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我开始喜欢寻仙觅异。只要听人说哪里算命的最灵,就立刻毫不犹豫地赶了去,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伸了手让人看相。
并不相信所思所想真的会写在那横横竖竖的几道掌纹中,可是不信他们也不知道该信谁。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说,这一个不灵,也许下一个便灵了。
渐渐地,我自己也成了半仙,端着别人手掌也能煞有介事地侃上半天,吹些“智慧线”如何又“婚姻线”云云的闲话。也知道所谓测字其实就是拆字,把好好一个生字拆了偏旁部首同“金木水火土”重新组合,再依时依境地说上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不把人迷得一愣一愣的才怪。
可是明白归明白,还是忍不住向子虚境中寻求安慰,同江湖术士们拆招已经成了我生活一大主题,不然也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有一次遇到一个很特别的驱魔人,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头,既不看手相也不问八字,只将我的右手中指微微一捏,便很肯定地说:“是受了惊了。”尔后命我平躺,将一只罗盘放在我胸口,于是那罗盘的针蓦地狂转起来,老头凝视半晌,说:“是个女鬼,冤魂不散。”我悚然而惊,知道这次遇上真仙了,立即央求:“大师,该怎么办?”
然而他的办法也无非是书符洒水,事实证明,根本不灵。
“大仙”的对外身份是个画家,兼职算命,所以格外令人信服。有一次,我们从周易八卦谈到吴带当风,正谈得兴浓,他忽然说:“看你的脚。”我低下头,愕然发现自己脚上的一双鞋不知什么时候竟给左右颠倒了。那画家压低声音说:“她来了。”我只觉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于是画家开始画咒念法,又命我在观音相前烧香磕头。可是事后仍然一无用处。
婚期一天一天地近了,以然催促我:“我已经替你订了包月美容,你要记得按时去;还有程医生那里,他说你已经脱诊好几次了,为什么?”
“因为我最近好多了。”我骗他。如果骗他能让他放心,又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好,而且越来越不好。事情已经发展到一到天黑或阴暗处就可以闻到福尔马林味,而我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许弄琴青白的脸,我觉得自己濒临崩溃,不知道哪一天早晨我就会突然在尖叫中疯掉,或者,我其实早已经疯了,只是自己还不承认,而周围人还不曾发现而已。所以我得骗他们,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精明来骗住他们,免得被送进疯人院去。
镜子里看不到我自己的脸,水笼头里流出的都是血,打开冰箱,往往看到一个冰镇的冒着白气的人头,而任何动物的肉嚼在嘴里都令我做呕。
我沉在一个看不见的河流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冷而绝望,可是我没有办法,甚至不能发出一个呼救的信号。因为我所能得到的回答无非是“你心思太重了”或者“这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之类,而所能得到的帮助也只有再重新回到程之方医生诊所这一条路。
不,没有人能够帮我,我已经注定要在许弄琴的冤魂不散中日渐枯萎,直至她大仇得报,将我索命。可是,我到底同她有什么仇?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她为什么不放过我?
我找到许弄琴的坟。
黄昏的墓园里寂无一人。找她的坟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劲儿——那汉白玉的巨型石碑比旁边所有的都高大堂皇——典型钟楚博的风格,不论做什么都喜欢比别人张扬,连造碑都不例外。
碑上嵌着许弄琴的照片,下书“钟门许氏弄琴之墓”,十分老派的一种写法,将一个女人生前死后的身份牢牢钉死在墓碑之上。生是钟家的人,死是钟家的鬼。
可是钟家的鬼不去找钟家人,找我卢琛儿做甚?
我注视着许弄琴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娟秀而美好,并无一丝戾气。
那大概是她年轻时代的照片吧,曾经也是一个秀丽的美人,后来是什么迫得她丧心病狂了呢?
风在林梢,枝柯动摇,若有若无的白色薄雾和着似近还远的福尔马林味依依地萦绕在墓碑周围。
有一种冷从心底潜潜冥冥地浮上来,墓园中,有多少无主孤魂在哭泣,在漂泊?
我迫使自己稳稳地站住,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无意闯进你的世界。我们根本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是你自己的误解把我硬拉到你的生活中去。放过我,我没有害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林风瑟瑟,我撒目四望,对着荒凉的墓地呼唤:“你来吧,我不怕你,有什么话,你当面同我说清楚,不要鬼鬼祟祟地害人!”
