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愿望和行动是根据我们神经系统的某些需求而产生的,这种需求是无法确切描述的。譬如说吧,我们称之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虚荣心”的,他对于自己仪表的刻意修饰,他的衣着的奢侈浮华,其实根本是另一回事。仔细推究起来,这只不过是一个活动家力求自己从头到脚永远保持着能适合自己身份的规矩整饬而已。别人对于他和他对于自己的期望可以算得上苛刻了,私事和公务成堆地压在他的头上。在市政会一次分配职务的会议上,税务管理这项重责摊到他的名下。
以后铁路、关税和别的一些国家要务也接踵而来,都要分他一部分精力。自从当选以后他主持召开了很多次管理监督委员会的会议,在这些会议上,一方面他要照顾那些前辈的尊严,一方面他要作得像是尊重他们的多年的经验,一方面又要把实权操在自己手中,这就需要他使出自己的全部机敏、灵活和交际手腕来。其实大家都注意到,他的“虚荣”在这一段时间内明显地增长起来,也就是说他的一些要求,像恢复疲劳啊,颐养精神啊,为了振起精神一天更换几次衣服啊等等,越来越强烈了。这就意味着: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虽然刚刚三十七岁,精力却已经不济,身体很快地衰竭下去……每逢格拉包夫医生要求他更多地休息的时候,他就回答,“噢,亲爱的医生,我离休息的日子还早着那!”他的意思是说,将来有一天,在达到某种境况后,那时功成名就,他或许舒适地享受一番,但是在这以前他还有无数的事情要作,可是事实上他几乎不相信会达到这样的境况。强烈的欲望在推动他不断前进,不使他有片刻宁静。甚至当他表面上似乎在休息的时候,譬如说在吃过饭以后拿起报纸的时候,看来他正慢慢地专心一志地捻着胡子尖,但是在他那苍白的太阳穴上青筋迸露,他的脑子里仍然萦回着一千种意念。他对工作的认真态度令人吃惊,不论他想的是商业上的一件策谋,一篇演讲词,还是实现一个久已盘算的计划:马上把全部内衣更换成新的,这样至少暂时不必再为这件事记分神了。
要是这种购置或者更换用品的事常常能使他的精神得到某种暂时的满足和宁静,他是毫不吝惜金钱的,因为这一年他的生意特别好,好得只有他祖父活着的时候才比得上。这家公司的名声不仅在本城,就是在外地也叫得很响,而他个人在社会上的威望也与日俱增。他的才华与干练得到了所有人的承认,当然,有的人是怀着妒意,有的人则是敬佩叹服;但他也为自己每天像永不停顿的时钟一样工作而感到痛苦,因为他觉得自己总是无可挽救地落在自己层出不穷的幻想和计划后面。
要是我们了解这一点,我们对一八六三年夏天布登勃洛克议员奔走计划建造一所宽敞的新房子一件事,也就决不能认为这是他的骄傲恣纵了。真正得到幸福的是那些可以无所事事的人。而他那片刻也不能安宁的本性却催着他为这件事情奔波。自然口罗,别的一些公民又要把他的这件壮举归之为他的“虚荣心”的表现了。这确实是唯一一条比较合理的解释。盖一所新房子,彻底改换一下生活的外貌,一次大清理,大迁移,安置一份新家,把一切陈旧、多余的东西,一切陈年累月残存下来的渣滓彻底清除干净,甚至当他想象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产生一种新鲜、清洁、洁白无瑕、耳目一新的感觉,使他平添了无限力量……可能他也的确需要这些东西,因为他正在竭尽全力要实现这一计划,他甚至已经物色好了一块地皮了。
那是位于渔夫巷下端的一块相当大的地基。这里有一所古老破旧的房子出售,房主是一个龙钟的老处女,一个被人遗忘了的旧家的唯一残存在世的人。这所房子原本由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着,但是不久以前她也死了。议员就想在这里盖起自己的新住宅来,当他到码头去经过这里时,总在心里盘算这块地方。这里,四邻都是一些体面人家:一些很整齐的带三角山墙的市民住房;这里面最寒酸的要算对面一所房子:一座湫隘的楼房,底层是一家小鲜花店。
他在这件事上倾注了全部的精力。他做了一个大概的预算,虽然他算出来的这笔款项已经颇为可观,他发现自己筹办这笔钱还是饶有余力的。可是他忽然又想,这一切没准只不过是他的不合实际的奇想而已,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剧了。而且他自己也承认,现在这所房子对于自己一家人、对于他的妻子、孩子和仆人已经是富富有余了。但是下意识的渴望使他下定了决心,为了使自己这一计划从外部得到支援和嘉许,他首先把这件事透露给他的妹妹。
“告诉我,冬妮,你认为我这么做对吗?这里通向浴室的螺旋梯虽然挺好玩,可是从根本上讲,这所房子倒和一只火柴盒子差不多。有点寒酸,你说是不是?现在我当了议员,这可以说都归功于你……一句话,你说我该不该换一所房子……?”
