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必然面临诸多选择。很多选择一旦做出,就意味着要付出很多,可能要承受很多痛苦。一辈子要做出几个比较艰难的选择并不难,但如果要做出的是一个牺牲自己的选择,能够义无反顾的并不多。
张士心也犹豫过。平心而论,他不甘心就这么默默地等待死亡。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能够知道他即将死亡并且给予关注的人不多。度过了最初对死亡的恐惧期,他已经把生死看得很淡,如果注定要死去,他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够背着一个旅行包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心里有爱,有着太多太多的牵挂。
越是寻而不获,越要坚定脚步;越是被迫变心,就越要对信念坚贞不渝。他必须走下去。
他没有和爹娘商量未来的路。除了静静地在父亲的身边照顾着之外就是每天帮助母亲清扫街道,他的脸上平静得出奇,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够这样平静地面对一天一天迅速缩短的生命历程。除了在静静地等待中度过之外,他现在的选择并不多。
父亲的身体渐渐恢复之后,张士心的心里踏实了很多,他也在这个时候做出了回北京去打工的决定。他很平静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父母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那就意味着他们赞成,至少也表示他们并不反对。几个月来母亲一直沉浸在儿子失去学业的痛苦中,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儿子。她辛劳半生的唯一希望都在儿子身上,而这些希望随着儿子的失学烟消云散,在清贫中挣扎了半生的她不能不感到灰心和失望,她只能把内心的失望变成无穷无尽的埋怨散播在狭小的屋子里。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之后张士心准备返回北京。
走之前他要安排好很多事情。他专门去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乡村看望了杨得意的父母亲。杨得意的母亲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了;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嘴巴上叼着旱烟,不住地咳嗽。看见士心,忙着往家里让。一座破败的小院子里杂七杂八地堆放着一些农具和柴草,墙角拴着一头驴。说起死去的儿子,老头儿眼睛里立刻溢满了混浊的泪水,抽抽噎噎地跟士心说起杨得意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士心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不仅仅因为看见了杨得意那个伤心欲绝的父亲,还从老头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亲将来的情形。有一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父母亲也会这样伤心和孤独。他不愿意想下去,也不能想下去。
他又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师。老师什么也没说,在她眼里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拿给士心三百块钱,士心坚决不收。王老师就把钱塞进了士心的口袋,说:“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之中磨难最多的,但是我也相信,你将来是最有出息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好好回报老师就可以了。现在,你有困难,如果连老师都不能帮你,你还能指望谁啊?”
士心望着老师的眼睛,那里充满温暖和慈爱,似乎比母亲的眼睛更加亲切。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理解他,知道他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痛苦,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母亲,而是王老师。虽然老师并不知道他剩下的生命已经不多,所以还在用最含蓄的方式鼓励他,但他知道,老师给予自己的这一份理解和关怀是最珍贵的,是他在任何人那里都不可能得到的。
就像两年多以前一样,离开家的时候依然没有人送他。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家里人不知道他那么早就赶去北京,这一次却是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去。两个妹妹上学,兰兰在外面打工。父母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离开和归来,依旧天不亮就起来,扛着扫把准备出门去扫大街。母亲出门的时候对他说:“好好价心疼自己。看你脸色一点都不好。好好一个人,硬是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哎……”
母亲的话里面依然有埋怨。但士心敏锐地捕捉着隐藏在埋怨背后的温暖,他心里很感动。他听得出来,母亲关心着他的身体。
“我知道,娘。您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会按时寄钱回来。”他说。
