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其实,接陈安娜的电话之前,田桂花就在哭,因为她正在手忙脚乱地处理余西和马腾飞的官司。
那天晚上,马腾飞学校有活动,本是和余西请了假的,也答应了九点就回来,可九点半了还没见着人影。余西就急了,一遍遍地打电话,马腾飞就是不接,疑心本来就重的余西觉得天塌了,索性站在阳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区入口。快十点的时候,终于看见马腾飞的车回来了,她正打算下楼去接,就见车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从驾驶室下车,绕到后面,拉开车门把马腾飞架到肩上,两人一起踉跄着上楼。
余西登时就觉得胸膛要爆掉了,顺手从窗台上捞起一个花盆,就下楼去了。
然后,和架着马腾飞的女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她拎着一只花盆,横在楼梯中央,虎视眈眈地看着那个女人。
女人显然不认识余西,再加上马腾飞人高马大,扶着他也不是个轻快活,女人就气喘吁吁地让余西让一让。
余西像一尊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女人有点恼了,说:“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话音未落,余西手里的花盆就被高高举起,愤怒地落下,女人连哼都没哼一声,血流满面地和马腾飞倒在了楼梯上。
被酒精烧得迷迷糊糊的马腾飞和女同事一起重重摔在了楼梯上,在女同事抛洒的热血中醒来,然后发出了骇人的惨叫,惊动了正在看电视的马光远和田桂花……
马光远伙同惊慌失措的马腾飞把倒在血泊中的女同事送往医院的途中,呆若木鸡的余西被田桂花拖回了家一顿狂训。
田桂花说余西啊,就你这个醋劲儿,我就知道你早晚得作出事来,可我没想到你能作出人命来……
女同事被马腾飞背起来下楼的时候全身软绵绵的,就像一根煮过了劲的面条,让田桂花想起了火腿厂待宰的猪,遇上不老实的,往脑门上抡一锤子,基本就没了命。好大的一个花盆,连花带土兜头上去,一个女人怎么扛得住?万一人死了,命是肯定要偿的,可人家是一片好心送马腾飞回家,不是来送命的……田桂花哭得泪水长流。
陈安娜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田桂花哭着说的那声冤家,是说余西,而不是说马跃更不是说陈安娜,可陈安娜误会了。田桂花没心思和陈安娜絮叨,三言两语地挂断了电话,说余西你说怎么办吧?
余西一摇头,眼泪就滚了下来。
田桂花说:“余西,不管怎么着,咱也婆媳一场,你跑吧,有事我顶着。人家要钱咱赔钱,人家要命我给赔,我活这把年纪苦也吃了甜也尝了,够本了,你走吧。”说着就把余西推到了门外,“跟谁都别提这茬,人家要问就说是我砸的。”
余西号啕大哭着不让她关门,说马腾飞的同事已经看见她拿着花盆了。
“那是她看花眼了!”田桂花心一狠,关了门,拿起电话想拨110自首,又觉得哪儿不对,就放下了,放下电话的空儿,电话响了,是马腾飞,让田桂花放心,他同事只是被砸破了头,缝了十几针,没什么大碍。
田桂花这才捂着胸口哎哟呦地瘫软在了沙发上。
接下来的日子,马腾飞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忙,让余西去给女同事赔礼道歉,余西死活不去,说那女的肯定对马腾飞有想法,要不然,就算马腾飞喝醉了,轮得着她一女人又扶又扛地往家送吗?马腾飞彻底崩溃了,女同事来送就是因为她是女人没喝酒,她不仅送了马腾飞还送了其他男同事,因为他们都喝酒了,最后送他是因为车是他马腾飞的!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马腾飞一气之下家也不回了,请假去外地躲了两天。好嘛,余西更没法活了,觉得马腾飞肯定有问题,借着这茬想和她闹离婚呢,就白天去学校闹晚上和田桂花闹,田桂花让她闹得实在受不了,给马腾飞打了个电话,求他,求他赶紧和余西离婚,照这么下去,她和马光远早晚被她折腾短了寿,这倒不是她最怕的,她最怕的是就余西这醋劲和暴烈的坏脾气,不知哪天就把马腾飞给剁骨剔肉。
在这个家,这是田桂花第一次拿主意,也空前绝后地得到了马光远的支持,因为他回想起那血淋淋的一晚,就心有余悸,如果余西拿的不是花盆,而是一把菜刀呢?
