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诞节到了。
“雪霓虹”放假半日,晚上天池、吴舟和卢家兄妹约齐了去中山广场的尖顶教堂听福音。一行四人,虽然或站或坐,却都是俊男靓女,颇为引人注目。
教堂里拥满了崇洋好奇的学生,所有席位在黄昏前已经订空,还不断有新的人来到,把教堂内外挤得水泄不通。可是看到轮椅驶来,人群还是自动让出一条路,让天池一行顺利通行。
睡在轮椅上的吴舟面容安详,宛如天使。
连牧师也忍不住对他们频频注目,询问天池:“发生了什么事?”
“救人时撞伤脑部,已经昏睡半年有余。”
牧师恻然,将手覆在吴舟额上:“愿主祝福他。”
天池忽然泪盈于睫,低下头来。
这个时候,圣徒们唱起了赞美诗:
“全能上帝,万福泉源,
恳求垂听我赞美。
上帝恩典,似水长流,
我们高声颂恩惠。
愿主教我,唱诗和谐,
犹如天使颂主前。
上帝恩典,实无穷尽,
主的慈爱不变迁。”
牧师看着天池:“祈祷吧,上帝会听到。”转身回到讲坛。
天池一震,若有所思。
“我如羔羊,迷失正路,
主如牧者来找寻。
救我脱离,一切危险,
为我流血舍性命。”
天池泪光盈盈,在舒缓悠扬的赞美歌中缓缓跪下:“上帝。你在天上几千几百年,那么多人信仰你崇敬你,你必有你的神力。虽然我们不是教徒,却也是芸芸众生之沧海一粟,是你牧鞭下迷途的羔羊。请给我们指引方向,请让吴舟哥哥醒来。他已经迷失得太久,请您唤醒他回到人间。”
“我深知道,我心软弱,
容易离开我上帝。
今将身心,献为活祭,
恳求收纳莫丢弃。”
天池心中大震,抬起头来。耶酥在十字架上与她默默相望。
记得第一次到教堂,还是吴舟带她来的。从小到大,吴舟教给她太多东西,他给她人生的第一管口红,训练她穿衣品味,教会她跳交际舞,骑自行车,使用手磨咖啡机制咖啡……他对她一生影响至剧,不可磨灭。
纵然用一生回报他,也是心甘。
她重新合掌,更加虔诚地说出愿望:“全能的上帝,如果吴舟哥哥能够重新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苦,受一切难。上帝,我心甘情愿,献为活祭,请允许我代替他承受一切。阿门!”
卢越望着天池,虽然不可能听到她的祈祷,可是也已经猜到大概,不禁动容。
琛儿低声说:“他是她的十字架。”
卢越却感叹:“可也是他的上帝。”
她崇仰他有如神明,爱惜他有如眼珠。这世上竟有那样深挚彻底的一份爱,叫其他人如何介入?卢越对自己的追求计划颇无信心。
琛儿问:“为何不祈祷?”
卢越苦笑:“怕上帝顾此失彼。”
此与彼,孰重孰轻?
接着他反问妹妹:“你呢?为什么到了庙里又不烧香?”
“不知道该怎么说。”琛儿凝眉,“跟上帝说:主啊,求你让钟楚博离婚,抛妻弃女来娶我吧,阿门!上帝会答应我吗?”
卢越点头,正欲说话,忽然眼神一定:“咦,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钟楚博?”
琛儿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不远处钟楚博正紧锁眉头,在闭目聆听圣乐,身旁一左一右两个女子紧紧箍住他手臂,一个年纪略长,穿青狐大衣,大串金链子,大颗钻戒,珠光宝气隔着十来步远已经晃人眼睛;另一个年约十七八岁,长相与钟楚博有三分相似,头发削得又短又薄,学时下青年那样染成栗子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没半分安静。忽然与卢越目光相对,呲牙一笑,做个鬼脸。
卢越毫不示弱,立刻挤眉弄眼还以颜色,口中喃喃说:“左牵黄,右擎苍。”
琛儿想笑,却整个人僵硬得甚至做不出最简单的一个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钟楚博的妻子女儿。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
在上帝的面前。
钟楚博似乎受到某种感应,忽然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毫不迟疑地望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于空中相撞了。
似乎有电光闪烁。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赞美诗的歌声,隔着上帝的牧鞭和《圣经》的戒律,他们的目光于空中毫无阻碍地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那女孩子觉察到父亲的变化,碰碰他的手臂说了句什么。于是她的母亲也跟着转过头来,疑惑地打量着琛儿。
琛儿觉察了,却只是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如同中盅,只是悲哀地、悲哀地注视着钟楚博。
钟楚博先恢复常态,向夫人女儿说了几句,便率领家人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笑着招呼:“这么巧,你们也来了。”接着向吴舟弯下腰来,说:“我好久没去探望吴先生,他好些没有?”
