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来到洛阳,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老爹。
自从他在济南辞官,曹嵩先后三次传书命他入朝再做计议,那时他心灰意冷一概回书拒绝。两人各执一词没有不争吵的,刚开始父子笔下还互留分寸,到后来当爹的气势汹汹狠话用尽,当儿的信誓旦旦据理力争,父子矛盾越发激化。去年岁末曹嵩调亿万家资买得太尉,曹操更是押财货至都亭而归,离洛阳咫尺而不入。如今他灰头土脸又回来做官,老曹嵩岂能轻饶了他?
太尉乃三公之首,掌管天下兵事功课。凡天子郊祭天地,太尉充当亚献,国有政务可以随意议论诤谏。所谓天下大事唯祀与戎,这两样太尉都握在手中,它虽与司徒、司空并称三公,可实际上其荣耀远超二者。其治下史一人、掾属二十四人,另有二十三个令史负责仪仗、笔录、守门护卫之事。这样冗大的机构绝对不是等闲官员的休沐宅子可以容纳的。曹嵩依照惯例,搬至南宫附近专设的太尉府居住理事,城东的宅子实际上只有几个姬妾居住。
曹操了解父亲的脾气,自己绝不能贸然前往太尉府。于是车转城东永福巷府邸,吩咐人不许下车、物不准搬出,自己和曹纯恭恭敬敬立在大门口,等候太尉大人回家。
果不其然,曹嵩闻听儿子来了,气得连官服都没脱,带着身边令史就杀了过来。
卞氏夫人是头一遭入京,坐在车中不敢乱动,猛听一阵喧哗,将车帘扒开一道缝观看。只见永福巷中赫然行来一辆双驾皂盖安车,朱漆大轮,黑色两幡,金制雕鹿的扶手,亮漆画熊的横木。
车上端坐之人穿黑色锦绣的深服,头戴青玉冕冠。披紫绶,挂玉环,下垂白色丝绦。腰中一把纯黑的威仪佩刀,别着象牙笏板,挂有双印——一枚是太尉,一枚是汉费亭侯。须臾之间车到跟前,卞氏也看得更清楚了,只见此人六十岁开外,瘦小枯干,相貌可怖,四鬓刀裁相仿,三角眼瞪着,眉毛挑着,鼻子耸着,嘴撇着,满颔的花白胡须气得都撅起来了……卞氏猜到是公爹,心知事情不好,忙冲环儿使眼色,把刚过百日的儿子抱到了怀中。
曹嵩摸到拐杖,怒冲冲下了车,冲着跪迎的儿子嚷道:“给我跪好了,不准起来!”
“儿子来迟,请老人家息怒。”曹操连忙叩头。
“老人家?看来你还真不认得我是谁了。”曹嵩听他连爹都不喊,越发有气,“呸!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随曹嵩来的令史、掾属们都傻了:哪有太尉当街训子的?可遇上这等事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曹纯向前跪爬两步:“小侄拜见……”说到这儿意识到不对,曹嵩穿朝服坐安车而来,这种情况下该呼曹公还是叫伯父呢?回头看看曹操,猛然醒悟,他刚才那一声“老人家”两不为过!这是心思灵敏,可曹嵩误会了。
虽然多年未见,曹嵩尚认得曹纯:“子和起来,没你的事。”
曹纯起身,探身耳语道:“伯父,家丑不可外扬。”
“嗯?”曹嵩这才觉得失礼,尴尬地咳嗽两声,对儿子道:“先起来,进去再跟你算账!你休想住在这里。”说罢兀自拄着拐杖就往里走。曹操咽了一口唾沫,爬起来就与兄弟跟了进去。卞氏见状赶忙撩车帘,抱着儿子下马车,也不声不响地随在了后面。
曹嵩毕竟也知道丑,怕随行的人在外面听见,便不入正堂转到后花园,命楼异搬来一张胡床。他大马金刀往上一坐,喊道:“跪跪跪!”
曹操往地下一跪,低头道:“儿子不孝,叫爹爹生气了。”
“哼!当了个济南相你就敢不认爹了?辞官是多么大的事情,说不干你就不干了!别人说几句好话就撑得你难受了,闲着没事儿招惹宦官做什么?”
“儿实在出于无奈。”
“放屁!辞官也就罢了,我叫你来你为什么不来?”
“儿是……”这话曹操实在无法答对,自己已经跪在这儿,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想安心归隐。
曹嵩冷笑一阵:“你真有出息,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一会儿我把你写的书信拿出来,当着面你给我念!你自己听听,有一句是人话吗?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忤逆子呢?”