他不敢想了。
尽管马腾飞早已被余西折磨得疲惫不堪,可真要离婚,还是很矛盾的,其一是愧疚;其二是他们真的爱过。
想到离婚,马腾飞就觉得特失败,恋爱的感觉真是**的骗人。恋爱的时候,余西耍小脾气、爱吃醋,他还美滋滋的,觉得那是余西爱他在意他,说明他有魅力啊。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要说除了余西之外没碰到过其他动心的女孩,那是撒谎,可就凭他和余西的感情,最多也就是心猿意马一下,就赶紧收了心。因为他爱余西,不忍她伤心,就更不要说用背叛伤害她了。甚至,余西子宫没了,除了觉得对不起余西之外,他都没在意过,什么孩不孩子的,他是因为爱才和余西结婚,又不是为了造小孩子。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了子宫的余西像得了“老公出轨恐惧症”似的,不仅拿他当嫌疑犯盯,还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了。暴力就暴力吧,可你也别冲无辜的别人下手啊,冲我马腾飞来。不,余西不舍得对他下手,害得他都像个同性恋了,因为对女人从来不敢正眼瞧一眼啊,不管干什么他都只能和男人为伍。那天晚上,那女同事本来也不敢送他来着,可大家说,大晚上的,余西总不能虎视眈眈站门口等他吧,让她把马腾飞架到门口就走,结果,还是没逃得掉被余西揍的厄运。
马腾飞承认,田桂花不是危言耸听,如果他继续和余西过下去,保不齐哪天就整出人命来了,所以,不为别的,单是为了别让余西闹出人命来,这婚也得离了。
余西震怒,认为马腾飞这是被小三逼宫了,想离婚不要紧,除非马腾飞坦白小三是谁。
马腾飞说没小三。余西就说既然没小三你和我离什么婚,继续过吧。马腾飞说为你好,咱俩不能一起过了。余西没说话,幽幽看着他,眼神像快要被掐死的小孩,半夜,马腾飞睡着睡着,被憋醒了,一睁眼,发现家里灯火通明,他的手已经被捆上了,嘴巴上也捆了一条毛巾。而余西,正躬着身子,拼着力气往卫生间拖他,他挣扎了一下,捆得很结实,是电话线。他想叫余西,可发出的只有呜噜呜噜的声音,余西一声不吭,把他拖进了卫生间,像搬一条大麻袋一样,一寸一寸地把他搬进了浴缸。然后开始放水,冰凉冰凉的水,像她冰凉冰凉的目光,余西说:“马腾飞,你还和不和我离婚了?”
冰凉冰凉的自来水,快把马腾飞冻木了,他拼命地摆着头。
余西说你要不想离了,就摇头,想离,点头。
马腾飞点头。
余西说:“我不离。”
水哗啦哗啦地快要灌满浴缸了,马腾飞双手被绑着,坐不住,差点滑倒了,他吓了一跳,一旦滑倒了,真就淹死了,一个大男人,淹死在浴缸里,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
余西说:“别动,等水放满了,我也进去,咱俩一起死。”
马腾飞瞪大惊恐的眼睛,他想说余西你疯了,可他说不出,只能拼命挣扎。好几次,他挣扎得歪倒在水里了,因为嘴捂着,他只能用鼻子呼吸,差点被呛死,每次,都是余西把他从水里捞上来,“你不能先死,咱俩得一起死。”
马腾飞真吓坏了,从余西的眼神,他能看出来,她绝对是说到做到。他不能这么死,生活多美好,他还没享受够呢,就拼命地点头点头,眼睛恳切地看着她。
余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磕头虫似的,什么意思啊你?”
