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维德·哈尔佩恩沿着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慢慢地徘徊,仔细观察他所衷心热爱的这座城市,想着梅什科夫斯基。
他不愿回忆过去就是这座城市夺去了他在父亲死后所继承的一切。他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常常必需改变自己赚钱的办法,永远走在为了挣得一笔财产的路上;而当他挣得了一笔财产之后,却又总是从手中失去,他认为这只能解释为自己不走运。可是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开事务所、商店,自己也成了经理人,虽说他最后破了产,他也没有失望,他依然生活着,对罗兹,对它的力量作了考察,他为它的强大感到吃惊,他看到在他周围堆积如山的千百万的金币,几乎头晕目眩。
他没有孩子,只有妻子。他为她而工作,为了使她每年都可以去弗兰岑斯巴杜①疗养。但他自己却多年没有离开罗兹,他不关心在这里吃的是什么,住的是什么,出门有没有马车。他自己一无所有,可是他感到很幸福,因为他看到城市在扩大,看到了这里疯狂式的急急忙忙的活动,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货物、装得满满的仓库,新的街道、百万富翁、工厂,听到了机器的轰隆声响,大街上的喧闹。凡是组成这个沉睡在寂静和黑暗的苍穹之下的庞然大物的一切,他都看到了。而在这个夜空里,却只有一弯冷月在游荡——
①捷克的一个疗养地,用德文名字。
他爱罗兹,就象爱工厂主、爱工人一样,就象爱那些在每个春天都要啼饥号寒的普通的农民一样,因为他们中的多数过去在街上出现过,现在又会来到这座充满了工厂、房屋和活动频繁的城市。
他爱罗兹。
这个罗兹污垢满尺,城市的照明设备不好,街道路面的铺设和道旁房屋的建筑都很差,每天都有一些房子倒塌下来,压在居住者的头上。在一些小街小巷里,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用匕手自相残杀。可是这一切,与他似乎没有什么相干!
对这些蠢事,他是不想的,正如他从来不想这里成千上万的人如何死于饥饿,遭受贫困的折磨,如何为了生存而竭尽全力地进行斗争一样。他们这种无声无息、十分可怕的不停息的斗争,这种没有胜利希望的斗争每年都要使许多人死去,它比流行病有更大的威胁。
“因为这个,一切就运动起来了。”他很高兴地解释道,因为他想起了城市在飞速发展,那“输出”和“输入”的数字可以大得惊人,货币的流通总量可以逐年增长几千万。
他的犹太人的心想的是这些数字,感兴趣的是如何扩大这些数字。
当他看到新的百万富翁出现,他感到钦慕,他打心底里对他们表示尊敬,他在人行道旁看到他们华贵的马车和住宅后,无法掩饰他对它们的惊讶和赞叹。他自己也很想象许多棉花大王夸耀自己的宫殿如何值钱一样,在罗兹城里吹一吹自己是多么富裕。
这就是达维德·哈尔佩恩,他现在要从中街回家里去,一面还想着梅什科夫斯基。
梅什科夫斯基在他这个拜金主义者看来,是不可理解的。
他不理解为什么当千百万钞票钻进自己衣兜里时,却可以不要它。
他这样一面想,一面悄悄打开了住宅三楼上的门。他进门后却听见了从黑糊糊的走廊的远处传来了低低的钢琴声,于是走进了房里。
他的妻子已经睡了,可是他还想吃点东西,在柜子里只找到了一块糖,别的什么也没有。于是他轻声来到厨房里,打算沏点茶渴。
茶炊已经凉了,但他还是从里面倒出了一杯茶。他咬碎了那块糖,和茶一起吞了后,为了不把妻子惊醒,便在小穿堂里徘徊,听着从门那边传来的音乐声。
这徘徊很快使他感到烦闷,因此他捧着一杯茶穿过走廊,来到了那间里面有人弹琴的房前,轻轻地敲着它的门。