曹操心中也颇为不快,虽说自己措辞过激,但也是老爹辱骂在先。他当初给崔钧出主意时精明得很,但事到临头却不知该怎么对付自己老爹,只耷拉着脑袋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思量您说过叫我自己选船上,所以就斗胆行事……”
“我是说你自己挑船上,可我没叫你下河!”曹嵩更火了,“我允许你辞官了吗?费了多少心血将你提携起来的,好不容易立下点军功,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莫提对不起我、对不起祖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这话确实在理,曹操无言可对。
“今天我要是不打你,你也长不了记性!也不会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你听好了,我打你五十鞭子叫你长长记性,然后给我滚出去,这府里没你住的地方,少给我碍眼!子和,给我拿鞭子来!”
曹纯赶紧拦道:“伯父休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得。饶了他这一遭吧。”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快去拿鞭子,你不去吗?”曹嵩咆哮道,“楼异呢?拿鞭子!”
楼异早藏到假山石后面去了,这父子俩,他哪个也得罪不起。来往的书信都是他传递的,两头都挨了不少训。早料到今天会如此,弄不好曹嵩会叫他替行家法,到时候他打也不对、不打也不对,干脆躲起来不露面了。曹嵩喊了半天不见楼异人影,便把拐杖举了起来,劈头就要砸。曹纯赶紧攥住:“伯父,您看在小侄面上,绕了孟德这一遭吧。”
“撒手,再不撒手我连你一块打。你给我滚回家,这官你也甭当了。”他这么一说曹纯还怎么拦?卞氏在后面看得分明,忙打开怀中襁褓,用力往儿子屁股上一拧——“哇!哇!哇!”孩子可就哭上了。
卞氏故意大声哄道:“儿呀!别哭啦!没事没事,是爷爷跟爹爹闹着玩呢。”说着抱着孩子就往前凑。
曹嵩手里的拐杖都快打到曹操了,一听孩子哭大人哄,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是、是我孙儿吗?快抱过来抱过来!”
卞氏紧走两步把儿子往公爹怀里一塞,自己后退两步,施礼道:“媳妇卞氏给爹爹您见礼。”
曹嵩盼孙子都快盼疯了,早把拐杖扔了,抱过孙子都没顾上瞅儿媳妇一眼,拍着啼哭的曹丕道:“起来吧,起来吧……这孩子真胖乎,虎头虎脑的。将来一定长得结实,叫爷爷亲一口。”说着话便撅起胡子在孩子脸上蹭了一下,才问道:“这就是丕儿吧?”
“是。”卞氏起身搀公爹坐下。
曹嵩缓了口气,这才上下打量着卞氏。公公不能挤对儿媳妇,明知她是歌姬出身,又是抢来的,也不好明言,只道:“你就是我儿在顿丘所纳之妻吧?”
“是。”卞氏又施一礼,“孩儿自随孟德,时刻期盼公公相见。孩儿知您老人家乃一代干国的忠良。年事已高,为国操劳,而孩儿始终未得机会来京伺候您老人家。媳妇不贤,有罪有罪。”
这爷俩一样的吃软不吃硬,闻听儿媳几句好话曹嵩如吃了蜜蜂屎一般甜,笑道:“不怪你!不怪你!都是我那儿子不成器!”说罢又白了曹操一眼。
“爹啊!天还是太凉,依孩儿之见,还是把丕儿抱进屋里的好。”卞氏试探道。
“对!对!对!”曹嵩忙把襁褓还给卞氏。
卞氏抱过来看了一眼,蹙眉道:“哟,爹爹,丕儿好像尿了。”
“哈哈哈……”曹嵩仰面大笑,“那就给他换洗吧。”
卞氏回头高叫:“环儿,快到车上翻一翻箱子,看丕儿的尿布在哪里放着,东西太多太乱,仔细找一找。”
“哼!你们夫妻真不会办事。”曹嵩面露不悦,“到了家还不把东西搬进来,连块尿布都找不到。这话还用我说?还不快叫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楼异呢?还不帮忙搬东西?”
“在!我这就带人去搬。”楼异笑着从假山石后面蹿出来,暗叹卞氏夫人的手腕,几句话就把老头绕迷糊了。只要东西一搬进府,满天云雾散,这就算是住进来了!
卞氏趁这个空子赶忙对公爹道:“爹,您儿子是什么人,您老心里最清楚。他有他的孝心,只不过有时说话办事偏激些。就比方说押钱进京这档子事儿,如今天下不太平,孟德怕有闪失,亲自带人护送了几天几夜。虽说到了都亭又回去了,但毕竟他没少受累。孔夫子尚曰‘色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贤德的媳妇呀……”曹嵩啧啧连连,又瞅了瞅跪着的儿子,叹口气道:“下不为例!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当着媳妇的面跪着好看吗?还不快起来!”
“谢爹爹原谅。”曹操磕头起身,这一关总算是过去啦!