马腾飞还是不停地点头。
余西问:“是不是想跟我说你不离了?”
马腾飞无比迫切地点头。
余西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解开他嘴上的毛巾,“不骗我?”
马腾飞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了,“不骗你,真的,余西,我快冻死了,赶紧给我解开。”反绑着手坐在装满了水的光滑浴缸里,马腾飞自己根本就站不起来。
“你发誓。”余西关了出水阀。
马腾飞上牙敲着下牙说:“我发誓,如果我和余西离婚,我天打五雷劈。”
“还有,烂鸡鸡”余西不动声色。
“好,如我和余西离婚,天打五雷劈,再加上烂掉鸡鸡。”马腾飞现在顾不得撒不撒谎,只想从这装满了冷水的浴缸里爬出来,最好立马就坐在火堆旁,他都快冷死了。
余西盯着他眼睛上看了一会儿,才给他解开了捆在手上的电话线。马腾飞连滚带爬地从浴缸里出来,撒脚就往大门外跑,余西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看着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的马腾飞,马光远和田桂花下定决心,儿子这婚,无论如何也得离了!
第2节
田桂花家发生的变故,陈安娜是几天后知道的,因为马跃在期货市场上赔的那两百万,她每一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逮谁疯谁。马光明最倒霉,只要在家一露头就挨骂,不管他干什么说什么,就没对的时候。陈安娜张口就是倾盆大雨夹杂着冰雹的痛斥,有时候,郝乐意实在看不下去,就悄悄让马光明上楼避一会儿。马光明偏不,说:“你妈这人要强惯了,从不欠别人情,马跃冷不丁作了这么大的祸,我得让她把这窝囊气出了,别憋出毛病来。”然后就笑,笑得那么没城府,那么没心没肺。可在郝乐意感觉,是那么的温暖。原来,比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更结实的爱是周瑜打黄盖,只要打的那个痛快,心甘情愿地挨着的是更大的爱。
陈安娜在骂了马光明一周之后,隆重而认真地写下了一个欠条:因合作生意失败,马跃今欠田桂花人民币两百万元整,其母陈安娜将代为偿还,直到全部偿还完毕。
然后签名,并按上了指印,让马跃和郝乐意这就给田桂花家送过去。
马光明真恼了,但看着陈安娜一脸绝望的悲壮,再看看坐在沙发上玩橡皮鸭子的伊朵,忍住了火没发。只是把一根牙签塞进嘴里,嚼啊嚼啊地嚼得稀巴烂,不错眼珠地盯着陈安娜。客厅这么小,陈安娜当然感受得到他的情绪,却做出一副无知无觉无视的样子,把犹豫不决的马跃夫妻送出门,不忘叮嘱一句:“就说我让你们送的,让田桂花收好。”
马跃说:“如果伯母不收呢?”
陈安娜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马光明说:“你可真不愧是你爸的儿子。”说着推了他一把,“去吧,别自作多情了,她会收的,咱家要不送这张欠条,得让人踩脚底下嗤笑一辈子!”
目送马跃两口子下楼,陈安娜才回身,重重地关上门,看着嚼牙签的马光明,心平气和说:“马光明,你今晚要敢给我把牙签呸出来,就别当我是你老婆!”
“你当我稀罕?!”马光明恨恨地。
伊朵放下橡皮鸭子,爬到马光明腿上,好奇地看着马光明不停咀嚼的嘴巴说:“爷爷,吃糖糖?”
