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丛喜欢县委大院后身这条幽静的林荫道。喜欢在薄明时分,夹着一部蒲宁的
小说集《败草》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踩着满地像火焰一般的落叶,走向
大院残缺的后墙,看远方。稀疏的小林子正对北高坡紫色的冈峦。冈峦上除了军分
区设下的一个电台,有它一幢白色的小楼和那些密如蛛网的巨形天线,再没别的建
筑物了。还有榛莽的开阔起伏和并不常见的散淡。县委大院里有个警卫班。早晚都
在巡逻的小战士,都愿意回答她提出来的种种问题。她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战士们
很拘谨地从她手里拿糖果吃。一颗或两颗。她总是很精心地再把透明的或不透明的
玻璃糖纸折成一个个微型的穿着曳地长裙的细腰贵妇人,送给他们。他们总是很高
兴,很惊奇,微微红起粗黑的脸庞。他们也给她送吃的东西。煮熟的玉米棒。或者
咸鸡蛋。她大声地笑着收下他们赤诚的礼物。他们并不知道她就是本县新来的县委
副书记的妻子。应该说,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书记夫人了。泅洋只对她说,又
要调动工作了,跟我去索伯县吧。那儿的土豆比咱们这儿的更大更面。新单位给的
房子可能还会宽敞些。她就来了。连他调来干啥,自己跟着来又干啥,都不问一问。
他也没细说。她相信他。他太值得相信了。跟泅洋结婚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已调
动了三次工作。每次都这样。她习惯了。虽然并不一定每次都能住上更宽敞的房子。
比如到索伯县来以前,他在黄土岗公社当副社长,他们住的就是很破旧的两间土房。
说是两间,实际上是把很窄很长的一大间,用一道火墙分隔开来而已。他在外头那
半间接待没完没了的来访者,她就躲在后面那半间悄悄织毛衣。很轻很轻地开着一
个巴掌大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把它放在离耳朵很近很近的一个墙洞里。后来泅洋
送给她一副豆粒儿大的耳机。她高兴得不知叫他什么才好。她非常兴奋的时候,非
常冲动的时候,兴奋冲动到难以自抑的时候,喜欢叫他一声“哥”。有时喘息着,
紧紧地搂着他,一连串地叫出许多声“哥”。那天,她踮起脚,搂住他脖子,就羞
怯地感激地叫了他一声“哥”。之所以有些羞怯,是因为还是白大哩。
泅洋原先是木西沟子女学校物理教员。中学部副主任。
那天早饭仍在机关食堂吃的。因为还没有分到住房,所以自己还没起伙仓。吃
罢饭,泅洋说,走,带你去看房去。她一惊,甚至都有些不相信。到索伯县才两天,
能那么快就给房了?在从前,他一定会捏捏她鼻子,挖苦她几句。现在他不了。对
她这老也改不了的一惊一乍,只报以适度的微笑,稍带些嗅意瞄她一眼。他太喜欢
她那双富于神情变化的大眼睛了,也太喜欢她那个常常要跟他赌气的小嘴巴了。从
政以后,每次宣布散会,涌到他眼前的第一个念头,往往是,哟,她在干啥呢?快
走……
县委大院最早是军分区的大院。他们的新房在原先军分区做弹药库的那个小院
里。老库房自然早被拆除。东西两厢盖起了两套两明两暗、各带一个小厨房、专供
县级领导使用的住房。因为两套住房合用一个公厕,加上有一套住房朝向不好,坐
