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巴哈,塞巴斯提安·巴哈,尊敬的夫人!”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喊道。
此时他正在客厅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而盖尔达则微笑着,用手托着头,坐在钢琴前面。小汉诺也在这里,他双手抱着膝盖,坐在一张大靠垫背椅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当然口罗……正像您所说的,和声学所以战胜了对位法应该归功于巴哈……可以说巴哈是现代和声学的创始人,这一点无庸多说。但是他是怎样创造的呢?难道还用我给您解释么?不正是通过不断地发展对位法吗?我知道您对此非常清楚。可是推动这一发展的原理是什么呢?是和声学吗?不是的!绝对不是!是对位法啊,尊贵的夫人!是对位法!请问,纯粹的和声试验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只要活一天,我就要劝告您,不要作这种单纯的和声试验!”
他的热情非常高,而且一任自己的感情奔放,因为他在这间客厅里就好像在家里一样没有拘束。每个星期三下午,他那微微耸着肩膀的魁梧硕大的身躯套着一件后摆长及膝部的咖啡色的燕尾服,来到这座豪华的住宅里。在等待着他的合奏的伴侣时,他照例充满爱抚地打开贝西斯坦因钢琴,整理一下雕花书阁上的乐谱本,心满意足地试奏,脑袋一会摆在这边肩膀上,一会摆在另一边上,现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
他的头发非常繁密,一头乱蓬蓬的深红间杂着灰白色的浓密的小发鬈,更显得他脑袋的巨大无比。虽然如此,这一个脑袋摆在他那长长的脖颈上倒也自由自在。他有一个非常大的喉结,凸露在短短的翻领外边。他的和头发一个颜色的上须并不烫卷,而是蓬松地扎起来,也使他鼻子的扁小格外突出……他的一双棕色的圆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一演奏起音乐来,就仿佛到了半睡半醒之间,会从一件东西一直看过去,停在事物的那一面。这双眼睛下面的皮肤有一些肿胀,像两只小口袋……这一副相貌并不惊人,但它的灵活机敏却是大家有目共睹。他的眼皮常常是半闭着,他的嘴唇虽然不分开,然而那剃得干净的下巴却常常是松驰地搭拉着,有些软弱无力,这就使他的嘴也带上一副柔弱、迟钝,心智闭塞、神思不属的神情,这种表情我们在一个酣睡者的脸上常常会看到……但是与他的外表的这种柔弱形成极端的对比的,却是表现在他的性格上的那种极端的严厉和端正。爱德蒙·费尔是个非常知名的管风琴演奏家,并且在对位法的研究上独具匠心。他出版的一本论教堂音乐的书在好几个音乐学院都被推荐为自学参考书,而他写的几首赋格曲和改编的几首合唱曲,只要会使用管风琴演奏的人都学过。他的这些作品以及他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中的一些即兴演奏都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都充满了庄严乐体的那种崇高的精神和严峻的逻辑性。它们与世俗之美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因之它们所表达的也不能打动一般俗人的感情。这些音乐所表达的,或者说,在这些音乐里压倒一切的东西,是已经发展成为宗教苦行的技巧,是已经成为一种绝对神圣的东西,它本身已经成为目的物的娴熟的技巧。爱德蒙·费尔轻视在音乐上只求和谐悦耳,既使对于优美的旋律也是不屑一顾。但是说起来也很奇怪,他却并不是一个枯燥无味的干巴巴的人。“巴勒斯特利那!”他立刻会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宣布这个名字。但是顷刻之间,当他在乐器上奏出几支古老的艺术作品时,他的面孔就浮现出一种沉醉、温柔、梦幻的表情,他的目光凝视着一处遥远的地方,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已毫无意义,除了这支曲子之外……音乐家的目光就是这样的,看来是朦胧的、空虚的,因为它停留在一个遥远的国土上,一个比我们的语言概念和思维的逻辑更纯粹、更深远、更严紧的逻辑的国土。
他长着一双好像没有骨头的大手,手背上满布雀斑。他说话的声音低而且闷,仿佛食管中卡住一小块什么东西。当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掀开门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用这种低沉的声音问候他:“您的仆人,尊贵的夫人!”