马光明龇牙说:“爷爷吃便便。”说着,扇扇自己的嘴,“好臭啊好臭。”说着吐出来,放到烟灰缸里,“爷爷尝过了,便便好臭好难吃哦,伊朵千万不要尝。”
伊朵无比认真地点点头。
原本绷着一脸怒气的陈安娜扑哧就笑了,“马光明,瞧你这个会找台阶下,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吧。”
“什么东西?和你造出一个儿子的无赖东西。”
看着不卑不亢的马光明,绷了一周的陈安娜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坐在他身边,“如果不送这欠条,我总觉得自己一下子比田桂花矮了大半个头。”
“你本来就比人家矮半个头!”马光明没好气,见陈安娜瞪着他要恼了,又追了一句,“嫂子一米六五,你一米五八,没矮半个头?!”
“没文化。”陈安娜悻悻地打开电视。
“嫂子不会收的。”马光明一副真被陈安娜打败了的样子,“哎,陈校长,你整天踮着脚跟人比高低,你累不累?”
“不累,我乐在其中!”其实,陈安娜也知道,欠条,田桂花未必收,但是她一定要送,因为送了是她的态度,送了田桂花不收,那是田桂花的态度。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能干出什么成就,谁也不敢说,但至少要有个端正的态度,陈安娜活了大半辈子,要钱没有要名也谈不上,但不管碰到什么事,她至少都是个有态度的人。
果然,没逃出马光明的预料,田桂花接过欠条,就叹了口气,和马跃说那天陈安娜给她打电话,她顾不上细说就匆匆挂了,事后想起来,就猜到她会来这么一出,说着就把欠条撕了。让马跃回去告诉陈安娜,那天她态度不好,不是因为马跃给赔了钱,然后就把余西把马腾飞同事砸了又差点把马腾飞摁浴缸里淹死的事说了一遍,怏怏地叹气说:“替我跟你妈解释解释,让她可怜可怜我,别和我置气了,我都快挺不住了。”
马跃和郝乐意也吃惊得不行,安慰了田桂花一会儿,就回家了,把田桂花的话和陈安娜说了一遍。陈安娜看看马光明,那意思是他们家发生这么大事,你不知道?
马光明正晃着伊朵哄她睡觉,“看我干什么?我哥没告诉我,就上次你搅和的那一出,人家还敢告诉我吗?”
陈安娜有点悻悻的,自言自语地说她,撕了欠条这钱我也得还。
“还吧还吧,你是高尚的陈安娜校长,欠钱不还这营生不是你能干出来的。”马光明一脸的讥讽。
第3节
郝乐意是在马跃失业一周后正式当上园长的,她既没告诉马跃也没告诉陈安娜。马跃正是自我感觉下坠的时候,告诉他,好像故意要刺激他似的。至于陈安娜,也是除了奚落赚不来恭喜。她早就说过,郝乐意这工作,一月拿两万她也不稀罕,理由还是那一套,私营的没前途,和饭店服务员没啥区别,就算她当园长了,在陈安娜眼里,其可恭喜的程度也就是从饭店服务生升级为领班。
现在,陈安娜心目中的要紧事是马跃没工作了,她急,碍于面子,又不好四处张扬着帮他找工作,只好每天和报纸干上了。逢不是很熟悉的人和她聊起马跃的工作,她就会意气风发地说马跃又晋升了,是顾问了,不用坐班,就分析分析市场行情,给经理人们开个视频会议就行了。听的旁人就羡慕得不行,问她是不是快搬到别墅去住了,陈安娜一开始啊啊地胡乱应着的,后来就说马跃领她去看别墅了,看来看去觉得不行,她胆小,别墅都一家一栋,连个上下左右的邻居都没有,买了也不敢去住,再说了,人老了,就图个方便,还是老城区好……
谎撒久了,总有露馅的时候,有时候熟人打招呼说,陈校长,你儿子真不错,都混这么好了,还不改本色,昨天看见他在路边吃拉面呢。
陈安娜就美滋滋地说那是,马跃就这点好,宠辱不惊,不像有些人似的,口袋里揣两块钱就把自己当财主了。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鲜血直流,回家就阴着脸不说话,看啥啥不顺眼,吓得马跃他们都不到楼下吃饭了。这还不行,陈安娜不是上去就是把郝乐意叫下来,“乐意,你这媳妇是怎么当的?男人就得鼓励打气你知不知道?你整天把他关在家里干吗呢?怕让人抢去?”
