的,福禄无份,只好替她多求些寿吧。我想象得到母亲准备这些东西时的心请,本心一点不起劲,却又不得不装作起劲,否则给人家瞧着连你娘家都不起劲了,那不是要齐伙儿踏上我的头来么?生女儿真是件没光彩的事,女儿生了外孙女儿又是一番没光彩,我可怜母亲一世碰到不如意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这番又何必勉强给我装体面,费心费钱的弄了这许多东西来给这里人们懒洋洋地摆上把神桌呢?
黄大妈说:"香烛点好了,少奶奶你抱娃娃来作揖吧。"但是我婆婆马上就拦阻道:"她祖父关照过,女孩子用不着拜菩萨了,等明年养了弟弟再多磕几个头吧。"杏英咧开嘴巴嘻嘻朝我笑了,我几乎泪落,只好咬着下后走开。
午饭的时候,统共只有摆三桌酒。朋友们都不通知,至亲送礼来,可壁还的也都退了。我的母亲到十一点半才来,见了我,只说一句:"头胎养女儿容易长大。"之后便默然了。贤的父亲遇见了她,勉强装出笑容,道声:"外婆辛苦。"做外婆的也只好连说:"那里!那里!"心中仿佛很愧惶似的。
吃饭时,我的母亲坐首席,我与杏英在下首陪着。婆婆也与我们同桌,公公却在男宾席中。我的母亲在坐定时略抬眼扫了那面一下,仿佛有些疑惑似的;她在猜想贤为什么不回来吧?养了个女的,他还有什么兴头巴巴回来吃弥月酒?只让我一个逃不掉的在挨人家冷脸罢了。
杏英提起酒壶,向我的母亲敬酒道:"外婆恭喜你,抱了个外孙女儿!"
我的母亲苦笑了一下道:"生男育女可是作不得主的,好在他们两口子年纪还轻呢。"
我的脸上直发烧,心中怒火更狂燃着:心想你们这批不自尊重的女人呀,少了个卵,便自轻视自己到如此地步了。我偏要做些事业给你们看,请别小觑我同簇簇,我们可决不会像你这个黄毛尖嘴的丑丫头呀。
席散后,我的母亲将回去了,她只托言要小便,叫我陪她到后房去。在后房她拉住我的手呜咽道:"儿呀,委曲些吧,做女人总是受委曲的,只要明年养了个男孩……"我黝然挣脱她的手,腹中自寻思,我偏不要养男孩,永远不!
我要找职业,我要替普天下的女孩子们出口气呀!
但是我的身子还没有复原,辛苦了大半天,母亲去后,我仍旧倒在床上了。
N城人多的是不合理规矩,当女人做产后,仿佛象太上皇,什么也不用理会得。就是公婆死了也不用送丧,一切都可以免役,然而只要是过了这一天,过了弥月的一天,就好像已给你生牢了铜筋铁骨似的,从此什么都得做,一切利数都不能或缺的了。就连吃东西也是这样,做产的时候,她们每天除三餐外,还给我吃上下午点心,晚上也有上半夜点心,下半夜点心等等,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统共要吃上七次。可是过了月那天,骤然便省去三餐点心,下午还有,过此则是长夜漫漫,任你橹腹待旦,老黄妈再也不问一声。有时候我实在饿得慌了,便装作解手暗中摸索到后房去,高声咳嗽了几下,借故喊醒老黄妈道:"厨房里可有什么带汤的点心没有?我的喉咙有些难过,给我润一润嘴吧。"老黄妈晤晤几声后却又变卦:"少奶奶你还是静静的睡吧,喉咙过会子就会好的,明天还要捧早茶呢。"
说起捧早茶,真是件够麻烦的事。公婆清早六点钟起床,等他们洗过脸,我得赶快捧两杯刚泡好的热菜上去。因此我至少须较她们早起床半个钟头,梳洗完毕,穿着得整整齐齐的,于是老黄妈给冲好了茶,由我用一只椭圆的银制茶盘盛着端了过去。公婆的茶都盛在两只有盖的细磁茶碗内,燕子花纹;另外有一只无盖无花的绿玉盏,是专门泡茶给杏英喝的。杏英起得迟,有时候我已经在吃早点了,看见她起来,赶紧放下饭碗给她递茶去,但是她总是有意和我过不去似的,瞥见我来了,便另外拿起杯隔夜剩茶汁来连连吸,一面挤嘴狞笑道:"嫂子不敢当,我的茶已经有了,你快去吃完了饭抱女儿吧。"我没好气,便一声不响把绿玉茶杯重重放在她面前,拍的一响,沸水四溢了。
吃过了早点,公公便看报,婆婆吩咐佣人买小菜。小菜买来后,婆婆便在厨房内吩咐指挥,鲜肉该切丝或剁酱,鱼该清炖抑红烧,什么都要她的主意。杏英也挤在里面,看见小菜熟了便用手指抓来吃,婆婆呵她,她只扮鬼脸。天晓得,她就是故意不扭着也已经活像张鬼脸了,我瞧着只连连恶心。
