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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蝶者

    ——黄碧云

    1、血鸟

    “你是个女性主义者吗?”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必定是由一只血红的袜开始。赵眉在北海道,一间三流的蹩脚旅馆,在黑暗中看电视,窗外大雪纷飞。有人敲玄关的门,道:“我可否进来洗澡?我的房间没热水。”赵眉还没来得及答应,男子便拉开了门,脸貌在微黯之中,仿佛绽开诚恳的笑容。

    男子一拐一拐拉上洗澡间的门,门前搁着一只血红的袜。

    电视闪着邪恶的蓝光。赵眉眼前只有那只血袜,漫天漫地,如雪。

    她点了一支烟,水声哗哗,她想像独脚的男子在水花中危立。

    她喜欢不稳定的事物:革命、赛马、癌病或单独的脚。

    赵眉关上了电视,按熄了香烟,在黑暗沉静之中,笑了。

    他们做爱时他脚上的铁架把她压得全身蓝紫。她怀疑他不过是一只血鸟。

    收集第二只袜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赵眉长了皱纹,与狡猾。

    陈路远时常做着重复的梦:一条漆黑的走廊,开门,走进去,一直走下去,有地下水的声音,他母亲鞋子的橐橐作响。

    母亲是一个小学教师,穿着老气的暗灰旗袍,老气的粗跟皮鞋,很年轻的时候,已经满头白发。

    他在黑暗的长廊唤她,她开了灯,向他微笑,便在灯下改作业。

    父亲是一个会计员,从冬而夏都穿一套旧西装,一双黑皮鞋,见着陈路远,有时会抚摸他的头,赞叹着:“长大真是奇妙。”

    后来父亲离家出走。想来也是穿着旧西装、旧皮鞋,还拿走了原子粒收音机,和新买的熨斗。

    “你的父亲出走了。我想他不会回来了。”母亲在灯下说。

    “哦。”

    陈路远继续在剪儿童漫画里的鞋子。他收集了一整盒子,放学后独自拿来欣赏。母亲还在改作业,还穿着上学的粗跟黑皮鞋。

    很多年后,还记得,那晚母亲上床没有脱鞋子。他梦到他母亲要踩死他,父亲在长廊尽处听他的原子粒收音机。

    母亲死后陈路远的脚忽然停止生长,只是一味地长高,站着总觉颠危不堪。

    他觉得下半生不过在漆黑的长廊,跌跌撞撞。

    杀死第一个女子,那时陈路远18岁,离开儿童院,成绩特好,考进了法律学院。他拒绝入住宿舍,开始独居。

    开始的时候很悲哀,到结束时亦很悲哀,但悲哀已经变了质。

    “你认为女性受到不平等对待?”

    “包括黑人、同性恋者、锡克教徒、神经病人,等等。”

    幼生的哭泣给予她的惊吓,慢慢便平复下来,成了性爱的一部分,而她只是漠然地点起一支烟。

    赵眉从来不明白他的哭泣。在球场上矫健强壮:“一脚解围。”球迷欢呼喝采。在热烈的性爱之后,他翻过身来,竟然放声哭泣,强壮的身体伏在被褥之上,猛烈地抽动。赵眉浑身冰凉,发尖都结了冰。

    “怎么了,你?”

    赵眉以为从此不会再见着他,或许因为他的哭泣,她竟然再找他。他们一起在健身室举重、跑步,到尼泊尔爬山,到马尔地夫潜水。

    他原来应该是阳光孩子,什么时候看来都勇敢自信。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在性爱后哭泣。

    赵眉以背向他,听着他剧痛的喘息。她渴望抱他在怀中,给予他的创伤,最温柔的安慰。

    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提了小皮箱住进了他的家。

    幼生外出比赛时,赵眉便穿着他的球裤,裸着上身,在阳台晒太阳。

    幼生从来不讲他自己的事,她也不问。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年龄、教育程度。赵眉也不大讲自己,她对自己没兴趣。