他从靠椅上稍微把身体欠起一些来,低着头,异常恭顺地拉了拉女主人的手,一面用自己的左手在钢琴上干净利落地弹出了一声五度音。于是盖尔达拿起她的斯特拉狄瓦利提琴,很快地、非常熟练地把琴弦对好。
“还是巴哈的G小调协奏曲吧,费尔先生。我认为上次的缺陷就是柔板不太好……”
于是这位管风琴师开始弹奏起来,但照例要发生一件事:头几声和音刚刚奏出,走廊的门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外边打开,接着小汉诺蹑手蹑脚地溜进来,从屋子当中的地毯上走过去,坐到一张靠椅上。他用两手把膝盖一抱,静静地坐在那里倾听:他既听音乐,也听大人的谈话。
“哦,汉诺,你又偷偷地听音乐来了?”盖尔达在休息的时候问道,一双罩着一圈暗影的眼睛也向他那面掠过去,由于刚才的演奏她的双眼有些迷离……于是他就站起来,默默地向费尔先生鞠一个躬,伸过手去。费尔先生这时总要爱抚地、温柔地摩挲几下汉诺的浅黄色的头发。他那副柔弱的样子很招人爱怜。
“你尽管听吧,孩子!”他的语气温和,但很有力,汉诺有一些羞怯地望了望这位管风琴师说话时上下蠕动的大喉结,然后又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好像他等着音乐和谈话的继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似的。
他们合奏了海顿的一个乐章,几页莫扎特的作品和贝多芬的一支奏鸣曲。但是这以后,在盖尔达挟着提琴寻找新乐谱的时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费尔先生,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本来在随便信手弹奏着什么,忽然一转而弹起一个非常奇特的调子来,连那朦胧的目光都明亮了起来……从他的指间流出来的最初只是沉闷的嗡鸣,继而破绽开,升扬起,变成歌唱的声音。这歌声起初是轻的,但是不久就昂扬起来,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然后以一支肃穆的进行曲取而代之……升高,扩展,又转变了一步……在主题分解的时候,提琴也以响亮的声音加进去了。这是《名歌手》的序曲。
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是新音乐的狂热的拥护者。而费尔先生则恰恰与此相反,最初盖尔达认为毫无希望把他争取过来。
当她第一次把《特利斯坦和伊佐尔德》中的几段钢琴曲放在乐谱架上,希望他演奏时,他弹了二十五小节以后就跳了起来,带着满脸深恶痛绝的样子,在钢琴和窗户之间急速地走来走去。
“我无法弹奏,夫人,虽然我是您的最忠实的仆人,可是我不能弹这个曲子!这不是真正音乐……请您相信我的话……我自认还多少懂得一点音乐!可这些是什么音乐!这是煽惑人心,是亵渎上帝,是神经错乱!这是一团电光闪闪的发散着香水气味的浓雾!是音乐的终结者!我不能弹奏这个!”说了这一段话以后,他把身子往靠椅上一摔,又继续弹奏了二十五小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边咽唾沫,一边干咳嗽。这以后,他索性一关钢琴盖子,喊着说:“呸!够了,我的老天爷,我无法忍受这种音乐!请您原谅我,最尊贵的夫人,我坦白跟您说……几年来我一直拿着您的钱,您用报酬来雇我伺候您……我是个不幸的音乐家。可是如果您非让我伺候您这种低劣的东西,我就要辞职不干了……!您看看那个孩子,那是您的儿子!他悄没声息地溜进来也是为了要听音乐!您就忍心使他的精神染上这种毒素吗?”