“请进①!”房里一个人叫道——
①原文是德文。
哈尔佩恩大胆地走了进去,表示客气地点了点他那总爱摇晃着的头,坐在壁炉旁,用小勺舀着茶喝,用心地听着。
他看见霍恩在吹长笛,马利诺夫斯基在拉大提琴,舒尔茨在吹单簧管,布卢门费尔德拉小提琴,并指挥全乐队。斯塔赫·维尔切克拉第二小提琴。
尤焦·亚斯库尔斯基坐在第二间房里的一张小桌旁,在抄写一封信。
除霍恩外,他们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他们每个星期都要聚会两次,一同演奏,企图用音乐来解除由于每天的繁重劳动所造成的精神疲劳,因为他们不是技工,就是工头,不是厂里的见习员,就是事务所的职员。
霍恩最为富有,他来罗兹是参加实习的。他有一个有钱的父亲。也是他把他们请到自己的家里,为他们买了乐器。可是他们的演奏核心却是布卢门费尔德,这是一个有癖好和受过良好教育的音乐家,曾在高等音乐学校毕业,只因在罗兹靠演奏不能维持生活,才在格罗斯吕克的事务所里当了个会计师。
尤焦·亚斯库尔斯基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他不会乐器,可他和他们相处得很亲密,经常来他们这里,很喜欢听他们讲各种爱情冒险故事,同时以一个受到严格教育的十八岁青年的全部热情对于爱情作过许多幻想。
在他们演奏的时候,他把马利诺夫斯基由于自己生得漂亮而收到的许多爱情信中让他看的一封给自己抄了一份。
这些信写得有点文理不通,但很热情。因而尤焦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看到这一排排歪歪斜斜写得不漂亮的字后,不时脸都发红了。
他为信中所暴发的近乎狂野的感情而激动,同时在他自己身上,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他希望有一个人爱他,希望自己也收到和马利诺夫斯基同样的信。
音乐演奏完毕,女仆人把茶炊提了进来,霍恩在桌上铺好桌布后,摆上了一些玻璃酒杯。
“维尔切克,你拉错三次了呀!你把﹤调当成了﹥调,后来又跑到低八度上去了。”布卢门费尔德说。
“这没有关系,我很快赶上你们了。”维尔切克在房间里徘徊,搓着手笑了起来。他用一块撒上了香料的毛巾擦了擦他的肥胖的圆脸,在这张脸上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颜色不很分明的胡髭。
“你身上的香气有一仓库的香料那么多!”霍恩喃喃地说。
“在我的委托商店里有香料。”他解释道。
“为什么您不做这笔生意呢?”舒尔兹笑道。他的身子虽然很胖,但仍很灵活地转来转去,给所有的人倒茶。
“就是拿您的肉去做生意也可以嘛!舒尔兹。”
“这并不幽默。”布卢门费尔德坐在桌旁喃喃地说。他用单瘦的不停颤抖着的手梳着金色的头发。这头发就象一道光圈一样围在他非常漂亮的高脑门和常常露出一丝苦笑的长长的脸上。
“哈尔佩恩先生,你愿意和我们坐在一起吗?”霍恩表示请求地说。
“好啊!我要喝一杯热茶。你们演奏得越来越好啦,这一段好象表现有人在号淘大哭一样,给我的印象是强烈的,使我坐不住了。真好的音乐会呀!”
“尤译夫先生,茶来了!”霍恩叫唤道。
尤焦的脸更红了,他终于走过来,力图掩饰他在看到信后心中产生的愤怒和茫乱的情绪。
他迅速喝茶,不停地环顾四周,默不作声地想着信中一些严厉的词句,不时还瞅着马利诺夫斯基。他看到他坐得那么安稳,那么悠闲自在地喝茶,感到十分惊异。
“您喝酒吗?您没有看钟?您是不是忙着要到哪儿去?维尔切克!”
“您要去值班?”
因为维尔切克在铁路仓库里工作。
“不,我从今和铁路局永远告别了。”
“怎么啦?您抽彩赢了?”
“您是不是要和门德尔松的女儿结婚?”
“您是不是要带着铁路上赚的钱去美国?”