母亲停下了脚步,但很快就又挪动步子走了出去。士心知道,自己曾经给过母亲这样的承诺,母亲也相信了;但最后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兑现承诺,后果不仅仅是兰兰失学,更严重的是母亲似乎已经不再相信他。他一点也不怪母亲。在这样一个清贫的家庭里,身为长子,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母亲把很多希望和生活的担子的一头放在他肩上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姑且不问缘由,他承诺在经济上帮助家里但是没有做到,母亲仅仅看到了结果,是不会考虑原因的。他相信,如果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会原谅他,会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疼爱和照顾唯一的儿子,但是母亲也会饱受眼睁睁看着儿子慢慢走向死亡的那种彻骨的疼痛。家里太穷了,每一分钱都被恰当地安排到了合适的地方,没有一点节余。他不能让羸弱的母亲遭受这样的打击,至少,在他还没有死去之前的时间里,他要避免母亲受到煎熬。如果生命里注定有那么多的磨难,如果这个清贫的家庭注定还要承受更多的苦难,他愿意把一切都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只要他还没有彻底倒下去,他都会坚定地走下去。他相信腿肯定比脚下的路长,他还没有走到尽头,他不甘心。
父亲和母亲扛着大扫把渐渐消失在夜幕下的小巷尽头。母亲身形瘦小,一边的肩膀微微有点垮,看上去身子斜着。从十四岁下乡到今天,母亲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充满着艰辛和磨难,双肩曾经背过五个孩子,佝偻着的身形见证着她的平凡,她的辛酸,她的爱。父亲走在母亲身边,右腿跛着,但身板挺拔。在生活面前,父亲永远都保持沉默,也永远都没有弯下腰。望着父母亲远远离去的身影,士心心里涌起一阵疼痛。他知道,这一次离开,也许永远都不能再看见他们了。他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似乎瞬间就会喷薄而出,但他没有哭,他不敢让自己哭。泪水很容易让一个人变得脆弱,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把自己病入膏肓的事情说出来,他怕自己留恋母亲,留恋家里的每一个人,怕自己舍不得这份清贫但是充满着爱的生活。
他的肚子依旧疼痛。士心一只手扶着房门,看着母亲渐渐消失在夜幕里,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父母亲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的一抔黄土,久久没有松开。
就像两年多以前离开的时候一样,他把老师给他的三百块钱里面剩下来的一部分放在了母亲的枕头底下,带着几十块钱出门了。那一次他怀着无限希望,这一回却格外沉重。也许,这就是生离死别。
张士心接下来将要重新骑上破旧的自行车,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这一次远远要比以前辛苦很多,因为他必须用所有时间来工作,才能走得比较安心。他的时间太有限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夜里都可以有一份工作,那样可以多得到一点收入。现在,除了尽可能给家里多留下一点钱,他再也不能为这个家做什么了。
虽然曾经在这里生活和学习了两年,但那时候他是一个学生,可以住在学校里,可以在食堂里吃饭。虽然也忙忙碌碌,心里多少还有一点身为大学生的骄傲和荣耀,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地方吃饭,也没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资本。他所拥有的全部就是一副坏身体,口袋里剩下的几十块钱。他需要从头开始,在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
一年多时间,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凭自己现在的状况,能不能挣足够的钱来保证两个还在上学的妹妹的学业,他一点把握都没有,更别说能有多余的钱来改善家里的生活。他不能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一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会感觉到一丝绝望。不管怎么样,他要很努力地去挣钱,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钟去挣钱。对于现在的家庭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如果是在以前,他也许会因为自己脑子里只有钱的概念而觉得悲哀,现在,他不需要考虑自己的身体了,也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未来了,他仅仅惦记着一件事情:挣钱。自己已经没有健康,即将失去生命,也就注定没有了未来。他庆幸的是自己还有残存着一点决心和勇气,他要趁着这点决心和勇气还没有消耗殆尽赶紧挣钱。
“说来就来,也不打个招呼啊?我好接你去!”马一对士心的突然出现感到高兴,也有点埋怨。
“没地方可去,先在你这里挤两天。我……我身上没钱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是怕你宿舍里的人不乐意。”
“看谁敢!”马一竖起眉毛,“狗日的学校做下这样的恶心事儿,谁人不知道啊?放心吧,没人撵你走。不过,我也快毕业了,没多少时候了。”
士心笑笑,什么也没有说。马一帮他把行李拿到了宿舍,晚上他就跟马一挤在了一张床上。宿舍里的人多少都对张士心的遭遇知道一些眉目,睡觉之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半天,士心本不想说,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一一做了回答。大家都感到愤愤不平,都建议士心把自己的遭遇写出来,交给报社或者电视台。士心笑笑,不置可否。除了挣钱,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事实上不管想什么都已经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