那女孩子不耐烦这样的应酬,口快地说:“我叫钟小青,是我爸的独生女儿,这是我妈。”
卢越笑,学着她的口吻自我介绍:“我是卢越,是我妹妹的哥哥,这是我妹妹琛儿,这是纪天池。”
钟小青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与敌意:“原来你就是卢琛儿,我知道你,你是我爸的手下。”又问卢越,“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卢越答:“我是摄影师。”
“开照相馆?拍写真集?”
“不,没那么酷。我在机关工作,这是我名片。”
“你有拍过裸照吗?”小青追问,她似乎对卢越颇有好感。
卢越笑了:“不,我是拍服装的,不穿衣服的不拍。”
“那多没意思。”小青挑衅,“那你有出过摄影集吗?”
“刚刚有。叫《羽衣霓裳》。”
“《羽衣霓裳》?我看过呢。是你拍的?能不能也给我拍一组照片?”
另一边,钟楚博也同天池有问有答,内容无非是吴舟的病情。琛儿微笑地看看哥哥又看看天池,目光只不肯再与钟楚博相接。
可是男女之间,一旦发生了某种情愫,就是掩饰得再好也还有蛛丝马迹会在空气中流露出来,被有心的人察觉。
而许弄琴就是一个有心的人。此刻,她正以一个疯子的精明直勾勾地注视着琛儿,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与自己丈夫间非同一般的情份,绝不是老板与员工那样简单。
琛儿被那鹰隼般的目光盯得极不舒服。天池察觉了,立刻说:“我们出来得太久,该回去了。”笑着向钟楚博告辞。小青犹不住叮嘱卢越:“明天。明天有时间吗?我找你拍照好不好?好不好?”
新一轮的赞美诗在这个时候响起:
“复活良辰喜乐来临,阳光四射更见光明;
迷惘双眼而今复苏,使徒得见求主重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耶酥基督温和君王,求你来临常驻我心;
但愿从今诚心事主,向你献上感恩颂扬。
哈利路来,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琛儿深吸一口气:“比做贼都险。”
天池看她一眼:“那又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琛儿对答如流:“只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池摇头:“饮鸩止渴,自讨苦吃。”
“人之砒霜,我之蜜糖。”
“愚不可及。”
“愚?你愚还是我愚?子非鱼,安之鱼之乐?”
“喂喂喂!”卢越抗议,“你们两个,不要在我面前讲外语。”
天池和琛儿一齐笑了。这卢越,自有他的幽默与可爱。
风细细,照着月光下走着的几个年轻人,正是各有各的怀抱。
晚风吹送,“哈利路亚”的唱诵依稀远了。
即使真有上帝,他听得清那么多人的心声吗?
2、
第二天是吴舟复诊的日子,天池一早已经陪他在医院等候。
陆医生出来看到,感喟说:“你清新得如同早晨的露珠。”
天池起初以为是恭维女子的例话,只微笑表示领情。
但是他接下来说:“我从医多年,不要说植物人,单是瘫痪或者伤残卧床者,只要不能自理,十个人有十个人会得褥疮,且浑身发出异味,你是唯一的例外。”
天池这才明白过来医生指的其实是吴舟,不禁感动。自己的所做有人看到且表示赞美是一种福份。在这一刹那,陆医生同她的相知抵过寻常朋友交往十年。
她忽然忍不住向他倾诉:“我们昨夜去过教堂。”
没头没脑,但是陆医生居然听懂,闻言立即答:“上帝必会听到你祈祷。有你这样的照顾,他不醒来简直是一种罪过,连我也觉罪孽深重。”
“医生言重,何必自责?”
“医生医生,我到底医活了几个人?”不知为何,陆医生今天的感慨特别多,“会用听诊器、照两张X光片也叫医生,同上帝如何比?”
“不是有话说,医生是上帝的另一只手?”天池安慰医生。
陆医生却继续牢骚:“是,在上帝照料不到的小节上,比如伤风感冒,可由医生亲手开药。”
天池笑了。可见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快乐。
她走出医院时,发现卢越在门口坐等,见了面,远远地先问一声好:“嗨,天池,嗨,吴大哥。”
天池十分感激,他没有歧视吴舟,当他是正常人一样礼貌周全,这使她的笑容比以往更加温婉:“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来看看奇迹是否出现。”
“什么?”