大家齐声叫起来了。
“在铁路上我没有赚什么钱,我还有笔好点的,很好的生意。它会使我振兴,你们看吧!我马上会站立起来的。”
“你站得总是很稳的。”马利诺夫斯基说后,用一双表现出轻蔑和不乐意的神情的绿眼睛看着他。
“可是我不是疯子,我从来不干那种别出心裁的、干不成的事。”
“你除了在买和卖上搞欺骗之外,还知道、或者还能知道什么呢!你是一个单纯的,可又很粗暴的生意人。可是你应当知道,一些聪明人的狂热行动却比象你这样只会廉价买进、高价卖出的实际的、但很愚蠢的做法给社会带来了更多的好处。听见没有?维尔切克。”
“听到了。当你需要新的贷款时,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正好①,你把最近到的铜丝分给我二十磅吧!”马利诺夫斯基平心静气地说道——
①原文是法文。
维尔切克虽然生气,仍把这个定货记在笔记本上。
“你们别再吵嘴和谈生意了。”
“吵嘴并不妨碍做生意。”维尔切克喃喃地说。一面在房里踱步,战战兢兢地搓着手,舔着他向外脱出的大嘴唇,同时不断地理着他披满了整个脑袋的头发。这头发在那长满了皱纹的矮小丑陋的脑门上形成了一团鬣发。
马利诺夫斯基两只眼不断瞅着他,低声地说:
“你看起来象个老侍女。”
“这对你们有何妨碍?”
“我看到这些家具就讨厌,因为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
“那您就看看那个茶炊或者自己的鼻子吧!要不然看什么呢!”
“那个木桶正好把茶炊挡住了,我看不见。”
“马利诺夫斯基!”维尔切克噗哧一声笑了。他的一双藏得好好的小蓝眼睛里,闪出了一道愤怒的凶光。随后他开始使劲地扭着钟上金色的大弹簧。
“维尔切克!”他表示友善地瞅着斯塔赫,甜蜜地笑了。
“你们的嘴巴应该套上套子,否则你们还会咬人。”
“我给您讲一桩有趣的事,只不过您不要打岔。”舒尔茨吆喝道。他又给所有的人倒起茶来。“这是今天从索斯诺维茨的迪尔曼那里来的雷茨克对我说的。”
“有趣的是,关于这个畜生还能有什么新的好说。”
“你马上就会知道。一个月前,有一个伯爵经过索斯诺维茨时,在那儿玩过一阵。迪尔曼这个过去做过猪生意的人是个老骗子,他过去在卡托维兹还做过堂倌①。这一回,他请伯爵来到自己家里,单请还不够,他还叫仆人在接待贵客时在家门口设立一个凯旋门,安排一顿由专车从柏林送来的最好的午餐,同时在伯爵来后,他还亲自替他脱皮鞋。他这么干,是为了通过伯爵的帮助获得一份普鲁士的票据。伯爵在他的公馆里休息了三天后,回自己的祖国②去了。伯爵走后几天,迪尔曼便把他工厂里木工车间的这个技工雷茨克叫来,叫他画一个最漂亮的木箱子的图样,要尽量画得漂亮点。雷茨克画了一口大棺材的图样,人们照着在柏林做好了一个箱子,寄给了迪尔曼。雷茨克这白痴于是当着迪尔曼全家和他工厂的经理们,把这个大箱子安放在迪尔曼的客厅里的荣誉席位上。箱子里还放进了一张床,床上铺着全套铺盖和伯爵平日常用的东西。然后他把箱子锁上,箱上钉了一块白铁,铁上用德文刻写了下面一段话:“这个箱里有一张床,床上有铺盖,一八××年十月的一天,威廉·约翰·索默斯特—索默斯坦伯爵老爷为了表示礼貌,在床上睡过三次——
①②原文是德文。
“这是开玩笑的,不可能。”
大家都认为不可能。
“我相信雷茨克的话,他从来不撒谎。”
“可是这太愚蠢了。”
“这是这个过去的猪商对伯爵的好意,表示感恩戴德,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也可能的。不过这样可笑的事,在罗兹,在这些百万富翁之中,很少见到。对斯坦尼斯瓦夫·门德尔松和这个梅什科夫斯基工程师决斗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克纳贝不是很可笑吗?那个老莱赫尔,当他坐在餐厅里时,只要有人对他高声地叫一声‘堂倌’他就会本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他过去当过堂倌。可是楚克尔呢!他甚至把餐厅里的残羹剩饭带回家给我的母亲去卖钱。莱赫尔只会签名,手里拿一本书在自己办公室里接见有事要找他的人。这本书因为常常是由他的仆人打开后递给他的,有时就出现莱赫尔当着他的客人把书都拿反了的情况。”
