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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皇帝卖官,曹嵩出价一个亿 废帝阴谋

    转天清早,三百壮士列队齐整,每人一条枣木棍。曹家心腹家丁赶出拉财货的马车,马车后面再挂辕车、突车。曹操、楼异各自乘马佩剑,刚要出发,夏侯渊带着几个人赶来了,还说若不是丁冲喝多了叫不醒也会去的。曹操千恩万谢,总算是离了家园。

    沛国与洛阳相隔一千二百里,曹操不知走过多少次,但只有这一次最迟缓而紧张。虽照旧取道柘杞之地,可这样繁复的队伍拉开了足有半里地,步行护送缓慢得很,加之冬日天短,一天走不了多远。更要紧的是人多货多,一路上绝不可能入城休息,驿站也收容不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露宿。

    曹德已经提前为大家备好充足的干粮,到了夜晚曹操止住队伍,喊一声:“落驮打盘,安营扎寨!”三十辆马车围一个圈,牲口解下来单栓,这样就是有人行抢都不可能整车带走了。然后将五十辆辕车解下,在外面再围一个大圈,这就成了一座流动的营寨,东南西北让出四道门,以麻绳绑缚突车竖起,就又有了四座突门。里面的人汲水遛马自由出入,外人想要进来,突门边却有专人把着。夜深人静时,另有值夜之人,只要点上火把爬上辕车一坐就可以了。

    夏侯渊看得咋舌:“这简直像是座营寨。”

    “这就是营寨,”曹操笑了,“只不过是古人之法,如今打仗不用战车了,这样的车营也就不常见了。不过咱们用来保护财物却是再合适不过。”

    “你跟谁学的?”

    “墨子。”曹操摇头晃脑。

    “磨子?还碾子呢?”

    楼异都笑了:“您可真是个白地,我都知道墨翟,兼爱、非攻嘛!”曹操连连点头:“不错,墨子其人虽倡‘非攻’,却是格外善守。这车营之法就是他留下来的。”

    就这样,白天大家举着棍子护卫,晚上扎下车营休息。如此安排可谓针插不透。夜晚也确有勘视的匪人,无奈望营兴叹铩羽而去。队伍行了六天,总算是平平安安到了豫州,待过了中牟,至河南之地,曹操便不让那三百汉子再往前走了。一来河南之地天子脚下怕惹是非,二来更是怕他们到京看见太尉府,那编的瞎话可就被戳穿了!

    夏侯渊先带着三百汉子回转,曹操、楼异则率领心腹家丁继续前进。入了关就不必再担心贼人了,没了步下之人,马车也可以放开些脚程,第二天晚上就赶到了都亭驿。再往前十里就是洛阳城了,但这一路行来人困马乏,夜晚又关了城门,大家只好再露宿一夜。

    转日天还未亮,曹操就起来了,他把大家都叫醒,吩咐将所有的辕车、突车都烧了。

    “为什么?留着以后还可以用呢。”楼异不解。

    “冕弁兵革,藏于私家,非礼也。此是谓胁君也。”曹操说着跨上了马,“快烧了吧,叫人看见是要惹麻烦的。”

    “诺。”

    “咱们自己人这几日受累更多,你就带他们在洛阳多休养几天,不忙着往回赶。”曹操抖开缰绳调转马头。

    “大爷,您不同我们进城吗?”

    曹操摇摇头,望了一眼十里外那巍峨的京师城郭:“洛阳城我不想再去了。趁着天色未明我赶紧走,免得遇见熟人。”

    “难道您都不去见见老爷吗?”