    生活着,遥遥相对。习惯他的寂寞与哭泣。

    有时在办公室会想念他。挂一个电话到他们的家,听到自己的声音,自己又留了话:“没什么,谢谢。”

    因为想念,所以觉得悲哀,便想留个话,她却没有说。幼生一天起来刮胡子,流了血。赵眉在洗澡,在迷蒙的镜中看见他。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幼生说。

    赵眉湿漉漉的,从洗澡间踏出来,一把抱住他,舐他脸上的血。

    他们在血与水中匆匆性爱。

    “我想退休了。我的体能开始走下坡。”

    就像说:我想我快要死了。他来了。赵眉紧紧抓着瓷洗手盆,却滑不留手,无可捉摸。

    她的心非常非常之痛,以至不能承受。

    不知如何承受他的寂寞。

    男子在黑暗中说:“你有没有避孕?”

    赵眉“啪”的开了灯,眼睁睁的看着男子。

    “你以为我会为你怀孕?”

    她以为他会动手打她。她无所谓。她会打赢他。

    男子又关了灯。她非常想念幼生。

    心慌意乱时便怀疑自己染上爱滋病,便跑去医务所检验。

    坐着坐着又怀疑幼生也会跑来检验,也会怀疑他自己,或她。想着便非常伤心,报告还没有做好,赵眉便落荒而逃。

    幼生的口袋里的旧手帕有女子的唇膏。橙色。想来是一个明艳的女子。赵眉只是有点怔忡。如果要伤心,不会因为一个明丽的爱痕而更多或更少。

    两个人还住在一间房子里面,很少见面,偶然做爱,吃维他命丸,打扫,洗衣服。赵眉突然发觉,幼生不再哭泣。

    这很好。

    一个堵车的黄昏,赵眉的车子一点一点地爬动,收音机播着无聊感伤的暗恋情歌。

    如果没有你,太阳明天一样升起,车子一样堵,我还是会到城里买衣服。如果没有你。

    你不过是梵蒂岗西斯汀教堂天花壁画的男子,伸着手,很努力很努力地要触着谁的指尖,而终不可得。

    遥遥呼应的爱。残酷而理性的爱。

    转车道时见到了幼生,在他的车子里,也在堵,一点一点地爬着。二人就渐渐地并排,但隔着玻璃,隔着时间与寂寞,无法接触。

    幼生也看到了她,只看着,陌生人一样,毫无表情。

    他们不过偶然相遇,住在同一间屋子里面。赵眉突然恍然大悟,一阵急痛,头便搁在驾驶盘上,响号长长地响起。

    她原来想跟来时一样,只提一个小皮箱,结果她召了搬运公司,搬了整整一车子的东西。不知不觉之中,她在幼生的屋子里积存过多的身外物。

    离开的时候,幼生送她。她便向他拿一双家常袜子,做纪念。深蓝钻石花纹的羊毛袜,套住她的手上,幼生紧紧地握着她。

    “以后还常常见面,好不好?”幼生问。

    “好。”赵眉答。

    他们后来还一起看电影,吃晚饭。幼生待他非常有礼而亲切,表现还比从前好。送她回家,吻她的额头说再见,如牧师子女在谈婚论嫁,总不会僭越。

    赵眉有时就站在家门看他走。他还是强壮而坚定,未知他与别的女子,会否哭泣如故。他转过街角,隐没在都市半明不暗的夜色之中。赵眉心里便长了悲哀,终结的,回顾的,为永不复返的悲哀。

    慢慢变质,由生鸡蛋煮成熟蛋,不能还原的悲哀的变质。

    2、温柔女子

    “这样一来,女性可否是捕猎者?”

