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曹操与群臣的态度如何,董卓废掉刘辩的计划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没过多久,董卓一纸诏书把在河内督战黑山义军的朱儁调回京师,名义上给予光禄大夫的官职,实际上是把这位名将的兵权也解除了。至于敌对的黑山起义方面,朝廷息事宁人,任命其首领张燕为平难中郎将,默许他在黑山一带划地自治。紧接着,董卓又征调豫州刺史黄琬入朝,以此防止其就近举兵反抗。
又过了几天,董卓亲自出城,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一位大人物的到来——颍川名士荀爽。他终因逃避不及,被董卓手下围困在乡,几番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入朝为官。董卓如获至宝,要利用这个民间大贤来装点他的新朝廷,以此稳固士人之心。
转眼间已到了九月,天气一天天转凉,严酷肃杀的西风又来了。那凉风卷着落叶在宫院间吹拂,发出沙沙的声音,时不时还有几片飘拂到朝会的玉堂殿上。
此刻,大殿里鸦雀无声,列坐的文武公卿似泥胎偶像,动也不动。上面御座空空,大家都快记不清多久没见过皇帝了,只有董卓在御阶下指手画脚把持朝堂。
今天的朝会更与往日不同,因为大殿外还有二百个身披铠甲杀气腾腾的西凉武士。所有官员都屏住呼吸低着脑袋,甚至无人敢随便抬一下眼皮。不过,董卓也同样一言不发,耐着性子在大殿中央踱来踱去,他在等百官之首的太傅袁隗。
沉默了许久,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趋身走进一个年轻的官员,乃侍御史扰龙宗。侍御史本是伺候皇帝的官,不过现在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也就改成伺候董卓了。
扰龙宗快步进殿,战战兢兢在董卓面前下拜:“禀报董公,太傅他老人家,今天不能来了。”
“为什么不来?”董卓瞥了他一眼。
扰龙宗擦去涔涔的汗水,解释道:“老太傅偶感风寒。”
“哼!老家伙不来也罢。”
扰龙宗见他颜色不对,赶紧起身想要归班。
董卓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道:“你这就想退下吗?”
“董公,下官无罪啊……”
“无罪?你为何上殿不解剑?”董卓说罢松手,就势一推。他胖大力猛,竟把扰龙宗推了一个跟斗,重重撞在殿柱之上。
此一摔一撞着实不轻,扰龙宗好半天才挣扎着爬起来,支支吾吾道:“下官……怕董公焦急,匆匆赶回,一时仓促就忘记了。”
“忘记了?”董卓一阵冷笑,“这朝廷章法岂有忘记的?上殿带剑暂且不论,列卿以下拜谒三公岂有服剑之理?你分明就是不把老夫这个司空放在眼里!”
扰龙宗连连磕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望董公饶恕。”
“饶恕?太晚了。来人啊!推出去杀了!”董卓喊完这一声故意挑衅般扫视着群臣,“这是朝廷的礼法,将其治罪,我想各位大臣不会有异议吧?”他擅自处死大臣,却打着维护礼法的名义,谁也不敢出言反对,眼睁睁看着两名武士把殊死挣扎的扰龙宗拖了出去。那凄厉的求饶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化作一片寂静,听得人直冒冷汗,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曹操却坦然坐在群臣当中,毫无自危之感。他很清楚,董卓想拉拢他来打击别人,所以自己目前是安全的。不过,董卓小题大做杀死扰龙宗,无异于杀一儆百,瞧今天这等阵势,恐怕是要公开那惊天之举了。
果不其然,董卓朗声道:“我董卓为大汉国祚长远,愿以身维护国之礼法……可是如今,在后宫之中就有人不尊礼法、不守妇道,这个人就是太后何氏!”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抬头,一双双惊怖的眼睛瞅着董卓。
