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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膏药旗飘扬在南海和太平洋。太阳神的子孙,征服了满是甘蔗田和橡胶园的许多绿色岛屿。北平倒很少见得着短腿的日本兵了。他们不敢见天日,来来去去,总在夜晚,因为他们的军装上有补钉,鞋也破了。皇军成了一群破衣烂衫的人。

    皇军为了遮丑,到夜里才敢出来;普通的日本人倒不在乎,不怕到处丢人现眼。一些穿着和服、低着头走路的日本娘们,在市场上,胡同里,见东西就抢。她们三五成群,跑到菜市场,把菜摊子或水果摊子围上。你拿白菜,我拿黄瓜,抓起来就往篮子里头塞。谁也不闲着,茄子、西葫芦,一个劲儿地往袖筒里装。抢完了,一个个还象漂漂亮亮的小磁娃娃似的叽叽呱呱有说有笑地各回各家。

    配给他们的粮食,虽说比中国人的多,质量也好些,可也还是不够吃。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过的是穷鬼的日子。抢最简便,中国警察不管,日本宪兵不问,做小买卖的也不敢拦。

    日本娘们的开路先锋是高丽棒子——高级的奴才。她们不单是抢,还由着性儿作践。她们一个子儿不花地吃你几个西瓜,还得糟踏几个。相形之下,日本娘们反而觉乎着她们不那么下作——她们只是抢东西,不毁东西。

    入夏以来,见不着卖蔬菜和水果的小贩了,小羊圈的人只能将就着活下去。小贩们都怕三号的日本女人们抢。

    这样一来,给中国妇女带来了很大的不方便,象韵梅就再也不能在自己家门口买点葱和菠菜什么的了。哪怕买头蒜呢,也得上趟街。再说,小贩们挨了抢,就得打中国人身上捞回本儿来。东西全涨了价。韵梅发现她还得交一笔抢劫税。

    打李四爷过世那会儿起,白巡长就一天比一天烦恼。虽说他也能琢磨出两条理由来原谅自己,可不论他怎么想,总还是觉着亏心,对不住李四爷。是他,硬拉四爷出来当的里长,日本宪兵打四爷的时候,他也没上前拦。他没法不到小羊圈来巡查,可他又很怕见四大妈和她儿子。每回见了他们,他都低下头,不敢正着眼瞧。他在人前挺不起腰杆,简直是个苟且偷生的可怜虫。

    他不让手下人去管日本娘们抢东西的事。"我们要是去报告,或者管上一管,保不住这些混账东西就会想方设法把做小买卖的抓起来。我说弟兄们,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闭上。整个北平都让人家给占了,哪儿还有是非呢?"

    小羊圈不能没有里长,他想到祁瑞宣和程长顺,不过他们都面慈心软,办不了事。

    李四爷一死,丁约翰就看上了这份儿差事。他如今有的是时间。自打英国府出来,他就没再谋差事。既在英国府里做过事,他不愿意到西餐馆里去当摆台的。就算他乐意降低身分,也不见得准能找到工作,因为日本人既反英,又反美,多一半的西餐馆都关了门。

    白巡长不喜欢丁约翰那副洋派头,不过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点了头。

    安排好里长的事,白巡长仍然日夜里牵肠挂肚。还有桩事让他揪心,又难于说出口:年纪太大了。

    见天儿,他拿一把老掉了牙的剃刀,细细把胡子茬刮个精光,旧制服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双旧皮鞋,也用破布擦得锃亮,走路的时候,强打精神挺起胸脯,可是他明白,自己的老态是遮盖不住的。他并不愿意给日本人当走狗,然而也的确怕日本人撤他的差。查街的时候,他总怕抽冷子会碰上个日本人对他说:"滚!谁要你这么个老东西来当巡长?"

