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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金女玉郎亲上作亲 虚名假诰梦中说梦

    话说这日正是二宝成婚的正日子,宝玉一早起来,先往潇湘馆哭了一回黛玉,正椎心泣血,伤心不已,忽见晨雾中一个女子分花拂柳而来,却是麝月,见了宝玉,将手一拍道:“我那里没寻着,一个园子找了有大半个,谁知竟来了这里。还不赶紧随我回去换衣裳呢,太太们都在等着呢。”忙扯了宝玉回房,宝玉犹呆呆的。王夫人、凤姐等都早已等在那里,见他一身素服,又惊又疑,催促道:“可算来了,再不出门,就误了吉时了。”也顾不得责问他去了那里,忙忙的帮他换过衣裳,身披红绸,帽插金花,送上马,且往薛家迎亲。

    薛蝌早早率了人在门首等候,谁知眼看吉时就要到了,还不见贾府人影,正急得火燎眉毛,远远看见一队人马,喜道:“来了,来了。”忙迎上前见过礼,放了鞭炮,奏起鼓乐,拉着宝玉进门。薛姨妈正端坐在房里等新郎来谢妆,看见宝玉帽插金花、身穿补服的进来,欲说话时,倒先滚下两行热泪来,不等行礼毕,早拉他在怀里道:“我的儿,你又是我外甥,又是我女婿,亲上作亲,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和你姐姐从小一处长大,一向最知根知底厮抬厮敬的,从此成了亲,更该和和气气,相亲相爱的了,我的下半辈子,还都指着你呢。”

    一时花轿进了院子,家人铺下红毡子来,薛宝钗蒙着盖头,由莺儿扶着从屋里姗姗的出来,登轿升舆。沿路并不用鼓乐,只是四对大红灯笼,十二个披红童子送轿,扎得彩艳缤纷,珠花四围;宝玉骑马前导,一径行来。路人一层层拥上来围观追随,起初见了彩轿花灯,妆笼箱柜,都说好不精致排场,及打听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公子迎亲,娶的又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千金,倒觉得冷淡平常,不免有今昔天壤之叹,有说“到底是世宦之家,船烂了还有千斤钉”的,有说“打肿脸充胖子,只怕薛家办过这场嫁事,三年翻不过身来”的,也有说“看着箱笼虽多,谁知里头是空是实”的,一时也记不了那许多。

    此时大观园正门大开,宝玉引着轿子行来,却并不停下,一直来在怡红院门首,方落了轿,三声响箭后,喜娘搀出宝钗来,踏红毡,跪香案,与宝玉两个比肩站着,插葱样拜了几拜,送入洞房,傧相赞礼,坐床撒帐,饮过交杯,复请出新郎来坐了华筵。那宝钗寻常素面净服惯了,如今换了一身大红锦绣嫁衣,戴了凤冠,施了脂粉,越衬得山眉水眼,雪肤花貌,恍如神仙一般。亲友们见了,此时*艳羡,重复向贾政、王夫人等道喜,都笑向宝玉道“新郎好福气”,那宝玉也只晓得点头唯唯而已。疏疏的几桌客,都是近亲,刚刚的劫后余生,见了面并无别话可讲,说不上几句便咽了话头,连洞房也未甚闹,只是闷头吃了几轮酒,或说些“瓜瓞绵绵,花开并蒂”的现成吉利话儿,也都无精打采。惟有王熙凤还强撑着有说有笑,打起精神张罗了一阵,终究孤掌难鸣,便都早早散了。

    是夜洞房花烛,宝钗固然做个守礼的新妇,寡言罕语,便宝玉也做了个城下的君子,雍容揖逊,只管尽些虚礼。弄得宝钗反倒疑惑起来,又不好催促,只端坐在床上不语。一时宝玉道:“姐姐劳动这一日,想必乏了,便请宽衣就寝吧。”说罢自己移灯屏后,便返身睡在熏笼上。宝钗心中暗恼,又不好说的,只得宽了外面衣裳,拉过鸳鸯戏水的红绫被子来,严严实实盖在身上,且胡乱睡去。

    次日醒来,麝月、莺儿进来伏侍,看见二人并不共枕,都觉诧异。宝玉、宝钗俱已醒了,也都不则一声,各自洗漱了,一同往蘅芜苑来与贾母、贾政、王夫人奉茶。麝月、莺儿捧着茶铛杯盘跟在身后,也都默然无语,惟不住面面相觑而已。进了院子,只见薜荔冷结,杜若香凝,金簦玉蕗,累累垂垂,宝钗不觉牵动旧情,止步沉吟;宝玉想起旧时往来情形,也觉感慨,转念想到潇湘馆的泉清竹冷,云壤永隔,又复凄然。麝月忙上前打起五彩金线络的盘花帘子来,宝钗闪在一旁,让宝玉先进;宝玉偏又让宝钗。那时贾母已经来了,正与贾政、王夫人闲话,鸳鸯、玉钏、周、赵两位姨娘都在一旁伏侍,见他二人盛服倩妆相跟着进来,却又你让我,我让你,都笑道:“好一对相敬如宾的金童*,给老寿星磕头来了。”