郝乐意说:“我没啊,马跃刚受了这么大打击,让他休整一段时间也行。”
“男人就得哪儿跌倒了哪儿爬起来,乐意,我可告诉你啊,你不许跟那个余西似的,生怕男人让人抢了去就恨不能锁在家里,有什么用?马腾飞还不照样起诉要离婚?”说这些的时候,陈安娜感觉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陷阱,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爬上来,心慌得让她抓狂。
马光明知道,她更多的焦虑来自虚荣,接受不了从小就被她吹成是神童的儿子,现在却一事无成。见郝乐意被陈安娜训得左右不是,就摆摆手说:“乐意你上去,不用听你妈的。”等郝乐意上楼了,才冲陈安娜喝一嗓子,“你儿子没出息关儿媳妇什么事?!”
这些因自己而起的纷争,马跃当然知道,也想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可陈安娜不让。因为她心虚,都吹牛马跃是连班都不用坐的顾问了,还跑人才市场去找工作,万一被熟人碰见,这不是抽自己大嘴巴吗?
不让马跃去人才市场,陈安娜就继续盯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有一天,陈安娜像哥伦布拿着刚画好的新大陆地图一样,抱着报纸跑上阁楼,说报社正找财经评论员,让马跃去报名。
马跃也觉得不错,去报了名,可笔试成绩不理想,又白白耗掉了半个月。
陈安娜崩溃了,因为关于马跃的一切,她编了太多美丽谎言,都快成连载小说作家了,今天必须记住昨天都编了些什么,以便于今天继续的时候能接上茬。可她已经五十多岁了,记忆大不如从前,为了不露破绽,她只好随身带了一小本子,把今天吹嘘了些马跃的什么,记在本子上。别的老师上班第一件事是泡杯茶,而她,是从包里掏出本子,看昨天的谎言备忘录。总之,因为撒谎,陈安娜的每一天都过得心力交瘁,狂躁无比,回家就像即将爆炸的皮球,黑着脸,目光炯炯有神,好像随时能从哪个角落里揪出个十恶不赦的小贼,让她照死里暴训一顿……家里人都躲着她,就像胆小的火苗躲着雷管的导火索,连一岁多的伊朵一看见她,都会害怕地让爷爷抱着。
别人家的饭桌,不仅有热乎乎的饭菜,还有热乎乎的脸。可陈安娜家的饭桌,压抑得像死刑犯吃最后一顿阳间饭,每个人都绷着脸,唯恐一不小心就会招来陈安娜慷慨激愤的训斥。
后来,马跃说不下楼吃饭了,其实郝乐意也不想下去吃,可如果这样,陈安娜会更抓狂,就说:“别,其实你妈心里更苦。”
马跃就看着她不说话。
郝乐意说真的,你是你妈唯一的希望和骄傲,现在……
马跃蔫蔫地说:“别说了,我下去吃。”
后来,马跃看着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应聘了几份工作,都没干长,最长的一家干了二十三天,最短的一家,干了一上午。
每天早晚,马跃都低着头匆匆走在上下班路上,好像上班很丢人,不仅他不喜欢那些工作,陈安娜也不喜欢,因为她怕熟人遇见马跃,怕人问她,陈校长啊,你们家马跃不是升职当顾问了吗,怎么又换单位上班了?
