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间,我们躺在房间地板上,我听着蚕在吃桑叶。蚕就养在桑叶架上,整夜你都听得见蚕在吃桑叶,还有蚕粪在桑叶间掉落的声音。我本人并不想要睡觉,因为长期来我一直知道如果我在暗处闭上眼,忘乎所以,我的灵魂就会出窍。自从夜间挨了炸以来,我那样已经好久了,只感到灵魂出了窍,走掉了再回来。我尽量不去想这事,可是从此每到夜间,就在我快要睡着那时刻,灵魂就开始出窍了。我只有花好大的功夫才制止得了。尽管如今我深信灵魂决不会真的出窍了,然而那年夏天,我是不愿做这实验的。
我躺着睡不着的时候自有种种消遣的方法。我脑子里会想到小时候一直去钓鳟鱼的一条小河,我还会在心里想象出我仔仔细细沿河一路钓鱼的情景;凡是大木头底下,凡是河畔的每个湾口,深潭和清澈的浅滩,我都一一钓个明白,有时钓到鳟鱼,有时钓不到。晌午我就不钓鱼,吃午饭了;有时在小河对过一根木头上吃;有时在高坡的一棵树下吃,我一向吃得很慢,边吃边看着身子下面的河流。我的鱼饵往往用光,因为我出发时总是只在一个香烟罐里带上十条蚯蚓。每当我用光了,就得再找些蚯蚓,在雪松遮住太阳的河坡上有时很难挖,坡上没有草,只有光秃秃的湿土,我常常找不到蚯蚓。虽然我总是找到一些当鱼饵的,可是有一回我在沼泽地就偏偏找不到鱼饵,只好把钓到的一条鳟鱼切碎当鱼饵。
有时我在沼泽草地里,草丛间,羊齿植物下找到些虫子,就用来当鱼饵。其中有甲虫,有腿如草茎的虫子,有躲在旧烂木头里的金龟子幼虫,白色金龟子幼虫长着瘦削的棕色脑袋,钓钩上挂不住,一到凉水里就不见影儿了;有藏在木头底下的扁虱,有时我在木头底下找到蚯蚓,可一掀开木头,蚯蚓就溜到地里去了。有一回我用过一根旧木头底下的蝾螈当鱼饵。这条蝾螈很小,轻巧灵活,颜色可爱。纤小的脚竭力想抓住钓钩,打这一回以后,我虽常找到蝾螈,但我再也没用过。我也不用蟋蟀当鱼饵,就因为蟋蟀在钓钩上老蹦跳。
有时小河流经一平空旷的草地,我在干燥的草丛里会逮到蚁蜢,就用来当鱼饵,有时我逮到蚁蜢就会扔到河里去,看着蚁蜢随波逐流,一会儿在水里游,一会儿在水面上打转,待到一条鳟鱼跃其它才不见影踪。有时,夜间我会在四五条河上钓鱼;尽量先到源头开始钓,然后顺流而下,一路钓下去。碰到钓得太快,时间还没过完,我就会在这条河上再钓一遍,先从小河流入大湖处开始,再溯流而上,想法把顺流时漏钓的鳟鱼一一钓上。有几个晚上我脑子里也编造几条河流,有几条非常带劲儿,就象醒着做梦一般。那些河流有几条我至今还记得,以为自己在那里钓过鱼,而且跟我真正认得的河流搅混了。我给这些河流一一起上名字,有时乘火车到那儿去,有时还徒步走上好几英里路到那儿去呢。
不过有几天夜间我没法钓鱼,在那几天夜间我完全清醒,就反复祈祷,想法为我所有认识的人祈祷。如果你尽量回想你所有认识的人的话,这样的祈祷就要花好多时间。你要回溯到你记得最早的事——对我来说,记得起来的是我出世的那个屋子顶楼,还有从其中一根椽子上吊下的一个铁皮匣,里面放着我父母的结婚蛋糕,在顶楼里还有我父亲小时候收集的一瓶蛇和其他动物标本,都浸泡在酒精里,酒精在瓶里蒸发掉了,有些蛇和动物标本都露出背来,发了白——如果你想得那么远,自然记得一大批人了。如果你为他们个个人都做祈祷,为每个人念上一句"万福马利亚"和一句"天父",就要花上好长时间,闹到头来天亮了,如果你是在一个白天能睡觉的地方,就能睡上一觉了。
在那些夜晚,我总尽量回想自己经历过的事,先从我去打仗之前开始,一件件事情回想过去。我发现自己只能回想到我祖父住房的那个顶楼。于是我再从这里开始照此思路想下去,想到我打仗为止。
我记得,祖父死后我们就搬出那幢住房,搬到母亲设计建造的新住房。有许多搬不走的东西都在后院里烧毁,记得顶楼上那些瓶子扔进火堆里,受了热爆裂了,烧着酒精,火焰窜上了。还记得那些蛇标本在后院火堆里焚烧。不过后院里没人,只有东西。我连烧东西的是什么人都不记得了。我就再一直想下去,想到什么人才不想,并为他们祈祷。
新住房的事我就记得母亲经常大扫除,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回父亲出门打猎,她就在地下室来个彻底大扫除,把凡是不该留者的东西统统烧掉。等父亲回到家里,下了轻便马车,拴上马,那堆火还在屋外路上烧着。我出去迎接他。他把猎枪递给我,瞧着火堆。“怎么回事?”他问。