“每个人爱怎么做都可以怎么做。我以为没有必要去嘲笑。”
“可是对于一些蠢事情,每个人都可以笑话笑话。”
“你,维尔切克,你在为自己辩护。这是因为有人笑你,笑你的长头发,笑你满身的香气,笑你戴项链和戒指,笑你爱打扮。”
“只有蠢人才对什么都大惊小怪。谁最爱笑话人,他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这就是说如果你打算挣得百万家财,你就讥笑我们大家。”
“因为你们自己就很可笑。”
哈尔佩恩握了他们的手后,出去了,他不喜欢这些年轻人对工厂老板们进行嘲笑。
“为什么?你说清楚呀!维尔切克。”
“因为你们的笑很不诚恳,你们在不怀好意地进行嘲弄。
这是因为你们自己什么也没有,而他们享有百万家财。”
“这说的又是新鲜事了。我早就想到您会有新的可说。如果您要这么说下去,我看您还是不说为好。”
“你们静一静,现在有一桩重要的事。”马利诺夫斯基高声地说,“尤焦·亚斯库尔斯基明天晚上需要一百卢布,他求我们大家借给他这个数目,以后他将按每月十个卢布分期付还。这笔钱关系到他的死活,我再一次请求你们给他友好的援助。将来全数归还由我担保。”
“你愿意对你的这个发现承担责任?”
“维尔切克!”马利诺夫斯基用拳头砸着桌子,生气地叫了,“先生们,我们一起凑起这个数目吧!”然后他又以较为温和的口气补充了一句,将身边仅有的五个卢布放在桌上。舒尔茨也拿出了五个卢布,布卢门费尔德拿出了十个卢布。
“谁没有钱,我给他添上。今天我虽然没有,明天可以借。”
霍恩说道,“好,维尔切克,请您拿出二十个卢布!”
“讲句老实话,我身边连三个卢布都没有。你们替我出五个卢布吧!”
“您想得真好。”霍恩喃喃地说。
“你们不要把他算进去。霍恩,现在已经有二十卢布,你还要拿出八十卢布来。你们必须在明天晚上六点以前。”
“一定可以,尤泽夫先生!到时候你来找我。”
尤焦含着激动的眼泪,对除维尔切克之外的所有的人表示了感谢。维尔切克轻蔑地笑了,在房间里急急忙忙地踱步。
他有钱,可从来没有借给任何人。
“你为什么需要一百卢布这么多的钱?”维尔切克问尤焦道。
“如果你不肯借,你就不要问。”
“替我向你妈妈问好。”
尤焦没有回答,他清楚地记得这个维尔切克过去向他们借过钱,他对他今天的态度很为不满。现在,尤焦急于要把好消息带回家去,这些钱是为妈妈借的,因为她被一个面包师交给一个小店老板给扣留了,要付一百卢布才能赎回。在别的方面,他住的房子不要房租,当了一些东西后也拿到了点钱,他全家还不至饿死。尤焦虽然走得很快,可他走到阶梯上,又回过头来,对马利诺夫斯基低声地说:
“阿达希!把这封信借给我看几天,我不会弄坏它。”
“你可以把它据为己有,它对我来说没有用了。”
尤焦吻了他后,走了。
留下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布卢门费尔德开始定小提琴的弦。霍恩在喝茶。舒尔兹凝视着那个在不停地微笑,同时留心看着自己用铅笔在桌布上画的代数公式的马利诺夫斯基。维尔切克在房间里徘徊,想着他明天赖以维持他的整个局面的生意,有时他打住了脚步,以很不礼貌的眼光环顾在场的人们,在这种眼光中,包含着对他们的轻蔑和不满。有时他又坐了下来,脱下皮鞋,因为他的黑漆皮鞋虽然很漂亮,可是太瘦小了,穿在脚上越来越感到难受。
他的穿着就象一个打扮得过分了的事务员。