    他最头疼的是,自打日本女人们抢开东西以后,中国人也学会了这一手。他叫手底下的人别管日本女人们抢东西,那他又怎么能叫他们去管中国人呢?中国人抢得再多,也赛不过日本人。要是他不敢管日本人,也就不该管中国人。他低下头,对手下人说:"别管他们,肚子都饿瘪了,谁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就是把他们抓起来,日本人也不会说咱们好。监牢都住满了,犯人也没有粮食吃。唉——还是那话,睁只眼闭只眼吧,等咱们的眼睛都闭上,永远不再睁开,世界兴许就太平了。"

    因为不够吃,居于统治地位的异族露出了狐狸尾巴;因为饥饿,奴隶们也顾不得羞耻了。忍饥挨饿的人,一心想的是弄点什么往嘴里填,体面不体面,早就顾不上了,偷点抢点都算不了什么事儿。

    在北平卖生熟猪肉的铺子里,切肘花和香肠的肉墩子足有一人多高。这是因为掌柜的怕买主伸手抓肉,把手指头剁掉一截。可是现在这些高高的肉墩子(原本就是半截大树干)已经拦不住人们往那儿伸手。卖生肉的肉铺一向是在肉案子上切,因为再贪的人也不会把生肉,或者大油抓起来往嘴里送。然而现在真有抢生肉吃的人。

    自打日本人实行粮食配给以来,肉铺的生意就冷清起来。常常一连三五天没有肉卖。偶尔有点儿肉,就连夜的出来,不论生熟,都切成小块,拿纸或者荷叶包上,藏在柜橱里。买主得先交钱,然后才能接过一小点肉。

    这种先交钱后交货的办法,在北平风行一时。要是不先掏钱,什么也甭想买。

    卖烧饼、包子和别种吃食的做小买卖的,都用细铁丝网子把篮子罩上,加锁。买主先交钱,随后打开篮子上的锁,把东西拿出来。小贩们还一边交货一边说,东西一倒手,他就不负责了。因为买东西的时候,摊子或担子旁边总有人等着,见吃的东西就抢。

    韵梅给抢过两回,再也不敢打发小顺儿去买东西了。虽说东西不值什么,她可是害了怕。

    天佑太太犹犹豫豫地出了个主意:"让小顺儿跟着你去不好么?四只眼总比两只眼管用。"

    韵梅觉着,不论小顺儿有用没用,叫他跟着总能壮壮胆子,可是小顺儿得上学。

    "唉,"祁老人叹了口气,"这年月,上不上学有什么要紧!"

    小顺儿一听给他派了这份差事,美得不行,马上想到要随身带根棍子。"谁要是敢夺您的口袋,妈,我就拿棍子敲打他。"

    "你安静一会儿吧,"韵梅哭笑不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瞧着点就行了。要是有人老跟着咱们,你就大声嚷嚷。""叫警察吗?"小顺儿爱打岔。

    "哼——他们要管,那才叫怪呢。"

    "那我嚷什么呢?"小顺儿样样事情都要闹个一清二楚,不然怎么能当好妈妈的保镖呢。

    "嚷什么都可以——嚷嚷一通就是了,"奶奶直帮着解释。

    祁老人,为了让大家瞧瞧,自己虽说是年老体弱,却还足智多谋,找来几块破布和绳子,对韵梅说:"拿去把篮子罩上,买来东西,把绳头一紧,就跟那些做小买卖的用的篮子一样了。这不牢靠多了吗?"

    韵梅说:"您的主意真不错,爷爷。"她可没说:"要是连篮子一块儿给抢了去呢?"

    瑞宣当然也想出把力。每次打学校往家走,他都尽量顺路买点儿东西,省得韵梅一趟趟上街,减少挨抢的机会。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家,想起韵梅仿佛要他带点什么来着,可是忘了她究竟要的是什么东西。

    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卖烧饼油条的。战前卖烧饼的有的是,可这会儿倒很希罕了。篮子上的铁丝网也显得新奇、古怪。

    他想买上俩烧饼油条,好补偿他忘了买东西的过错,也让妞子乐一乐。她还是一见共和面就哭。

    手里拿着烧饼油条,他一路走,一路想着富善先生。他不是常送给妞子饼干、面包来着吗?他很惦记这位老朋友,不过他心里明白,就是知道老先生在哪儿,也不敢去看他。日本人特别恨跟西洋人有来往的中国人。

    想着想着,猛孤丁打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只非常脏,非常瘦的手。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烧饼油条已经不翼而飞了。他住了脚,回过头去看。