    “爹爹已经如愿以偿问鼎三公了。你替我转告他老人家,亿万家财已尽,叫他好自为之吧。”说罢曹操在大宛马身上狠着一鞭,奔东南而去。回家的路上,完成护送的喜悦感渐渐褪尽,随之而来的,那种难耐的空虚又一次侵占了他的心绪。

    曹操一路上都在想,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到洛阳呢?难道当初辞官的选择错了?多少次他想驳回马头,但还是忍耐住了。丁氏说他是个俗人当不了隐士,在崔钧面前他又大话说尽覆水难收,这样灰头土脸地跑回洛阳,脸面又置于何地呢?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不回去,既然有了选择就不能够再回头……他不停地纵马狂奔,一定要追上夏侯渊他们,生怕没有人同行他会忍不住再改变主意。

    到家后的第二天,忽有天使驾到,朝廷征他入朝为官。

    曹操躲在夏侯家不肯面见,心中暗暗咒骂崔钧多事。

    待天使走后,他才回到家中。曹德笑嘻嘻地问:“阿瞒,你还真像个隐士,即便不肯应征,面总是要见的。”

    “见什么?不见心里更踏实。”

    “你知道朝廷调你当什么官吗?”

    “不想知道。”曹操赌气道。

    “典军校尉。”

    “什么什么?”曹操听了一愣,“你再说一遍?”

    “典军校尉。”曹德一字一顿道。

    “怪哉!有司隶校尉,北军五个校尉,步兵、越骑、屯骑、长水、射声,哪儿来的什么典军校尉。这是个什么官呀?”

    “典军的呗!”曹德凑到他跟前,“大哥,您就去吧!领兵典军不正合您的脾气吗?”

    曹操扭头不理他。

    曹德却道:“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那日你给侄儿起名字,为什么把那个丕字写成……”

    曹操立刻打断:“我一时不慎写错了,不行吗?”

    “行!”曹德见他一把年纪竟耍起小孩子脾气,暗自觉得好笑,也不与他争辩,径自去了。

    一个人静下来曹操越发觉得难耐,想要回到草庐,却见卞氏抱着孩子倚在马厩前。

    “你抱着儿子在这里干什么?”

    “怕你跑了!”卞氏娇嗔道,“你又想回你那个草庐了吧?”

    “嗯。”曹操低下头。

    “我也想去,你再等一年好吗?等咱丕儿大些,我陪着你,咱们一起去住。”说着她将孩子塞到丈夫怀里,“你看看,小家伙多胖呀。”

    曹操抱上儿子心就软了,还不待说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丁氏的声音:“你走吧,永远别回来。这个家装不下你啦!天天给我们脸色看,我们哪一点儿对不住你了?去你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编你那个没人看的破书去吧!儿子你也别要啦!”

    “姐姐也别轰他走,”卞氏笑着接过话茬,“不就是为了编书嘛,叫他在家编。家里还有竹子,明儿咱们一起削些竹简,好不好?”

    “我无所谓,你问他呀!”丁氏抛了个媚眼。

    这姐俩一问一答,曹操苦笑不已。他对两个老婆各有不同,怕丁氏来硬的,更怕卞氏来软的。这两个夫人串通一气同时使出看家本领,就只能百依百顺了。他心里清楚,弟弟也好,妻子也好,都是希望他打起精神来,便支吾道:“好,我不去了,不去了。”

    于是第二天,丁氏不再织布,卞氏也把孩子托给了奶娘,两位夫人亲自为他削竹简,卞秉和吕昭也放下自己的事来帮忙。四个人都是有说有笑的,排遣了曹操不少郁闷。

    大家正干得起劲的时候,楼异自前院跑来说有故人求见,并说此人是他回来时在途中碰见的。曹操颇为诧异,忙叫大家散去,少时间却见楼异引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人,模样像个老书生,却相貌生疏并不相识。

    “敢问阁下是……”

    那人颇为谦恭,拱手肃然道:“吾与曹大人并不相识,乃有故人之信相送。”

    “莫称大人,在下现是乡野村夫。快请!”曹操将其让入客堂落座,“敢问书信何在?”

    那人缓缓摇头:“并无书信。”

    曹操一皱眉:莫非此人戏耍我?还是另有图谋?