“舒尔茨,我发现了你们年轻的凯斯勒的秘密。”他重又把皮鞋穿上,在房间里继续徘徊。
“您有特殊的侦察本领。”
“因为我的视力很好。”
“视力好有时候是顶用的。”
“马利诺夫斯基!”他说着坐了下来,因为他的脚被鞋夹痛了。
“您可以再来显示一下您的敏锐和深刻的洞察力!我们是会耐心听的。你的皮鞋也可能因此会松一点。”阿达姆讽刺道。
“我昨天早晨在东大街遇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这姑娘我面熟,因此我跟着她,想看清楚一点。后来她到了杰尔纳街,走进一栋房子后,在它的院子里突然不见了。我当时觉得有点不痛快,想找一个警察打听她的情况,可这时候却看见年轻的凯斯勒也走进了这栋房的大门。我对他有怀疑,因为大家知道,这个凯斯勒经常爱跟在姑娘们后面跑。于是我在房前等着,十几分钟后我终于看见他出来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姑娘一道出来的。这个姑娘穿得很漂亮,我几乎难以认出。他们俩坐上了早在离这里几栋房子远的地方等着他们的一辆马车,到火车站去了。这个姑娘,马利诺夫斯基,你该认识。”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表面上装得平心静气地问道。
“我上个星期天看见你和她在一起。你从凯斯勒家里出来,甚至还牵着她的手。”
“这不对,这不可能……”他狂怒地叫了起来,嘴里还念着一个名字。
“我可以肯定,这就是她,黑头发姑娘,很活泼,很漂亮。”
“算了吧!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毫不在意地说道,同时感到有一只手伸到了他身上,在使劲地拉他。这是卓希卡,他的妹妹。
不,他不相信这是他的妹妹。他默不作声地坐着,但很想走,想回家去,而身子却又动弹不得,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他不敢看他周围的人,因为他怕他们发现他的私秘。
他心绪平静了后,才慢慢穿上了衣服,没有等其他的人就出去了。
他要找他的住在凯斯勒家的父亲和母亲。
凯斯勒的住宅是一栋三层楼四角形的房子,很象一处可以住敌百人的兵营。这栋房子里很阴暗,也很寂静,只有一个窗子可以进光线。它现在仿佛是沉睡着一样,在马利诺夫斯基走过的走廊里,也是黑古隆冬、空无一人的,仅他自己的脚步声,就把整个房子都震响了。
后来他遇见了妈妈和弟弟。他弟弟坐在厨房里,把一块头巾卷起来塞着耳朵,喃喃背诵着明天的功课。
“父亲早就去工厂了?”马利诺夫斯基问道,可是他的一双眼却望着隔壁的一间房里,想找到卓希卡。
母亲没有回答。她跪在一张挂在五斗柜上被紫色灯光照得十分明亮的圣母全身像前,正在默默地祈祷,同时把一粒粒的念珠迅速往下推去。
“卓希卡在哪里?”他不耐烦地问道。
“您生活的幸福的硕果,耶稣,阿门。父亲早就走了,卓希卡昨天到奥莱霞姑妈那儿去了。”
她继续祈祷。
阿达姆这时不知该怎么办。他想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母亲。
可是他看她这样虔诚地祈祷,又不敢惊动她。
他对充满了这栋阴暗房子的寂静感到十分难受。
他坐了一会儿,看着他母亲的苍老和显得疲惫不堪的脸庞,她那在血红的灯光照耀下的花白头发,和摆在一幅挂图旁的两盆盛开着的风信子花,这花在房里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流水,土地,桌子,水手。”他弟弟重复地念着这些单词,不停地摇晃着他的两只脚。
“卓希卡当真到姑妈那里去了?”他低声地问道。
“我已经对你说了。茶还是热的,水是约泽克刚从厂里送来的,如果你想喝,我可以给你沏来,好吗?”