    宝钗这方红着脸进来,鸳鸯放下大红锁金的织锦垫子来,宝玉亲自扶着宝钗跪下,一一奉茶。二人夫唱妇随,男的如玉树当风,女的如琼枝照夜,恰是一对璧人。贾母、王夫人看了,都满心欢喜,点头赞叹,各自赏了磕头钱。贾母那份尤其丰厚,又嘱咐道:“夫妻第一便是和睦,我知道宝丫头最端庄守礼,沉着识大体的,必不至无故怄气;宝玉虽是从小贪顽使性惯了的,姐妹份中也还知道尽让,如今做了亲,越该相亲相爱的才好。人说‘家和万事兴’,从前刚盖这园子时,你们姐妹都住在园子里,比花儿还好看呢。如今林姑娘和二姑娘早早去了,三姑娘嫁得山长水远,不知道这辈子见不见得着面,四丫头和云丫头又都不知下落,就剩下你两个守在我跟前……”说到这里,伤起心来,也不等人劝,自己咽住了,便又说些“和睦白头早生贵子”的老话儿。接着,贾政、王夫人亦各叮咛几句,宝玉和宝钗都答应着,磕了头起来。

    看官,你道宝玉既已答应成婚,为何洞房之中又有这番举止?原来他心中另存着一个呆念头,自觉与黛玉虽未明言,灵犀早通,原本定了心要生生相守,世世同依的,如今黛玉虽死,他心中却只当他作结发妻子一般。况且又听凤姐说北静王与黛玉送灵的船在瓜州沉没,棺材打捞上来竟是空的,便认定黛玉之灵不肯回南,必定仍是回这潇湘馆来了。他既守着自己不肯去,自己又焉肯弃他另娶?虽然为着父母之命不得不与宝钗成婚,以全孝道,却打定主意要为黛玉守节三年,方不负这场倾心。因此态度矜持,形迹疏淡,等闲不肯与宝钗亲近。那宝钗虽在新婚,因未合卺,不免害羞,行止言语反比从前拘谨了许多,益发罕言寡语,谨行慎止。何况宝玉原不如从前殷勤柔和,在宝钗自然更无前去俯就之理,便不得不与宝玉商议之事,亦多命丫鬟传话。因此两人当着人固然是相敬如宾,及背了人各自回房,也还是如“宾”的相待,更无半点亲热,闺房之内,床帏之间,竟是不交一语,便同陌路的一般。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宝玉一早梳洗了,看着宝钗梳头刷鬓,薄施脂粉,穿一身龙凤裙袄,戴一头金翠簪环,打扮得丰态清扬,妆容淡雅,慢慢的移步出来。两人一同坐了车,往城南薛姨妈处来归宁。薛蝌、岫烟迎出门来,薛蝌挽了宝玉,岫烟搀着宝钗,一同来至房中与薛姨妈见礼。薛姨妈此番见了宝玉,因是新婚姑爷,情分更与从前不同,不禁满面是笑,拉了手让至炕上说话,又教拿水晶梨和芙蓉糕来给他吃。薛蝌笑道:“姐夫如今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太太还只管当成小孩子,见面就给吃的。”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宝钗便往邢岫烟房中来更换衣裳,只见炕上不过是炕桌、衣箱、引枕、坐褥,地下不过是条案、茶几、巾架、杌子,另有些茶筅漱盂等零星器具,空空落落,不多几件陈设,不由问道:“我记得这里原本是只紫檀雕花炕柜的,怎么换了樟木箱子了?那个大理石面方桌又去了那里?”岫烟含羞笑道:“前些日子舅奶奶做生日,把两件桌柜当了几百两银子预备寿礼了。我想紫檀也好,樟木也好,左不过是个盛东西的物什,不见得使了紫檀的,能另生出新衣裳来不成?便没再赎,另置了这个樟木的。至于桌子,更不必了,咱们家上上下下统共十几口人,又不在这屋里吃饭,平白的放个石头桌子作什么?倒占地方。”

    宝钗点头赞叹:“从前我家开着恒舒典的时候,只有收当的,没有当当的,如今竟也要当东当西的起来。幸亏是你,肯耐得下这些长短,换了我哥哥的那位,还不知怎么闹呢?”便又问宝蟾害喜可好些了,这几日又嚷肚子疼不曾,有无与岫烟置气。岫烟忙道:“他是重身子的人,就左性些,我又怎好与他计较?姐姐放心,姐姐的侄儿,难道不要叫我婶婶的?疼还疼不过来呢,那里会去惹气。”