马一睡觉前没有洗脚,被窝里充满着他的脚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味道,士心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的时候马一已经跟大家围坐在桌子边上打扑克了。大四的毕业生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做,考研的已经知道了结果,找工作的也已经各就各位,单等学校派遣,所以每天除了打牌之外最多的就是睡觉。也有几个人抓紧最后的时间跟恋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一起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之后,大家就劳燕分飞了,这就像瓜熟蒂落一样,是大学恋情的必然结局和最终归宿。
吃了一点早饭,士心就赶紧去找自己的同学。他本想在头一天就去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看看邓月明和海涛,但是走到三楼的时候他又没去宿舍,直接去找了马一。在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自卑,害怕看见曾经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同学。但现在他必须去找他们,因为他想知道阿灵的情况。自从上次写信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阿灵的消息。
见到他,邓月明和海涛都很高兴,嘘寒问暖地说了半天闲话,邓月明就开始唠叨宿舍里就剩下两个人,总觉得冷清,他都不愿意回宿舍睡觉。士心半开玩笑地说那样才美得很,一个人可以睡两三个床。邓月明就说:“才不敢!这宿舍邪气得很。下学期我租房子就搬出去住,免得倒霉!”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会触动士心的痛处,就尴尬地冲士心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也不光咱宿舍这样,学校这两年死了好几个人,也不知怎么了。王学文好端端地死了,阿灵也死了……”
几乎是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士心惊叫了一声,问:“阿灵死了?”他觉得后背里一阵凉意噌地升腾起来,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见的话。
“死了。一个多月之前她家里就来电报了。肝硬化,晚期肝癌。”
士心仅仅只有二十二岁,这个时候还不是频频遇到生离死别的年纪,但是在这两年里他目睹了好几个朋友的离开。如果说杨得意和王学文的死多少和他还有那么一点距离,还不至于让他伤心欲绝,阿灵的病故对他来说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这个城市里,阿灵是最了解他的人,是给他最多温暖的人,也是他最关心和最想帮助的人。自己贫病交困,但一直没有放弃想要帮助阿灵治病的信念。但是,阿灵终究走了,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也许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和留恋,也许是摆脱了病痛的煎熬折磨。
这一晚,士心没有回宿舍。他独自走在新街口的大街上。街灯辉煌,洒下一片温暖的桔黄色光晕,照耀着路灯下面每一个人,就像每个人头上都戴着幸福的花环。他也戴着幸福的花环;但他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夜色霭霭,一切都仿佛在昨天,一切就在眼前。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阿灵,两个人一起去踏雪的时候,阿灵调皮地捉弄他;很多次两个人一起到街上,买两块驴打滚,粉黄的淀粉沾满了两人的嘴巴和脸蛋。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调皮的女孩子阿灵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如果不是病,如果不是那份贫穷,她的生命将如同豆蔻一样绽放在这个世界里,会用美丽的颜色和光华感动和温暖生活。
士心感到深深的自责。
阿灵手里拿着一个馒头独自走在夕阳下的校园里的情形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他想拼命地忘记,但是他做不到。这份友情曾经带给他很多温暖和勇气,这个时候却带给他刻骨的疼痛。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早早死去的是他自己。
生活不愿相信眼泪,眼泪不能改变生活。张士心没有流泪。他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心底里眼前头都是阿灵和关于阿灵的点点滴滴。他要用这个夜晚来怀念死去的朋友,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夜晚可以无拘无束地沉浸在无限悲痛中缅怀朋友,明天他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路灯下,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他默默地走着,直到深夜。
塑料管贴着士心的胳膊,暗红色的血液从管子里缓缓流过。透过塑料管,他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温热。
两年前,死去的杨得意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卖血的票据。那个时候他特别恨杨得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就算再怎么艰难也不应该随随便便糟蹋。两年之后,当他再度抱病返回北京,没过多少天就走进了血站。