他没有回答,便很快地走了出去,虽然母亲在唤他回来,他也没有理睬。他来到了凯斯勒的工厂。他父亲是这家厂里的车工,负责开发动机。
看门人没有找他的麻烦,就让他走进了一个阴暗的大院子,这院子三面围着一栋栋的高楼大厦。楼上无数的窗子灯光闪烁,一台台转动的机器不停地发出低沉的轰隆声。这里的纺纱和织布车间由于积活太多,已经整整一个月在夜以继日地工作了。
从这个四角形院子没有被楼房包围的一边往前看去,有一个大烟囱;从烟囱再往前,耸立着一栋三层的高高的楼房。这栋房子好象一座高塔,通过它的不很明亮的窗子,可以看见里面那些大轮子在发了狂似地不停地转动。
他走过了一栋栋矮小的现在没有开工的厂房。这里是洗染毛线的染坊和肥皂制造车间,人们利用羊毛脱脂以后得到的油脂除了可以提炼钾碱之外,还能生产肥皂。可是这些地方现在没有人干活。他老远就看见了一些锅炉,它们已被大火烧得通红。那火光象一条条血红的带子,照射在附近的煤堆上。最后他走进了一栋宛如高塔的楼房里。
几个光着膀子,全身皮肤沾满了尘土,显得很黑的人不停地把一车车的煤运了过来,再由其他一些人把这些煤往炉子里送。
天色阴沉,他现在什么也瞧不见。可是那机器上的最大的轮子却象一头怪兽一样,在疯狂的转动中喷射出闪闪发亮的铁火。这铁火有的散成火星落到地上消失了,有的往上猛窜,好象要破壁而逃。可是它冲不破墙壁,只好上下来回地穿梭,同时发出吱吱喳喳的响声。它的穿梭动作相当迅速,很难看清它的形状,唯一可见的就是它从钢铁车床的平滑的表面上,不断升起的一团团烟火。这银白色的烟火在催着轮子转动,在整个这座阴暗的塔楼里散发着无数的火星。
挂在墙上几盏煤油灯的摇曳的灯光照在机器的活塞上。这活塞象一只只有木头那么粗大的钢手,也在不停地工作,发出单调刺耳的轰隆声。每个活塞的两只大手时而靠近轮子,时而离开,仿佛企图通过它疾速的动作把那转动着的轮子抓住一样。
老马利诺夫斯基手里拿着一盏橄榄油灯从机器周围的铜栏杆前走过,他每过一段时候就要检查一下机器上的压力表。
他虽然看见了儿子,但他仍然围着一台机器转了一圈,把上面一些地方擦擦干净,检查了它的运转情况后,才走到儿子跟前,点上烟斗,抽着烟,表示疑惑地望着儿子。
“我是来告诉父亲,卓希卡大概是凯斯勒的情妇。”
“你真蠢!你看见了?”
年轻的马利诺夫斯基开始把他从维尔切克那里听说的话告诉父亲,可是他的声音十分微小。因为在这个好似地狱震动的轰隆声中,就是大炮的射击也是听不见的。
老人注意地听着,他的象钢枪一样铁锈色的眼睛一上一下地跳动,熠熠生光。
“你要把所有的情况都了解清楚,所有的情况。”他说着便把那张灰色、干枯、象被石头挫伤了的脸挨到儿子跟前。
“我还要去了解。如果是这样,那他就不会再去欺骗他厂里的女工了。”他着重地指出了这一点。他的两只逗人喜爱的绿眼睛闪出了一线光芒,他把他的胭脂红的嘴张开后,露出了一对长长的,象狼牙一般尖利的门牙。
“母狗!”老人说着,便用手指将他噙在嘴里的烟夹了出来。
“父亲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我还没有告诉妈妈。”
“我自己去告诉她,并且马上就去处理这件事,以后你会知道的。”
他走到了机器旁,可过一会儿又转过身来。
“你为什么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来我这儿?”他轻声地问道,这声音表现了他对儿子的深情的爱。
“在机器旁干活。”
老人瞅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很讨厌一年前阿达姆不惜金钱和时间搞来的这台机器。
“晚了,睡觉去,阿达希。你把这事告诉了我,挺好。不过你得向我保证,你回家后什么也不说。如果你的猜测符合事实,这件事由我去处理。凯斯勒虽是百万富翁,我也有办法对付他。”
他说话时心情很平静,就象他在扎巴乌卡伊森林时,手里拿着一把斧头,正准备猎取一头灰熊。
父子俩紧紧地握了手后,互相看了一眼,就告别了。
老人于是又来到机器旁,用油在上面擦洗了一阵,看了看压力表,不时把背靠在震动的墙壁上,望着这轮子在急转中放出的火光、烟影,听着它们的轰隆响声,仿佛表示遗憾地嘟嚷着:
“卓希卡!”