    姑嫂正在闲话,忽听窗外咳嗽一声,岫烟忙站起来,向宝钗道:“姐姐略坐坐,我去去就来。”宝钗笑着扬声道:“蝌兄弟你做的什么像生儿?有什么悄悄话闲了不能说的,非当着我的面儿弄神弄鬼的,还不快进来呢。”薛蝌只得笑着进来了,向宝钗做了个揖道:“并没什么防备人的话,为着姐姐如今出了阁做新娘子了,不比从前在家时,所以不好意思就闯进来,想叫媳妇出去问一声。”

    宝钗点头道:“原来我出了阁,便是外人了,说句话也要有这些礼节妨碍;这才几天,原先见着邢妹妹大老远的就要避开,说句话也脸红的,如今亲亲热热起来,就拿我一个做外人了。”说得薛蝌、岫烟一齐羞红了脸,低头含笑不语。宝钗不好再说,因道:“我正要去看看宝蟾,倒是赶紧离了你们这里,免得碍着你小两口,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说着起身便走。岫烟忙拉住了,满面羞红向薛蝌道:“姐姐不是外人,你有话只在这里说罢。”薛蝌也忙红着脸陪罪。

    原来自应天府案发,薛家自户部除了名,削去皇商之职,又缴没恒舒典等家业,薛蝌为了官司奔波,花去许多冤枉银钱,加上宝琴出嫁、薛蝌娶妻、贾薛联姻诸件大事,家底尽已空了,除去自家居住的一套院落之外,余的几间房舍也都变卖了。邢岫烟过门后,便遣散一概仆妇,只留下两个极小的丫头伏侍薛姨妈茶水捶背等事,至于针黹炊煮一应杂务,俱是邢岫烟亲身打理。薛蝌因见饭时将近,欲唤岫烟出来下厨,又因宝钗在他房中说话,便又改主意欲去酒楼里叫一桌菜来,却为银子收在岫烟房中,不得不唤他出来商议。宝钗听了始末,笑道:“这又有什么可瞒人的,也值得这样鬼鬼祟祟?难道我不知道家里的事,还要你们这样遮遮掩掩的,讲这些虚礼?不过是家常便饭,我就同妹妹一道准备起来便是,两个人又正好做伴。”

    薛蝌笑道:“姐姐是客,怎么好教姐姐下厨的?”宝钗笑骂道:“才说你把我当外人,现在又说起客人来了。”岫烟忙道:“姐姐愿意陪我,正巴不得呢,只怕脏了这身新衣裳怪可惜的,倒是换一身的罢了。还是换姐姐从前在家做女儿时的衣裳呢,还是换我的衣裳?”宝钗眼圈一红,勉强笑道:“就是你的衣裳,随便拣一身与我换上罢了。”岫烟会意,果然依言开了箱子,找了件八成新京南绣茧绸罩袍出来,薛蝌忙避了出去。宝钗披了袍子,一边系带子,一边想着他小两口万事有商有量,好不亲热,再想想宝玉对自己的冷淡疏远,无异冰炭之别,心下益发感伤。幸好他本性温厚,遇事总能设法自开自解,并不肯一味自怜,不过感慨略时,便仍如常。

    厨房材料是早已预备下的,并不费许多功夫,不一时便办了出来,四样荤菜是一碗鱼翅,一盘整鸭,一碗珍珠圆蹄,一碗栗子鸡翅,另有一大盆鲍鱼汤。四碟凉菜是虾仁黄瓜,鸡丝粉皮,芥菜拌腰花,木耳拌桃仁。薛姨妈犹记得宝玉最爱吃糟鹅掌鸭信,也早吩咐岫烟备了,又取一大坛酒来,向宝玉道:“你如今已是大人了,只管放量吃,醉了便睡在这里,看哪个老妈子再聒噪你。”说得众人都笑了。

    饭毕,已是瞑色入窗,苍烟四起。宝钗又往宝蟾房里坐了一回,嘱咐了几句话,遂与宝玉两个作辞薛姨妈,赶在月上西楼前回来,先往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方回怡红院来,卸妆就寝,一夜无话。正是:

    巫山云雨天涯近,楚帐风霜魂梦遥。

    且说贾环自与吴新登、戴良两个勾结,每日挥豁随心,好不得意。谁知自从宝钗进了门,王夫人便把家事都交给他掌握,一应用度使费,都从他手上支出,每日查对账目,一笔笔都要记得清楚。吴、戴两个做不得假,眼见再没油水可捞,又怕隔些日子查出前边的亏空来,反落没脸,因此两个私下里商议一回,便都指个由头辞了去,自愿拿出银子来赎身。贾政也不挽留,另从家人中提拔了两个做管家,又命李贵打理外务,主管门上应答、家丁调派等事。又叫了贾环来问他,前些时从账房支出大笔银子使度,都用在何处。

    贾环一时难以支吾,明知贾政最喜读书的,便随口说用作了学费。贾政斥道:“胡说,什么老师的束修要这许多?”贾环无可解释,只得硬着头皮道:“儿子听说明年是乡试年,原想下场一试,有朋友说可以帮忙捐个监生,儿子不合听信狐朋之语,所以向账房里支了钱,谁知又被骗了,所以不敢同父亲说起。”

    贾政听了,虽然生气,倒也欣慰,点头道:“考试也是读书人本份。你虽然不该擅自支取银两,但本意是为着上进,倒也是正经主意。这回我便不怪你。只是你果然要考,便该堂堂正正的考去,又何须捐监入场?眼下便有录科,兰儿也说要下场,你就同他一起考去,你叔侄两个又刚好做伴,也不孤单了。考不考得中,都不必太放在心上,只当走个过场,积攒些经验便罢了。若果有真才实学,不过输在时运上,到那时再谈捐监也不迟。”贾环只得应了。

    府里众人听说贾环要同贾兰一起下场考试,都觉诧异。那贾环有苦说不出,到了这时,也只得做出用功样子来,闲了便读几页书,却那里看得进去。这日因觉得闷,欲往邢府上寻贾琮作耍,方出来街上,忽听后面有人道:“那不是三爷么?可有日子没见了。”贾环回头来,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皂罗网巾,身上穿着葵色缎子猞猁皮袍,外面罩一件淡蜜色缎子四围镶滚的草上霜一字襟坎肩,脚穿薄底缎靴,打扮得十分花哨,正满面春风的朝着自己拱手,却是从前常往府里来的相公单聘仁,陪着贾政考查自己诗词学问时原常见的,难得他还记着自己是“三爷”,倒也欢喜,遂嘻嘻的笑道:“许久不见,你如今在那里发财?”

    单聘仁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三爷刻下要是无事,容我做个小东道,就到旁边酒楼里小叙一回如何?”贾环正觉肚饥,闻言欣然答应,笑道:“要你破费,倒不好意思。”单聘仁笑道:“我从前在府上常来常往,难道叨光的还少么?”遂引着贾环来至街道拐角的一间半边卖茶半边卖酒的铺面前,只见这半边是个斗方,写个古体的“荼”字;那边是一个酒帘儿挑在半空,写着“现沽不赊”;中间雕花排扇隔断,供着鲜花盆景,炉瓶香案,也还整洁不俗。二人上了这边楼上茶座,拣一窗口亮处坐下,叫小二来,点了几样荤素酒菜。

    小二唱了菜,又沏了一壶香片来。单聘仁饮过,略说了两句闲话,这方道:“我从府上出来,在家闲了半年,原打算谋个馆混个温饱,幸好遇见一位同科考学的旧同窗,将我荐至缮国公之孙石光珠的府上做书办,做些写写算算的杂事,倒也轻省。又可巧他今年点了学差,许多考生都来走我们的门路,我虽不肯收受礼物,奈何他们死缠着要给,口口声声只说倘若不收,岂非认定他们是考不取的?倒不吉利。况且又并不想别的,只求我得便儿在石大人跟前略提这么一两句,让大人记得今年生员里有这么一号人物,阅卷时手下略松动些便是了。因为这样,倒使我近日手头略宽裕起来,倘若世兄早遇见我两天,别说做东吃酒,只怕倒要求着世兄舍米呢。”说着哈哈大笑。

    贾环听了,不免上心,又见单聘仁头上帽子,身上衣裳,脚上鞋帽,无一不是时新小巧货色,不由信了,问道:“原来今年的学政是石大人,他与我家原是世交,从前逢年过节,也曾拜会过的。我正想着县试将近,要不要投考倒还拿不定主意,倘是石大人监考,倒是可以一试。不为别的,我见许多考生十几岁入场,考了几十年,胡子半白,还是童生。可知这考试录遗,学问固然重要,运气却也不可或缺,倘若运气不济,任你有天高的才识,空入了一回场,也还是无用。既是石大人做考官,我便运气差些,也不怕了,只要世叔肯在石大人跟前点拨这么一两句,想必不肯遗漏了我的。”

