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了大河。我们穿过厚厚的淤泥时看到那个被打死的爹和那个鬼女人在撕打,“婊子”、“母狗”之类臭骂不绝于耳,他们在淤泥里翻滚着挣扎着。我们把他们甩在后边,一反常态不躲躲闪闪而是大摇大摆,走在村中的大道上,沫洛会的军号又吹响。孪生兄弟赤裸的身体上五彩缤纷,吸引着村民的目光。那些耗子般的村民,都畏畏缩缩,不知道怕什么。他们俩大步往前闯,一句话也不说。
逼近阮书记家的漂亮住宅时,有一些抱着破大枪的民兵正懒懒散散地往响号的地方走。我们忽然听到喇叭里说:统治村庄四十年的阮大头被撤销了官职。他无恶不作,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保卫他家宅院的民兵队即刻撤退,新任书记号召全体村民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
我们走进老阮家的大院时,满院子乱糟糟的人正在抄家。抄出了胡椒一麻袋,大蒜两千头,香油一瓮,绫罗绸缎不计其数。
老阮坐在一个方凳上,背靠着新用石灰刷过的雪白的粉壁,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任凭着人们把他的家财抢掠一空。
人们都撤了时,孪生兄弟才从墙角上跳出来。这么两个高大的光腚猴子突然出现,何况身上还五花八门,因此好像把老阮吓了一跳。
孪生兄弟身上的肉抖,好像是胆怯。
还是老阮先说:“儿子们,来得好!”
“大老阮!”
“阮大头!”
“找你来伸冤!”
“找你来报仇!”
“你强xx了俺娘!”
“你枪毙了俺爹!”
“我们我们要报仇报仇啦啦!”
老阮抬起大脑袋来,连声叹气,然后说:“儿子们,想怎么处置我?”
孪生兄弟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两人商量了半天,才犹豫不决地说:“我们要砍断你的腿。”
“好好好,兄弟俩一人一条,换着来。”老阮和气地说,“大毛到墙角上把斧子拿来,二毛去厢房里把木墩子搬出来。”
他们乖乖地提出了斧子,搬出了木墩子。
老阮坐在地上,把腿放在木墩子上,点着一根洋烟卷,插在嘴里。
老阮说:“儿子们,看老子给你们表演杂技!”老阮的左耳里冒出滚滚的白烟来。
“奇事!”大毛看着二毛说。
“怪事!”二毛看着大毛说。
“他耳膜上有个窟窿眼!”我大声喊叫着。
“别愣着啦,谁先砍?”老阮催促着。
兄弟俩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动手。
“笨蛋!老子下得虎狼种,生出了两块窝囊废!”老阮骂着孪生兄弟,探身抄过斧子,把裤子挽到大腿根,正要自己动手,忽然又说,“你们到窗台上去拿过笔和尺子来。”
孪生兄弟乖乖听令。
老阮把尺子横放在双腿膝盖下,摆正,用铅笔贴着尺边画,画出清晰的黑杠在膝盖下。老阮说:“砍齐了才好看,要不一条长一条短,叫我如何见人?”
他比量比量,一斧子剁下了左腿,放在身边立着。断口处的皮肉紧着往里缩,又一斧子又一斧子又一斧子砍下右腿,和那条左腿并在一起立着。两条腿如同两个小醉汉一样晃荡着。
“还要什么?儿子们。”老阮的腿桩子里,喷涌着箭杆一样的红血。他的脸蜡黄色,挂着一层大汗珠子。
孪生兄弟唯唯诺诺地倒退着。
“把你们要的腿拿走!”老阮叫。
他们撤丫子跑了。
不知过去了几年几月,我在村里游荡够了,正想趁着春天的气流去寻找出路时,听到一个高大洪亮的嗓门在街上唱戏。
街上有一个无腿的疯子在唱戏乞食。周围一圈人在看。
他的头脸干瘦,但庞大的骨骼上残留着当年曾经肥头大耳过的痕迹。双眼里往外流黄水,但凶光依然逼人。他的膝盖上绑着两块黑胶皮,手上扶着两只小板凳。小板凳的腿磨得很短了。
他唱道:好心的大娘婶子们,可怜可怜没有腿的人……
说他在歌唱,还不如说他在嗥叫。虽然他唱出的词儿表面像个可怜虫,但大家都感到暗藏杀机。我早死啦当然无所谓,活着的人心里却乱扑通。
有一个老太太端着一碗剩饭,蹒跚而来。众人为她闪开道路。
她把那碗饭放在无腿人面前,菩萨般地说:“可怜的人,吃了吧……”
无腿人高扬起脸来,突发出一阵冷笑。老太太说:“你还笑?”
他笑得更冷,老太太颤抖起来,正待转身逃走,就听到无腿人说:“娇杏——!”
围观者知道老太太乳名“娇杏”的并不多,知道者都胆战心惊。
老太太像僵了一样,连眼珠都不会转啦。
“娇杏,你拿出一碗冷饭,喂狗吗?”他抡起小板凳,把饭碗打得稀糊烂,“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寒食节,鬼节,连鬼都在这一天改善生活。
老太太走啦,走得风快。
当年她真是一只娇杏,胖乎乎的屁股,捏一把冒香油,两个xx子挺挺着,xx头通红,赛过大红枣……
老人回忆着,孩子们倾听着,过一会儿,老人叹息着走了,小孩子们用石块掷他。
疯子——疯子——老疯子。
寒食节啦,红柳树上绽出了米粒大的新芽,向阳避风的地方,桃花骨节咧开了嘴。肥胖的大闺女小媳妇在荡秋千,男孩子们在草地上放风筝。
我观看着风筝的脸,我拧着大姑娘的xx子,我钻到小学校里去,趁红脸蛋儿梅老师睡着的时候搂着她乱亲。我还翻开她的被褥,抖开她的枕头,发现了两只避孕套,吹成大气球,绑住口,放到春风里。
这一夜家家户户都不安宁,他们议论那断腿的人,他们在讲述一个报仇雪恨的故事。
他们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村里有过一对孪生兄弟,练就一身硬功……
他们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两个精通法术的孪生兄弟,在这村里报了仇……
他们说孪生兄弟拉着手,高唱着歌儿,钻到村前那一大片芦苇地里去了……
他们说村后曾有过一堵白粉墙,墙上又是血又是脓,抹画得乱七八糟,也有人说墙上画着一只纺锤……
这一夜村里十分黑暗,黑暗中家家都有老人在讲述这吓人的复仇故事。
我早死了所以我告诉你:
活着的人永远被死去的人监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