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餐时,天池婉转地向程之方提出:“结婚的事,过段时间再说吧。”
“你知道了?”程之方一震,面如死灰,“是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天池凝眉,“只是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为着吴舟?”程之方问,铁青一张脸,“现今并没有守孝三年这种事,况且吴舟也并不是你什么人。”
天池忍着气答:“吴伯伯说什么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总不能他家刚出了事,我便急匆匆结婚。你若等不及,找别人行礼便是了。”
程之方罕见天池这般不讲理,倒反而沉默下来,不敢再耍性子,生怕小忍则乱大谋,事情还会更坏。天大的委屈也只好骨碌一声强咽下去,过了这几天非常时期再说。
“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只是“现在”不是,还是“永远”不是?
程之方不敢问。怕一开口,更加坐实结论,没有退路。该来的总会来,天池到底还是知道了吴舟的死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通过何种渠道知道的?又为何如此平静?他最奇怪的,是天池似乎并不见得有多么伤心,她像往常一样地上班下班,写作更加刻苦,琛儿告诉她,天池有时会笔耕到天亮,仿佛再不写就来不及了似的。
舞蹈是天赋,歌唱是天赋,绘画是天赋,它们都是不分国界,是与生俱来的,惟有文字,却是人类的产物,是人对天的一种宣战,是人和神的一次交战,是历史与今天的联系,是从未知走向已知,是把虚无具象,是将智慧像种树种花一样地撒下种子,随风传播,开遍漫山遍野。
是以仓颉造字,鬼夜哭。
天池这样拼命地经营文字,可会泄露天机?
程之方有一种感觉,天池的死而复生,仿佛是为了某种使命似的。他们虽然仍常见面,但是她的精神已经渐渐走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越来越读不懂她。
他爱她爱得心力憔悴,而她爱吴舟爱得伤筋动骨。他们两个,最终都不能得着与心爱的人团聚,却又不肯彼此体恤。
程之方觉得了孤独。作为心理医生,他知道孤独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随时会引发种种妄想和不安,一直领引自己的心境走向危险牢笼。然而他不能自制。
是爱叫他孤独。爱叫他思如潮水,心乱如麻,只觉得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
这天在诊所里接见了两个来访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来,吩咐护士推掉其余的约会,自己往杂志社来接天池午餐——反正心理疾病又不是患绝症,耽误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人,先解决了自己的心理问题是正经。
然而到了杂志社才知道:纪天池出去拍片了。
“拍片?”
“是呀,这期专栏的插图没交,她监工去了。”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摆弄着相机这样告诉他,并悻悻地补了一句,“不用我的片子,人家有独家御用摄影师呢。”
程之方明白过来,这位一定是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天池另有拍档,自行提供文章插图,就等于从他饭碗里分食。难怪这么酸溜溜。
而这酸溜溜亦传染给了程之方,这么说,天池是去找卢越了。她已经同自己解除婚约,再不必为了他而回避卢越了,是吗?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约会,假以工作的名义!
连的士都没有叫,程之方冲出门,就这么顶着大太阳一路急匆匆地徒步走去。多年好友,他当然认得去卢越摄影棚的路。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马上找到天池,也不知道见到她后要说什么,他只知道,他由衷愤怒。
他纵容天池,情愿做她生命中的最佳男配,却不等于他愿意看到别的男主角。他要看到他们两个如何在他面前做好这场戏。
程之方没有失望,天池果然在卢越的影棚里,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夏念儿。他们三个人头碰头地凑在高倍数码相机的镜头前,挑选着刚刚拍好的片子。
程之方忽然就像撒气皮球一样瘫软了。不是假工作的名义,人家的确是在工作,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天池的什么人,无权干涉。天池如今既不是他的患者,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一旦解除婚约,便再无瓜葛。而卢越,却实实在在,明明白白,从前是她的丈夫,现在是她的拍档。他们的关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到了这时候,程之方再痴情,也有些心冷起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别的人都是过客,他才是天池的归宿;然而现在才知道,他不过是她的加油站,在她精彩的两世情缘里,他从来都没有过正当的位置。
纪天池将第一次的爱情给了吴舟,将第一次的童贞给了卢越,她给过他什么?