    “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落笔,因此在下特来口授。”

    “哦?”曹操倒有点儿好奇了,“不知是何人口信。”

    那人捋髯道:“南阳许攸、沛国周旌二人。”

    曹操大为诧异:许攸乃桥公门生,京师之友;周旌乃师迁外甥,家乡旧交。这两个人怎么会同时差他来送口信呢?

    那人微微一笑:“许攸在京师谋刺十常侍,事泄而逃,现得冀州刺史王芬保护。周旌自昔日师迁被王甫陷害,一族蒙难,辗转流落,现也在王使君处任从事。二人在高邑相识。”

    “那阁下一定也是王使君麾下喽?”曹操觉得这事诡异,“敢问先生名姓。”

    那人低头谦恭道:“在下汝南陈逸。”

    “原来是陈……”汝南陈逸?曹操突然意识到这人是谁了,赶忙起身离座大礼相见,“不知陈先生驾到有失远迎。”

    陈逸双手搀起曹操,反给他施了一个大礼:“孟德贤弟为家父昭雪才不得不弃官,逸深感大德,今日一为送信,二是特意登门道谢。逸来得唐突,望贤弟海涵。”汝南陈逸就是老太傅陈蕃之子。当年陈家满门被王甫、曹节害死,只他一人在陈留名士朱震的保护下逃出洛阳,事后朱震一家因此被害。多少条人命才换了这陈家的唯一骨血。曹操自济南辞官,直接原因也是因为想给陈蕃翻案。

    曹操又连忙搀他:“陈先生,我可当不起您这一拜。”

    身份已明确,曹操便放心了,忙问:“先生与许周二人有何事要操效劳?”

    陈逸道出来意后,可把曹操吓坏了:

    当今天子刘宏本是河间王一脉,在翻修南宫之后,竟要扩建昔日河间王府,命冀州刺史王芬办理此事,却是工费自筹。如今冀州民不聊生,王芬数谏,皇上不从,竟还要北巡回旧宅居住。冀州吏民无不激愤,因此王芬与许攸、周旌、陈逸歃血为盟,要借昏君北巡之际将其扣留,另立宗室合肥侯为帝。现闻朝廷欲征曹操典军,特意来请他加入,以为内应,同谋废立之事。

    “孟德贤弟,正因此事机密他们才不能亲自前来。世人多知你与他们相识,可你我二人素未谋面,我来不会有人怀疑。你可愿与我等同为此谋?”陈逸迫切地望着他。

    曹操从惊诧中清醒过来,起身踱了几步道:“恕小弟不能从命。”

    “啊?”陈逸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结果,“莫非孟德对我还有什么怀疑?”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简递给曹操,“在下却是子远差来,此物你必识得。”

    曹操展开一看,不由感慨万千:此物岂能不识得,这是桥公家学,昔日亲笔所写的《礼记章句》啊!看见桥玄的笔迹,曹操一阵哽噎。

    陈逸见状忙趁热打铁:“孟德,此乃桥公赐予许子远之物,你看在桥公之面可否相助?”

    曹操闭上眼摇了摇头:“桥公若知,必不肯纵容子远为此无父无君之事。”陈逸又道:“那周旌呢?当年你为争一婢打死人命,周旌与你不过一面之交,竟上下打点。沛国相师迁获罪亦与此事有干,如此厚重的恩德,你都不念吗?”

    曹操心头又是一震,叹息道:“此婢现乃小弟内子。小弟自当感念周旌之德,但师郡将一代耿介之臣,若在天有灵,定不会同意私自废立之事。”陈逸见此二人无用,忙起身再揖:“此二人不论,在下之父名扬海内,为一代士人之尊。终被昏君阉竖所害,孟德请念家父之冤,怜在下之孝,解天下黎民之倒悬。”

    曹操心绪更乱,只得搀扶道:“陈兄执迷不悟,令尊为斗奸人三贬三复,几曾有过废立之心?当年他有太傅之尊,窦武有国丈之威,二人忠心报国只除奸佞未有僭越。兄如今所为对得起令尊吗?对得起朱震一门舍命相救吗?”