    “可否仍是温柔女子。”

    陈路远不知如何找寻一小处属于自己的地方。一小片土地,让他双脚,稳稳地站着。

    愈急他的身体便愈不受控制地生长,长到180公分,耳朵愈来愈长而大,像象,而双脚非常小,骆驼似的笨拙。他上课老坐最后一排,早到迟退,怕有人留意他的存在,晚上逃也似的,回到他自己的一片土地。

    他想到自己日后要上法庭讲话,跟客人讨价还价,与同行竞争,便惊得一身冷汗。

    黑暗的长廊没有尽头。

    第一次惊怯欢喜,恍若处男。

    他无聊透顶便去看表演,尤其喜欢看抽象的、“实验的”。进了场便肆无忌惮地呼呼大睡,不然便胡乱地发笑,拍掌。春日将尽,天气微热而潮湿。他原来以为自己去看剧,不知买错票还是错了场地,居然有个女子在表演说笑话。女子年轻而肥胖,声音却像大提琴,鼻上穿了一个环,说的却是德语。陈路远莫名其妙地狂笑一顿,然后决定到后台等她。

    演员下了舞台,疲倦而憔悴。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陈路远用英语问。

    “谈什么?”女子用中文答。

    她比想像中轻盈巧黠。穿一条黑长裙,一双平底黑皮鞋。

    “没什么。”陈路远答。

    “因为我无聊。”陈路远又道。

    “对不起,我先走了。”女子不管他,大步而去。

    陈路远急了:“你等等。你等等。”

    笑话演员急步而走。陈路远益为焦躁,伸手拉她:“你给我讲一个笑话好不好?”

    女子奔跑起来,又比陈路远想像的快。海浪在他们身旁啪啪响起。

    黑暗的长廊,在此奔走。

    女子在停车场转角处跌倒了。陈路远一把揪着她的发:“叫你不要走。叫你给我讲一个笑话。”

    女子张口尖叫,陈路远塞进了他的手帕,心里狂跳,不知如何是好。殴打她,放掉她,讲笑话给她听?

    女子却踢他,用手抓他的脸。他受了痛一拳一拳打她的眼、鼻,打得她牙齿脱离,如雨点清柔的声音。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为什么要跑?”

    她却渐渐地软弱了。他抽下了她的皮带,她感到了,没命地要推开他。陈路远却凑近她的脸,笑道:“宝贝,一会便好了。”

    他将皮带套在她颈上。他要她知道,他是她生命的主宰。他渐渐地着力。

    她的脸如温暖的蓝火燃起。

    这是她生命最后的一个笑话。

    “多么奇怪,宝贝。”

    陈路远也不敢想像这是真的。他没有碰她,却感到了强烈的性的幸福。

    女子静下来,一脸血污,像一只鸟。

    陈路远十分舒缓宁静,毕竟做了一件事,很好。

    在这一片血腥的土地上,他找到了卑微的立足点。在这里,这里,没有人再可以拒绝他,离他远去。“你认为冲突不过是生与死、明与暗、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或两性的斗争?”

    “每一存在都播下了它毁灭的种子。”

    启蒙不过是黑暗的开始。赵眉早知如此。

    看着他的皱纹深如小刀,赵眉吓得以为自己已经满脸血污。伊云思感到她的哀恸,凑上来,又远远地道:“是否我惊动了你?”

    赵眉回过神来,方道:“不。”

    他们在法庭办公室遥遥相对,不过是初相识的两个演员,在后台互相摸索角色。赵眉去找他,伊云思还是很高兴,也没意思再昕杀人犯的自辩,便说:“退庭5分钟。”她会了意,便到办公室去找他。法庭各人一哄而散。伊云思在后台随手脱下了假发,捧在手里,微笑道:“你来看我真是好,慧慧安。”赵眉站着,穿一双墨绿短皮靴,橐橐地敲着地面,抬头看他。舞台的灯光就此亮起,各人闹哄哄,穿插而过,不过是配角。她扬起手,妩媚光采,这场戏只为他一人而演。他是聪明的老男人,立刻便明白了,凑近来看她。她闭上眼,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燃烧。她喃喃地说:“生日快乐。”他放声笑了:“是呀,我今年59岁。来到这年纪,我对一切事物全没有幻想。”