那里有很多人在排队。
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人衣衫破旧,根本不是怀着一腔热忱和爱心来义务献血的。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怀着梦想和为了生活而漂泊的人,从职业经理人到贩夫走卒行行都有。有人风光就有人落魄,如果没有文化没有朋友也没有本事去偷去抢,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很多人争先恐后地走进了血站,报纸上就不断出现市民踊跃献爱心的报道。
抽完了血,士心疲倦地来到窗口,里面丢出了两袋奶粉和六十八块钱,叫他在一张单据上签了字,一切宣告结束。他不知道这六十八块钱能对自己的生活发生多大的效用,但是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能怎样面对已经身无分文的日子,他必须活着,至少在没有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之前还必须活着。
在马一的宿舍里睡了一个月,马一就要毕业离开学校了,他必须很快找到住的地方。
这些天里,他常常有一种冲动,想去找一趟钱强,他想亲耳听听这个他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做出怎样的解释和说明。但他没有去。甚至除了马一和原来宿舍的两个人,他谁也没找。如果不是暂时没有地方去,他不愿意走进这个学校的大门。
马一即将毕业,但是工作没有着落,这在师范大学里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不过马一似乎不怎么在意,依旧成天在宿舍里打牌和睡觉,不出去找工作,也看不出丝毫着急的迹象。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个叫做境界,是一般人根本没有办法达到的。士心并不赞同马一的这种潇洒,但是也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说,马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况且,自己连学业也没能保住,还能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这一个月里,张士心几乎跑遍了北京的城区,除了一份在街头派发宣传单的活儿,他没有找到其它合适的工作。以前他一直靠做家教来支撑,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他不愿意再去做家教,似乎随着自己学业的终结,他的那种教导孩子的天分似乎也变得模糊和不可信了。
散发的传单是一些汽车养护方面的产品的介绍和推销,按照主顾的要求他每天必须在指定的时间里到指定的路段,站在马路中间把宣传单递给来来往往的开车的司机。这是一份相当危险的工作。在他刚开始做的第一天,管事儿的人就再三叮嘱他:第一,要留意交警,别让警察逮着;第二,要留心来来往往的车辆,别让车子撞了,一旦发生事故,自己负全部责任。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并且在一个充斥着错别字的简单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的生命正在一天天枯竭,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份工作的报酬是一个月三百块基本工资,但每天的工作时间只有半天,确切地说只有三个钟头。如果每天可以多派发一些,就可以拿到额外的奖励。士心央求了半天,管事的人答应给他两份工,这样他上下午就都可以出去忙碌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获得两份收入。
这一天傍晚,他趁着下班人多的时间,在指定的街上散发完了宣传单。骑车返回学校的途中路过安定门,特地去看看两年前送他刀削面的那家小饭店。小店已经拆迁了,只剩下一下断壁残垣,几个工人落寞地坐在夕阳下敲打着砖头。
想起两年前那个傍晚,他就是在这里感受到了一份来自一个陌生汉子的温暖,他拼命给帮那个人洗碗,最后吃了一碗热呼呼的刀削面。小店已经不在了,一切仿如昨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怀念和留恋已经过去的日子。其实,他也舍不得现在的日子,舍不得点点滴滴。他骨子里是一个很爱生活并且对生活执著不渝的人。
他也想起了在这座桥上认识的小姑娘李然,那个天真的小丫头曾经和春雨一起帮着他做了很多次家教,每次都要噘着嘴巴把挣来的钱交给士心。他们能够帮他做家教已经让他很感激了,他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春雨和李然的钱,那并不是不把她们当成朋友,而是士心还没有习惯总是靠别人帮助过日子,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满怀着希望,他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现状。他不知道李然和春雨现在怎么样了,他也很想去看看。但是他又不愿意让自己的朋友看到他现在的憔悴样子,不想让那两个每次看见他都会难过得落泪的丫头为他操心。
他在街边小摊上吃了一碗面条,就往学校里赶。这些天几乎已经忘记了肚子的疼。就在他咬紧牙关一心只想着挣钱给家里的时候,肚子的疼似乎也渐渐地被忘掉了。一旦闲下来,就能分明地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痛,忙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骑着车走过大街,拐进一条并不宽敞的巷道。这时候就看见有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差点撞上士心的车子。士心赶紧拐了个弯儿把路让开,那青年就闪了过去。士心笑笑,蹬着车子要走的时候,不远处追过来一个中年妇女,一边追一边喊:“抓贼!抓小偷!抢东西啦!”