东向西,冬冷夏热,所以,这院里总只住一家。只使用坐西向东的那一套住房。而
对面空出的那一趟厢房,就让总务科占去,做了库房。
前些天,总务科叫城关镇房修队派人来把西厢那一趟重新装修了一下。院子里
还堆着些砖瓦木料。有几个小工正在打扫“战场”,对环境做最后的清理。
他们走进院子时,苏丛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泅书记”。她没在意。以为叫别人。
后来有人很殷勤地送钥匙来开房门。郑重其事地冲着泅洋,很恭敬地叫了声“泅书
记”,苏丛这才醒悟。
进了屋,她也不看房子了。径直走到最里边一个小屋里去赌气。
“发生这么大一件事,事先也不跟我说说。”她不免有些心慌。虽然不是她当
书记。但这毕竟是一个有几十万人口的县城。不再是一个黄土岗,一个北水南调工
程,一个木西沟子女学校,或一堂风趣的物理课。……众多的身家性命……重大决
策。
“几十万人哪!”她叫道。
他关上门,轻轻地搂住她,轻轻地把散落到她眼眉上的那一缕额发梳理到她耳
后。
“放心。”他微笑着,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他浑厚的中音和温热的气流,骚弄
得她耳廓里直痒。
她还是心慌意乱。他却已经松开了她,抓紧时间去察看其他屋子的装修情况了。
“这里再搁一个文件柜就够了。蛮可以了。就要那种刷了绿漆的铁皮文件柜…
…”
他的声音在隔壁屋里嗡嗡地响过来。
苏丛是两年前从五源到阿达克库都克来找姐夫宋振和的。宋振和干到退伍的年
限,主动申请转业,来到这边远省的边远区,被分到迺发五手下,任独立团团长。
这些年,边境局势紧张,火药味儿大增。各垦区都奉命组建了以退伍转业官兵为主
于的武装值班团队。兼种些地。放一些羊。但以武装值班为主。统一着装。老兵也
允许带家属。营区里同样张扬着尿裤子和红内裤那样的万国旗。独立团就是这样的
一个单位。只是武器比别的值班团队更精良。独立团的于部战士穿一色的灰军服。
老兵们德称自己“二八路”。包含着“又一支八路军”或“二等八路”两层意思。
多少隐含着某种自嘲和辛酸。但宋振和却看重自己的这个团和这些老兵。独立团的
这些老兵退伍前大都已有七八年以上的军龄。多数是共和国的第一批义务兵。实行
军衔制那会儿,多数受领过上士或中士衔,当过班长、副班长,有的代理过排长,
只是因为文化程度稍低了一些,年龄刚过了上限,或者正巧跟连长指导员闹了次别
扭,班里的新兵蛋子出了一档丢失武器的重大恶性事故,或者星期天去司务长家多
喝了两盅酒,惹得司务长老婆不自在了,脸红了……他们才最终没能提上干。终于
退伍转业,携家带口,奔塞北漠西,一路上屁股颠成了八瓣儿。暖瓶搂在怀里也照
样给颠碎。十六对新婚夫妻住一个废弃的大菜窖。在床与床之间架起树枝编的“席
片”,再糊上泥巴,互相瞧不见,心里就踏实。至于听见了什么,嗨,还不就是那
么回子事儿!谁还不知道谁?二十六七、三十好几,胡子拉碴,一早起还得出操,
半夜照样紧急集合。泥里水里,春种夏收。伺候老婆子坐且子。推炮车进隐蔽部。
上棉花地弯腰。把节省的苞谷粉换成粮票,给老家的父母兄弟姐妹寄去……他们集
中在独立团。过去当班长副班长的,现在只能当战士。过去代理过排长的,兴许才
给个“班头”当当。到这份儿上了,又第二次“人伍”、第二次当“大兵”。不仅
让自己,而且还牵累老婆孩子,一起面对这片荒原。他们不骂娘?骂。但骂归骂,
干还照样于。太阳刚落山,嘻嘻哈哈,互相串开了门儿,找新的自在和乐子去了…
…这世界,上哪儿再去找这样的兵?