现在吴舟死了,却成神成佛,仍然活在她的心中;卢越本来已经答应过放弃了,现在又卷土重来,大献殷勤。这两个人,活着的也罢死了的也好,都是这么地阴魂不散。让程之方简直战无可战,退无可退。
人人都会恋爱结婚,何以惟独他的爱情路走得这样漫长崎岖?
程之方没有招呼卢越和天池,静悄悄转过身走了,阳光很足,照在他的身上,却照不到心里去。他的心里冷冷的,充满着深秋的苍凉。他想,从此后他都不会再这样地爱一个人。
程之方终于死心了。
死心之后,是一阵深深的失落。
他寂寞地爱了天池数年之久,一旦决定不爱了,却只有更加寂寞。
自始至终,天池都没有发现程之方来过。
他枉在她身边这许多年,可是一直一直,他都没有走到她心里去;她也始终始终,不曾真正爱过他。
不爱,便不会留意,即使他走在她身后,只要她不回头,便不能看见;一旦爱了,纵使隔着千山万水,亦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
爱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一件事。
然而天池来找卢越,却不是为了爱,也不仅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友情——自从琛儿自昆明回来,天池已经多日不见香如,很有些担心,不知道她是避忌生人而不肯出现,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一只迷路的孤魂游荡在人间,朋友屈指可数,陷阱却到处都是,无异于四面楚歌,步步荆棘。
天池想,香如魂可以去的地方很有限,如果不来自己这里,就只能跟着夏念儿。
趁着卢越去将照片刻录进光盘,她含蓄地问念儿:“你最近好吗?”
不料念儿却十分直截,开门见山地反问:“你是问香如吧?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香如明天出庭,你要不要来?”
“什么?”天池以为自己听错,“香如?出庭?”
“香如的事本来已经定案,但是伤害她的人重新上诉,现在法院要开庭重审,就是明天。你要不要来旁听?”
“可是,香如已经……”
“我相信能够见到香如魂的人不只是我一个。”念儿幽幽的大眼睛直视天池,“我确信你以前并不认识香如,你接近她,是最近的事。你和我一样,可以看到香如的魂,对吗?”
“是的。”天池只有承认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与鬼同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却住在鬼屋里,每天夜里,都会听到香如通宵达旦的打字声,有时,还会听到她和空气对话……”念儿轻喟,再次说,“你真无法想象,与鬼魂相处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她无法想象吗?天池失笑,她不知与多少灵魂打过交道,而且,她现在的爱人,就不折不扣是一只飞机失事的鬼。想到吴舟,天池的心头荡过一丝甜蜜,就算阴阳殊途又怎么样,他们终于可以不再分离。
“但是自从在诊所遇到了你,香如的屋子就忽然静下来了。”夏念儿说下去:“同时,你的文章却越写越好。我不懂写作,但我熟悉香如,我认得出哪些文字出自她的手笔。于是我知道,她找到了新朋友,就是你。这些天晚上,她是找你去了。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惟一可以接触到香如灵魂的人,所以,我想你也许不会愿意错过明天香如的出庭。”
“但是她怎样出庭呢?别的人也可以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会怎样,可是香如坚持这样做,我不能阻止她。”念儿掩住脸,“香如说,她总得为自己讨还公道,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给天地留一份正义。但我想,一旦真相大白,香如的魂也就很难再留在人间了,说不定,明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天池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她不能想象,当人与鬼同时出现在阳光下,出现在代表公正与真理的法庭上,会是怎样的正邪较量,人鬼大战?代表邪恶的罪人,和代表虚幻的鬼魂,到底会孰胜孰败?
是邪不压正,还是阴盛阳衰?
“我去。我当然会去。”天池说,“我还会约我的朋友一起去。”
“是卢摄影师?”念儿忽然微笑,“卢摄影师工作时眼观鼻鼻观心,不苟言笑,起初我还以为他性格本来如此,后来才知道他是要为你守身如玉,终生不娶。你终于答应同他约会?”