“亲爱的,我在地下室里大扫除呢,”母亲在门廊上说。她站在那儿,对他笑脸相迎。父亲瞧着火堆,对着什么东西踢了一脚。接着弯下腰,从灰烬里捡出什么东西。“尼克,拿个火拨来。”他跟我说。我到地下室拿来了一个火拨,父亲就仔仔细细地在灰烬里扒。他扒出了石斧,剥兽皮的石刀,做箭头的工具,还有陶品和不少箭头。这些东西全烧焦了,残缺了。父亲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东西全扒出来,摊在路边草地上。他那把装在皮套里的猎枪和狩猎袋也在草地上,刚才他下马车时就扔在那儿了。
“把枪和袋子拿到屋里去,尼克,再给我一张纸,”他说。这时母亲早已进了屋。我拿了猎枪,枪太沉,在我腿上磕磕绊绊,另外还拿了两个狩猎袋,就朝屋里走了。“一回拿一件,”父亲说。“别想一口气就拿得那么多。”我放下狩猎袋,把猎枪先拿进屋去,还从父亲诊所那堆报纸里拿了一份。父亲就把所有烧焦和残缺的石起摊在报纸上,然后包了起来。“最好的箭头全都粉碎了,”他说。他拿了纸包走进屋里,我留在屋外草地上守着两个狩猎袋。过了一会儿,我就把狩猎袋拿进屋去。一想到这件事,只记得两个人,所以我就为他们俩祈祷。
可是,有几天夜间,我连祷告词都忘了。我想来想去只想到“在地上如同天上”半句,②于是只好从头想起,完全没法记住。我只得承认自己记不得了,放弃做祈祷,试试想些别的事。所以有几天夜间我就尽量回想世界上一切走兽的名称,想完了再想飞禽,想完了再想鱼类,再想国名,城市名和各种各样食品名,以及我所记得的芝加哥街名,等到我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时我就光听着。我不记得有哪一夜一点听不到什么声音。如果我能够有亮光就不怕睡觉了,因为我知道只有碰到乌漆麻黑时我的灵魂才会出窍。所以,好多天夜间我当然都躺在有亮光的地方,这样才入睡,因为我几乎老是觉得累,经常很困。我相信好多回我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是我有知有觉时从没入睡过,在这一夜,我就听蚕吃桑叶了。夜间蚕吃桑叶你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就睁着眼睛躺着,听蚕吃桑叶了。
屋里另外只有一个人,他也醒着。我听他没睡着有好一会儿了。他不能象我这样安安静静躺着,因为,也许,他没有那么多睡不着的经验。我们都躺在垫着稻草的毯子上面,他一动稻草就希希唢唢响,不过蚕倒不受我们弄出的声音惊动,照样吃着。屋外,离前线七公里的后方虽然也有夜间的声响,但是跟屋里暗处细小的声响不同。屋里另外那个人尽量安安静静躺着。后来他又动了。我也动了,所以他知道我也醒着。他在芝加哥住了十年。1914年他回家探亲时,他们把他当成兵,拨给我做勤务兵,因为他会讲英语。我听见他在听,就在毯子里又动了动。
“你睡不着吗,中尉先生?”他问。
“是啊。”
“我也睡不着。”
“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我睡不着。”
“你身体舒服吗?”
“当然。我没事。就是睡不着觉。”
“你想要聊一会儿吗?”我问。
“好哇。可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谈的呢?”
“这地方挺不错嘛,”我说。
“当然,”他说。“真是没说的。”
“跟我谈谈芝加哥的事吧,”我说。
“啊呀,”他说,“我都跟你谈过一回了。”
“跟我谈谈你结婚的经过吧。”
“这事我跟你谈过了。”
“星期一你收到的信是——她的吗?”
“当然。她一直给我写信。她那地方可赚大钱呢。”
“那你回去倒有个好去处了。”
“当然。她经营得不错。她赚了一大笔钱呢。”
“你看咱们谈话会把大家吵醒吗?”我问。
“不会。他们听不见。反正他们睡得象猪。我就不同,”他说,“我太紧张。”
“悄声说吧,”我说。“要抽口烟吗?”