    单聘仁的这番说话,早已是做熟的腔调,逢着机会便要使出来撞骗一回的,起先见着贾环时,因知他素不好学,原不指望他上当,不过随口一试,如今听了这话,便知已然入彀,更加笑道:“这可是世兄的时机来了。我们石大人最是古道热肠,素肯识英雄于未遇,拔豪杰于穷途的,况且闲时每曾与我提起政老,往往赞不绝口,称赞是古往今来最刚直不过的一个仁人,只可惜时运不济,所以出了这样的事,每提起来,还往往叹息不已。有这样的情分在前,只要我在大人面前略提一二句,说世兄今年也要投考,想来以世兄这般的学问人才,一个秀才自然是稳中的,再有学政大人的亲自垂爱,就是前五名也还如探囊取物哩。”

    一习话说得贾环如穿后壁,如脱桶底,心眼里开出花来,忙道:“既然如此,我明儿就备一份礼去拜见石大人,投作门生的岂不好?”

    单聘仁笑道:“世兄又来说笑话儿了,府上如今这样的境况,学政大人虽有心相助,也只好暗中使力,难道还要敲锣打鼓惟恐别人不知的么?倘若世兄这般冒失失闯进去,便有通天的才学,大人反倒不好帮忙的了。不然,岂不落人话柄?况且世兄考中后,自然便是一个现成儿的门生,如今尚未开考,正经连个生员也不是,却又来投什么师门?倒没名堂的。”

    贾环听了,连说“不错”,笑道:“你知道我的,原本对功名并无兴致,所以竟不知道这些讲究。我们这样人家,自然都是世袭为官,那爵位是从生来就抱定了的,竟从未想过考取功名的事。自从家父辞了官,全家的指望便都落在我一人身上,倒不容不尽力。既然世叔这般说了,我便放手一搏,虽然一顶头巾不值什么,总是个好名声,也好教家父欢喜。”单聘仁点头道:“既然世兄有这番雅兴,我今晚回去就设法与学院大人说知,倘若有了三分消息,再来与世兄报喜。”两人又说一回,便散了。

    贾环自此抱定一个必中的念头,安心要挣那一顶头巾来充充面子,每日兴头头的,逢人便说要同贾兰一道下场,摇头晃脑的念些“之乎者也”,却又并不温书,只眼巴巴等着单聘仁再来找他,急得眼睛里恨不得生出手来。谁想那单聘仁竟是一去无音,直等到考期贴出来,没两日便要进场,方重新约了他仍往前番那家酒楼相见。落了座,贾环急吼吼便问:“那件事可有消息么?”

    单聘仁手里拿着个白玉烟壶,且不作答,只向他做个不急的手势,叫了小二来,这回并不吃酒,只要了一壶茶,另有云片糕、芝麻糖、瓜子、栗子、果子、腐干等几样点心干果,又等着小二沏了茶,这才低声向贾环笑道:“原不好意思来见三爷的,为的是不能一去无凭,所以又不得不来,还有句说不出口的话——前回说的那件事,我等了好几日方寻个空子与家主人说知。家主人听见世兄有志向学,十分称赞,连说前番政翁身在缧绁时不曾尽力,久以为憾,如今既有效劳之处,焉肯袖手?却有一事为难:他虽是主考官,下边还有两位副考,家主人虽念着政翁的交情,这两位副考未必便肯徇情了。若世兄自恃才高八斗,拾青紫如草芥,那便只管考去,自然没有话说;若要求个必中的保票,只怕还得打通这两位副考的关节。”

    贾环忙道:“上次世叔说了要代我向学院大人求情时,我便料着当有酬谢的。但求世叔说个数目来,我若筹办得来时,自当奉赠的。”单聘仁正色道:“世兄这话说差了,我与府上是什么交情,这银子我是一个钱不要的,便连家主人也不是那见钱眼开之人,为的是两位副考脾气不好,若为世兄筹个周全,便少不得要通融些,若是别人,只怕捧着大抱的银子,家主人还怕惹一身腥呢。”贾环明知话中有假,见他这般做作,也不得不顺着他说话,却因他终不肯吐出一句实话来,不禁焦躁,催促道:“世叔见教的是。到底多少银子才是妥当,还望明说。”

    那单聘仁越见他焦急,越是故意吞吞吐吐,只说“吃茶,吃茶”,又拿着根柳木牙签慢慢的剔牙,直到贾环接连催问了四五遍,这才将烟壶在桌上敲了两敲,长叹一声道:“为的是数目太大,所以不好开口。如今这京城里的行情,找枪替备几篇文章出来尚要五百两一套,说到巴结考官,低于一千两银子是拿不出手的,这还只是一位副考的价钱,如要将两位一同打动,还要翻倍。倒是石大人说了,想他家刚遇着那样的事,哪有这许多银子添限,倒是只收一分的罢了。”