悲哀到极点,我反而轻声地笑起来,“鬼鬼祟祟”,她可不就是一个鬼?我想,我真的就要疯了,已经没有什么机会走进结婚礼堂,我最应该去的地方,其实是精神病院,而我整个的后半生,大概都要消磨在医院里。
我伏倒在墓碑上,忍不住哭泣起来。
身后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许弄琴,她终于来了!
我猛地回过头去,可是看到的,却是钟楚博。
这是出事后我第一次见到钟楚博。他已经重新恢复了挥洒自如,刚愎自用,许弄琴的死对他并没有构成太多伤害,相反,他好像因此得到某种解脱似的,活得更自在了。
自始至终,受害者原来只有我一个。为什么?
我觉得愤怒,指责他:“是你冷落她,伤害她,迫她自杀。为什么你毫无愧疚?”
“我做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愧疚。”钟楚博冷笑,弯身将一束菊花放到碑前。“她生前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现在还顶着我钟某人的姓氏安葬,已经算死得其所了。”
“既然这么冷血,你又何必来看她?”
“错了,我不是来看她的,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我听说你到处打听许弄琴葬在哪儿,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特地过来碰碰运气。”钟楚博忽然近前一步,猛地抓住我胳膊,逼视我,“琛儿,我们真是有缘,不是吗?”
“你干什么?”我惊得后退,却被他拉扯着动弹不得,索性不再挣扎,只冷冷注视他的眼睛,“钟楚博,我就要结婚了,连日子都定了,你不要再痴心妄想。”
钟楚博“嘿嘿”冷笑:“痴心不错,可不是妄想。你以前几次拒绝我,不过是因为我已婚,现在障碍扫除了,你该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不,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你已婚,而是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我爱的是柯以然,我们就要结婚了!”
“不要一再跟我强调你那个狗屁结婚!”钟楚博粗暴地打断我,“结婚是什么东西?废纸一张!我他妈的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婚姻!卢琛儿,你听着,不论你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总之我看上了你,你就注定要做我的人!”
我愤怒到极点,指着许弄琴的墓碑问:“钟楚博,这是你老婆的墓,你竟在她尸骨未寒之时说这种话。你就不怕惹怒她?”
“她活着我都不怕,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钟楚博哈哈大笑,“我是恶人,你没听过鬼怕恶人这句话吗?从来都是她怕我,做人的时候怕我,做鬼也拿我没奈何!”
墓园的风忽然就紧了,雾气也越来越浓,树枝在剧烈地颤动,发出“窸窣”的响声,仿佛声讨。我心胆俱寒,厉声问:“钟楚博,你没有听到鬼魂的诅咒吗?”
钟楚博随手折断坟前的一根树枝,猛一扬手抽在墓碑上,凛凛地喝:“谁敢?!”
我仿佛听到一声呻吟,那是许弄琴的鬼魂愤怒的呻吟。我知道她在愤怒,不错,她怕钟楚博,拿他无可奈何,可是她不怕我,所以追着我不放,把她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在我身上。
“钟楚博,住手!”我已经再也支持不住,“放开我,让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不许走!”他将我推得背部紧贴在松树上,避无可避,然后,一座山似压下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流下泪来。在这寂寥无人的墓园里,便是呼救,也只有鬼魂们听到。被一个鬼追得那样惨已经让我心力憔悴,可是现在知道,人的可怕还远远在鬼魂之上。许弄琴和钟楚博这对夫妻,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虽是生为怨偶,却一样地偏执而霸道,便是幽冥异路,也同心同德,齐齐地追着我不放。可是,为什么?我到底与他夫妇有何冤仇,为什么他们一生一死,个个都不肯放过我?
不知过了多久,奇怪的是钟楚博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专注而奇异的神情,有一抹明显的感动和震撼。当与我目光相投,他忽然叹息了:“卢琛儿,你……唉,我送你回家吧。”
“不,请送我到水无忧。”
我没想到会在“水无忧”遇到以然。
而更意外的,是桃乐妃也在。看到我,她脸上有一抹明显的尴尬:“琛儿,你也来了。我正跟柯先生商量伴娘礼服的事儿呢。”
“哦,你们谈。”我木然地说,脑子里空空地一无所思。
桃乐妃显然误会了我的冷淡,态度更加拘束:“不不,已经谈完了,我还有事,你们坐,我先走了。”
我顺从地在她刚刚让出的座位上坐下了,甚至不知道跟她道一声“再会”。
而自始至终,以然一言不发,直到看着桃乐妃走远,才冷冷问:“你见过钟楚博了?怎么不请他一起进来坐坐?”