董卓熟视无睹,缓缓道:“永乐太后董氏乃先帝生母,久居宫中。可何后竟连连逼迫,以藩妃之名将其赶出皇宫,致使她忧愤而死。如此行事岂不逆妇姑之礼,有亏孝顺之节?”见大家没什么强烈反应,他颇为满意,背着手继续道,“当今天子,昏庸无能软弱不君。昔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著在典籍,后世称善。我看当今太后宜如太甲,当今皇帝宜如昌邑,这对母子应该废弃流放。陈留王虽年幼,但仁孝聪慧,可以继承大统……”
文武群臣可谓触目惊心,从古至今哪有如此跋扈的臣子,堂而皇之大谈废立。皇帝不过是胆小一点儿,除此之外有什么过错?自你董卓入京以来,他何曾为政理事,他有犯错误的机会吗?虽然大家都这么想,但却不敢打断他的话。曹操倒是越听越觉得好笑:那日他连霍光是谁都不知道,今天竟坦言“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这些引经据典的话,恐怕都是田仪在背后教的,也不知他耐着性子背了多久。
曹操所断不假,董卓为了这一番言辞可没少下工夫,他边想边说照本宣科,历数何后与当今天子之失德,好半天才完,暗自出一口大气,庆幸背诵无误。但环视群臣,见大家交头接耳纷纷摇头,顿时火起,高声嚷道:“废当今皇帝,改立陈留王为帝,乃是为了天下大义!有敢阻此事者,以军法处置。”
扰龙宗血迹未干,他又把天下大义搬出来了,大家听他这样说,立刻静下来。
董卓见众人不敢有异议了,微然一笑。哪知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老臣出班而拜,朗声道:“昔太甲既立不明,昌邑罪过千余,故有废立之事。今主上鼎盛春秋,行无失德,非前事之比也。况陈留王年仅九岁,岂能处置政务?废长立幼国之大忌,我等为臣子者若行废立则罪过更甚,还请董公再……”
诸人一看,说话的乃尚书卢植。董卓听他出言反对,脸色由晴转阴,不待他讲完便喝道:“住口!阻拦者军法处置,你没听见吗?来人呐,把他推出去杀了!”
卢植可不比无名小辈扰龙宗,杀字出口,又有一人仓皇出班跪倒:“董公息怒,刀下留人啊!”说话的是侍中蔡邕,“卢尚书虽言辞忤逆有碍大议,但怀至忠之心,疾天下之事。况其征讨黄巾于国有功,还望董公法外开恩饶他不死。”言罢连连磕头。
蔡邕是董卓连邀请带威逼才来到洛阳的,三日之内历任三台,董卓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只一愣神的工夫,又见议郎彭伯也跪了出来:“卢尚书海内大儒,人之望也。今若害之,只恐天下震怖,无人再敢为朝廷效力。还请董公万万宽宥,朝廷之幸,天下之幸啊!”
董卓把牙咬得吱吱响,他万没料到,事到如今还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他气哼哼望着卢植,好半天才道:“也罢,看在两位大人的面子上且饶你一条老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今以后你的官就免了吧!”
卢植见他不经天子诏命,一句话就把自己罢免了,叹息道:“微臣心意尽到,看来已不可挽回。就是您不罢我的官,我也无心再在朝堂待下去了。”说罢潸然泪下,摘了冠戴、革囊往坐榻上一放,回头又对着空空如也的龙位拜了一拜,脚步踉跄下殿而去。
曹操抻着脖子见他走远,不禁怆然:这个卢植为国遭了多少罪?讨黄巾被宦官陷害过,两个儿子都被贼人杀了,宦官作乱之夜群臣复仇屠杀,只有他一人忠心耿耿追赶圣驾夜驰河上,今天竟因几句忠义之言险些丧命,落个丢官罢职的下场。董卓如此行事,岂得长久?
董卓见他去了,扭头又看了看最靠前的空位子——那是袁隗的。太傅是为上公,地位尚在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上。卢植几句话给他提了醒,袁家也威望甚高,自己在名义上还是袁隗的故吏,今天不问个心服口服,日后也是麻烦。想至此,他的目光扫向司隶校尉袁绍:“袁本初!你怎么想?赞同废立之事吗?”