    贾环暗自一惊,心中忖度,原想不过是个秀才,又不是考举,便多说也不过破着几百两银子尽够了,谁想竟开口一千,且话风甚紧,竟不好商讨的。若说不给他,自己兴头了这许多日子,早放出大话来,说今年要同贾兰一道下场,考不中时,倒没脸;若给时,一则容易拿不出来,二则也怕单聘仁欺他,到时人财两空,岂不亏了?因此迟疑不决。单聘仁见他沉吟,便猜到心思,故意笑道:“我并不是要在你面前居功,真是寻尽了时机才在大人面前递上话,又好容易劝得大人松动口气,才吐出这点消息来。这也就是世兄,换作别人,哪怕一万两银子捧来,石大人还不愿耽这名声呢。”

    贾环诺诺点头,却仍不肯吐口说愿出银两。那单聘仁见他迟疑,知道一下子难以拿出,放出手段,更探进一步道:“你若一时筹不齐,或者分两次给也罢了,眼下筹得多少是多少,等进了场考过,那时心中有数,若自己算着必中时,倒不必多费银两,只凭本事运气考去便是;若不能做准时,再付余下的银子不迟。如此既经济,又稳妥,功名事业,岂不任由世兄探囊取之?”贾环听了大喜,笑道:“知我者单世叔也,真是个痛快人。便是这样。”

    单聘仁笑道:“若不看在世谊份上,我也不替他跑这腿子。”又叮嘱贾环送银子时切莫送到石府,免得教门人看见不雅。贾环笑道:“这个我自然省得。”说得定了,便叫店家结账,因说:“茶是两文一壶。那些点心、糖片都是四文一碟。”贾环拿出钱袋来,单聘仁拦住笑道:“这点小东道,我还请得起,三爷的银子,须留着做大事。”如数付清了,又细细说了自己赁住之处,“顺宽街一直到底,有个丁字路口,拣窄的一条进去,便是斜街,走不了百来步,路南有个豆酱盐醋铺儿,铺子东一个瓦门楼儿,门首有个石头影壁的便是。”说罢,将烟壶别在腰上,拱手辞去。

    俗话说“苍蝇不抱没缝的蛋”,那单聘仁自见了贾环,便起了个悬罾等鱼之心,就算他不上钩,也要拦了河,拿天大的网来兜住,况且贾环又是个贪功好虚没脑袋的,那里分辨得出真假?次日果然兑了五百两银子,搭在马上,寻至斜街单聘仁的下处。那单聘仁早已备了一坛子酒,并些烧鸡、熏腿、鹁鸽、卤肠之类,满面笑容的道:“俗话说得好:‘火大蒸得猪头烂,有钱买的公事办。’话虽粗,道理说得明白。”贾环笑道:“你看那马上是什么?”同单聘仁两个抬下褡裢来,解开绳子,只见雪光灿烂的一片。单聘仁漆黑的眼珠见了雪白的银子,什么话说不出来?亲自验了秤,便拉着贾环至灯下推杯换盏,谀词如潮,直把贾环奉承得天上有地下无,古往今来第一个才子,直是甘罗、谢缙的一般。说得那贾环飞飞儿的,也不认得自己了,不是去录科,倒好像金殿面圣雁塔题名,直等一场考过,便要赐官进爵出将入相的起来。

    转眼考期已至,贾环、贾兰收拾了考具,同乘一辆车子来至学院门前等候。不多一刻,闻得升炮开门,学院大人升坐大堂,照册点名。

    贾环抬眼看去,只见那人穿圆领,戴纱帽,金带皂靴,正襟危坐,果然便是石光珠石大人,不由心中大喜,那里还有丝毫怀疑。及发下卷来,看了题目,乃是《盖均无贫》四字,要求一篇文章,一首律诗,虽不甚熟,却也毫无惧畏,想那单聘仁既已经许了他,不管写得怎样也准定中的,只管涂鸦泼墨,尽力的做去,胡乱凑了一篇文字,至于诗题更不在话下,虽不甚佳,也还中规中矩。

    那边贾兰见了命题,正合着从前做过的窗课,心下也自欢喜,当下更不迟疑,便龙飞凤舞的写起来,起笔便道:

    “即均之效而申言之,贫自无可患矣。盖国家之贫,以不均故,既曰均矣,又何贫之可患乎?且儒者出而与人国家,苟不明乎,上下相维之故,清鳃鳃焉为求富谋也,无惑乎掺术之左矣。古先王致治,类无不深思远虑,以求泯夫上陵下潜之阶,而盈虚既酌其经,斯支绌永消其蔽,不此之沟,而遂谓财用难丰焉,亦未知张皇告匮之形,固盛朝所断不出此者,寡与贫不患,而患在均安,此岂漫为是说,而绝无征信焉……”