士心骑着车就追了出去,转眼就到了巷道的尽头,那个青年人正在没头没脑地跑。他骑车追上去,到了青年前面,车把一拐将青年拦住,几乎在同时他从车上跳下来,整个人押在那人身上,把他扑倒在地上。
那人一拳打在他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但是双手紧紧抓住不放。等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那人蓬乱的头发,一张灰突突的脸上堆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看着他。
士心不敢动,因为任何剧烈的运动都可能使他肠子的伤口撕裂。
那人跟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摊开双手,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士心看清楚了,那是一袋面包。士心没想到这个人抢来的竟然是一袋面包。他忽然就松开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抓住他。
那人冲他笑笑,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面包捡起来,撒腿跑了。这时候那个在后面追赶的妇女的声音传了过来,人也气喘吁吁地到了。她看见士心把那个人按倒在地上,就放慢步子走了两步,没想到士心忽然又把人给放了,妇女一着急又跑起来,嘴里依旧喊着到了士心跟前。
士心从地上起来,拍拍灰土,忽然发现自己的裤子膝盖处磨破了。他用手搓了搓磨破的地方,那车扶起来准备离开,那个女人却一把抓住了他。
“哪里跑?小贼!”她吼道。
“姓名。”
“张士心。”
“年龄。”
“二十二岁。”
“职业。”
“没有。”
警察抬眼看了看士心,用手里的笔敲了敲桌子:“小偷也是职业。怎么能说没有呢?”
士心瞪了警察一眼,说:“我不是小偷。我没偷东西。”
“没偷东西干么上这儿来啊?敢情我们请你喝茶来了是不是啊?”警察脸上露出一种揶揄的笑,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说!老老实实说出来!”
士心斜了他一眼,没吱声。
“把身上东西都拿出来!”警察敲敲桌子,“你自己的,抢来的,偷来的,都放到这儿。”
士心把身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出了一支笔和一块没有表带的电子表,还有几张零钞和一个红色的学生证。那是他在师大念书时候的学生证,他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交回去,现在出门的时候带在身边,多少能起到一点护身符的作用。
果然,警察翻开了那个学生证。
“哟!大学生。”警察看了看他,又翻来覆去地看看学生证,然后把证丢在桌子上,说,“学得不错啊!连偷东西也学会了。说吧,都说了,就给你送回学校。要是不老实,先关你三天。”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没偷东西。我帮她追那个贼,贼跑了,她就拉住我不放。还报了警。”士心说。他有点担心作为护身符带在身边的学生证会给他带来意外的麻烦,所以就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证,那个警察啪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脸上又出现了笑:“我叫你拿回去了么?不说是吧?我打电话叫你们学校的人来,看你说不说。”说着就拨通了电话,向114查询学校的电话,一边听一边写在了纸上。
士心知道麻烦就要来了,如果学校知道自己仍然拿着学生证在外面乱跑,而且闹到了派出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说。”他低头了。在这个时候,静静地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他再也不愿意遇到意外的波折。就算再怎么艰难,也要让这份艰难的生活尽量平静一些。
“早说啊。偷什么了?”