尽管他的反应很激烈,盖尔达还是劝说他,使他一步一步地习惯于这种音乐,逐渐把他争取过来。
“费尔,”她说,“你不要发火,不要发急。他这种独出心裁地对和声的运用把您弄迷糊了……您觉得和他这个音乐比起来,贝多芬显得纯净、清晰而自然……可您也不是不知道,贝多芬也曾经使他那个时代的一些按照传统形式教育出来的人惊惶失措过……而巴哈自己呢,天哪,人家不是也责备过他缺乏和谐的音调和清晰的节拍吗?……您刚才谈道德……您所指的道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是不是一切和快乐主义相反的东西就是你所说的艺术道德呢?如果我说得对的话;在这里也可以找到艺术道德,并不比巴哈的音乐少。而且比巴哈更壮丽、更明确、更深沉。您相信我的话吧,费尔,这种音乐对您的本性说来没有您想象的那么陌生!”
“简直是骗术、是诡辩……我请您原谅我的措词,”费尔先生喃喃地说。但是盖尔达的话还是说对了:他对这种音乐的本质其实并不陌生。虽然他始终没有完全和《特利斯坦》和解,但是他还是遵从了盖尔达的恳求,把《伊佐尔德之死》改编成提琴钢琴合奏,甚至为此花了很多精力。最初是《名歌手》中的某几段得到了他的称许……接着他身不由主地越来越对这种艺术感到喜爱。当然他对此十分隐密,相反地他自己几乎为此大吃一惊,而且一谈起来,他总是嘟嘟囔囔地否认。但是这以后,在一些古老的音乐大师已经取得公平的对待以后,已经不用盖尔达再要求他,他便自己运用起复杂的指法,脸上带着一种羞怯的、几乎可以说是夹有几分愠怒的幸福的神情,弹起奔涌沸腾的主导主题来。在弹奏完以后,有时或许要争论一下这种音乐风格和庄严的乐曲的关系。有一天费尔先生宣布说,就他个人而言,虽然没有多少兴趣,他还是认为有必要在他的论教堂音乐一本书的后面加上一章《论李查德·瓦格纳在教堂及民间音乐中对古调的运用》。
像平常一样汉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小胳臂抱着膝盖。他用舌头舔着一个臼齿,所以总是歪着嘴唇。他睁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母亲和费尔先生。他谛听着他们的演奏和他们的谈话。就这样,他虽然年龄还很小,就已经发现音乐是一件特别严肃、重要、意义深刻的东西了。
大人们的谈话,他只是偶尔听懂一两个字,而他们演奏的音乐也大部分远远超过了他的幼稚的理解程度。然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走来,一声不响地倾听,一听就是几个钟头,丝毫也没有厌烦之感,这只能说是信仰、爱恋和无上的崇敬在督促着他这样作了。
他刚满七岁,就开始试图把某些印象特别深刻的联贯的音响用自己的手指在大钢琴上重奏出来。盖尔达满意地看着自己儿子的一举一动,替他改正错误,告诉他为什么当某一和弦转为另一和弦时,某个音符一定不能缺少。而他的听觉也证明,他应该听从母亲的指点。
当盖尔达让他这样弹弄了一段时候以后,她就决定让他学钢琴了。
“我看,他一个人演奏不会有什么收获,”她对费尔先生说,“这样我倒很高兴,因为独奏也有它的不利的一面。我这里暂且不谈独奏者对于伴奏的依赖性,虽然伴奏的好坏非常重要。譬如说,我要是没有您……但是这里有这样一种危险,那就是演奏者多少总要追求技巧的炫露。……这种例子我知道得很多。我想让您明白,我认为对于一个独奏家来说,高度的技巧仅仅是音乐生活的第一步。由于全力贯注在高音部、风格、以及音色上,所以他不会花费很大的精力在复声上,对于一些天分不高的人说来,这很容易就会断送了他们对和声的感觉以及和声的记忆,这种缺陷以后是颇难弥补的。我很喜欢我的提琴,而且也有了一点造诣,但是我承认钢琴是乐器中最令人激动的……我的意思是说:把钢琴作为一个能够概括最丰富、最多种多样的音响结构的手段,把它当作重新表现音乐的无与伦比的优秀的手段,练习纯熟,对我说来也就是更清晰、更密切、更广博地和音乐沟通了……您听我说,费尔,如果您能亲自教导这个孩子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希望您不要推辞!我知道除了您以外,城里还有两三个人收学生……我听说是女教师。但她们并不长于钢琴……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学会一种乐器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倒是要了解一点音乐,您说对不对?……我对您的期望非常高。您对音乐一向是比较严肃的。而且您会看到,他会在您的教育下有很大进步的。他的手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传统的手……布登勃洛克家的人都能弹到九度或者十度。……但却没有引起过他们的注意。”她笑着结束了她的话,而费尔也表示同意来给汉诺上课。