    赵眉也没有幻想。她不过自恃也是老狐狸。

    上演一幕老狐相斗的好戏。

    后发制人才是最后的得胜者。她学会了沉默,克制,安静。伊云思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自此竟也了无声息。赵肩益发要沉着气,竟然脾气暴躁了。

    男子陪她去游泳,出海。他的气息无法平复她盛夏的希冀。

    “原来很多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或许得到也没有好处。”男子忽然说。

    赵眉赧颜,低低地道:“我原来不配。请原谅我。”

    她感激男子的好意,只是无法动心。

    如此度过了季节,伊云思快60岁了,时日无多,赵眉想。

    就收到了一份政府公函,信封上有高等法院的印鉴。里面就只是一份旧英文报章。赵眉满腹狐疑,却相信其中一定有诡计。

    仔细阅读,一小角记载了伊云思快要离开政府的消息,转为私人执业。

    他们还是碰了面。赵眉穿针引线,陪同旧友控告姐妹修改遗嘱。伊云思见着她,笑道:“我们还是见了面。”三人在办公室,研究案件。赵眉左右顾盼,伊云思也故作冷静,她心里却想:“自投罗网。好戏在后。”

    她不敢再去见他。旧友上庭,央她陪。她一味地摇头。她怕,如同怕火。

    旧友胜诉。案件结束后赵眉收到60支玫瑰,没署名。想想,到高院去找伊云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伊云思这天60岁。

    赵眉的人生就像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点。时日无多了,枉他一生聪明谨慎。他还是记起了年纪、终限,与她。

    她连奔带跑地到律师楼找他。赶去见最后一面似的,一边奔跑一边流了一脸的泪。

    他的秘书接待她。她只说:“急事。”便在一列一列的案例报告之间奔走,如同走过错综复杂的一生。伊云思在路的另一端。

    她喘着气,满脸泪痕地站在他面前,一时无以为继。伊云思也处变不惊,对秘书说:“谢谢,你可以去吃午餐了。”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将赵眉一抱入怀。

    他的身体如岩石一样苍老而强壮,散发死亡的诱人气息。

    “再过一两年我不能再打网球,我骨头干脆,纸一样断折。我无法看清楚你的脸容,你的声音遥远而诱惑,你的身体可望不可即。”伊云思抚赵眉的背。并不色情,稳定温柔,抚着是罗丹的“沉思者”。赵眉静静让伊云思触摸她,闭上眼,流下了怜惜的眼泪。

    “我已经非常疲倦,赵眉。”

    其后一直很宁静。

    很需要男子时找个年轻的,流汗的,充满欲望的。赵眉却知道,她已经永远离开那个骚动的年轻国度。她停止捕猎,生活荒凉如进入修道院。

    与伊云思相对总是十分镇静。二人在他阳光充盈的办公室窗台喝咖啡,夜来在小酒吧跳舞,有时吃午餐,很保持礼貌的距离,有时有性。

    与他的性爱十分苍凉,每一次都会是最后一次。

    赵眉早知如此。

    他心脏病发,昏迷后她去看过他一次。

    他太太及子女刚走了。赵眉站在伊云思面前,在他耳边轻轻唤他的名字(你的声音遥远而诱惑)。但他已经非常疲倦,不能再回答她了。

    赵眉在报上读得他逝世的消息,丧礼会在英格兰举行。

    “伊云思。”她低低地唤他,又为自己冲一杯咖啡,在阳光里,读他买给她的书,一直到午夜,穿一双他送她的月白缎鞋子,独自在客厅橐橐地敲着。

    黎明拨一个电话到英格兰:“请问大卫·伊云思在吗?”对方稍顿,问:“哪一位?”赵眉没答,对方一会方道:“不在。”便挂上了线。

    她永远找不着他了。她曾经以为她的爱非常强壮而坚定。

    “少数人权益运动,到底要走向什么方向呢?”