“不,不是他。”天池诧异夏念儿这时候竟还有心思八卦,她温言答,“是他妹妹。”
天池要约的人当然是琛儿。这是一场强歼官司的公开庭审,她想,也许琛儿愿意知道这类案件的司法程序是怎样的,会把自己代入案件,对照出许峰与所谓强歼犯的不同性质,通过香如案而对核桃案多一份理智的审视。
然而一进入法庭,天池便后悔了。
听众出乎意料的多,也许这是因为和平时代没有大奸大恶,于是男女风化案便成了街谈巷议最热衷的话题,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人们的脸上写着莫名的兴奋,仿佛来旁观一场社火甚至是杂耍。他们不是来鉴证公义与邪恶的,他们好奇的只是强歼案本身,是那个关乎女记者被轮奸而后跳楼自尽的绯色新闻,他们是来看戏的!
琛儿忽然地便有了一种被奚落被旁观的羞辱感,仿佛即将受审的人不是强歼犯,而是她和许峰。而她这种难堪的情绪又立即被天池敏感地接收到了,于是天池益发后悔自己的错误邀请,不禁踟蹰:“要不,我们回去吧。”
但就在这时候,法官上庭了,大门关闭了。天池看到夏念儿坐在旁听席最前排向她悄悄摆了摆手,并指一指身旁的空座位——那便是留给香如魂的位置吗?一只鬼魂,在人间,在法庭上,即使是宣判她性命攸关的案件的法庭上,又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吗?
庭审开始了,被告方的辩护律师滔滔雄辩着,从强歼的定义入手,来置疑这宗轮奸案的定论;最终也是最有力的论证,落点于人证物证的欠乏——苏香如案发当时并没有做过身体鉴定,事后又羞愧自杀,现在犯罪嫌疑人言之凿凿,认定当时是香如主动色诱,事后勒索不成反目相向,反咬一口。一审结果只能证明被告与原告曾经发生性行为,却不足以证明那是强迫行为;至于原告的伤,也只能证明双方曾经发生肢体冲突,并不能证明是被告殴打原告——而对此谬论,苏香如的律师却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反驳。
天池气愤:“太卑鄙了!怎么能这样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站起来大声疾呼,然而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脆的质问破空而来:“谁说没有人证?我就是当事人,苏香如!”苏香如长发白衣,袅袅走到台前,一字一句,“我在这儿,我来为自己作证!”
满庭哗然,在场的观众包括法官、律师、乃至罪犯一齐大叫起来,既惊且疑,不能置信,都颤着声音问:苏香如?她不是死了吗?见鬼?!
人们挣扎着要去,然而拥到门口却又迟疑,回过头来,看那苏香如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告席上,娇如春柳,柔若荷花,长发无风自动,神态楚楚可怜,明明是幽灵现形,却恍如仙子下凡。却又怎舍得错过这一奇观?何况苏香如只说要来替自己“作证”,并没说要为自己“报仇”,那便是不会伤害人了;便是伤害,也只会找那两个强歼犯的霉头,不会与无辜人作对,既如是,又干嘛要跑?于是便都迟迟疑疑地回转来,却不坐下,密密立成一排,摩肩擦踵,屏息静观事态发展。
一时间,法庭上从刚才的混乱瞬息转为寂静,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法官要调息许久才敢发问:“原告,请你说明身份和来因。”
“我是原告苏香如。”香如的声音并不怎么响亮,却清清楚楚,让每一个人听见。“我今天来,不仅是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也是为天地留一份正义。不可以让罪犯逍遥法外,不可以这样混淆是非,如果法律可以被如此玩弄,世间就没有真理存在了。”
她转过头,哀伤而不解在质问那律师:“你自己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吗?你相信是我色诱勒索你的当事人吗?你相信一个人的清白、尊严、和生命,是这样地一文不值、可以被任意践踏吗?你是律师,你想赢,但是你要有良心,你是要主持正义的,不是为虎作伥。如果今天让你赢了这场官司,你会心安理得吗?”