    一路洋洋洒洒,顷刻写完,至于诗题,正有五言八句熟极而流,便是当年元妃省亲时命题咏稻香村的一首,恰便如合着题目天造地设的一般,遂在心中默念一遍,又略改了几个字,从容誊出,头一个缴了卷子出来,在场外候着贾环一道回家。

    岂料直过了一顿饭工夫,贾环方出来了,满面笑容的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件要紧的事立赶着要去办。老爷若问我,就说被朋友拉住了,稍后便回。”贾兰只得自己回去了。

    贾环径往酒楼来找着单聘仁,拿出两张地契道:“我家里银子不少,却落不到我手上来,前日那五百两已是变尽方法,如今再要一千两,委实拿不出了。这地契是我偷出来的,我原问过市价,值六百两有多。你且收好。我将来发迹,忘不了你。”单聘仁查看地契,知他所言非虚,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故意作难道:“原本说好是现银子,如今又换了地契,倒不好同人说的。若照实说你贾三公子手里没钱,谁肯信?真不知要费我多少唇舌替你圆场呢。”贾环打躬作揖,再三谢了。回来,只等报喜的上门。

    贾政见两人俱已考完,命他们默了卷子出来,看见贾兰的言词剀切,文理清通,知道必中的,心下十分喜欢,点头道:“这首五言律还是那年刚起大观园,娘娘省亲时命题的,正该用于颂圣。尾联‘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切着这《盖均无贫》的题目,正是珠联璧合,英发超隽,也难为你记得起来。”又看了贾环的,不过只得“句理通顺”四字而已,且通篇透着一股浮荡之气,考不考得中,则全赖天命了。也并不责怪,只说“考取是运,不取是命,文章之道原在修身养性,倒不必太把功名放在心上”。

    贾环不以为然,洋洋笑道:“父亲教训得是,但儿子既然下场去考,自是抱了必胜之心。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儿子既立志为父亲挣一份荣光,便不敢不尽力的。”只道必中,连梦里也听见报喜的上门,一时只见自己披蟒服,围玉带,幞头牙笏,无数幕宾姬妾围随,又见人马骡轿簇簇的上门,金银首饰成箱抬进来孝敬,一时又看见赵姨娘做了一品诰命,王夫人、凤姐等打着旋磨儿磕头侍候,彩霞、彩云、鸳鸯、袭人等都围着自己恭维,想到得意处,不禁打梦里乐出声来。

    谁知隔了几日贴出榜来,贾兰高中了第五名文生;贾环却是落在孙山之外,不禁无趣,又见报喜的拥在门上讨赏,贾政、王夫人喜滋滋的封出赏红来,又忙着叩谢家神、祖先,益发惭愧。贾兰换了新衣出门揖让,众人围着不住口的夸奖,都说“兰哥儿不过十三四岁,头一次下场便一试即中,照这样考去,明年便是举人,后年便中进士,不出三年,纵然挣不得一个状元,那探花、解元也是跑不掉的。”李纨听了,心花怒放,口里却谦道:“他才有多大,就敢说状元、探花,又是进士、举子的?这番不过是运气好,或者考官怜他年纪小,手下留情罢了,你们倒别枉赞了他。”宝钗正色道:“嫂子这话错了,唐时王维,宋时文天祥,可不都是年未弱冠便中了状元的?兰哥儿年纪虽小,志气却大,连老爷也夸他好文章,这次考取乃是实至名归,想必明年乡试、会试也必一路顺畅,连中三元的。”王夫人、李纨听了,都喜得合不拢嘴。

    那贾环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却是酸倒牙齿,气胀肚皮,又兼赵姨娘每日在家嘀嘀咕咕,说:“你又说必中的,如今连个响儿也不听见,只看见人家头上戴花,难道你只合肚里长草?”贾环愈发气闷,遂怒冲冲的走来石光珠府上,给了门房几个钱,求他带出单聘仁来。门房瞠目结舌,并不知“单相公”是谁。贾环又说了一回,那门房听得烦了,索性给他个闭门不理。贾环无奈,只得又往斜街来找。