阿达姆回家后,感到轻松了点。
他看到霍恩已经睡了,便关上自己的房门,把那台耗费了他许多精力的机器重又拆开了。这台机器他一年前就开始装起,可他从来也没有装好过。
这本来是台电动测压机,构造很简单,就象一台廉价的发动机一样。如果他在装配时,不是老计算错了,如果不是常有什么在妨碍他工作,他是可以把这台机器装配好的。这样他就会使世界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觉得自己总是接近成功了,每天都以为明天就会搞成。可是这无数的明天汇集成长年累月了,而成功却不见来到。
他坐了很久。早晨霍恩醒来后,看见他房里有灯光,便叫道:
“阿达姆,睡觉去吧!”
“马上就睡。”他说完后,当真把灯灭了,躺倒在床上。
黎明的曙光照进了窗子,使房间里充满了一片奇特的明亮,人和家具看起来就象一具具尸体一样,而外面则到处都是空荡荡的。
阿达姆看着窗子和窗外的星星。它们显得越来越白净,可是不一会儿,就渐次消失在泛滥于天空里的白昼之光中。他睡不着觉,好几次爬了起来,检查他的计算是否准确,或者把头伸到窗外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这时候他感到自己好似滑行在成千上万个黑色的屋顶上,这些屋顶由于刚刚摆脱了黑夜的束缚,也慢慢可以看得见了。
城市沉睡在一片寂静之中,没有受到任何细微响声的干扰。
千百个烟囱汇成一片石柱林,它的周围围绕着从郊外飞来的大雾,看起来蔚为红色。这雾后来便慢慢形成了一团团白云,翱游在整个城市之上,碰撞着每一个尖利之物。
他又躺下了。可这时候他依然睡不着觉,不仅是因为他现在想起了卓希卡,而且在这座寂静的城市中突然响起的汽笛声也对他进行干扰。
刺耳的汽笛声是从所有的方面传来的,因为工厂的铁嗓子在东西南北各方拚命地吼叫,一会儿形成大合唱,一会儿又单个儿地响着,这响声不断穿梭在空中,似乎把大气层也撕成了碎片。
霍恩自从和布霍尔茨断绝关系后,没有工作可干,一心只等博罗维耶茨基为他在莎亚那里想办法。他今天起得很晚,当他喝完茶后,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于是他来到了“侨民之家”,在这里吃饭,因为所有的人都已吃过饭走了,他没有遇到他想找的博罗维耶茨基。
他看见卡玛在这里梳卷羽毛,还有几位太太小姐也把这间餐厅变成了工作室,她们在这里缝制衣服。
“你一定是有病,我看得出。”卡玛吆喝道,她看到霍恩由于没有工作,十分烦恼,他的脸色不好。
“卡玛说得对,我真有病。”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没有到我们这儿来,喝酒去了。”
“我们在家玩了一整夜。”
“不对,你在喝酒,因为你的眼里发青。”她用手指指着他的眼睛。
“我会死,卡玛,我定会死。”他说着便表现出了十分悲伤的样子。
“别这么说,我不爱听。”她看见霍恩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装成一个死人的样子,便叫了起来。
卡玛用羽毛扫着他的脸,也装成很生气的样子。她的鬈发有一半披在脑门上,遮住了眼睛。
霍恩吃完饭后,依然默不作声地坐在桌旁,没有理睬她对他的各种示意。他表面上装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而实际上他很烦恼。他懒洋洋地看着这一排全家人的照片,还有这些十八世纪贵族们的大头像,他们都剃光了胡子,以严峻的眼光瞭望着这窗子外面展现的千百个工厂的屋顶和烟囱,这些为了每日的粮食而进行沉重劳动的小女孩的脸庞。这些脸庞由于过分的劳累而显得疲惫、苍白和没有血色。
“我想请你对我们多说几句话好吗?”