我们熟练地在暗处抽烟。
“你烟抽得不多,中尉先生。”
“不多。我快要戒掉了。”
“说起来,”他说,“烟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看你戒了烟也就不想着抽了。你有没有听说过瞎子不抽烟是因为他看不见香烟冒烟?”
“我不信。”
“我本人也觉得这全是扯淡,”他说。“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你也知道,听说总是听说。”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听着蚕在吃桑叶。
“你听见那些该死的蚕了?”他问。”你听得见它们在吃。”
“真有趣,”我说。
“我说,中尉先生,有什么心事让你睡不着吗?我从没见过你睡觉。自从我跟了你以来,你夜里就没睡过。”
“我不知道,约翰,”我说。“今年开春以来,我健康状况就一直不妙,一到夜里就让我心烦。”
“就跟我一样,”他说。“我本来就不该卷入这场战争。我太紧张了。”
“也许会好转的。”
“我说,中尉先生,无论如何,你干吗也卷进这场战争啊?”
“我不知道,约翰。当时,我要吧。”
“要,”他说。“那理由太不象话了。”
“咱们不该大声说话,”我说。
“他们睡得象猪,”他说。“反正,他们也不懂英语。他们屁也不懂。等仗打完了,咱们回国,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在报馆里找份工作。”
“在芝加哥?”
“没准。”
“你看过布里斯班③这家伙写的东西吗?我妻子把它剪下来寄给我。”
“当然看过。”
“你跟他见过面吗?”
“不,可我看见过他。”
“我倒想会会那家伙。他是个好作家。我妻子看不懂英语报纸,可她还象我在家时那样照旧订报,她把社论和体育版剪下来寄给我。”
“你孩子怎么样?”
“孩子都很乖。有一个女儿现在念四年级了,不瞒你说,中尉先生,要是我没孩子现在也不会当你的勤务兵了。那他们就要把我一直留在前线了。”
“你有孩子,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孩子都很乖,可我要个儿子。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件事真太遗憾了。”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觉?”
“不,我现在睡不着。我现在毫无睡意,中尉先生。我说,我倒担心你不睡觉。”
“没事儿,约翰。”
“想想看,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不睡觉,真是。”
“我会睡的。一会儿就行了。”
“你一定要睡。一个人不睡觉挺不住啊。你犯什么愁吧?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约翰,我想自己没有心事。”
“你应当结婚,中尉先生。结了婚就不会犯愁了。”
“我不知道。“
“你应当结婚。你干吗不挑个有很多钱的意大利好姑娘呢?你要挑谁都能弄到手嘛。你又年轻,又得过几枚勋章,人又帅。你还挂过两三次彩呢。”
“我的意大利话说不好。”
“你说得不错了。真见鬼,要说得来这种话干什么?你又用不着跟她们说话。是跟她们结婚啊。”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你认识些姑娘吧?”
“当然认识。”
“那好,你就娶最有钱的一个。在这里,凭她们受的教养,都可以做你的好妻子。”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不要考虑了,中尉先生。结婚吧。”
“行。”
“男人应当结婚。你决不会后悔的。人人都应当结婚。”
“行,”我说。“咱们想法睡一会儿吧。”
“行,中尉先生。我再试试。可你别忘了我说的话。”
“我不会忘记,”我说。“现在咱们睡一会儿吧,约翰。”
“行,”他说。“希望你也睡,中尉先生。”
我听见他在垫着稻草的毯子里翻身,后来就不出声了,我听着他呼吸均匀。接着他就打起呼噜来了。我听他打了好一阵子呼噜才不再听他,一心听着蚕在吃桑叶了。蚕不停吃着,蚕粪在桑叶间掉落。我又有一件新鲜事好想了,我躺在暗处睁大眼睛,回想一下我平生所认识的姑娘,她们会做什么类型的妻子。这件事想想倒很有味儿,一时间钓鳟鱼的事也丢光了,做祈祷的事也搁开了。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回到钓鳟鱼的事上,因为我发现我能记住所有的河流,而且条条河流都总有些新鲜事好想想,可是姑娘呢,我想了她们两三回以后就印象模糊了,脑子里记不清了,终于都模模糊糊,变成差不多一个模样,我索性一下子统统不去想她们了。不过祈祷我还是不断在做,夜间我常常为约翰做祈祷,十月攻势前,跟他同年入伍的士兵都调离了现役。他不在身边我倒很高兴,因为他在的话就成了我一大心事。过了几个月,他到米兰的医院来探望我,看见我依然没结婚大失所望,我知道他要是得知我至今还不结婚会很难受。他回到美国去了,他对结婚深信不疑,相信一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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