这简直是被人扇嘴巴子,所以,马跃一说出去上班她就没好脸,如果工作体面也值得炫耀,她可以顺口撒谎说,顾问这活又不用坐班,轻松着呢,马跃年轻在家坐不住,正好有公司请他,他就当和年轻人凑堆玩,去兼了个职。可问题是马跃的工作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得让她有心撒谎,都未曾开口脸先红。就这样,马跃还是在三个月内换了五份工作,她彻底崩溃,而马跃的崩溃一点也不比她少。每次去应聘,他都信心满满,可只要他上一天班,就会满嘴牢骚,好像招聘广告都是公开合法的骗局,他因为心思单纯而上当受骗了。他抱怨老总有眼无珠,抱怨主管两面三刀,不仅专抢下属业绩还擅长推卸责任,抱怨同事之间相互挤对暗中下绊子。总之,职场江湖处处险恶,他却徒有一颗志向远大而清澈的赤子之心,抱怨完了他还会抱怨饭菜,抱怨完了饭菜他还会抱怨交通……只要他一回家,无处不在的抱怨让郝乐意替他悲凉,觉得他越来越像个不求上进的男怨妇,就批评他说:“马跃,你为什么不从自身找问题?当你觉得人人都有问题的时候,其实是你自身出了问题,你需要的不是抱怨别人,是反思自己!”
不等马跃接茬,陈安娜就翻脸了,借机把积攒良久的怒火,统统烧到郝乐意头上,她说郝乐意这是在贬低马跃,给他增加心理压力,只会让他越来越消沉,作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在这时候应该给丈夫鼓励而不是指责,难道她不知道吗?
面对着因焦虑而变得咄咄逼人的陈安娜,郝乐意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艰难地吞下。
游荡职场的几个月,马跃败得落花流水,他越来越消沉,不再找工作。看书、玩游戏,或者发呆,是他那段日子的全部生活内容。白天陈安娜和郝乐意上班去了,他一玩就是一天。中午,马光明在楼下敲敲暖气管子叫他下去吃饭,有时候不到饭点暖气管子也会响,那是伊朵想找他玩了。他下楼,伊朵让他带着上街玩,他不去,也会冲伊朵发火,伊朵和马光明在一起的时间长,性子野,也不怕他。他不带她上街,伊朵就说他是臭爸爸。
在马跃听来就是臭便便,是的,现在他真觉得自己就是块臭便便,还不如伊朵呢,伊朵还能给全家人带来笑声,是全家人的希望。而他,就是台造粪机器,每天把粮食吃进去,再变成粪便排出来,周而复始,如此循环得让人绝望。
郝乐意不愿看着马跃沉沦,就说,你不是喜欢当老师嘛,要不,你考个教师资格证吧,有了资格证,就可以当老师了。在大城市,老师的录取比例比较低,可以去边缘地区支教,他在英国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英语发音也准,偏远地区,特需要他这种全才老师,支教不赚钱也无所谓,至少是件有意义的事,反正有她的工资应付家庭开销绰绰有余,让马跃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考虑薪水。
郝乐意这么说,是宽慰马跃,也是发自内心的,她对物质没什么要求,也从没想通过婚姻增加物质收益。相亲相爱的人可以相互温暖彼此,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就够了。
闲得发慌的马跃,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天就去书城买了书,在晚饭桌上宣布,从今天开始他要备考教师资格证,陈安娜就愣了,问谁的主意,郝乐意就说是她的想法。陈安娜又一次摔了筷子,说郝乐意这不是淡泊名利,她这是嫌没工作的马跃丢人,想把他支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然后问马跃是不是真喜欢当老师。马跃说是。陈安娜的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她没想到千拦万挡,她原本可以大有作为的儿子,还是要走她的老路,吃一辈子粉笔末子。