“如果我不愿说呢?”
“可是你并没有生病,对吗?”她低声地问道,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钱?”她又急忙补充道。
“没有钱,我是一个很穷的孤儿。”他开玩笑道。
“我可以借给你,当真可以借给你!这里,四十卢布。”
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客厅。正在这里的白色的皮科洛马上对他吠叫起来,并且跟在她的裙子后面。
“我当真可以借钱给你。”她畏畏葸葸地说道,“我的宝贝,我亲爱的!”她踮起了脚趾,抚摸着他的脸,开始嘁嘁喳喳地说着,“从我这儿你只管拿,这钱是我的,我本打算用来买夏季衣服的,可是你要按时还。”她表示热情地请求道。
“谢谢!卡玛,非常感谢,但我不需要钱,我有钱。”
“不对!把你的钱拿出来看看。”
在他表示不同意这样后,她马上从他兜里掏出了钱包,在里面翻了起来,可她很快在钱包里发现的却是她自己的相片。
她十分满意地、久久地看着他。她的颈子、脸上也慢慢地显出了一阵阵的红晕。于是她把钱包还给了他,低声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可是这张相片你是从姑妈的相册上拿去的,啊哈!”
“我在照相师那里买的。”
“不对!”
“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走。”
她追到了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莫把相片给别人看好吗?”
“谁也不给看。”
“你能永远把它放在身边?”
“永远,可是我任何时候也不看,任何时候。”
“不对!”她高声地叫了起来,“你要钱吗?”
“我只有时候看看,如此罢了。”
他拿着她的双手,热情地吻了。
她把手迅速缩回去后,跑进了客厅。这时候她不仅面红耳赤,而且气喘吁吁地叫了起来:
“你的力气真大,就象一头熊样,我受不了,我恨你。”
“我对你也受不了,我恨你。”他在走出去时,叫喊道。
“哎呀!”
他听到了她最后这带怀疑口气的话。她虽然恨他,但跑到客厅里,又把窗子打开,看了看他。在他走出大门,来到斯帕策罗瓦大街上后,她还用手势对他表示了亲吻,然后才和皮科洛一起,象竞赛一样地迅速跑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霍恩由于没有帮尤焦·亚斯库尔斯基借到钱,他在挨门挨户地找熟人,花了好几个小时,最后他决定到博罗维耶茨基那里去。
快到工厂时,他在“侨民之家”认识的谢尔宾斯基追上了他。
这个贵族脚蹬一双长到膝盖的高腰皮鞋,身穿一件古铜色的僧衣,上面还缀着一些十分华丽的黑色衣饰。他的花白的头上,带着一顶天蓝色的宽檐帽,看起来很新奇。这时他拄着一根拐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
“这个时候还在街上,没有去厂里?”霍恩感到愕然地叫道。
“工厂不是兔子,它不会逃走,好心的先生。”
“你到哪儿去了?”
“你看,太阳从早上就照得这么热,象春天一样。我把衣服都脱了,在工厂里我受不了,于是把那里的人笑话了一阵。好心的先生!我要到城外去看看,那儿的冬小麦都从雪里跳出来了。你不认为太阳已经非常暖和,人们到处都可享到快乐了吗?”
“这冬小麦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啊!是的!是的!我现在既不播种,也不耕地,我已经是个工人,给犹太人当奴仆,可是你看,”他扫视了一下周围,悄悄在霍恩的耳边说,“这罗兹几乎要把我赶走了,这儿的一切娘的都是猪猡、混蛋,好心的先生呀!”
他更加高声地咒骂着,把手伸给了霍恩,然后把拐杖在人行道上敲了几下,急急忙忙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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