哎呀,上帝啊,在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心目中他应该拥有一切!她认真怀着无限的兴奋和欣羡。
她把两臂在胸脯上一叠,肩膀略微耸着一点,扬着头,在屋中踱来踱去。
“你这么做很有道理,汤姆!唉呀老天,你太应该这么做了!谁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再说你又娶了这位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陪嫁费就有十万泰勒……你对我真太好了,把这件事先跟我商量,我非常骄傲!……既然决心要作,就要做最好的,这就是我的意见……!”
“是的,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在这件事上我想多少破费点钱,我想让乌格特承办这件工程,我非常高兴,能够先和你一起看一看图样。乌格特的艺术眼光很高。”
托马斯找到的第二个支持人是盖尔达,她听他说完后简直有点惊喜交加。虽然搬家时的纷扰混乱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可是她觉得能有一间在音响方面有特别装置的大音乐室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讲到老参议夫人,她立刻把建造新屋的事看作是最近家中一连串福运的一件自然的结果,她唯有比以前更加虔诚的信奉上帝。自从家里添了传宗接代的人,参议又当选为议员以后,她比从前更加不掩饰自己作母亲的骄傲了。她现在的口头语就是:“我的儿子,议员”,这句话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家的姑娘听着尤其不舒服。
这三个年纪一天老似一天的小姐在托马斯的飞黄腾达的生活外表上实在寻不出什么暗影。光凭星期四嘲弄可怜的克罗蒂尔一番,她们是不会满足的。至于克利斯蒂安,他已经通过过去老上司李查德逊先生的介绍在伦敦谋到一个位置,最近却打了个电报来,再一次表现出他那任性胡闹的本性,要和普乌格尔小姐结婚,这件事自然遭到老参议夫人的严词拒绝……总之,克利斯蒂安已经堕落成亚寇伯·克罗格一流的人了,他已经没有议论的价值了。这三位老小姐只好在老参议夫人和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弱点上取得些补偿。譬如说,他们把话题转到发型上,老参议夫人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她的”头发样式最简单……但每一个有脑子的人都清楚,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知道得尤其清楚,老夫人软帽底下的永不褪色的黄里透红的头发早已不能算作“她的”头发了。最令她们兴奋不已的是耍弄冬妮堂妹,让她谈谈那些曾经在她的生活历史上留下可憎的痕迹的人,譬如说,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啊,格仑利希啊,佩尔曼内德啊,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子啊等等……冬妮火气一上来,她就耸起肩膀,仿佛子弹从枪口射出一样射出这些名字,构成一串短促刺耳的声音。可是在高特霍尔德伯父的几个女儿的耳朵里,却仿佛是动人的音乐。
此外她们也不想隐瞒……再说隐瞒也毫无意义……小约翰学走路和学说话都出奇地慢……这一点她们说的倒是实情,大家都承认,当汉诺……这是布登勃洛克议员夫人给他们的儿子起的小名……可以把家里不论哪个人的名字相当正确地叫出来的时候,只有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这三个名字说不清。讲到走路,如今他虽然已经十五个月,没人扶着却还迈不开步。这种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悲观地摇着头宣布,这个孩子一辈子要作个瘫子和哑吧了。
这个悲惨的预言虽然没应验,然而谁也不否认,汉诺的发育确实有些迟缓。还在襁褓中,他就必须和病魔作挣扎,为此大家都为他担惊害怕。他来到世界上的时候虚弱得不会啼哭,洗礼举行不久,他害了三天的小儿吐泻症。他的小心房本来是别人费尽了力气才使它跳动起来的,这次虽然只病了三天,但却非常严重。可是他还是活下来了,善良的格拉包夫医生现在正无微不至地护理着他,为了给他开列营养食品不惜呕尽心血,竭力不使他刚刚长出牙就永别人世。但是最初几个白尖尖刚刚穿出他的牙床,抽搐症便接踵而来,而且以后越来越厉害,有几次声势委实来得吓人。后来又到了这个地步,老医生又只能一语不发地握着父母的手……孩子连动一下手指也办不到,从那罩在黑圈里的眼睛的凝固的眼神看来,显然孩子的脑子中了病。眼看着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然而汉诺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视力也好转了。虽然这场死里逃生的大病延缓了他说话和走路的发育过程,但总算度过了危险期。