    陈逸反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了,只得仰天长叹:“唉……人各有志不得强求。因愚忠失此良机,天下百姓还要受苦。大义当前,大义当前啊!竟不念伊尹、霍光之义哉?”说罢就要走。

    “陈兄请留步。”

    陈逸回过头来:“孟德回心转意否?”

    曹操依旧是摇头:“你们太痴了!此事绝难功成,小弟试为汝等解析,可否?”

    “愿闻其详。”

    “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如兄所言伊尹、霍光。伊尹怀至忠之诚,据宰臣之位,处官司之上,故能进退废置,计从事立。至于霍光,他受孝武帝托国之任,乃是外戚之人。内有太后居宫中秉政决策,外有群卿处朝堂随声附和,加之昌邑王即位日浅,未有贵宠,朝乏党臣,议出密近,故能废立于掌握,事成如摧朽。”曹操走到陈逸面前,拉着他的手,“陈兄,今诸君徒见昔日之易,未睹当今之难呐!您好好想想,结众连党,串通诸侯,这何异于当年的七国之乱?以合肥侯之贵,难道比得上吴王刘濞、楚王刘戊吗?行此非常之事,欲望必克,岂不危乎!”

    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陈逸不禁悚然:“这、这……”

    “你劝我回心转意,我劝你回头才是!兄速速回转冀州,对王使君晓以利害,劝他不可行此凶事。”

    “晚矣!晚矣!”陈逸顿足失色,“王芬已借黑山之事上疏请兵,恐怕现已在军中安插亲信了。”

    曹操拍拍他的手:“纵然是不可解,陈兄当设法营救许周二人。”

    陈逸失魂落魄往外走:“弥足深陷不可返矣。”

    “那陈兄你去哪儿?”

    “我说你而来,事不得成有何颜面见王使君?又岂能反说许攸、周旌?出了你的家门,我便四海漂流再待天时……”陈逸回头略一拱手,“孟德,有缘再会吧。”说罢踉踉跄跄而去。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虽然自己有理有据,却将许攸、周旌一干故人也得罪了!秦宜禄替何苗拉拢我被我骗了,崔钧请我出山被我驳了,陈逸替故友来求我又被我拒绝了,朝廷的征召也躲了……我这是怎么了?人缘都伤尽了!就为了当这个乡野隐士割舍了那么多,可是我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踱了几个圈子之后,曹操越发心中恼恨无以排遣,眼瞅每一样东西都不顺眼。气急败坏出了客堂,看见院子里丁氏、卞氏、吕昭、卞秉又回来削竹简,走上前一脚把堆好的竹片子踢了个满天飞!

    “你干什么?”丁氏蹙眉站了起来。

    曹操也不理睬,继续踢。卞秉忙一把拉住他,笑嘻嘻道:“姐夫!姐夫!消消气儿,你这是跟谁生气呀?”

    曹操这会儿已经不讲理了:“我、我……我跟你们生气!”

    四个人面面相觑。曹操低头拾起一条竹片子,借题发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竹简能削这么宽吗?没读过书还没见过书吗?这些竹片削得这么宽,怎么穿成简!”

    卞秉也真好性子,明知不宽,拿过来把玩道:“没关系,前面的不要了,我后面的削窄些。”

    “别削啦!”曹操指着他鼻子吼道,“我老曹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刚花出去一亿钱,还由得你这么浪费!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去给我种竹子吗?”

    小吕昭过来要劝:“大爷,我们……”

    不待他说话,曹操就冲他嚷道:“闭嘴!你算哪棵葱?不好好读书,跟着起什么哄?走走走,读书去!”

    丁氏气大了,把手中刀子一扔:“你这老冤家,平白无故拿我们撒邪火!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们大人孩子一直哄着你。原本指望你别拉那张驴脸,你可倒好,越哄越来劲了!”