    “丰盛,安静,恣意。艰难,残酷,而短暂。”

    3、少年之死

    “女性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与自主,是否就此步入了后女性主义时期——如果我们借用‘后现代’最基本的概念——从此宣布女性主义运动的死亡?”

    “勇敢新世界:然一无所有。”

    杀过第一次人后,陈路远脸上便开始长暗疮。不是那种简简单单的暗疮,是流脓的,带血的,平白脸上扶着大伤口的暗疮。

    血的欲望就写在脸上。

    天气开始冷,他与女子去看电影。电影院的人看得嘻嘻哈哈,陈路远睡着了觉。醒来陈路远问她:“你有没有让人强xx过?”女子呆着,打量了他好一会。是个念建筑系的一年级生,相貌娟好,裙子长度适中,用干净的手帕,时常微笑说,谢谢,对不起,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等等。陈路远喜欢她的不愠不火,很暖。女子整理大衣,低低地说:“对不起,我先走了。”陈路远急道:“我们不是要去吃晚餐吗?”女子只在道歉,便走了。

    陈路远还在继续看电影,观众狂笑时他又陷入半醒半睡的平静状态,像到了戈壁,灰色小石伸延至天底,寂寂无人,忽然下了雨。

    午夜在尼泊尔人的小摊子上买了九寸长的匕首。去吃了一碗红豆沙,然后去召妓。脸孔微黑的泰国女郎,Rx房十分白皙涨满,在床上张开毛茸茸的阴部,或许正来经,微微地渗着血,散发血的诱人腥气。陈路远把她的血舐得干干净净,便走了。

    “我精神有病。”他对着镜子挤暗疮,忽然想。

    赵眉记性愈来愈差。在超级市场碰了戴金丝眼镜的秀气男子,为赵眉付了六罐啤酒的帐;又问赵眉:“还在庄氏兄弟公司工作吗?”赵眉只好道:“已经离开了好几年了,现在在高纳国际公司。”“哦,好,再联系吧。”

    “好。”“再见。”

    赵眉想:我已经忘记我生命里,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

    成名说:“你的皱纹令我心痛,在眼角,像朵花。”

    成名正处于孩子与男人之间,喜欢年长女子的年纪。赵眉可从来没把他当真。只道:“是呀,一直生长,流血,刺痛,像纹身。”

    成名道:“血与纹身的美丽,无可比拟。”

    “从理性开始,以热情葬送。”

    “女性主义者一定会演变为人文主义者。对不幸人们的关怀原来不限于性别。由此对幻灭与死亡有喜悦的体会。因为理解,因此并不悲凉。”

    赵肩可没有想到,成名还是处子。他只是静静地靠近她,轻轻道:“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样做。应该吻你还是解开你的衣服。”赵眉笑道:“或许应该听莫扎特的C小调弥撒曲。最圣洁又是最色情。”成名皱眉道:“我现在方明白人类会为探险而粉身碎骨。我想我一生也不明白你。”赵眉正色道:“你如果认真起来,倒令我难过了。”

    依然缠绵缱绻。果然惊怯欢喜。

    赵眉拉开了窗帘,街灯照进来,天天都是月亮。

    “多么美,像舞台。”

    在淡蓝的夜色中,赵眉发觉成名一直穿着一双墨绿绵织袜。她慢慢地替他褪下来,吻他的脚,心里满足,剥落的痛楚。

    她便裸着身,静静地穿上他的袜子。道:“你看,皱纹生长,如哈密瓜,布满全身,然后我就死了。”

    成名拉着她:“呵,你不要死。”

    一会又道:“我怎可以想像你这么的一个人,从此消失。”

    赵眉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日子,以为凡事垂手可得。也会说:“不要死。”或:“不要离开我。”或:“我一生一世都爱你。”

    到如今,老病死,不过是一步之遥了。

    赵眉并不难过,只是感到了疲倦。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下吗?赵眉?”