我不好意思不下厨房去帮婆婆料理料理,但是这里人多手杂,什么也插不进去。奶妈闲着没事,也抱着簇蔽来凑热闹,于是大家都有了对象,就是拿她做话题,对着她讲,等到她睡熟了,还舍不得放她上床去睡。女孩子们只要生得俊,在落地时候虽然惹人嫌憎,但久而久之也就慢慢的能够逗人怜爱了。我的簇簇有漆黑的瞳子,圆而大的眼睛,长得紧密密的睫毛,笑起来一闪一闪,像耀目的星星。
我们大家闲着没事做,便千方百计的替她打扮。我会剪纸花,找张大红贺贴,我能剪出小兔子,小猪,小剪刀之类。我把这些剪出来的东西贴在她的小圆脸上,鼻梁当中再贴条两头尖的红条儿,等会儿揭去,红花便清楚地印在脸上了。婆婆说:孩子们脸上不可多贴花,因为他们睡时灵魂儿要出去的,及找回来时若认不得自己脸孔了,岂不糟糕!她给她买了只银项圈。套在颈间,说是可以锁住命根。
到了下午,我很想睡午觉。但是这也得偷偷地,因为我公公最佩服曾国藩家书,说是治家以勤俭为本,而睡觉便是不勤的先声。秋天的夜里虽然长,但我因苦于早起,故非拿午觉来补足不可。有时候听见公婆喊了,便赶紧跳下床,拿冷毛巾覆住脸孔,半晌,才清醒过来,装作未睡过似的,去答应他们。
少奶奶生活多无聊呀,问得慌了,我也想到娘家去走走。我的母亲也住在城内,跟我家不远,只是我要去看她,却又须费许多周折。先是,我要瞒着公婆去通知她,说是我要归家了,于是她使差人来向我公婆请示,问他们能不能答应。他们倒是一定答应的,只是还不能马上就去,一定要先择定日子,由母亲着人来接,或由夫家派人送去。去的时候,这里还要买果包吃食之类,叫我带回去追赠那里的亲戚邻舍;回来的时候那面又要多买这类东西,叫我带过来分赠此地请人,因此我很感到麻烦浪费与不安,索性也就不太想归家了。这样多日不去之后,去时亦住不惯,东西安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我只觉得母亲渐渐地变得生流起来,而夫家一时又不能厮熟,因此自己心中只觉得不落位。簇簇一天天长大起来,知道认生人了;每到傍晚时她便推着不要我抱,两手向外乱划,想找奶妈,我又感到无限的空虚与快快。
簇簇做些什么事呢?一个读过大学的女子总不该长此住在家里当少奶奶吧?家里真是无味极了,什么可做的事都没有,看书又要给人说像煞有介事。又没有可谈的人,朋友们知道我结婚后与公婆小姑同住着,恐怕不便也不来看我了。我只寂寞地从早等到晚,从夜里等到天亮的等着——等着寒假到来,那时候贤总可以回家了,虽然还陌生的,他总是我的丈夫呀!
天天我等着他,等着他,愈急日子愈长。清早起来看看偌大的一个房间,放着这许多器具什物,每次试净了又扬上灰尘,上了灰尘后又把它拭净,无遍数地替它们服务着,想想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孩子的尿布洗了又撒湿,湿了又去洗,新鲜的,兴奋的心情已经过去了,我只觉得这也是没意思的。至于我自己呢?还不是天天站在着衣镜前,敷上了粉又洗掉,洗过了脸又擦粉,看来看去只有公婆杏英奶妈簇簇老黄妈这几个人罢了,便是她们都称赞我为天仙,于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真活得无聊呀!"我暗暗叹息着。"还只有十九岁呢!"自己更加叹息起来了,觉得未免辜负此大好年华。结婚能够催人老,尤其是早早养了孩子;人家见你抱着孩子,就不会想到其实你自己还是一个大孩子了。
人们干吗要结婚呀?其民是聪明的,他说不想结婚。但是他却不该眼瞧着我,让我一个人来当傻子呀,男人就是这么自管自的硬心肠家伙!甚至于我的丈夫,唉,我已为他受过这么多的苦难了,还尝尽无边寂寞,他也是不管我,一味的随我去呀。他为什么不早些回家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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