“妈。”马跃看上去很寥落,好像徒步跋涉了十万公里一样的疲惫而寥落。他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他考教师资格,只是想把自己从茫然无措中救出来,自从辞职,这份茫然就像沼泽陷住了萝卜一样,把他的身心,整个地给沦陷了。现在,他只想借助考教师资格这件事,从茫然中冲出来,证明自己还是有追求的,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哭了,无声地,眼泪往下滚,“妈,我活得很累,我是个男人,可是我能干点什么?我对不起乐意,我娶她都没能像个男人一样给她个像样的婚礼,也没像个男人一样养家糊口……妈,我更对不起您,您含辛茹苦地把我当骄傲供养大,结果我却沦落成了您的羞耻,让您不得不整天和谎言为伍……”
然后,陈安娜呆呆地看着他,也流了泪。
郝乐意说:“马跃,你别这么说,我对婚姻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你爱我我爱你,有你就好。”
那天晚上,马跃喝醉了,喝醉了的马跃搂着陈安娜的脖子,嘟嘟囔囔地说:“妈,求您了,您别因为我撒谎了,我听着难受。”
第4节
答应了马跃,陈安娜就决定信守诺言,这天早晨,她在办公室里宣布,她的儿子马跃,在期货市场厮杀了两年之后,对这种赤裸裸的金钱游戏彻底失去了兴趣,决定辞职。
陈安娜的同事们都吃惊坏了,啥也不用干,甚至还不需要全天坐班,只要盯着电脑,看看世界的天气预测一下大豆小麦的收成,造几张表,动动手指,一年就可以挣好几十万的工作居然说辞就辞,简直是太大手笔了,太酷太闲云野鹤了。当然,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几天后传出小道消息:马跃最后收山,是因为大大地赚了一笔,这一笔到底有多大?据说可保马跃全家衣食无忧到终老。
其实,稍微懂一点期货常识,就会明白这是个不靠谱的谣言:马跃不是操作自有资金,一赚就是个大单,还全是自己的。马跃只是代客户操作,所谓赚也是从客户赚的纯利润里抽一定的佣金,所谓佣金,永远是纯利润里的一小部分,怎么会有一夜暴富的可能?
可是,在这个理想被欲望混淆的时代,每个人都在渴望奇迹发生,哪怕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身边也行,以让自己觉得还有希望。于是,有人一边恭喜陈安娜一边问这是不是真的。
陈安娜愣了片刻就风轻云淡地说这是马跃小两口的家庭经济,她从不过问,也不知真假。
她觉得没有比这更高明的回答了,恬淡的姿态里,对来者而言,是一种笃定。她没有添油加醋,那么,即使谎言被戳穿,也和她陈安娜没关系,这些无中生有的牛皮,不是她陈安娜吹的。也有人说马跃这么年轻轻的就退休了,挺可惜的。陈安娜就说他才不退休呢,打算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说找一段他感兴趣的历史,潜心研究。
好嘛,在陈安娜的亲朋当中,马跃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被谣言包装成了一个“看破红尘万丈不过尔尔”的年轻隐士。当谣言传到郝乐意耳中时,她都愣了,然后笑了,说哪儿有的事?人家就说郝乐意,我们又没打算跟你借钱。
郝乐意就有口难言了,回家问马跃这些谣言是怎么出炉的,马跃说不知道。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关系。郝乐意不相信,说你不觉得这是撒谎吹牛吗?多没意思。
没有工作没有钱,会让人觉得窝囊或无能,但上升不到品质问题,可如果吹牛撒谎就是了。马跃本来就郁闷,让她这么一问,就恼了,就和郝乐意吵起来了。
争吵传到了楼下,陈安娜就雄赳赳地上来了,“乐意!你吵吵什么?这正说明在别人眼里,马跃很了不起!”
“妈,可真正的问题是,马跃连工作都没有,您不觉得外界的传言很荒唐吗?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会嘲笑我们的。”
“郝乐意,说了半天,你不就嫌马跃没工作吗?”陈安娜瞪着她,“你放心!马跃就是一辈子不上班也吃不着你挣的,还有我呢!等我死了!还有这房子,还有我买的保险!”