    “不。”赵眉说。

    “你哭了。”成名是一个好孩子:“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成年人的眼泪,从来不是恳求。”

    “这样,是我令你悲哀了。”

    没有欲望的虚无荒漠,时光悠悠流转,赵眉和成名一起度过,不激动亦不紧张,是老年人的爱情。他们也去跳舞、滑水,赵眉也会开快车,丝巾高高地扬起。清晨赵眉又会煮清香扑鼻的咖啡。成名对赵眉,愈要扮老成,老怕她跌倒,担心她夜归,嘱她早睡,偷走她的安眼药,成天小心翼翼,“不要”,“小心”的,赵眉心里想:“是我累了他。我把他变成小老人了。”

    由是十分歉疚,待他益发的温柔。

    成名救完火回来,身上沾上火场的炭焦,赵眉细细地替他洗擦。

    在炉灶士敏土起回半腐烂的尸体,成名下班来找她,不断地呕吐。她替他倒满满的威士忌,抱他,哄他,低道:“宝贝,一切都好了。”

    救火警号响起,赵眉心里便开始忐忑不安。她以为她无所谓,她还是爱着他。

    赵眉一天早上起来看报,蚁一样的字,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以为还未睡好,搓得眼睛发红,赵眉想:“我眼睛有病。”慌忙跑去看医生。原来有了老花。

    有了老花。有了老花。赵眉一路地走往上班的道路,想到她前头的荒凉岁月,沙漠似的,耀着血红的光。

    她和成名隔得很远很远。

    开快车、跳舞、滑水、性爱不过是假象。

    陈路远只是非常寂寞。

    升上了二年级,暗疮开始痊愈,脸上留了深深浅浅的坑。

    女子的死上了两天报纸,随即为人所遗忘。连陈路远都几乎忘记,自己曾经杀了人。一切没有动静,仿佛杀人十分应该,像星期六早上替中学生买一支筹款纸旗一样应该而平凡。

    如何会是丁玉生。丁教的是“国际人权法”,她本人又是环保分子,穿着不染色的棉衣,长发不剪,不施脂粉,夏天老走路,吃素,上课时微微喘气出汗,身体散发花草香,讨论“新界条例”的性别歧视,声音特别柔软动人。陈路远说女性不应有承继财产权,她便眯着眼看他,讶然道:“怎样的脑袋,是否面粉做的。”惹来全班大笑。陈路远脸红耳热,丁偏微笑,带点挑衅地看他,然后又好意地道:“你下课来找我,我们好好地谈一谈。”

    陈路远没有去。他怕她。

    后来丁玉生便开始缺课,同学说,她的丈夫死了。她丈夫是危地马拉人,在美国组织共产党,被人在浴室用机枪射杀。

    盛夏他非常非常想念她。暑假悠长难耐,他天天跑去股票市场买卖。股票上升二个仙便飞扑挂牌,心里跟股价上上落落,又着实了些。一个暑假下来,还可以赚到一架二手宝马。

    他很想告诉她,他买了新车。这学期她教的是“英联邦宪法”。他兴冲冲地冲入课室,在讲课的是一个小胡子——她还是缺了课。

    下了课他便去佐敦道召妓。泰国女郎走了,又来了一批印度尼西亚女子。女子肚皮上有一处毒蛇似的暗紫胎记,陈路远合上眼,满目还是暗紫的小毒蛇。他一惊,便来了。

    走在街上,已经入夜。发狂的母猫在公厕后面奔走,年老的同性恋者在公厕打架交合,吸毒乐师眯着眼拉二胡,银币滚滚作响,远处有雷声。

    他非常非常渴望占有丁玉生。

    他知道她住在大学玫瑰苑,门牌上有她的名字,六楼。爬上天台,还见得她家浴室挂着她的手帕、内裤,干巴巴的,像饼干。想来她走得十分匆忙。沿着水渠爬下,一翻便是她家露台,探手一拉,居然没上锁。

