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版《巴金选集》后记
人民文学出版社要我编一部新的《选集》,我照办了。
一九五九年出版的我的《选集》里本来有一篇后记,我把校样送给几个朋友看,他们都觉得很像检讨,而且写的时候作者不是心平气和,总之他们认为不大妥当,劝我把它抽去。我听从了朋友的意见,因此那本《选集》里并没有作者的后记。但是过了一年我还是从那篇未用的后记中摘出一部分作为一篇散文的脚注塞进我的《文集》第十卷里面了。今天我准备为新的《选集》写后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篇只用过一小半的旧东西,它给人拿去,隔了十一年又回到我的手边来,没有丢失,没有撕毁,这是我的幸运。这十一年中间我给毁掉了不少文稿、信件之类的东西。家里却多了一个骨灰盒,那是我爱人肖珊的骨灰。在"四害"横行、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她给过我多少安慰和鼓励。但是她终于来不及看见我走出"牛棚"就永闭了眼晶。她活着的时候,常常对我说:"坚持下去,就是胜利。"我终于坚持下来了。我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我又拿起了笔。
今天我心平气和地重读十九年前"并不是心平气和地写出来的"旧作,我决定把它用在这里,当然也作了一些删改。
我所崇敬的中外前辈作家晚年回顾过去的时候,也写过类似"与过去告别"的自白。我今年七十四岁,能够工作的日子已经不多,在这里回顾一下过去,谈谈自己的看法,即使谈错了,也可以供读者参考,给那些想证明我"远远地落在时代后面"的人提供一点旁证。
那么我就从下面开始:
我生在官僚地主的家庭,我在地主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中间生活过相当长的时期,自小就跟着私塾先生学一套立身行道、扬名显亲的封建大道理。我也同看门人、听差、轿夫、厨子做过朋友(就像屠格涅夫在小说《普宁与巴布林》中所描写的那样)。我看够了不公道、不合理的事。我对那些所谓"下人"有很深的感情。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的生活知识。我躺在轿夫床上烟灯旁边,也听他们讲过不少的动人故事。我不自觉地同情他们,爱他们。在五四运动后我开始接受新思想的时候,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我有点张惶失措,但是我也敞开胸膛尽量吸收,只要是伸手抓得到的新的东西,我都一下子吞进肚里。只要是新的、进步的东西我都爱;旧的、落后的东西我都恨。我的脑筋并不太复杂,我又缺乏判断力。以前读的书不是四书五经,就是古今中外的小说。后来我接受了无政府主义,但也只是从刘师复、克鲁泡特金、高德曼的小册子和《北京大学学生周刊》上的一些文章上得来的,再加上托尔斯泰的像《一粒麦子有鸡蛋那样大》、《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一类的短篇小说。我还读过一些十九世纪七十、八十年代俄国民粹派革命家的传记。我也喜欢过陈望道先生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可是多读了几本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以后,就渐渐地丢开了它。我当时思想的浅薄与混乱不问可知。不过那个时候我也懂得一件事情:地主是剥削阶级,工人和农人养活了我们,而他们自己却过着贫穷、悲惨的生活。我们的上辈犯了罪,我们自然也不能说没有责任,我们都是靠剥削生活的。所以当时像我们那样的年轻人都有这种想法:推翻现在的社会秩序,为上辈赎罪。我们自以为看清楚了自己周围的真实情形,我们也在学习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青年"到民间去"的榜样。我当时的朋友中就有人离开学校到裁缝店去当学徒。我也时常打算离开家庭。我的初衷是:离开家庭,到社会中去,到人民中间去,做一个为人民"谋幸福"的革命者。
我终于离开了我在那里面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但是我并没有去到人民中间。我从一个小圈子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小圈子。一九二八年年底我从法国回到上海,再过两年半,成都的那个封建的家庭垮了,我的大哥因破产而自杀。可是我在上海一直让自己关在小资产阶级的圈子里,不能够突围出去。我不断地嚷着要突围,我不断地嚷着要改变生活方式,要革命。其实小资产阶级的圈子并非铜墙铁壁,主要的是我自己没有决心,没有勇气。革命的道路是宽广的。而我自己却视而不见,找不到路,或者甚至不肯艰苦地追求。从前我们在成都办刊物《半月》的时候,有一个年纪比我大的朋友比我先接受了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我有时还把他当作导师一般尊敬。他就是《激流》三部曲里面的方继舜。