郝乐意知道,只要牵扯到马跃,和陈安娜就没理可讲。她看着马跃,一字一顿地说:“马跃,既然你没撒谎,如果再有人问你最后一笔到底挣了多少钱,请你实事求是地说,你不是赚足了金盆洗手了,你是因为做砸了才辞职的!”
“你敢!”陈安娜逼到郝乐意跟前,“郝乐意,你想干什么?是想丢我的还是丢马跃的脸?”
“妈,你这样会毁了马跃的,他会因为顺应了你朋友的那些说法而好高骛远的!一般的工作他看不上,他能看上的工作人家又看不上他。他还年轻,就算不为赚钱,他也应该有点事做。”郝乐意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自从马跃辞职,她怕给他精神压力,一直对他好言相向,做出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晚上还会帮他复习考教师资格的功课,半夜跑下楼去给他买提神饮料或啤酒。一开始,马跃是很感动,可没用多久,她就发现马跃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早晨离开家,他还在床上眯着,下午回来,书房里枪炮齐鸣,那是她亲爱的马跃在玩游戏。他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南北战争,魔兽,三国……总之,她每次回来他都玩得不亦乐乎,几乎到了头不抬眼不睁的程度,连她站在身后都听不见,直到她忍无可忍地咳嗽两声,他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学习累了,玩游戏放松放松……
知道他是撒谎,可怕伤他自尊,她还是不好意思戳穿,就一副很体恤的样子说,没事,累了就玩会儿休息休息。
再过一段时间,连学习累了这个借口都不用了,她都上床睡觉了,他还在叮咣叮咣地玩,她都睡醒一觉了,睁眼,他还在叮咣叮咣……
渐渐的,电脑里的游戏声,成了郝乐意最最厌恶听到的声音,她站在书房门口说马跃。
马跃头也不抬头地忙活着,“过了这一关就睡。”
他这么说,郝乐意愿意信,可是,很多次,他都没有履行诺言。最可怕的是,郝乐意觉得,陪伴她度过这一生的,或许不是这个叫马跃的丈夫,而是电脑里的游戏声。她不可能不崩溃,尤其是看着亲戚朋友们一个个还无比羡慕地说郝乐意你可真幸福啊,马跃早早把钱挣足了,在家做着学问帮你带着孩子,你在幼儿园里上着班……
居然有那么多人羡慕着她虚肿的幸福,而她,却只能配合地伪装幸福,什么叫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这就是,而且打掉了牙流出来的血,她都要欢天喜地地说那是太开心打多了口红。
只要陈安娜听到她和马跃吵架,就会跑上楼,摔几张钱在桌子上,“你不就嫌马跃不挣钱吗?给你!”
他们的争吵被陈安娜理解成了是她嫌马跃不赚钱,无论她怎么辩解只是不能接受马跃这种沉沦的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他还年轻,应该振作应该有所追求,都被陈安娜说成是强词夺理,事实目的就是因为马跃不赚钱。好吧,陈安娜铁嘴钢牙,郝乐意甘拜下风,可最让她无语的是,就这样一个整天和游戏为伴的马跃,居然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
郝乐意总算欣慰了一点,趁马跃不玩游戏的时候和他商量,现在不比从前,想进教育系统的难度一点也不比考公务员低,如果他真喜欢老师这职业,可以去偏远地区支教。她知道支教很辛苦,但是她觉得生活艰苦,正好历练历练没吃过苦的马跃,何况去支教也是件有意义的事情。马跃也心动了,晚饭的时候,就和陈安娜说了,陈安娜连半秒的犹豫都没有,“不许去!”然后威严地看着郝乐意,“又是你的主意?”
马跃忙说不是不是,是他在网上看了几位支教老师写的博客,觉得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你说的有意思就是吃糠咽菜?照这样的话,大伙儿都停在1960年享受忍饥挨饿得了!”说完,挖了郝乐意一眼,好像是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你出的妖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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