“如果真有上帝存在,他一早已帮你唤醒吴大哥。”
天池微笑,她喜欢这祝福。不论真假,能听进耳的就是好话。
卢越道出实情:“说真的,你今天能不能请假?”
“做什么?”
“钟小青一早给我打电话,约我来她家给她拍照。我也很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所以招之即来。”
天池明白,卢越是为了妹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是,爱情什么时候竟变成一场战争了?
3、
钟楚博的家就在吴家前方约500米处,是一座室内三跃层小型别墅,装修很豪华,可是门口小花园里草木凋零,有股衰败气。
卢越批评:“焚琴煮鹤。有钱的人没品味,有品味的人没钱。”
是钟小青亲自来开的门。
卢越眼前一亮:满堂红木家俱,古画屏,都是拍照的最佳道具。可是都蒙着细细一层灰尘,仿佛没有人住的样子。四壁挂满名家字画,百宝格上摆满古瓶瓷器,都胡乱地拥在一起,浑无章法。
他不禁再念一遍:“有钱的人没品味,有品味的人没钱。”
钟小青看到天池,大为不乐,质问卢越:“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是同她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吗?”
卢越笑:“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
天池不同她一般计较,笑笑说:“你们拍照好了,当我不存在。”
保姆斟出茶来,天池端了一杯,坐到窗前看风景。
钟小青老大不客气,果然当她不存在,只顾缠住卢越,花枝招展地摆出各种姿势让他拍照。
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多半九成新,统共没穿过几次。可是大多花哨有余,俏丽不足,又多与她年龄形象不符。卢越更加叹气,这一家子人,统统没有品味,只差没把钞票直接贴到身上算数。
一直忙到午饭时候,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天池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来了这么久,可是女主人始终不曾露面。
卢越提出告辞,小青不允:“你帮我拍照,我请你吃饭。阿姨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呢。”
卢越说:“你妈妈呢?你们不一起吃饭吗?”由此可见,天池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小青犹豫:“妈妈不喜欢见客。”
“带我参观你的家。”卢越提出要求。
小青欣然同意,带着他一层楼一间房地参观。“这是大客厅,这是内客厅,这是餐厅,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爸爸的房间……”
卢越诧异:“你爸妈不住在一起?”
小青脸上有些黯淡:“妈妈身体不好,医生说最好静养。”
这算是理由吗?卢越同天池交换一个眼神,疑窦丛生,可是毕竟是人家家务事,不便多问。这个家,大归大,可是没有人气。而且,不知为什么,虽然窗帘大开,室内却总有种森然的感觉。
天池扶着楼梯向客厅张望。小青忽道:“小心那扶手。”
“怎么?”
“去年妈妈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说起当年意外,小青至今心有余悸,“幸亏没有事,可是妈妈从那以后就搬到楼下去住,再也不敢上楼来。”
天池望向楼下,似乎看到地毯上犹有血迹殷然。那地毯当然已经换过,可是她仍然觉得不安。脊背上一阵阵发冷,似乎有人在身后窥视。她猛地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可是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只有越来越强烈。
卢越蹲下来检查一回,扶手显然已经修过,固若泰山。
“事后你们没有告装修公司么?”
“爸爸说好在没出事,又不在乎他们赔那点钱,算了。”小青说着,推开书房的门来。
那是一间真正的书房,一格格架子上摆满各国各代的大部头丛书,从文艺小说到哲学理论应有尽有,甚至有许多还是名贵的绝版书。可是同楼下的家俱一样,都蒙着细细灰尘。
卢越再次叹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参观完毕,饭菜已经摆出来,果然四菜一汤,十分精致可口。
而许弄琴始终不肯露面,饭菜都由小阿姨端进房里去。
卢越吃得很满足,添了两次饭,还特意多喝一碗汤,完后要手巾来抹了嘴,再次告辞。
小青不悦:“吃完就走,哪有这样的?”
卢越笑:“有这样好菜好饭,还怕我走了不来不成?”
小青大喜:“你会再来吗?”
“随叫随到。”卢越答应,但是笑容里明显没有诚意。
小青虽然年轻,也知道冒进无益,恋恋不舍地送两人出门。
走出好远再回头,还可以看到她站在门前不住挥手。
天池恻然,这个骄纵的小姑娘内心其实相当寂寞。
卢越说:“为什么我觉得那华丽的家好比一个活死人墓?”
“我还以为你会说像电影布景。”
“总之不是真的。”
“你有没有注意看那楼梯扶手?”
“刻花很精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那扶手,不像可以轻易松动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天池看着远方,“只好走一步瞧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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