    “我用不着你们哄!”

    丁氏气得一摆手:“走走走!咱都走,谁也别理他!没他更自在,咱姐们就当守活寡了。没人理你,疯子!”

    眼见得四人散去,曹操在院里来回踱着步,最后嚷道:“你们走……我也走!官都不当了,这家我也不要了!”到马厩寻得大宛,跨上就往外催。纵马出了庄园,正遇见楼异:“大爷!您去哪儿?天冷披件衣裳……”

    曹操看都没看他一眼,纵马狂奔,半个时辰间就到了草庐。拴住马,把柴门用力一推——只见屋内竹简遍地,衣物散乱,一切还是曹丕降生那天的样子。严冬的寒风凛凛,茅舍漏风,几案上落了一层土,砚台里的墨都结了冰。

    “难道这就是我曹孟德所期之归宿吗?”他怅然坐倒,顺手取过砚台哈了一口热气,边想边以手指沾着墨在桌上写道:

    〖粒米不足舂,寸布不足缝。

    罂中无斗储,发箧无尺缯。

    友人与我贷,不知所以应。〗

    “又何止是友人,如今家人也不理我了……”曹操将写字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随后往寒冷的草庐里一躺,默默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马车的声音,紧接着听到弟弟的喊声:“哥!你出来。”

    “我不出去。”曹操翻过身背对着柴门。

    “出来看看吧,有朋友来了。”

    “我没朋友!我曹孟德不懂得交朋友,不配有人来看我!”

    曹德再没有答话。突然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那韵律沁人心脾,在这严寒之日如送来一阵暖风,那么悠扬脱俗。曹操不由得站了起来,轻轻打开柴门。

    只见外面已经飘雪花了。在苍穹之下,篱笆之外,曹德和卞秉赶车而来,楼异在车前插手侍立。而在一旁,赫然坐着个白衣文士,身披白狐裘,头顶文生巾,罩着狐裘帽。那相貌温雅俊秀,超凡脱俗,白净的脸膛生着修长的三绺墨须,在风中飘逸而动,好似神仙。就是他合着双目,信手拨弄着瑶琴。

    “你是……”曹操不敢认了,“子文……是你吗?”

    来者正是王儁。他停下手,睁开眼笑道:“孟德,你不拿我当朋友了吗?”

    曹操脸一红:“岂会?岂会?咱们十年没见了,外面冷,快请进……”他倏然而止,茅舍里面也没个火。

    曹德笑道:“你这个鬼地方有什么?”说着招呼卞秉、楼异从车上搬东西,炭盆、灯油、裘皮、香炉,还有几样酒具和菜肴,所有该准备的都带来了。

    少时间三个人就把草庐打扫得干干净净。暖呼呼的炭盆点上,毛茸茸的裘皮铺好,筛好酒摆上菜,曹操与王儁相对而坐,曹德、卞秉一旁作陪。王儁一进屋就注意到曹操刚写的那首小诗,笑道:“既然有酒有食,何言‘不知所以应’?你太无病呻吟了吧。”

    “游戏之作,游戏之作。”曹操嘿嘿一笑,敬了他一盏酒,“桥公可好?”

    “老人家已经故去两年多了。”

    “唉……”听他这么一说,曹操无意饮酒了,“他老人家的恩德我再无机会报答了。”

    “你不必挂怀,师傅生性开朗,从不想让任何人挂怀。他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我一直守在他身边。”王儁说着回敬了一盏,“桥羽兄离官奔丧,师傅家无余财,是他侄子桥瑁发动睢阳士人,帮忙置办的棺椁。清白而来清白而去也好,不过大桥、小桥二位妹子可怜啊。”

    “他们现在如何?”

    “丧葬已毕赶上黄巾事起,桥羽兄妹离乡躲避,听说是到江东去了。我在睢阳答谢了一番,到扬州之地又寻不到他们踪影,于是各处漂泊、四海为家。”

    “你不还乡吗?”