    抢烧饼的人是个极瘦、极弱的人,没命的跑,可又跑不快。他冲着烧饼油条吐了几口唾沫,就是给追上,人家也不要了。

    瑞宣撵上了他。这瘦子象只走投无路的老母鸡,脸冲墙站住了。瑞宣见他还懂得点羞耻,可怜起他来,后悔不该撵他。

    "朋友,你拿着吃吧,我不要了。"瑞宣温和地说,希望这个瘦子会转过身来。

    瘦子把脸往墙上贴得更紧了。

    瑞宣想说,"是日本人害得我们顾不得廉耻也没法要面子了,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可是,这一番话他想说可又说不出来。因为怎么说都是空话。讲道理,劝慰,饱不了肚皮。于是他说:"朋友,吃吧!"

    瘦子仿佛受了感动,慢慢转过身来。

    瑞宣一下子看清楚了:是钱诗人的舅爷陈野求。他把准备要说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野求!"

    野求耷拉着脑袋,身子倚在墙上,木呆呆地站着。他的头发怕有好几个月没理了,又长又脏,乱糟糟的在头上卷成一团。他的脸,瘦成一条儿,好多天没洗了。眼睛里没有泪,楞坷坷地望着手里的油条出神。

    瑞宣一把抓住野求的胳臂,野求想挣扎开,可是没有力气,踉踉跄跄的他跟着瑞宣走了几步,强打着精神问:"上哪儿?"

    "找个地方坐一坐。"瑞宣说。

    两人走进一家小饭铺。一进门,跑堂的就过来挡驾。"对不起您哪,今儿我们什么也没有,压根儿没升火。没生意。"没有升火,没有杯盘碗盏相碰的叮噹之声,这也算饭馆?桌椅板凳,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铺子里还有多年来留下的一股子荤油味儿和饭菜味儿。

    "让我们坐一会儿好不好?"瑞宣客客气气地问,"这位先生有点儿不舒服,"他指的是野求。

    "没说的,坐吧,凳子都空着呢,"跑堂的笑着说道。"您瞧,先生,我们这生意怎么做?没可卖的东西,还不许关门,真是笑话。"

    两人都坐下了。因为瘦,野求的脸显得越发长了,眼珠子跟死鱼的一样。他平静下来,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野求叹了口气。"没什么可说的——如今,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他说的是实话,用不着带表情。

    "我把一切都毁了,"野求静静地说,"为了养活我的孩子和病病歪歪的老婆,我给日本人做事,抽大烟麻醉自己。是呀,我出卖灵魂,为的是老婆孩子不挨饿。出卖一个灵魂,拯救全家的性命,倒也划算。"住了口,他冲着桌子发楞。瑞宣不敢催他往下说,只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仿佛惊醒了野求,他接着又说:"说来也怪,老婆有了吃食,身体反倒更弱了,仿佛我给她吃的东西都有毒似的。她死了。"他脸上还是木然没有表情,说起话来,象背诵一个听过许多遍的故事。"死了的,倒还算有福。我满以为儿女长大成人,就能挣钱养活我。可是,大儿子刚能挣钱,就二话不说离开了北平。他不但不感恩图报,还恨我,恨我出卖了灵魂。另外三个儿子也跟大儿子一模一样。我出卖灵魂把他们抚养大,可他们是怎么报答我的?一场空,没有心肝。"他舐了舐嘴唇。

    "可笑的事情多着呢。我刚才说,因为我抽大烟,日本人对我还算不错。可是烟瘾一大,我动都懒得动了,他们就撤了我的差。我没了进项,只剩下几个不能挣钱,靠我养活的孩子。等他们能挣钱了,大概也得打我这儿跑掉。我不能再拉扯他们了,就是能,他们也不感激我。唉,要说是不拉扯吧,他们又得挨饿,真没法子。我现在还抽大烟,大烟能麻醉人——这就是它的好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认我这个爸爸了。我今天抢了你的东西,可是我用不着道歉,我知道你能原谅一个快死的人。"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瑞宣想帮他一把。

    "谁也不该落这么个下场,可是我只能这么死。也许就是明天,我会躺在大街上,让人家拿大卡车拉走,扔到城外去。我不指望人家把我埋在祖坟里,没脸见祖宗。"他站起来,跟瑞宣拉了拉手,就往外走了。

    走出饭铺,野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吃起烧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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