从这一天起他每星期一下午也到这里来一次。盖尔达在他给汉诺上课时呆在起居间里。他并不照一般的方法上课,因为他觉得,如果他只教一点钢琴,他未免有负于这个孩子的这种沉默而激奋的热情。在汉诺刚刚学习基础知识之后,他立刻就开始用简单易解的形式讲起理论课来,教给他的学生和声学的基本原理。这对汉诺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因为在学习这些理论时,人们只不过是把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加以证实而已。
只要可能,费尔先生总是尽量照顾这个孩子的如饥似渴的进取之心。他害怕物质的重担会赘住孩子的翱翔的幻想力,会对他天才的发挥造成停顿,他想尽办法减轻这种负担。在练习音阶时他并不严格要求孩子的指法一定要非常熟练,或者至少他并不把熟练看作是这一练习的目的。他所树立的而且也能迅速地达到的目标,勿宁说是使汉诺对各种音调有一个清楚深入的概括的了解,使他深刻地认识到各个音调之间的关联,这样不久以后就可以使汉诺对各种可能的音响配合一目了然,对钢琴的键盘能直觉地熟练掌握,而这种才能以后会进一步引导汉诺进行即兴演奏和作曲……这个小学生一向听惯了庄严乐曲,所以对这种音乐有特殊的感情,费尔先生对汉诺的精神上的这种渴求体贴备至。为了不冲淡他的倾向于深沉和庄严的情绪,他不让汉诺练习平凡的小曲。他让他弹奏众赞歌,在他不了解规律之前,他不让他从一个和弦转到另一和弦。
盖尔达一边织毛线,或者看书,一边听着门那边课程的进行。
“我对您的工作太满意了,”她有一次对费尔先生说。“可是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一点?是不是太往前奔了?我觉得您用的方法真是富于创造性……有时候他的确已经开始尝试作一点小东西了。但如果他不值得您这么去做,如果他的才能不够,他就什么也学不到了……”
“他完全值得,”费尔先生点着头说。“有时候我留心观察他的眼睛……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可是他的嘴始终紧紧闭着。在他今后的生活当中,他也许把嘴闭得更紧,他一定要有一种表达的方法……”
她望着他,望着这位音乐师的红棕色假发,望着他眼睛下面的小口袋,他的蓬松的大胡子和大喉结……以后她把手伸给他,说:“谢谢您,费尔。谢谢您这番好意。他在您身上得到多少好处,我们现在真是估计不出来。”
而汉诺对这位老师的感激,对于他的倾慕也真是无以复加。这个虽然课外请人补习,但在学校里却仍然毫无理解希望地痴呆呆地坐在九九表前面的小学生,一坐在钢琴前面,不管多么困难的音乐难题,都能了解。他不但了解,而且立刻就能掌握。只有很早就听熟了的东西,人们才能像他这样掌握得快。在汉诺的眼睛里,这位穿着燕尾服的爱德蒙·费尔是一位天使,每个星期一下午到来,把音乐知识传授给他,把自己从每天的痛苦中解除出来,引导到一个甜蜜、温柔、庄严而又能无限慰藉的音响的国土里……费尔先生家里有时候也做为课堂,这是一所带三角屋顶的古老空旷的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幽森的过道和角隅,只有管风琴乐师与一个管家妇住在这里。星期天,到圣玛利教堂作礼拜的时候,小布登勃洛克有时候被允许到上面管风琴旁边去,这与和别人混杂在一起的感觉相比,有多么好啊!高高地在众人之上,甚至比站在教坛上的普灵斯亥姆牧师还高,两个人坐在那沉重轰鸣的声浪里。而且这声浪是他们两人共同发出来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存在,因为老师有时候也准许汉诺帮助他操纵一下音栓。想想看,汉诺这时是多么骄傲,多么喜不自禁啊!但当停止了合唱伴奏的音乐之后,等费尔先生的手指慢吞吞地离开了键盘,空中只剩下低沉的基音还轻轻地、庄严地回荡的时候……当普灵斯亥姆牧师有意地让寂静在教堂内笼罩片刻,当他从音响板下面传出自己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后,费尔先生十次有八次要随随便便地嘲弄一番他那布道的样子:对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装腔作势的弗兰克语,对他那拖得长长的、有时低沉、有时尖锐的元音,对他那叹气,他那从阴郁到开朗的面部表情的陡然转变大加嘲笑。汉诺也会跟他开心起来,他们俩虽然没有交换眼色、没有明白地谈出来,意见却是一致的;牧师的讲道只不过是一场愚蠢的胡扯,而真正的礼拜不如说是牧师和会众只认为为增加虔诚气氛而添加的那种辅助手段……音乐。
