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不是善物,我可不想和毒品有什么因缘,但我和毒品相关的第一次经历却是一段惊魂故事。那是1994年,我在上海时发生的事情。我从老家黄岩乘长途汽车回上海,到上海时已是凌晨两点,我自然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华东师大。车的前座上有两人,我问其故,司机说是“半夜安全考虑”,我想也在理。车上道后,司机和我开始吹起牛来,他尽问我一些有关黑道的事,什么黄岩斧头帮之类。说实话,我在黄岩并没有听说过什么斧头帮,现在听司机谈起,感觉好像回到了旧上海似的。在我和司机胡扯的时候,前座的另一位毫不吭气,我也没有当一回事。
司机又和我扯起毒品来。我凭自己在变态心理学里得到的知识,回应司机的毒品话题,司机很惊讶我对毒品的了解。他开始问我的来历,想知道何以我对毒品有如此程度的了解,我便顺水推舟说自己和公安戒毒所有合作研究关系(其实没有,反正是半夜吹牛),没料想我的无意大牛居然扯出一段惊人内情。那位司机告诉我,他是一个瘾君子,进过戒毒所,现在还经营一家讨债公司。听其语气,当然是黑道背景的讨债公司。我学心理学,自然也练就一套察言观色的本领。听那位司机满嘴邪气,虽然不知其真正目的,但还是心下有了提防。在一对一答之间,有意制造一种亲近的气氛。我的直觉最后居然得到印证,那位司机突然对我笑道:“朋友,你今晚真是好运。”
“好运?”我听出话中的寒气。
“对,我们兄弟俩原本想劫持你。”
劫持?一听此言,我心中顿感滑稽。因为我从黄岩带回的大包小包中,绝大多数是黄岩蜜桔,难道两位豪强看上我的黄岩蜜桔不成?
“那么两位为何改变主意了?”我虽感滑稽,但劫持两字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可能是性命攸关的事。
司机又笑道:“因为我们经过交谈,看你也是一个朋友,所以我们改变了主意。”
此时此地顿感朋友两字的要紧,我用三寸不烂之舌,与两位吸毒豪强在无意中成了朋友。我的这两位“朋友”后来将我送到住处,还留下呼机号码,声称如果需要他们帮忙,尽管和他们联络。虽然我的这两位新朋友表示愿为我两肋插刀,我内心感觉实在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再领好意。
到了美国后,与吸毒者相处久了,便知道一旦毒瘾上来了,吸毒者是可以什么都不顾的。为了毒品,去抢人、抢东西、卖淫,什么都有可能。我虽然学了许多有关毒品的知识,但毒品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还是毫无经验。于是我想能不能也尝一尝毒品的滋味呢?我知道尝一尝当然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尝过之后,会不会上瘾?如果我弄巧成拙,成为毒品的俘虏,岂非笑话。
尝还是不尝,我为此思忖了数日。我想我的目的既然是为了了解毒品,更好地帮助吸毒者,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我请我的一位美国朋友帮我搞一些大麻来,那是毒品中程度最轻的毒品。在美国的大学中,有75%的大学生曾经吸过大麻。大麻是一种与烟草相似的植物叶子,原来是美国印地安土著用来提神的草药。
过了几天,我的美国朋友带来一个大玻璃筒。筒里面盛水,在筒的底部伸出一支长管,长管的尽头是一个放大麻的铜嘴。把大麻叶放在铜嘴上点燃,然后将嘴巴放在玻璃筒的筒口用力一吸,大麻烟便透过筒底的水被吸上来。当我吸第一口时,没有什么感觉,自己便愚蠢地以为有天生的免毒力。于是再吸一口,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吸完第三口后,我闭上双眼,想仔细体会一下。只是过了几分钟,我眼前的世界开始恍惚起来,这种恍惚感渐渐弥散开来,周围的物件之间的分别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这时我眼里的世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特色,好像万物都不过是由外在的画皮所形成的一种存在,其内核都是一种东西,即使人和非生命物品的差别也都消失了。万法归一,古人顿悟后的那种体验在大麻的烟雾中自然呈现了。但这种万法归一的感觉到底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我的有点不太灵活的脑袋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人和其他非生命的万物都没有区别,这到底是一种超越性的观点,还是对生命本身的贬低?”我在那个当下问自己。如果我不在那个吸毒状态,我可以轻易地回答这个问题,但我想知道在吸毒状态下的真实感受。
“谁在乎呢?”一个明白的声音从心底浮了上来。对了,我想要得到的那个回答自然呈现了,一个吸毒者在吸毒的当下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因为,这个吸毒者和周围的一切物体没有差别,吸毒者也是一个物体,顶多是一个会动的物体。既然一切都是物体,那么什么道德、羞耻、尊严在那个当下都失去了意义。毒品为人创造了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心理空间。
我只是吸了3口大麻,但这小小3口大麻的威力远远超出我的想像。“万物合一”的感受只是第一步,很快,我便进入了“人声分离”的怪异状态。在整个过程中,我都一直和我的朋友保持交谈。但我发现,我说出去的话,好像一朵朵肥皂泡一样在空气中飘荡,当一朵肥皂泡飘离我的嘴巴后,我无法确定我是否说过那句话。我好像需要用手去抓住那朵肥皂泡,然后拿回来放在眼前端详,才能证明自己刚才的确说过此话。这种怪异感的意义是什么呢?我很快就得到解释:“人不必为其言语负责。”
人类是地球上所有的高等生物中惟一使用语言的动物,人类的所有文明都是建立在语言载体之上的。如果人不必为其语言负责,人就自然摆脱了因语言带给人的负担和困惑。但同时,也失去了人类的尊严和在生命界的领导地位。
当人声分离现象越来越严重时,吸毒者便可以胡说八道。而胡说八道又意味着什么呢?我虽然在那时脑袋发胀,我还是努力保持觉知,我更加清晰地觉知到人声分离现象的意义是,“我不必为我所说的话负责,所以,我可以尽情撒谎”。
大麻的毒性继续在我身上发作,我感到自己在向水底沉没。每次我下沉时,我都努力想将自己的脑袋伸出水面,以证明我还想活着。但活着的努力是如此的痛苦和艰难,每次下沉的状态又是那么自然。到底是挣扎地活着还是懒懒地淹死,在那个吸毒的当下,我突然发现懒懒地淹死,居然比挣扎地活着更容易和舒坦。在面对现实生活的重压之下,有多少人想逃避,但同样面对现实的死亡的恐惧,又有多少人望而却步。毒品奇特地创造了这么一种状态,让吸毒者喜欢死亡,在死亡中沉醉,而不必面对现实生活的考验。
我只吸了3口大麻,但却体验到了毒品所造成的3层心理状态:无所谓态、胡言乱语态、沉迷死亡态。这3种状态的核心是放弃对人生的责任,毒品只是这种消极人生态度的催化剂和强化剂。对一个热爱人生的个体而言,毒品便没有了其存在的必要。
我在吸过了那一次大麻以后,便再没有任何吸毒的冲动。我的朋友问我需要不需要尝一尝其他毒品?我回道,一切都够了,我很庆幸我在这一次经验中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大麻的力量之强大,实在超出我的想像。以大麻在毒品中的地位来看,那只是最轻柔的毒品。连这最轻柔的毒品也已让我差点无法招架,更何况其他毒品呢?再说,如果我更年轻一点,或者我不是学心理学的,实在很难说自己不会成为毒品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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