“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话一问出口,我便知道自己有多么笨了,因为“松风”的窗口刚好对着街道,他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钟楚博的“奔驰”在门口停下并重新驶远。我本来满腹委屈,想向他投诉钟楚博对我的侵犯,可是听到他语气不善,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说实话只能火上浇油,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只得咽下所有的辛酸,只疲惫地说:“以然,你肯不肯相信,我和钟楚博,只是巧遇?”
“巧遇?真是太巧了一点!”柯以然冷笑,“桃乐妃说,你一听到钟楚博的名字就失态,口口声声说再也不想踏进是非地,可是另一面,你又偷偷和他私会!”
“什么叫私会?”我也恼了,“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还没有嫁给你,你无权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好,那我们换一种语气。我很愿意相信你和钟楚博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你可不可以诚实地告诉我,许弄琴出事的那个下午,你们到底为什么会跑到海滩公园去?”
“是他把车开到那里的,我在车上睡着了……”我停住,知道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越解释越暧昧,而且屈辱。泪水涌上来,我心中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悲哀,清楚地看到我同以然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可是无能为力。“以然,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不能这样审我。”
“是你自己无言以对了吧?”
“好,就当是我心虚吧。既然我们之间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婚姻已经没有意义,我们结束了。”我站起来,转身欲去。
以然叫住我:“等一等。你总是这样,一言不和,说走就走,一点诚意都没有。既然你对我这样没诚意,那么婚姻的确也没什么意义了。卢琛儿,请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如果你走了,我们就真的完了。”
我听到有一种破碎的声音发自胸膛之内,完了,我们真的完了。以然,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不愿意结束,我独自在无助和恐惧中苦苦挣扎,多么希望你能拉我一把。可是,为什么要怀疑我,放弃我?如果连你也离开我,我就真的一无所有,甚至了无生趣了呀!以然,为什么不留住我,却要逼我做出选择?如果走出这一步,我们就真的完了。
不,我不想完,可是,在这样的冷漠和盛气凌人之下,我又如何能够留下?爱情对我是生命中最尊贵的,可是自尊,却甚于生命!
我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他真的懂我,他应该读得出我眼中的祈求和软弱,然而,他的眼睛沉默。我叹息,转过身,推门欲去,可是我的心在祈祷,在呼救:以然,留我,只要你再留我一次,我愿对你坦白一切,其实,我早就渴望对你坦白,只是怕你不信……
“等一等!”
我心中一喜,以然,他终于留我了。我回过头,望着他。
可是,他要说的,只不过是:“你不用走,我走!”
他走了。那么绝然而无情。
他——走——了!
门“嘭”地一声在身后阖上,心的碎片洒落一地。我软软地重新坐倒下来,无意识地拿起一只品茗杯呆呆地看着,大脑被抽空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喜怒和思维,甚至不再晓得伤心。
有脚步声走近,接着门被重新推开了。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以然。
我抬起头,看到无忧清秀绝尘的脸。
她自我手中取过茶杯,厌恶地看着上面留下的一抹唇膏印——那是桃乐妃刚才留下的,大概是靳羽西的牌子,极其张扬鲜艳的一种红。她说:“你那位有个外国名字的中国朋友嫉妒你。”
我点头:“可是以然宁愿相信她。”
“以然才不会。”无忧轻蔑地说,“一个喝茶前连口红都不知道清理干净的庸脂俗粉,以然怎么会看得上?”
“但是以然放弃我了。无忧,爱与信任,为何不能并存?”
无忧同情地看着我:“琛儿,你知道吗?你最大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易于信任,可是这也是让你最容易受伤的致命弱点。也许你说的不错,爱与信任,是一对双胞兄弟,是并生的,可是兄弟们小时候亲密并不等于长大了也要永远在一起,总是越来越疏远越隔阂,所谓求全反毁,不虞之隙,简直防不胜防,想一辈子手足相亲,不能靠道理,要用心思,把爱情当成一件事业来经营,来挽救危机。”
我凄苦地笑了:“无忧,谢谢你,你真会安慰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挽救爱情了……”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压抑得太久太久,如今以然的背弃终于成为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草,将我压得整个崩溃下来。
我抱住无忧的腰,软弱地哭出声来,“无忧,我输了,输给了一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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