“面包。”
其实警察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对这个案子给予高度重视,他也一早就知道案件的标的不过是一袋面包。也许是闲着无聊,他就故意跟士心闹了半天。
士心一边说他一边写,才写了几句话,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那个抢走面包的青年。
“我来自首,把他放了吧。”他说。
士心没有被拘留,警察当场放走了他,并且一个劲地向他道歉,那个报警的女人也不好意思地一遍一遍赔不是。士心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派出所。出门的时候他特地看了那个来自首的年轻人一眼。那人依旧狡黠地笑着,看着他,灰突突的脸上嘴巴里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分外耀眼。
他出了派出所,已经是夜幕降临了。他正准备骑车离开,那个警察追了出来,在他后面喊:“别走!我给你们学校打电话报告你见义勇为的事情,加班的老师说让你在这里等着,他们马行过来接你。”
士心脑袋里轰地一声,险些晕倒。
学校收走了他留在身边的学生证。那是他曾经在师大念书的唯一凭证,也是学校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纪念品。学校的老师怀着喜悦到了派出所,没想到见到的竟然是一个已经被退学的学生,就都扫兴地回去了。
“喂!李记者啊!您就甭来了,见义勇为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临走的时候,一个老师打了个电话,让士心觉得心里酸酸的。倒是那个警察,走过来拍拍士心的肩膀,说:“不错,小伙子!”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马一他们还在打牌,士心独自上床了睡了。这时候肚子很痛,怎么也睡不着,他就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觉得像现在这样成天在外面跑,辛苦不说,收入也不多,除了养活自己,能够给家里的很少。他还需要找更多的工作来做,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他的生命将剩下最后一个年头。而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什么也没有给家里。
他又有点担心起那个投案自首的青年来。那个人脸上总是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偷走的也仅仅是一个面包,而且竟然自动投案了。从这一点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坏人。有勇气偷一块面包的人不多,为了偷一块面包敢于去派出所投案的人更加少见。士心想起来就觉得那个人真的很好玩,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派出所看看。
第二天他忙完了工作,去的时候派出所的人说那个人已经被放走了。不过那个人临走的时候居然留了一张字条,让警察转交给士心。
“你们真的不认识?”警察把纸条递给士心,问他,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士心的脸。
士心接了纸条看,没有回答警察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
纸条上写的是那个人的名字和住址。他叫桑德伟,住在中关村西侧巴沟村的平房里。
士心不知道他给自己留写地址和姓名有什么用,但他感受到一种信任。就在他抓住桑德伟的那个瞬间,桑德伟打了他一拳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反抗,狡猾地看着他笑,他放走了桑德伟,那小子居然又自己来投案,看上去很有趣。他知道,这个小子是个好人,不愿意自己替他背黑锅。
下午他发完了传单,就骑着车子穿过整个儿北三环,到了巴沟村,很快找到了桑德伟蜗居的地方。一间只有四五平米的小屋子,里面支着一张高低床,堆放着一些杂物,洗脸盆丢在门口,里面泡着一双还没有洗的袜子,桌子上放着一些书,居然码得很整齐。
桑德伟理了发,脸也洗得很干净,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对于士心的到来他似乎一点也不奇怪,把士心让进屋里,他把床上的东西一古脑儿抱起来,丢到了院子里。隔壁屋子里住的大概是房东,看见了就从屋里朝外面喊:“把你那些破烂拿进去!丢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招苍蝇啊?”