这个孩子异常瘦弱,按他的年纪说,个子比较高。他的浅棕色的、柔软异常的头发在这一时期开始以非常的速度生长出来,不知不觉地变成波浪形,垂在他那带褶子的围嘴式的罩衣的小肩膀上。令人欣喜的是,在他身上已能看出家族的特征来了,首先就是他生具一双布登勃洛克家所特有的手:宽阔,略微嫌短,手指十分秀美;他的鼻子和父亲的以及曾祖父的鼻子完全一样,只是鼻翅好像更为纤秀一些,这是略微遗憾的地方。可是他的整个下半部面型,尖尖的,瘦瘦的,却既不是布登勃洛克家也不是克罗格家的样子,这是他从母亲那一面继承过来的。他的嘴更是和母亲的毕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爱张开他那紧闭的嘴唇,显出一副痛苦和惶惧的神情……这种神情越到后来和他那罩着一圈淡蓝的阴影的独特的金棕色的眼睛越显得协调……父亲对他总是慈爱有加,母亲细心地照料着他的衣着摄护,安冬妮姑母为他祈祷,老参议夫人和尤斯图斯舅爷送给他玩具骑兵和陀螺……他就在父亲的目光下,母亲的照管下,姑母的祈祷中,玩着老参议夫人和舅爷馈赠的玩具开始了他的生活。当他可以走出庭院,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的时候,行人都有所期冀地、满怀兴趣地向他望过去。讲到那位神气活现的保姆迭霍太太,虽然直到现在一直是她照看着小汉诺,可是家里人早已决定,一迁到新房子去,就让伊达·永格曼来代替她的工作,她在孟宅的工作另外再找人顶替……布登勃洛克议员实现了他的计划。购买渔夫巷那块地基并没有费什么周折,至于出卖布来登街这所旧宅邸的事,多亏了经纪人高什先生的鼎力相帮。没有过几天,这所房子就被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买去了;他家里人口不断增长,他和他兄弟合伙经营的红酒生意也非常赚钱。至于建筑新居的事就委托给了乌格特先生,不久以后,他画的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纸就摊在星期四团聚的一家人面前,大家已经可以欣赏这所未来建筑物的正面了。这是一座雄伟的粗坯建筑,雕刻着女神像的柱子顶着房屋的凸出部分,屋顶还有一个平台,克罗蒂尔德拖长了声音一团和气地评论这个平台说,如果天气好的话,人们还可以去那里喝喝咖啡,晒晒太阳……议员还计划把他的公司的办公地方也迁到渔夫巷去。这样一来,孟街老宅楼下的房屋就空出来了。但是这事情也很快地安排妥当了,现在本市的火灾保险公司已经同意把这些房子租下来,作为办公室。
秋天来了,灰色的老墙已经拆成一堆瓦砾,在这座城市迎来下一个春天之际,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新居已经巍然伫立在宽阔的地下室上面了。城里面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布登勃洛克盖新房子的事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了!真是“顶儿尖儿”的建筑,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更漂亮的住宅!全德国也找不到第二栋!……可是钱也一定化得没有边儿,老参议绝对不会这么大手大脚的……至于左邻右舍的人,那些住在带三角山墙住宅里的市民们,都守在窗户后边,津津有味地望着这边工人们怎样在脚手架上工作,他们快乐地看着房子一点点建好,大家都暗暗算计着什么时候举行房屋上梁典礼。
上梁典礼最后终于到了,举行这一典礼的时候按照习俗一点细节也没有遗漏。平台上面一位泥瓦匠老工头讲了几句话,讲完以后把一瓶香槟酒瓶子从肩膀上甩过去,在彩旗中间一只用玫瑰花、绿树叶和各色叶子编织的庞大的花环随着风沉甸甸地摇来荡去。所有与建筑房子有关的人都被请进了一家酒馆,举行庆功宴,工人们坐在几张长桌两旁,桌上摆着啤酒,夹肉面包和雪茄烟。布登勃洛克议员带着他的妻子和被抱在怀里的小儿子,从这间矮屋里的长条桌子两旁绕行了一周,对工人们向他的欢呼致敬表示感谢。
汉诺一出门就被他们放回了车里,而托马斯则和盖尔达走过马路对面去,为了再看一眼建筑物的红色的正脸以及白石头雕的女神像柱。一家小鲜花店与此相隔也就有两步路的路程,一扇窄门,狭小寒酸的橱窗里面,一块绿玻璃板上并排摆着几盆球茎植物。伊威尔逊,这家小花店的老板这时正和他的妻子站在店铺前面,伊威尔逊是一个魁梧健壮的汉子,金黄头发,穿着羊毛夹克;他的妻子与他相比显得异常憔悴疲弱,她生着欧洲南部面型,黝黑的脸皮。她一只手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来回推拉着一只小车,小车里面睡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眼就看出来,她怀着的那个也快出生了。
伊威尔逊非常笨拙地深深地鞠了个躬,他的老婆一直没有停止前后滚转手中的小车,她只是用她那漆黑的、细长的眼睛沉静而注意地打量着议员夫人。此时,议员夫人正与他的丈夫向小花店走来。
托马斯在他们面前站住,用手杖指了指上面的花环。
“您做得真地道,伊威尔逊!”
“这不干我的事儿,议员先生。这是我老婆的手艺。”
“啊!”议员只惊呼了一声。他侧过身来,对着伊威尔逊太太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目光明亮、坚定而亲切。接着,他没有再说什么话,非常客气地招了招手,就离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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