那辩方律师面色惨白,筛糠样发抖,刚才还巧舌如簧的他,竟被香如魂清楚利落声声血泪的几个问题问得张口结舌,汗如雨下。
香如继而转向被告席,看着那两个伤害她的致命敌人,神情益发深沉、悲恸:“是你们害了我。但不是你们杀了我。杀我的人,是我自己的胸襟。是我承受不住谀论的诋毁和爱人的抛弃,竟然轻生。我现在非常后悔,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所有爱过我和我爱过的人,我用我的死来惩罚自己,也惩罚我的爱人,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因为我死得毫无价值,我的死,惟一的受益人是你们,是你们利用我的死来巧言翻案,用一个没有人证的藉口来颠倒黑白,扭曲事实。现在,我要你们当着我面再说一次,事实,到底是怎样的?”
在香如魂出现的那一刻,两个凶徒已经惊惧到崩溃,他们毕竟还是人,面对被自己害死的生命不可能不羞愧、不畏惧、不惊心动魄,及至被她这样一问,再也承受不住,不由自主,跪下来磕头如捣蒜,瘫软下去,其中一个更是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是人,我禽兽不如,是我害死了你,是我看到你孤身一人拦车,起了歹心,故意把车开到树林里去……”
另一个见到同伴招了,先还想阻拦,不及开口,却忽然心如死灰,随之叫起来:“我招供,我认罪,我该死……”胡言乱语,诈颠发狂。
审案已经无法再进行下去,法官举起一只手打算休庭,然而观众们已经一致高喊起来:“伸张正义!为死者申冤!判刑!判刑!不能让犯人逍遥法外!”人们并不是没有正义感,而只是缺乏一点点呼召。
香如仰起头,两行清泪直流下来,她仿佛向着所有的人祝福,又仿佛喃喃自语:“如果人们可以多一点宽容,也许世上就会多一点温暖。何苦这样苦苦相逼……”
接着,就像她突然出现那样,宛如一阵轻烟,忽然间消逝无踪。然而有一阵难以形容的香气,飘溢于法庭之上,令所有人忍不住仰起头来,仿佛在寻找香如魂的去向……
那一天从法院里出来,大太阳又明又亮,热辣辣地,让人不但不能抬头,甚至就是地面上的亮处也不敢瞪大眼睛直视。这样的阳光下,让人简直无法相信刚才的一幕是真实的见到。鬼魂是不存在的,但是正义得到彰扬——邪恶在阳光下同样地不能容忍,这就使真理比往常更加地理直气壮,好像有了阳光的壮胆似的。
人们交口复述着自己的见闻,然而所有的版本都大相径庭;记者们出示在庭上的拍摄,底片却不知怎么统统曝了光。幽灵大闹法庭的故事成为街头巷议的一个传奇,没有人可以确定真假,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犯罪人自动伏法。不论香如魂有没有出现过也好,但她的确得到了正义的回报。
念儿在法庭外与天池会合,脸上满是泪痕,见了面,执手叹息:“她走了。”
天池安慰:“香如终于可以安息。”
“但是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夏念儿叹息,“人生何其寂寞。”
琛儿轻轻一震,忽然插话进来:“若是肯多一点宽恕,也许就会多一点温暖。”她向天池摆摆手,一句交待也欠奉,匆匆离去。
然而天池已经大约猜到她的去向——应该是去见许峰了,人生何其寂寞,她总得给他一个机会。
念儿又说:“香如还有心愿未了。”
天池知道她指的是那本《流芳百世》。香如回来,是为了帮助那些流芳遗艳完成心愿,这一份遗志,天池将代为继续。她承诺念儿:“我们会帮她完成。”
“是的,你,我,还有卢越。”念儿终于微笑,忽然俏皮地眨一眨眼,“程医生说你不理她了,那么,你会对卢摄影师多一点宽恕、多一点温暖吗?”
天池只是微笑,不置可否。不,既不是程医生,也不是卢摄影师。没有人知道,她的爱,已经超越了生死阴阳。她掠一掠头发,大胆地迎着阳光微笑。
人生何其寂寞。但是她不怕,她有吴舟哥哥陪着她。她早已不为人知地悄悄跨越了某种疆界,同灵魂共享一个空间,一个充满了爱与温柔的理想空间。
海很清,风很劲。
天池坐在海滩上,左手是她的母亲,右手是吴舟哥哥。
他们在聊天。
天池很用心地聆听。一个微笑挂在唇边。她只觉一生都不曾如此丰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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