袁绍缓缓起身而拜,举动不卑不亢,朗朗道:“下官赞同董公之议。不过……”
“不过什么?”
“此等大事,当与太傅商议,毕竟我家叔父有辅政之名。”
董卓有些不耐烦:“你叔父他故意拿大,不肯来赴朝会。”
“叔父年老体弱,最近又受了些惊吓,一时卧病也是有的,但不会耽误朝廷大事。”袁绍伸手拿起身旁的白旄,“董公不必着急,我现在就往叔父府中传您的话,想必他老人家也不会反对。”说罢也不等董卓答复,便匆匆退了出去。
“天下之事岂不决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董卓瞧他退去,嘲讽道,“我看太傅年迈,也不能处置朝政了,不妨让他安心在家养病吧!现今太尉一职,乃是幽州牧刘虞遥领。他在河北戡乱,遭黑山阻隔不能来赴任。但天下兵事不能无主,从今往后我来当这个太尉!周仲远,你给我起草诏书吧。”
现在他的话就是口谕,尚书周毖欣然应允,却道:“董公为太尉,自然无人不服,但下官有一事相请。”
董卓颇感意外,瞟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也给我找麻烦呢?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朝堂之上说出这么粗俗的话来,群臣甚觉丑恶;周毖却面带微笑充耳不闻,只道:“刘虞宗室重臣,不可轻易罢免。董公若为太尉,可否改其为大司马,以示您对宗室之优待?”
“行啊!你看着办吧。”董卓如今对周毖颇为信赖。可是他不懂史事,太尉一职本源自大司马,两者实为一体。周毖不声不响为他在遥远的幽州树了个官职一样的敌人。
周毖一块石头落地,举笏再言:“策董公为太尉之诏,在下勉励为之。不过废帝之诏,恐我等尚书难成其辞。”他也不愿意当这个千古罪人,所以丑话说在前面。
“这事也不用你们办,我早就准备好了。”董卓早让田仪写成了废帝诏书,“到时候你只管宣读,读好了我加你为侍中。”周毖假装感激连连再拜,众臣不明就里纷纷怒视。曹操心中雪亮:欲要杀人却先谄侍于人,周仲远可谓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我不妨学一学他。抬头之间,正见董卓微笑地望着自己,赶忙也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董卓得袁绍、周毖、曹操赞同,一时间信心大长,再次逼问群臣:“今大计已定,还有谁敢阻拦?”
诸臣不敢再违拗,参差呼道:“悉听遵命。”
随着这一阵无奈的表态,杀气腾腾的氛围散去,董卓宣布来日举行大典,扶陈留王刘协正位,并要求百官齐至,一场惊心动魄的朝会总算结束了。群臣死里逃生一般纷纷退下,出了大殿都不敢望那些武士一眼,各自仓皇而去。曹操刚刚迈出殿门,身后董卓就叫道:“孟德!那件事你想好了没有?”
曹操提了一口气,转身假作喜悦,谄笑道:“今日朝会群臣已赞同董公之意,下官甚感欣慰,今后亦愿为董公驱驰。”说着倒身便拜。
董卓抢步上前一把搀住:“免礼免礼!你既肯助我,今后便是自家兄弟,不必讲这番虚礼。待新君正位之后,我立刻表你总摄西园诸营。好好干吧!”
“谢董公栽培。”
说话间,突见董旻慌慌张张跑来:“兄长!袁绍跑了!”
“什么?”连曹操也没料到。
“方才他离殿而去久久不回,我便派人去袁隗府中相问,哪知他根本就没去那里。我心中起疑,又差人往他家中观看,只见堂上王节高悬,他已马不停蹄带着几个人出北门而去了。”
董卓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妈的!速速派人给我追。还有,他家眷不就在汝南吗?派人去把他的妻儿老小都给我杀了!”
“且慢!”周毖不知从哪里走到近前,想必他一直待在不远处,时刻观察董卓的动静。
“仲远,袁绍贼子已逃,你有何良策?”董卓扭头道。
周毖沉吟道:“夫废立大事,非常人之智可及。袁本初不过蒙受祖恩之徒,不识大体,心生恐惧,故而出奔。董公若是捕之急切,势必生变。想那袁氏一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袁绍若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则东关之地非董公之有也!”