    他的心扑扑地跳动。他知道,他会占有她。

    丁玉生回来时脸上长了雀斑,年纪忽然老了好些。陈路远看着她的萎谢,课也听不进去,坐在第一行,不停的在打噫。她听得极其烦厌,又不好发作,只在一个题目与另一个题目之间,一顿,盘起长发,用铅笔插着,架起了黑眼镜。

    下了课他在课室门口等她。

    她稍一顿,声音还是十分轻软:“找我吗?”

    “噢,不。”陈路远说。

    她缓缓地脱下黑眼镜,放下了头发。陈路远看得怵目惊心,如白丝衣服之落地。

    “成长非常痛苦。过了,便好了。”微微地浮了一个笑:“功课有问题,便来找我。你知道我办公室。”

    待她走远,空气犹有她体上的花草香。陈路远才扬声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丁玉生回过身来,只说:“因为。”也没有话,扬手便走了。

    陈路远立在暗灰的空气中,什么地方有伤口,痛楚,并且愈合。

    他决定了:他爱她。

    她美丽宁静如睡莲于蓝塘月色。他站在她身旁看她,尼泊尔人的宝石匕首闪着暖暖的紫光。

    “你怎么知道?”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她翻了一个身。

    “聪明反被聪明误,丁玉生。”他的匕首轻轻顶在她的喉咙。

    丁玉生便醒过来了。有点迷惘,犹在梦中。

    “呀——”

    “不要声张。”

    他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又预备了绳索,反缚了她,十分利落而镇静,解开了她的衣服。

    她的身体冰凉而细软,他小心而温柔地探索。她不能动弹,只是幽幽地看着他。陈路远轻轻吻了她的眼,用手帕蒙住了她,在月色里看她的裸体。

    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她的美丽,从来不属于他。

    他就坐在床沿,掩着脸,手里还拿着匕首,凄凄凉凉地哭起来了。

    “丁玉生……你……你老了……我……”话卡在喉头,说不清楚。

    陈路远想一刀了断自己的喉咙,说不定喉里会跌了一地的珍珠与金戒指。

    卡在喉咙里,美丽的永不可得的爱。

    他疯狂地占有她。在某一程度来说,尸体、妓女、情人、母亲都没有分别。他只不过极度极度的饥渴与焦躁,以血,以毁灭来祭祀暴烈的存在。

    如果杀死丁玉生,不见得不比阿伯拉罕要杀死以撒更合理而肯定。

    陈路远十分十分之疲倦而虚弱。

    他抹干净自己,空气犹有微腥的气味——令人作呕又心安。

    他想放过丁玉生,他很累。

    他解了缚她的手帕。她身子一挺,想踢他,又不能动弹,就“啪”的跌在地上,流了一鼻子的血,却转过脸来,狠狠地看他。

    不知是血污还是她的眼睛,陈路远被激怒了。

    也不知在她身上插了多少刀,只是虎口隐隐作痛,低下头,胸前挂了一团血污,细心一看,原来是一小截小指,亮着小小的、秀气的白骨。

    陈路远非常疲倦。

    如果成长不过是长久痛楚,愈合之后的顿悟,陈路远忽然明白,成长以后,代之以痛楚,愈合的不过是更为长久的疲倦。

    他站起来,举步艰难地去浴室洗干净自己,又找一件丁玉生常穿的过大衣服。

    站在丁玉生身前跟她说再见。

    “就这样,这般死,那般死,都一样。我走了。”