    王儁惨然一笑:“父母仙逝,无有兄弟,族人离散,家产凋敝。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家。”

    曹操有些同情:“你还是不肯为官吗?”

    “你呢?”王儁轻轻反问,却把曹操噎住了,“你这样的都不做官,我何必去趟浑水?四海为家,书琴相伴,也是逍遥自在。”

    “肉食者鄙,蔬食者明。我很羡慕你这种日子啊!”

    王儁笑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茕茕孑立,形单影只。而你呢?”曹德听他提到这里,怕老哥再犯脾气,连王子文都一并得罪了,忙举起盏来:“子文兄,昔日相见之时小弟还在总角(童年),那时便觉得您潇洒俊雅,如今王兄更添几分飘逸,小弟仰慕得紧呀!请……”

    “不敢当。”王儁饮了一口,又道,“我到济南,听说孟德辞官,特意来探望。想我等如今皆是岩居之客,必有共通之处喽!”

    曹操满面害羞:自己这个隐士跟人家怎么比?

    卞秉却插嘴道:“小弟唐突,愿与王兄合奏一曲。”说着掏出形影不离的笛子。王儁也不推辞,一个拨琴、一个吹笛,欢快的曲子跃然而出。犹若阳春的小鸟叽叽喳喳,又似风舞柳条荡荡飘飘。

    少时奏罢,卞秉一抹嘴:“哈哈!我是俗人一个,只会这等曲子。难登大雅之堂,王兄见笑。”

    “大俗亦是大雅,你之所奏颇有风雅之韵。”

    曹操笑道:“内弟原是卖唱的,其实也靠《诗经》吃饭。”

    “这就难怪了,”王儁频频点头,“世俗之物皆是风雅,何必攻乎异端,逃避世俗?”

    曹操知道他话里有话,却装作没听出来,笑道:“我不会弹琴吹笛,为你们唱支曲子吧!”说罢清了清嗓子,唱道: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

    我征徂西,至于艽野。

    二月初吉,载离寒暑。

    心之忧矣,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

    岂不怀归,畏此罪罟。〗

    这首《诗经·小明》第一阙未完,王儁就笑道:“你所怀之归竟是何处?可是此间?”

    曹操不唱了:“即是为此小弟才还乡的。”

    “哦?”王儁捋了捋俊美的长须站了起来,在屋中环顾一遭,先指了指墙上挂的弓箭,突然探手在曹操腿间摸了一把,问道:“箭弩尚在,髀肉未生,既已闭户怎弓马未弃?”

    “闲来射猎无非健体。”

    “也有你这么一说。”王儁一笑,又自地上拾起一卷书,“《兵法节要》,可是孟德大作?”

    曹操也不谦虚:“正是。”

    “兵者,凶也。你一个乡间隐士,为何在此玩味凶险之事?”

    曹操默然无语了。

    “孟德,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王儁又坐了下来;曹德、卞秉尽皆点头,这一年来谁都看得明白。

    曹操叹了口气:“即便我曹某人一心仕途,可是朝廷未清局势未明,我岂可舍身入虎口?”

    “哼!”王儁冷笑一声,“你总算说了一句良心话。”

    曹操也笑了,便把崔钧造访、朝廷征召典军校尉、陈逸替许攸等传信,还有父亲亿万家资换太尉之事尽皆道出,最后从怀里掏出那卷《礼记章句》交与王儁。

    王儁看见这卷书很意外:“哎呀,许攸竟拿师傅之书当做表记。这套《礼记章句》共六十六卷,散佚各处。老师去世时余下三十余卷,皆留于两位妹子收藏,另外我和子伯、子远处各有几卷。”说罢展开来看,第一眼就瞅见孔夫子论道,便念了出来,“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人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些都是士人皆知的。”曹操也随之背诵道,“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睦兄弟,以和夫妇,发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智,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不错吧?”

