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独裁者和他的卫兵们不想逃跑。从他们的眼睛、手上和嘴唇读到的不外是:他们不仅今天要,而且明天还要制造坟墓,用警犬和子弹。也用腰带、瘤子、窗和绳子。
可以觉察到独裁者和他的卫兵们正高高地站在一切逃离计划的秘密之上,觉察到他们在窥伺,在散播恐惧。
傍晚,最后的天光在每条路的尽头又转了一圈。光线咄咄逼人。夜幕降临前,它向周遭发出警告。房舍变得比路过的行人还小。桥变得比桥上驶过的电车还小。树变得比树下走过的脸还小。
到处是回家的路和莽撞的行色匆匆。街上不多的几张面孔没有边。当它们向我走来时,我看见面孔上悬着一片云。几乎已经站在我跟前了,再跨一步,面孔就萎缩了。只有路面的石头很大,保持着原样。再跨一步,悬在额前的云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两只白色的眼球。再跨一步,在面孔走到我身后去之前,两只眼球合二为一。
我紧紧抓住街道尽头不放,那里亮一些。云朵,无非是团皱了的一堆衣裳。还想再磨蹭一会儿,因为只有在四角里女孩那边放着一张我的床。还想再等一等,等到四角里的女孩们睡下了再回去。然而,在这直愣愣的光线中,我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越走越快。两边的街道无心等待夜的来临。它们开始收拾行李箱了。
埃德加和格奥尔格写诗,把诗藏在夏屋里。库尔特躲在角落和灌木后面拍摄那些拉着灰色窗帘的巴士车队。车队早晚把囚犯从监狱拉到田野后面的建筑工地上。真叫人毛骨悚然啊,库尔特说,让人觉得在照片上都听得见狗叫。要是照片上的狗真会叫,埃德加说,我们就不能把照片藏在夏屋里了。
我心想,这一切会对那些制造坟墓的人不利。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写诗,拍照,时不时哼一支歌,这会在造墓者心中点燃仇恨。而这种仇恨会对卫兵们不利。渐渐地,所有的卫兵,最后连独裁者也会因这种仇恨而失去理智。
当时我还不知道,卫兵们其实需要这种仇恨,以便日复一日精确地完成一项血腥的工作。他们需要这种仇恨来下判断,以换取薪水。判决只能给敌人下。卫兵们用敌人的数字来证明自己可靠。
埃德加说,秘密警察自己散布独裁者患病的谣言,驱使人们逃跑,然后将其捉拿归案。驱使人们交头接耳,然后将其捉拿归案。他们并不满足捉拿偷肉或偷火柴的、偷玉米或偷洗衣粉的、偷蜡烛或偷螺丝的、偷发卡或偷钉子或偷木板的人。
游荡的时候,我不仅看见疯子和他们那些干枯的东西。我也看见卫兵在街上走来走去。牙齿黄白的青年男子守在大楼前、广场上、店铺前、车站旁、乱蓬蓬的公园里、学生宿舍前、酒馆里、火车站前。他们的制服不合身,不是松松垮垮就是紧绷绷的。在每个辖区,他们都知道李子树在哪里。为了经过那些李子树,他们也绕道而行。树枝低垂。卫兵们采摘满口袋满口袋的青涩李子。他们摘得飞快,装满夹克里的口袋。他们只想摘一次,吃久一点。夹克口袋满了,便迅速离开那些树。因为“李子桶”是一个骂人的词儿。人们这样称呼那些个发迹者、见风使舵的软骨头、从一无所有中爬出来的没良知的东西以及踩着尸体走的恶魔。独裁者也被人们称之为李子桶。
这些青年男子踱过来又踱过去,手伸进夹克口袋里。一下就抓出一把李子来,这样,掏摸动作就不怎么惹眼。等到嘴巴填满了,手指才能并起来。
由于手里一下子抓了那么多李子,吃的时候有几个滚落到了地上,有几个掉进了夹克袖筒里。滚落到地上的,卫兵们用脚尖踢入草丛中,跟踢小球似的。袖筒中的,他们从肘窝里掏出来,塞进已经鼓起的腮帮子里。
我看见他们牙齿边上的泡沫,心里想,青李子吃不得,核还软,会咬到死亡。
李子桶本是农民。青李子令他们痴迷。吃得将公务抛到了脑后。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乡下树底下贪嘴偷吃的孩子。不是因为饿才吃,他们不过是馋那贫穷的酸味罢了,就在一年以前,他们还穷得垂下眼睛,缩起脖子,就像在父亲挥动的手掌下。