    那单聘仁见了他,不等说话,先自将手一摊,蹙眉道:“我正要去府上找你,谁想你竟来了。不消说自是为了那考试的事,我原说这件事十拿九稳的,谁想竟不成功。这也怪我此前将话说得太满了些,原想着世兄上了几年学,又有内纤照应,考个把秀才总不成问题。无奈据学院大人说,三世兄的文章竟前言不连后语,一句天上,一句地下,实在不成话,若是两个副考都肯尽力遮掩,倒也罢了;偏偏当初贪图省银子,两个副考只买通了一个,所以如今竟无法弥缝。我听他这样说了,也曾出主意说,不如找枪替来另做一篇文章,署了世兄的名字,换回那原先的稿本来。大人却说,倘若一起始就把两个副考都买转也罢了,如今再要弥补时,只怕那位副考不肯,况且石大人也不好开口,怕他反打一耙,告个贿赂考官的罪名,这官儿还要做不做?是我拼着命往那位副考府上闯了一回,再三再四的求他,也不敢提大人的名号,只说这童生原是鄙东之子,今次投考失利,求他抬抬手行个方便。谁料那副考官开口便要两千两银子,还说一字千斤,这两千两还是看在王爷面上,往少里要的呢。我知道世兄委实拿不出,又求了他半日,好容易仍讲至一千两上。原想着是自己把事情办得差了,也没脸见世兄,就该先替世兄孝敬了,把事情办得好看再来说话,也算推诚相交一场。因此急急的回去筹银子。世兄也知道我,这么些年也没有个正经营生,不过东家走走,西家住住,若说人面还有三分熟,囊中却是空的,不过混个温饱而已。因此实实的筹了四五天,才好容易凑足了四五百两,现捧着银子去见那副考官,说明先付一半,情愿写欠字再补另外一半,便是加息也情愿的。谁知他竟不收我的,说是‘你要早来一天,这件事或者还有些商量;如今卷子已经誊清送上了,纵有一万两现银堆在这里,也是半点法子没有的。况且有风声说今年考生中多有找枪替的,上头因此大发雷霆,缉查得好不严谨,那里还敢虎头上掳须子去。’世兄白替我想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主意呢?所以竟不敢朝世兄的面了。今儿既然遇上,单某也是不好躲开的,只听凭发落,唾面自干的罢了。”

    贾环听了他这一篇鬼话,直气得七窍生烟,五脏错位,做声不得,半晌方道:“你既这样说了,竟是没你半点责任,我却啐你做什么?如今也并没什么可说的,总是我命里无爵罢了。你将先头那五百两银子和地契还了我,咱们就此别过了。从此见了面,也只当作没有这回事的一般。”单聘仁听了,大睁了两眼骇道:“我的三爷,刚才我把唾沫都说得干了,难道你竟一句没往耳朵里去的?那一千两早已经送到副考官府上,层层打点了。如今难道好上门捱个儿要回来的?不怕世兄恼,这样吐口唾沫往回舔的事,世兄说得出来,单某还真做不出来。况且里面还沾连着石大人的面子呢。连我自己请客送礼,还添进去不知多少,如今也没处讨去。原想着托赖世兄做了官,以后少不得赏我的;难道如今为着事情不成功,我好向世兄讨还不成?”说着连连冷笑。

    贾环赴考原是为了挣面子,如今面子没挣得,银子花了不少,还要挨这一场羞辱,更不知回去如何向贾政交代地契之事,不禁又气又恨,又怕又愧,当胸揪住单聘仁衣襟骂道:“你从前吃我家,住我家,得了多少好处。如今不思图报,倒来骗我银钱,落井下石。你也好算个人?今天若不还我银子,跟我去衙门评理!”

    那单聘仁原是欺诈成习的,不知被人当胸抓过多少次衣襟,照面骂过多少句畜牲,那里把这些些小事放在眼里,当下握住贾环手腕微微一拧,又轻轻朝前一送,已将贾环推了个跟头,指着笑骂道:“你若是个有志气有本领的,早自己考中头名状元了,还用得着求情托路,做下这不要脸面的事?如今倒来充斯文、假清高的了。我倒不怕你去衙门里告我,只不想陪你闲费这功夫。纵然是我骗了你,谁亲眼看来?你说给了我银子、地契,是我绑着你手给的?况且你这贿赂考官,买卖功名,先就打一百板子,只怕你皮滑肉嫩的捱不住。这是我好心提点你,你若不信我这话,只管去告,看看进了衙门,是我吃亏,还是你吃亏!”说罢竟然扬长而去。

    贾环气得目瞪口呆,灰头土脸,也只得丧丧的爬起来,欲回家时,想到贾兰之得宠,李纨之得意,众人之褒贬,赵姨娘之罗唣,越觉心中不畅,暗想:我们两个人一起赴考,若一般考不取时,倒也罢了;偏他又中了,倒教人说我做叔叔的反不如侄儿,白大了几岁年纪,学问灵巧一些儿不及,把书都读到阴沟茅厕里去了。这一番口舌之辱,终不知要忍到何时方休,倒不如想个法子,大家考不成,还气平些。因站在当街呆呆想了半日,忽记起方才单聘仁说今年科考枪替舞弊之风甚重,各府县严查重办之事来,便得了一个主意。正是:

    虽无经国齐家志,倒有翻云覆雨心。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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