“嗯,也有道理……难道就叫他这样逃了?”
“非也。”周毖断然道,“以下官之见,董公不如赦之,择一个偏僻小地,任他为郡守。袁绍喜于免罪,必定不再生患。”
董卓似乎有些犹豫,又问曹操:“你觉得此计可行吗?”
曹操赶紧趁热打铁:“周仲远此言,实乃老成谋国之计啊!关东士人最重恩义,若能宽宥则义在于公,士人钦佩;若诛连其家则义失于彼,只恐士人离心,因此生变啊!”
董卓一拍大腿:“好!大人有大量,且放他走,给他个小小郡守。反正他叔父还在我手心里攥着,我就不信这小子能掀起多大浪来。”
曹操松了口气,心道:“你算是瞎眼了,袁绍之声望远胜鲍信,给他一郡之地,你便永无宁日了。”
“孟德、仲远!你二人替我安抚诸臣,明天的废立大典不可松懈。老夫讲义气,好好替我办事,日后我亏待不了你们。”
“诺!”二人趋身而应,不约而同侧目对视了一眼。虽不用语言,但两人想法一致:暂且逆来顺受,哄着他玩吧!
第二日,即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九月甲戌,洛阳皇宫再次举行朝会,这一次十七岁的皇帝刘辩、九岁的陈留王刘协以及太后何氏尽皆在殿。在董卓的授意下,尚书周毖出班,当众朗诵策命:
〖孝灵皇帝不究高宗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帝承绍,海内侧望,而帝天姿轻佻,威仪不恪,在丧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秽发闻,损辱神器,忝污宗庙。皇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永乐太后暴崩,众论惑焉。三纲之道,天地之纪,而乃有阙,罪之大者。陈留王协,圣德伟茂,规矩邈然,丰下兑上,有尧图之表;居丧哀戚,言不及邪,岐嶷之性,有周成之懿。休声美称,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可以承宗庙。废皇帝为弘农王,皇太后还政。〗
这篇以臣欺主的策命朗读完毕,郎中令李儒抢步上前将颤抖不已的刘辩拉下龙位。可怜这位小皇帝,赖舅舅何进竭力相助才得登基,仅仅名不副实地在位五个月,就被废为弘农王。
耳畔萦绕着何太后的哭声,群臣多有不忍。可就在大家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董卓早亲自将陈留王刘协抱到了龙位上。刘协年纪还小,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眨么着小眼睛环视群臣,还没意识到日后他人生的苦痛。
群臣不知所措,不晓得这样策立出来的刘协算不算真正的皇帝。司徒丁宫感觉情况不妙,赶紧对大家朗声道:“天祸汉室,丧乱弘多。昔日祭仲废忽立突,《春秋》大其权。今我等臣子量宜为社稷计,诚合天人,请称万岁!”说罢当先下拜。文武百官闻听此言,知道若不下拜将祸事旋踵,赶紧跟着丁宫跪倒,对刘协三呼万岁。而董卓却一脸骄纵立于小皇帝身边,分享着群臣的跪拜。
不过曹操等一些细心的大臣,似乎还从丁宫的话中品味出一些弦外之音。他提到祭仲废忽立突,此乃春秋郑国之事。但祭仲却是在宋人威逼之下才废公子忽,改立公子突为郑厉公的。身为郑国顾命大臣,却在敌国威逼下更易君主,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美谈。丁宫学识渊博,绝不会用典用错,他放着伊尹、霍光两个光鲜的例子不比,反举出祭仲的例子,这恐怕也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吧!
曹操九叩已毕,起身望着新任皇帝,不禁生出一片感慨:天下之事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昔日先帝晏驾,临终托宦官蹇硕辅保小儿子刘协。何进带领士人几番争斗才杀死蹇硕,策立大皇子刘辩。谁料万般辛劳一场空,董卓这一来,龙位终究还是归了小刘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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