在我离开成都以后,他不能满足于空谈革命,渐渐地抛弃了无政府主义,终于参加了共产党,在一九二八年被成都某军阀逮捕枪毙了,他死得很勇敢……说实话,我当初开始接受新思想的时候,我倒希望找到一个指导人让他给我带路,我愿意听他的话甚至赴汤蹈火。可是后来我却渐渐地安于这种自由而充满矛盾的个人奋斗的生活了。自然这种生活也不是没有痛苦的。恰恰相反,它充满了痛苦。所以我在我的作品里不断地呻吟、叫苦,甚至发出了"灵魂的呼号"。然而我并没有认真地寻求解除痛苦、改变生活的办法。换句话说,我并不曾寻找正确的革命道路。我好像一个久病的人,知道自己病重,却习惯了病中的生活,倒颇有以病为安慰、以痛苦为骄傲的意思,懒得去找医生,或者甚至有过欣赏这种病的心情。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曾三番五次想在无政府主义中找寻一条道路,我读过好些外国书报,也译过克鲁泡特金的著作,和俄国民粹派革命家如妃格念尔这类人的回忆录,可是结果我得到的也只是空虚;我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几位好心朋友的教育工作上,用幻想的眼光去看它们,或者用梦代替现实,用金线编织的花纹去装饰它们,我写过一些宣传、赞美的文章;结果还是一场空。人们责备我没有在作品中给读者指出明确的道路,其实我自己就还没有找到一条这样的路。当时我明知道有马克思主义,而且不少知识分子在那里找到了治病的良药,我却依然没有勇气和决心冲出自己并不满意的小圈子,总之,我不曾到那里去求救。固然我有时也连声高呼"我不怕,我有信仰。"我并不是用假话骗人。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旧的要灭亡,新的要壮大;旧社会要完蛋,新社会要到来;光明要把黑暗驱逐干净。这就是我的坚强的信仰。但是提到我个人如何在新与旧、光明与黑暗的斗争中尽一份力量时,我就感到空虚了。我自己不去参加实际的、具体的斗争,却只是闭着眼睛空谈革命,所以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战略、战术和个人应当如何参加战斗。我始终依照自己的方式去反对旧社会和黑暗的势力,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有时候我感觉到我个人的力量就像蜉蝣一样撼不了大树(哪怕是正在枯死的大树),我起了类似疯狂的愤激。我恨旧社会恨到快要发狂了,我真愿意用尽一切力量给它一个打击。好心的读者责备我宣传个人主义。我憎恨旧社会、憎恨黑暗势力到极点的时候,我的确希望每个人都不同它合作,每个人都不让它动他一丝一毫……这种恨法不用说是脱离群众、孤独奋斗的结果。其实所谓"孤独奋斗"也只是一句漂亮话。"孤独"则有之,"奋斗"就应当打若干折扣。加以由于我的思想中充满了矛盾和混乱,我甚至在"孤独奋斗"的时候,也常常枪法很乱,纵然使出全身本领,也打不中敌人要害,或者近不了敌人身旁。而且我还有更多的冷静的或者软弱的时候,我为了向图书杂志审查老爷们表示让步,常常在作品里用曲笔转弯抹角地说话,免得作品无法跟读者见面,或者连累发表我文章的刊物。有时我也想尽方法刺老爷们一两下,要他们感到不舒服却又没法删掉我的文章。然而我只是白费力气,写出来的东西,总是软弱无力。我常常把解放前的自己比作一个坐井观天的人。我借用这个旧典故,却给了它一个新解释:我关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小圈子里望着整个社会的光明的前途。我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前途的光明,这光明是属于人民的。至于我个人,尽管我不断地高呼"光明",尽管我相信光明一定会普照中国,但是为我自己,我并不敢抱什么希望。
我的作品中会有忧郁、悲哀的调子,就是从这种心境产生的。
我自己也知道我如果不能从井里出来,我就没有前途,我就只有在孤独中死亡。我也在挣扎,我也想从井里跳出来,我也想走新的路。但是我的勇气和决心都不够。
然而解放带给我力量和勇气。我不再安于坐井观天了。我下了决心跟过去告别。我走上了自我改造的路。当然改造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跟自己作斗争也需要长期苦战才有可能取得胜利。……我希望我上面的"回顾"能够帮助《选集》的读者了解我过去的作品。今天在新的《选集》付印的时候,我还要重复十九年前想说而未说出来的几句话:"我的这些作品中描写的那个社会(旧社会),要是拿它来跟我们的新社会比,谁都会觉得旧社会太可恨了。不用说,我并没有写出本质的东西,但是我或多或少地绘出了旧社会的可憎的面目。读者倘使能够拿过去跟今天比较,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点并非消极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小小的希望。"
巴金
197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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