是的,在下面礼拜堂中坐着的那些议员、参议、市民以及他们的家属对他的音乐成就没有太多的了解,这正是费尔先生日夕忧闷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很愿意让自己的小学生坐在自己身边,他可以在演奏的同时告诉他,他刚才奏的是一段特别难的东西。他正在作最微妙的技巧表演。他奏了一回“反向模仿”,他作了一段旋律,这段旋律可以正着念,但反过来念也不是不可以,接着又在这段旋律的基础上“倒影进行”地演奏了一支赋格曲。他把这一切奏完了以后,满面愁容地把双手往怀内一揣。“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欣赏的了,”他绝望地摇着头说。接着,当普灵斯亥姆牧师传起道来的时候,他又在汉诺耳朵底下说:“这是一段倒影进行的模仿,约翰。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这是对一个主题的从后向前的模仿,从最后一个音符到第一个音符……弹起来相当难。这你今后慢慢就会明白,在典雅音乐中的所谓模仿是什么……至于倒影进行,我将来也不想让你学这么难的东西……用不着学这个。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些东西只是技巧游戏,毫无价值,你一定要反驳他们。你在任何时代的伟大作曲家的作品中都找得到倒影进行。只有那些没有热情的人和平凡的人出于高傲对这种练习才不屑一顾。这对热爱音乐的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啊!你要记住我这句话,约翰。”
一八六九年四月十五日,在他八周岁生日的时候,汉诺在全家面前跟他母亲合奏了他自己的一支短小的幻想曲。不平凡的是,他是这首旋律的作者,他觉得很有意思,又加了一点工。自然啦,当他把这个曲子弹给费尔先生听以后,费尔先生对好几处不合乎规范的地方提出了意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戏剧性的结尾啊,约翰!这和其余的太不相称了。开始你做得没错,可是这里你为什么从大调突然降到带低三度音的四级四六和弦呢?我倒想知道一下。这简直是在耍把戏。而且你这里还使用震音。是哪首曲子给的你灵感……这是从哪学来的呢?啊,我知道了。有时候我给你母亲弹奏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一直用心听着……把结尾部改一改吧,孩子,现在才是一首真正的小品。”
但是正是这个小调和弦和这个结尾部,汉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并且连盖达尔都对此十分感兴趣,因之这两处还是没有修改。她拿起提琴来拉高音部,全曲汉诺只是简单地反复弹着这一个旋律,而她则用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进行种种变奏。这让人感觉非常富丽堂皇。汉诺感到莫名的快慰,吻起她来。这样他们在四月十五日给全家进行了演出。
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太太,克罗蒂尔德,克利斯蒂安,克罗格参议夫妇,威恩申克经理夫妇,还有那三位越来越老的布登勃洛克小姐也来了,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为了庆祝汉诺的生日,四点钟在议员和议员夫人家吃过午饭。现在大家坐在客厅里凝神倾听着。他们的目光或者望着坐在钢琴前一身水手服的小汉诺,或者望着盖尔达的艳美而奇异的风姿。盖尔达首先在G弦上拉了一段绚烂的表情丰富的乐段,接着,以无懈可击的纯熟的技巧奏了一个华彩的结尾乐段,仿佛波涛起伏的大西洋。她手中弓弦的银柄在灯光中闪烁耀眼。