    回到家里,才发觉,皮包留在丁玉生房间里面了。他才不多想,爬上床,呼呼入睡。

    但愿长睡不愿醒。

    赵眉因此做了决定。

    她开始约会与自己同龄的男子,谈论他们移民的儿女,不再介意老气的平治或富豪房车,甚至去名店买衣服,居然还让男人付钱。要堕落成软弱的女子,非常容易,赵眉想。

    成名在她家楼下等她。看见男子轻轻扶着赵眉,便冲出来,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领。

    赵眉在阴影中,互抱双手,笑道:“简直是三流电影的情节。”顿一顿,又道:“我可不是女主角。”然后转身离去。

    男子整一整衣服,还是十分有礼,道:“我年轻时也一样,很正常。”

    成名被彻底打败了。

    赵眉奔向那血红的无人之境,成名无法陪伴她。他很想很想,只是没有办法。

    他会开始明白,并非事事垂手可得。赵眉想着成长的残酷,心里非常非常的哀恸。

    她爱他,他也爱她。相爱却并非幸福的通行证。

    “找一个年轻的女子,时常会笑,从不知道人生有阴影。”赵眉说。

    “但我已经不一样了。”成名说。

    赵眉当晚做了一个黑暗的梦:没有影像,光有女子断断续续地说:“给我们温柔的——年轻的——很痛——到底有没有将来——”然后蝙蝠扑了她一脸。

    她醒来便长了一头的白发。

    多情应笑。

    窗外有闪动的蓝光。陈路远头痛欲裂——给我们——他匆匆地穿好衣服,甚至没有忘记收拾几双干净的袜子、内裤、须刨、手帕、牙刷——温柔的——他不明白,如何走进道路荒凉的下半生。

    从此流浪奔逃——年轻的——或许这比光明肯定的法律生涯更接近真实。

    很痛——警察的皮靴在街下响起,陈路远翻身出窗外,自水渠缓缓爬下,看到了自由。

    ——到底有没有将来?

    成名结婚那天天气特别好,居然还有蝴蝶。赵眉望望的站在花间,给新娘子紧紧一握,风来下了一阵花雨。新娘子的肚皮涨得老高,赵眉轻轻地按着她,道:“生命原来比爱情更实在。好好地养育他。孩子可要叫我眉姨,呵?”成名凑近赵眉身边,低道:“眉姨。”又道:“其实我最爱你。”赵眉笑吟吟的,两手互握,指尖伏了蝴蝶,道:“而我已经老了。”扬起手,蝴蝶飞了一天。赵眉又道:“无所谓,都一样。”便遮住了一天的阳光。

    陈路远背着长途旅行的背囊,在这么一个普通的星期日早晨,经过一个普通的婚礼。他背囊有他的新护照,叫做陈大来,又有美国的入境签证,以及断续打劫得来、换成了的数千元美金。他想自己还可以公然地在花园经过,甚至给怀孕的新娘子吹一下口哨,至此一无所有,一无所希冀,生命从而自由广阔。新娘子旁边还有一个白发女子,似笑非笑,长着和他一样,一无所有又一无所希冀的眼睛,正在伸手遮住阳光呢。见到了陈路远,便戴上墨黑的太阳眼镜。

    “很宿命的,最后的归宿竟然是宗教。”

    “或黑暗,或语言。”

    “或流放,或沉默。”

    “香港国际机场候机室深夜发现一名女子,身受多处刀伤,医院急救后情况欠佳。女子相信曾经受性袭击,现场还有一把九寸长的尼泊尔宝石匕首,相信为凶徒留下。警方初步调查,怀疑案件与一名乘坐美国联合航空公司当夜飞往三藩市班机的,涉及起码一宗谋杀案的男子有关,该男子以‘陈大来’假名护照登机。香港警方立即通知美国移民局,不过该男子并无下机,相信已从东京成田机场转机逃走。香港警方已通知国际刑警,缉拿该名男子归案。”

    “涉嫌该案男子本名陈路远,19岁,逃走时身穿红色T恤,牛仔裤,脸上有暗疮。根据受害人忆称,男子左臂纹有血红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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