曹操夫妇收拾东西衣物,各安其位,又为曹纯也安置了住处,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妥当。曹嵩更去朝服,换了便衣,打发走安车、令史。父子叔侄三人这才落座讨论正事。
曹操第一件事就是问这典军校尉是个什么官。
曹嵩解释道:“昔日黄巾事起、西北羌乱,五营七署之兵捉襟见肘。皇上便下令凡河南临时征用之兵不准散去,给予军饷听用,皆归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两兄弟统辖。这些年来平灭各处叛乱,靠的就是这支队伍。虽然何氏兄弟不睦,但毕竟是一家人,现今遍地刀兵,何进、何苗兵权在握声名鹊起,皇上心里也很不放心。”
“其实大可不必,何进其人如何,爹爹岂会不知?”曹操笑道。
“何进虽庸庸碌碌,但现有党人撑腰、名士入府。我朝有窦宪、邓骘、阎显、梁冀之事,皇上自己又是从窦武那时候过来的,岂能不防备外戚死灰复燃?”曹嵩捋着胡须,“所以现在要重新设官统制这些兵马,而且要将这些兵与黄门蹇硕在西园的护卫骑合并在一处,设立八个校尉,化解何家的兵权。你这个典军校尉就是其中之一。”
曹操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儿此次征调可是父亲所为?”
“与我丝毫无干,”曹嵩似乎有些不满,“我如今是太尉了,哪儿有一上来先给自己儿子谋兵权的道理?让人抓了短可怎么办?此事断自圣心,或许还有何家的一点儿功劳。但说到底,还是你当年戡乱有功,朝廷觉得你是个有用之人。”
果然是何进的力量,曹操已然明白八九分了,道:“若是在这些兵里面掺入西园骑,那我们这八个营此后岂不是要归皇上亲自统领了?”
“不错。皇上的本意是要在这些兵力中加入西园的心腹,以后叫你们与何进不相关联,一心一意只听他的调遣。可惜……”
“可惜什么?”曹操问。
“明天一早你去拜见大将军何进,到他府里一看,你就全明白了。”曹嵩扔下这句话,回头再看侄子,“子和,你知道你要当的这个黄门侍郎是管什么的吗?”
曹纯见他们爷俩议论官场琐闻,甚感不快,早已经心不在焉。听伯父突然问话,有些措手不及:“嗯?啊……黄门侍郎是在朝会时引王就座的,说白了不过是个领座的小官。伯父啊,我朝这个黄门侍郎阉人当的多,士人当的少,您怎会特意给我谋这个职位呢?还不如放我出去任个县令呢。”
“哼!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曹嵩冷笑一声,“兵荒马乱的,出去当县令,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哥哥和曹洪不都是县令吗?”
曹嵩瞪了他一眼:“他们当了多少年官了?手底下有心腹,跟地头蛇们也都混熟了。你初生牛犊也敢去?万一有人造反你这性命就断送了,那我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
“伯父教训的是。”曹纯不敢顶嘴了。
“我让你当黄门侍郎是有用意的。”曹嵩起身踱着步子,“这黄门侍郎最大的好处就是能交通中外,既在皇上身边,宫门又可以随时进出。你放心,我与张让、赵忠他们都是久打交道的了,他们绝不会为难你。但是你要做到一点!”他手据桌案直勾勾看着曹纯,“但凡皇上身边有何风吹草动速速出宫告诉我,特别是有关我们父子的事情,还有何进的事情,更要随时留心及时相告。”
曹纯吓了一跳:“那不是……泄密吗?”
曹操怕父亲为难他,插嘴道:“子和,我爹怎么说,你就暂且怎么做,不要考虑太多。”
“哦,知道了。”曹纯怏怏答道。
曹嵩息了怒气,感叹道:“昔日我与你爹爹还有你四叔共列朝堂,你爹爹曹炽当着北军长水校尉,你四叔曹鼎官居尚书,我有大司农九卿之位。我们三人齐心合力,那几年咱们曹家多兴旺啊!可如今他们都已作古,只剩我这把老骨头,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又费尽家财才混到今天的太尉。你要明白伯父我的一片苦心。”
曹纯自小随曹德读书,学的都是礼仪道德忠君仁义,对官场的蝇营狗苟颇为痛恨。但面对给自己谋来官职的伯父还能抱怨什么呢?于是拱手道:“伯父,孩儿一定不负您老的栽培。”
“好!”曹嵩按住儿子、侄子的肩膀,“从今往后,我任太尉参理朝政,孟德你身在行伍并辅佐何进,子和交通中外洞察圣颜、监视宦官。咱们重拾当年我们老哥仨的办法,兵分三路,各负其责。一定要让咱们曹家继续兴旺,咱再谋下一代的前程!”
曹纯诺诺连声,曹操却心有所思:爹爹让我对何进要“辅佐”,让子和对宦官要“监视”,难道他老人家不声不响已经换了船?看来东风转西,如今的朝局已经天翻地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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