桑德伟没搭理房东,把那些东西用脚往一块儿拢了拢,就进了屋子。笑呵呵地说:“天下最穷是书生,别见笑啊,你。不过,是龙总要飞上天,我桑德伟终究会成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中国作家。你就等着瞧好儿吧!”他伸了个懒腰,继续说,“我这里没有开水,没有面包,你随便看看书吧。我去弄点儿吃的回来。”
士心从床沿上起来,想说什么,但被桑德伟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去偷。放心吧。再说了,就算偷块儿面包,那也没什么。窃书不算偷,窃面包难道就算偷?非也非也!”说着话出去了,没过多少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袋方便面,两个鸡蛋和几根葱。
在桑德伟家里吃了一碗方便面煮荷包蛋,士心就回了学校。桑德伟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很多,士心从他的话里面知道,桑德伟大学毕业之后混在北京,主要是怀着一个成为大作家的梦想靠写稿子过日子,但是在还没有成为大作家之前,几乎每天都在苦苦等待稿费用来填饱肚子,头一天实在是没有东西吃了,到一个出版社去看自己的书稿,回家的途中饥饿难耐,就从路边小店里偷了一块面包,没想到还被士心给捉住了,自己投案自首之后也没受到什么处罚,满脸堆笑地承认了错误,楚楚可怜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警察就把他放了,那个追她的胖女人还把那块面包送给了他,叫他以后肚子饿了就去她家里吃饭。刚才吃的方便面和鸡蛋是从门口的小店里赊来的,大葱是从菜摊儿上要来的。他在这里住了两三年,跟周围的人都混得稔熟,赊一点方便面什么的不是难事儿,发了稿费一准儿还清了。
“幸亏有张北京身份证儿,不然准得让警察遣送回家。”士心临走的时候桑德伟说,“那女人可真逗,追了半天还是把面包送给我了,何苦呢?还说叫我去他家里吃饭,就好像我整个儿就是一个不要脸皮的人一样。话说回来,你小子在外头跑可得留点儿心,干啥都好,千万别招惹警察。”
“放心吧,你。你没想找点别的事儿做么?”士心问。
桑德伟没回答,士心也就不说什么了,骑车走出老远,听见桑德伟在后面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懂么,你?常回来看看哪!”他说完话就唱了起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回到宿舍之后,肚子疼得很厉害。这些天他一颗药也没有吃,今天骑车跑得多了,身体有点吃不消。
疼痛难忍的时候他想买一点止痛片来吃,多少能缓解一下疼痛,但在他潜意识里,已经彻底地放弃了对这个病的关注。既然已经没有希望治好,他就不愿意在病上面花一分钱。来北京的一个多月里面,他真正工作的时间并不多,还没有拿到收入,就算等到了收入,他也要把这些钱全部寄给家里,一分也不留。在这样的境遇里,他觉得自己每花一分钱都是浪费,不管这钱是用来治病还是用来填饱肚子。
他刚刚躺下,马一宿舍里的传呼器响了,楼下有人找他。他知道一定是秦春雨。整个学校里能找他的女孩子只有秦春雨。
果然是秦春雨在楼下等他。看到士心从楼里面走出来,秦春雨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微微笑着。忽然就快步走了过来,顺势给了士心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肚子上。士心猝不及防,这一拳正好打在腹部伤处,士心哼了一声,蹲下了身子。秦春雨慌了,忙蹲下来不停地问他怎么了。女孩子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原本是想开个玩笑惩罚一下士心来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告诉自己,没想到光顾着开玩笑,竟然忘了士心的肚子有伤,不知轻重的一拳就打了上去。
士心紧皱眉头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秦春雨记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围已经围了几个学生,有人问需不需要帮忙,秦春雨叫他们帮着把士心扶起来,士心摇了摇头,嘴巴里又一声闷哼,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秦春雨跑到士心身后扶住了他,她忽然就尖锐地叫起来:“血!士心,你流血了!”
鲜红的血已经渗透了裤子,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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