他们吃空了口袋,然后将口袋抚平,拖着胃中的李子走。他们没有发烧。他们是放大了的孩子。远离了家乡,内心的火气就恣意宣泄到了职务中。
他们冲着一个人大声呵斥,是因为日晒,因为风吹,或因为下雨。他们扭住第二个,然后又放了他。他们将第三个打翻在地。有时候,李子的火气静静地躺在他们的脑袋里,他们把第四个带走,果断利索,不发火。一刻钟后,他们又站在辖区里了。
有年轻女人走过,他们就两眼发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们的大腿。放行还是抓起来,到最后一瞬才定。要知道,面对这样的腿,不需要什么理由,就看心情了。
行人从他们身边轻轻地疾步走过。他们以前见过,彼此认出了对方。于是男男女女的脚步变得如此之轻。教堂塔顶的钟敲响了,将晴天或雨天分割成上午和下午。天变换着光线,柏油变换着颜色,风变换着方向,树变换着簌簌的响声。
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小的时候也吃青李子。他们脑子里没有留下李子的图像,是因为吃的时候没有父亲打搅。当我说,要死人的,谁都救不了你,高烧会把你身子里面的心烧没了,他们就嘲笑我。当我说,我命不该咬到死亡,因为父亲没有看见我吃,他们就摇头。卫兵们当众大嚼,我说。他们咬不到死亡,是因为行人对采摘时树枝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以及贫穷泛起的胃酸并不陌生。
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住在同一宿舍不同的房间里:埃德加住五楼,库尔特三楼,格奥尔格四楼。每个房间有五个男孩,五张床,床下五个箱子。一扇窗,门上方一个扩音器,一个壁橱。每个箱子里放着袜子,袜子下面是剃须膏和剃须刀。
当埃德加进房间时,有人把埃德加的鞋子往窗外扔,一边喊:跟着跳下去啊,边飞边穿。三楼有人把库尔特推到橱门上,叫着:别在这里干你那档子烂事。四楼,一本手册飞到格奥尔格的脸上,有人喊:你拉狗屎,就自个儿吃掉。
男孩们扬言要揍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有三个男人刚刚离去。他们搜查了房间,临了对男孩们说:你们要是不喜欢这次造访,就去找那个不在场的人谈谈。谈谈,男人们边说边扬了扬拳头。
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走进四角时,预订的愤怒爆发了。埃德加笑起来,抄起一只箱子就往窗外扔。库尔特说:小心点,你这条虫。格奥尔格说:你提狗屎,烂了你嘴里的牙。
每间寝室四个男孩中只有一个在大闹,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说。算是白愤怒了一场,因为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回去以后,另外三个不约而同把那闹事的主儿撂在一边。他们站在当地像熄了火似的。
埃德加房间里那个发火的人,砰的一声从外头甩上门。他跑下楼,把自己的箱子拎了回来,他还带回了埃德加的鞋。
小四角里没有多少可搜查的。埃德加说:他们什么也没找到。格奥尔格说:他们惊动了跳蚤,床单上全是黑色的圆点子。男孩们睡不安宁,半夜蹑手蹑脚在寝室里走来走去。
在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父母那里可搜查的东西倒是不少。格奥尔格的母亲寄来一封装着脾痛的信,她的脾脏因惊吓变大了。库尔特的母亲寄来一封装着胃痛的信,她的胃在咆哮。在这些信里面父亲们头一回在边上写了一行字:你不许再这样伤害你娘。
埃德加的父亲坐火车来到城里,然后转乘电车。从电车站绕道去学生宿舍,避开那个乱蓬蓬的公园。他请一个男孩去叫埃德加到大门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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