    “孟德真是好记性啊,不过师傅的东西,我可要收走啰。”王儁卷了起来,“孟德既然能背,还在这里耗什么光阴,可以为官去了。”

    “你劝我出仕,你为何不为官?”曹操反诘。

    “你刚才未悟到吗?吾乃大同之士,尔乃小康之臣。”

    “你真自信。”

    “非是自信。”王儁眼神炯炯,“人各有志,弃功名利禄于身外,我王某人做得到,而你曹孟德……恐怕放不开手吧?”

    曹操的头终于低下了。

    卞秉见状拍手:“哎呀!总算有一个治得了他的人来啦!”

    这时楼异走了进来:“舅爷,外面的雪下大啦。”

    “那咱快回家吧。”卞秉立刻起身,“天色不早,二哥还不随我回家吗?”

    “我不走!”曹德一拍大腿,“我哥不回家,那我也不回去了。”

    “你跟着搅什么乱呀?”曹操道。

    曹德笑道:“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当隐士我比你有资格,至少我连官都没当过。”

    曹操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看看王儁。王儁却道:“我今天本就打算与孟德共宿一晚。”

    “好好好,咱仨一块儿在这里隐居了。”曹德笑道。

    “我看这里只有一位真隐士,其他两个都是装着玩的。咱不多说,我得走了。”卞秉说着披上裘衣,“一家子连大带小都得罪尽了,我得回去哄他们。是不是,姐夫?咱不多说了。”

    “你这闲话就不少了!”曹操白了他一眼。卞秉随楼异这一去,连马车都赶走了。外面又下了大雪,曹德与王儁轰都轰不走了。曹操往榻上一躺,不再理会他们。

    曹德与王儁也不管他,饮酒吃菜谈笑唱曲。天黑了点上灯,俩人继续唱《诗经》,什么《无衣》、《瞻彼洛矣》、《兔罝》、《破斧》,除了战歌就是唱建功立业的。唱得曹操脑袋都大了,蒙着头忍受。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睡去……

    一阵寒风袭到曹操身上,他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天已经亮了,坐起来见屋中杯盘狼藉,弟弟与自己抵足而眠。王儁呢?

    曹操忙开门,只见大雪把世界染成了白色,银装素裹一般,空气凛冽,沁人心脾。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条连绵的脚印,王儁披狐裘背瑶琴正向远方而去。

    “子文!子文!你去哪儿?”

    王儁回首喊道:“我该走了……去找桥羽兄和大桥、小桥妹妹。”

    “那你要是找不到他们呢?”

    “找不到就继续找,直到累了,就寻一处地方随便住下。”

    曹操现在才意识到,隐士的追求离自己是如此遥远,这一去还能不能再见面啊?他呼喊道:“子文!你多保重啊……你没有脚力,我的马你骑去吧。”

    王儁已经走得很远,嚷道:“千里良驹当效力疆场!不能沉沦于乡野……”说完这一句,他突然又提高了声音,“曹孟德!当年许子将的评议你还记不记得?治世之能臣做不了,你还有另一条路!”

    乱世之奸雄!曹孟德心中一凛,抬头再看,只见王儁慌张转回,忙问:“怎么了?”

    王儁定下脚步喊道:“孟德,我几乎忘记一事。许子远虽智谋精奇,然贪而好利;楼子伯刚毅俊杰,然未免倔强耿介。此二人与我同门,若有一日得罪于你,望孟德多多容让。”说罢一揖。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关照他们。”曹操此刻信誓旦旦!

    王儁似乎感叹了些什么,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而去。他一袭白色裘衣,不多时就融入了冰天雪地之中,再也寻不见了,只留下一条孤寂的脚印……

    “哥,外面冷,快进屋吧。”曹德醒了。

    曹操长叹一声坐下,木讷良久,才道:“我打算应征为官!”