汉诺由于兴奋而脸色发白,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能吃下,现在则专心一致地演奏他的作品。啊,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这次演奏了,然而他的整个心灵都投在作品里面,四周的一切都置诸脑后。从性质上讲,这一段优美的旋律与其说是以节奏鲜明突出,勿宁说是以声调和谐见长,而那原始的、天真幼稚的音乐素材,以及焙制、发展这一素材的庞大、热情和差不多可以说是过于精美的表现手法则构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汉诺向前倾着头,伸着颈子,使劲弹出每一个主导音符。他坐在圈手椅的最前沿上,踩动两个踏板,在给每一个和弦染上真实的感情。事实上,每当小汉诺制造一个效果时……即使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的时候……,这个效果也更多属于感情的、而不属于感伤的性质。每一个异常简单的和谐的节拍都被他运用沉重、迟缓的加强手法而赋予一种神秘色彩的沉重感觉。每一个和弦,每一个转变点,每一个新的和声,他都运用突然的、压抑的音响而制造一种使人惊愕不安的效果。弹奏时他镇定地端坐在钢琴前,前后摇撼着……现在弹到结尾部了,汉诺最喜爱的那一部分了,这里他用一种童稚的奋扬法把全曲引上了最高峰。在提琴的圆珠滚落、流水淙淙的声音中,E小调和弦用柔弱的力度像银铃般地清脆地震动着……这些声音不断地膨胀着,展开着,变化着,汉诺开始用强音引进那不和谐的C的高半音,又回到这一个曲子的基调上来。当提琴又响亮又流畅地环绕着C的高半音鸣奏着的时候,他又用尽一切力量把这一不协和音的强度提高,一直提到最强的力度。他早就该将这一不协和音分解,但他没有,而是很久、很久地让他自己和听众继续玩赏着。将要是什么样一种分解呢?将要是怎样一种使人神痴心醉地回入B大调的还原呢?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将是一种无比甜美的喜悦,是极乐!是和平!是天国!
……还不要完……还不要完!还要犹豫一刻,延宕一刻,还要一分钟的紧张,要在无法忍耐的时候再舒缓松驰下来……让人在这如饥似渴的恋慕中、在全副心灵的贪求中最后再忍受一分钟的煎熬吧!让意志再克抑一分钟,不要马上就给予满足和解决,让它在令人痉挛的紧张中最后再受一分钟折磨吧!因为汉诺知道,幸福片刻就会消失……汉诺的上半身慢慢地挺伸起来,他的眼睛瞪得非常大,他的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他痉挛地用鼻孔吸着气……最后,已经无法再拖延幸福的来临了。它来了,降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再躲闪了。他的肌肉松驰下来,脑袋精疲力尽地、软绵绵地垂到肩膀上,眼睛闭起来,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到无法形容的、幸福的笑容。他踏动着弱音和延音踏板,他的震音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使用上了低音伴奏,在提琴的一阵宛如窃窃私语、宛如淙淙流水、宛如波涛澎湃的急奏中,滑到B大调上,然后强音突然出现,在一声响亮的突起中嘎然中止。……这些听众没一个能感受到汉诺身上的幸福感。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对于所有这些技巧的炫露就毫无所知。但是那孩子脸上的笑容,他上半身的摇撼,他那可爱的小脑袋怎样在幸福中歪向一旁,这些她都看见了……而她善良的灵魂也确实为此而感动。
“这孩子弹得多么好!啊,他弹得多么好!”她喊叫着,一边含着两泡眼泪向他跑过去,把他抱在怀中……“盖尔达,汤姆,他将来要成为一个莫扎特,成为一个梅耶比尔,成为一个……”她一时想不起另外一个有同等级别的名字,就开始拼命地吻起她的侄儿,用来打断自己的话。汉诺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头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眼睛现出迷惘的神情。“够了,冬妮,够了!”议员低声说。“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让他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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