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餐厅里,金老头肆无忌惮又带些悲凉的高唱起了一串串的苏联老歌,“墨斯哥郊外的夜晚”、“三套马车”等等。每首歌之间中场休息的时候,金亮爸就大着舌头扯着嗓门说:“现在这个世……世……道好!真好!我怎么就赶、赶不上好时候了!命!都是命!”继而拍着桌子,“我还就……就不信命!与……与天斗,与地……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无穷!”
老瞿、金亮、萌萌及金亮妈坐在那里那个尴尬。
但老金真不是故意的,他是真喝醉了。本来老头儿酒量就不大,红酒那么一杯一杯的灌个不停,是个人都顶不住。
一开始的时候,金亮爸还挺收着的。出于自尊心,他没问细问老瞿这些年怎么过的,心里想,你不是跟我显摆嘛,我就不给你机会!
天可怜见的老瞿,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就扯着什么天气啦、国家政策啦、然后又说金亮爸有多牛,学习棒!见过大世面!人长得也帅!学习好!体育也棒!说完,老瞿为了活跃气氛,还逗逗金亮妈:“老嫂子,老金当年,你知道多招学校里的才女们待见吗!”
这么说,老瞿完全意在安抚金亮爸这颗明显不平衡的心。
偏偏这招又使错了,面对一颗本来就敏感的、风声鹤唳的心,你再怎么小心也难免会刺着对方。金亮爸听见这话,以前的岁月一下子全回来了,要不是使劲忍着,都快老泪纵横了。说实话老头年轻的时候,真是帅,比金亮现在还帅,更主要的是老头当年还添了一些文气。从小,他是家里的希望,是这个曾经的贵族家族,满洲哈喇珠子家庭的盼望。上学时,确实因着自己的才华,多少女同学对他心有好感他都知道。可是就因为了这个出身,没一个姑娘敢跟他深谈。
最后,他怀揣着一肚子学问,去村里挖煤了,娶了金亮妈这么个村里的姑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音难觅”,在那文革的年代,金亮爸也希望有“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可纵有一肚子诗情画意,现实就是这样的,面前的老婆,明显不是知音,但家族出身好,三代贫农!以后的日子,跟诗情画意更是一点联系都没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也曾豪情万丈,可现在,一辈子都快收尾了,却收得这么窝囊。
金亮爸想到这儿,只好借酒消愁——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红酒。金亮劝都劝不住。借着酒劲,金亮爸终于憋不住了,刨根问底问起老瞿的事情来。
老瞿当年成绩是差,但人家族出身不错,大学毕业后没给分到村里。在国家机关待了一段时间,到九十年代就下了海,又赶上国家经济腾飞的好时候,发得那叫一塌糊涂。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现在给老瞿经营着企业,另一个留学海外,入了加拿大籍,在那边开着自己的科技公司,还有一大片农场,又给爹妈也置办了套花园洋房。老瞿夫妇现在一天就是游山玩水,国内呆够了就去国外,再腻了又回来,行程可都够绕地球好多圈了。
当然这些还是老瞿收着说的,但不管怎样,这跟金亮爸现在的日子也是天壤之别。
“在加拿大还有……有套花园洋房?好呀你……”金亮爸结结巴巴地拍着老瞿,大着舌头,“别看当年,你不起眼,现在混……出来了。”他把老瞿拍得啪啪直响,“混出来了,出……出来了!”
老瞿面红耳赤,心里涌起颇多感概,当年这么儒雅文静的人,怎么被生活折磨成这样了。金亮既辛酸又生气地劝老爸少喝点,也劝不住。萌萌一声不吭,眼泪倒快下来了,也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看着公公确实可怜。金亮妈完全不知所措了。
菜是没人动了,一桌人继续看着金老头还在叫:“你……比我强。前……半辈子,比我命好。后半辈……辈子,更好,儿子更强!儿子……儿子没白养!”
老瞿听得实在过意不去,忙摇着手解劝说:“你儿子也好,看看,多般配的儿子儿媳呀!你现在也是享清福的人了。”一边胡乱从盘里切块肉塞进金亮爸盘里:“吃,来,快吃。”
“我儿子不……不行。”金亮爸把手围在嘴边,做出跟老瞿说悄悄话的样子,实际扯着嗓门,还喷老瞿一耳朵唾沫星子,“娶、娶了媳妇,就忘了、忘了爹!”
老瞿只能听着,金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萌萌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笑了,她望着周围越来越多的诧异的目光不由又恶毒地想;“看你今天闹到什么时候!”
这场老同学聚会,像场闹剧似的收场了。
金亮爸最后基本是被金亮和老瞿架着离开的餐厅,一路上还引吭高歌着苏联歌曲,夹带着结结巴巴的感叹。餐厅服务员面面相觑,在西餐厅醉成这样的他们还真第一次见到,老瞿不无懊恼地想:地儿选错了!选错了!早知道老同学这样,宁肯到东北菜馆子,要点烧酒也比选这儿强。
金亮甭着脸把老爸老妈送回去,路上一声也没再吭。金亮妈知道儿子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再说话。直到把醉成一摊泥的金亮爸弄到床上睡好,小两口要出门时,金亮绷着脸把老爸送回去,临出门的时候,金亮妈才叫着儿子,有些凄然地说:“亮子,听妈一句话,别跟你爸生气!”说着又红了眼圈。
“我也憋屈!”金亮这次没领老妈的情,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走了。
萌萌叹了口气,只好安慰儿子背影抹眼泪的婆婆,“行了,妈你进屋吧,我劝劝亮子。”那一刹那,她对二老的怨气一下子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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