    “早知道会是如此。”曹德拿起笔来,在桌上写了一个丕字,末尾一横却下拉了一个拐弯,“你看看,这就是你那天写的那个字。你或许早就想给侄儿取‘丕’字,而脑子里想的却是‘否’,仓促之间手自随心,才会拉出一个拐弯。”

    曹操点点头。

    “丕与否同音形近,意义大不相同。否者,凶也。《易经》所谓‘否极泰来’。你根本不快乐,这种隐居也不是你想要的。在你心里现在是‘否’,是你生来最倒霉的时候。你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早就想与你谈谈了。”

    曹操不得不点头:“从小到大在一处,我的心思你最清楚。”

    “我不清楚!”曹德将笔一扔,“我不知道你还会诓骗乡人,不知道你还有招兵聚众的心!更没想到你会以此为喜、以此为能,你这一年最高兴的事竟然是领兵押运!那时候我就想到,你快要走了……”

    曹操叹了口气:“我欲做能臣,世人逼我为奸雄。”

    “天生地长赖不得别人。你少要装模作样,自小到大坑骗之人还数得过来吗?你又不是今天才奸的!”曹德起身收拾东西,“走吧!这世道正适合你,我是个只会说不会做的窝囊废,而光耀我曹家门庭……就靠哥哥你啦!”

    “弟弟!”曹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兄弟二人一马双跨赶回家中,当即命楼异置备车马礼物,来日拜谒使君袁忠。得了个空子,曹操又窜到丁氏房中。

    丁氏见丈夫进来,理都不理,只顾推着织机。

    “妻啊,别生气啦!”

    丁氏瞧都不瞧他一眼。

    曹操抚摸她的背,道:“你跟我说句话呀。”

    她依旧充耳不闻。

    曹操按住她的手:“大奶奶,从明天起,我叫下人每天给您预备十根竹子,您爱怎么削就怎么削!”丁氏“扑哧”一笑,在他头上戳了一下:“我呀,这辈子就毁在你这张嘴上了。”

    “嘿嘿,您笑了就好。”

    “要走了吧?我早想到了,按理也应该如此。到了京里见了公公多说些好话,以后好好谋你的仕途。等咱昂儿大了……”

    “好啦好啦,你省省心吧,又来了。”

    “不说这些了。”丁氏上下打量他,“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吧?”

    “不愧我妻。”

    “什么事?”

    “我是想……嗯……”曹操手捻衣襟腹中措辞,“我是好意啊!我想带着她们娘俩进京,也好有个人伺候爹爹。昂儿大了出去耽误学业,丕儿还小,正好哄爹爹一个高兴……我没别的意思。”

    “哼!我几时吃过醋,要带你就带着,何必找这么多借口呢。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有一个看着你的也好,省得你不安分,香的臭的乱来。”

    “那我就叫环儿跟他们准备去了。”

    “等等!”丁氏听出毛病来了,“你是惦记大的还是惦记小的?”

    “孩子大人我都惦记。”曹操憨笑道。

    丁氏冷笑一声:“少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谁。你又惦记上环儿了,对不对?刚把气喘顺溜,就又得寸进尺了。”

    “怎么会呢?环儿还是个小丫鬟。”

    “怎么不会呢?当初昂儿的亲娘怎么被你收了房的?你呀,灾星未退色心又起,就是鸡鸣狗盗有才华!环儿的事情你可得想好了,她和阿秉那么好,你可别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丁氏正色道。

    “环儿和阿秉不合适,她是那边的义妹,论起来跟阿秉也是干兄妹,兄妹成亲成什么了?”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兄妹成亲不合适,你就想来个亲上加亲。”丁氏不看他,继续织布,“反正我管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我就看着办了。”曹操坏笑道,“我去忙了,今晚我一定过来!”说完兴冲冲去了。

    丁氏把梭子一丢,眼泪簌簌而下:“我是心太善,还是太傻呀……”这时门一响,曹昂蹦蹦跳跳跑进来,好奇地问道:“娘,您怎么了?”丁氏紧紧搂住儿子,哽咽道:“昂儿……娘谁都可以不要,但是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得为娘争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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