宋振和真疼爱他们。
宋振和没跟苏可离婚。那时节,在五源还没时兴离婚这风气。多少年,只讲
“休妻”,不讲“离婚”。宋振和是革命军人,当然不再讲“休妻”。但一时他又
下不了离异的决心。苏可曾哭着主动提过离。他没同意。当时五源城里正在清查各
工商户的不法行为。他和苏可的离婚,无疑会加重当地军管会对苏家的清查。苏家
跟他没仇。他不想再在火上浇油。后来他也知道,那年代里,城关保安队,因宋振
和投新四军,常找苏家敲竹杠。苏可名下的几家店铺不久便只有关门歇业。苏可也
病倒过。林德把苏可接到州府城去养病。苏可后来回五源,林德不放心,为了就近
照顾苏可,他放弃了州府城教区的优握待遇,请调到五源这个小教区。他那会儿已
经是个很有名望的主教了。他有可能庇护苏可。他觉得只要离他近一些,苏可就能
生活得平静一些。他专为苏可办了一所教会学校。他只需要苏可每周跟他商议一次
校务,其余的,他全部放手交给苏可去办。苏可开始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后来发
生的事,似乎不是他俩事先设计好的,但也不能说是他俩完全没料想过的……宋振
和原打算,等苏家安定了,再去了结他和苏可的这段孽债。后来,他被调去炮校,
负责把一种新设计的大功率火箭炮运往东北某试验场试验。路上翻车,压死了中将
军衔的一个主设计师。他立即被拘押审查。摘掉领章帽徽,押送黑山农场劳动。苏
可闻讯,带着小妹苏丛,代表苏家全体成员,去大兴安岭北麓看他。他说,他现在
想离婚了。她说,别急,等过了这一段吧。我跟老宋家也没什么仇。那会儿,宋振
和一被拘押,五源城外宋家集老宅也马上由县公安局派人监视了起来。苏家的问题
查清了,算个基本守法户。大哥的轮船公司交了公。但大哥还在轮船公司里当工程
师,兼任了县工商联副主任。他们同样不愿在宋家的这场火头上再浇一碗油。宋振
和的事查了三年。一百七十多个有关人员全被隔离起来,在黑山农场种大豆。睡通
铺。钻白烨林。有一百七十多个卫兵看守他们。还有一个十七个人组成的专案组在
等着最高方面的结案意见。最后批示下来了。给了这样十四个字:“知道了。还有
必要关着这些同志吗?”他重新戴上了领章帽徽,并且被派到中印边界的作战前线。
去前线前,他回过一次五源。对她说:“我是去打仗,不一定回得来。咱俩还是把
该办的手续办了吧。”她说:“既然又要打仗,你先安下心去打。有什么手续不能
等打完仗再办?”他说:“万一我要回不来呢?”她说:“那你就白饶我一个‘烈
属’。”他低下头,想了想,说:“好吧。”后来,她又生病,也调动工作。他又
转业。两个人永远也平静不了,一直在等待中准备在同一份离婚报告上签字。
在表面上看,他们依然还是夫妻。苏可每年还享受一次有一个月期限的探亲假,
到木西沟来看望宋振和。当然,她早已不调皮不撒野,早已不是那位潇洒的“女先
生”“女相公”。而他,似乎也渐渐淡薄了心头的创痛,甚至容纳了那个她和林神
甫所生的男孩。在这男孩十六岁的那年,还允许他到木西沟来看望过他一次——当
然是代表母亲,代表苏家全体。这男孩,随母亲,姓苏。后来在县织袜厂当保修工。
雨,一阵阵的,带着喘,飘忽过黎明前灰暗空旷的院子,滴打在苏丛卧室的窗
玻璃上。
“喂,醒醒了,小懒猫,跟你说件事。”总是提前起床的泅洋洗漱完毕,带着
满嘴的牙膏清香,俯下身,对依然还赖在床上的苏丛说,“你姐夫来了。昨天晚上
到的。”
“什么?”苏丛惊喜地坐起来,“你怎么那么坏?昨天晚上干吗不告诉我?”
“好消息我得留着早上催懒猫起床哩!”泅洋笑着,扣上雨衣的最后一粒扣子,
出门去了。吉普车早已在院子里等着。检查阿伦古湖秋汛防范准备工作,他已这样
起早贪黑地在各低洼区公社大队里跑了三四天了。
苏丛披上衣服,追出门去给他送干粮。吉普车早已驰出了院。她赶紧收拾屋子,
梳洗。等天色亮透,她急匆匆去寻独立团驻地时,雨已取了明显的收势,街筒子里
自然又是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泥泞。风更是腥腥地凉。凡是被大水漫过的地方便都
留下黑不黑、黄不黄的浸迹。苏丛只得像负了伤的小鸟似的,歪斜着身子,一纵一
跳地,专拣高的于的地处下脚尖,有时就只能紧挨着人家一个劲儿往外突出的窗台。
窗台下,墙根前,常有干地。但也不多。
年前康振和奉命带独立团到前边为野战部队修工事。运送弹药食品。搞战地救
护,抢运伤员。也单独地正面跟老毛子小小地接触了一下。干掉了他们一个坦克连。
普遍的反映是宋振和的独立团打得比野战部队还理想。于是通令嘉奖。于是撤回木
西沟休整。昨天路过索伯县,小憩两天。让县里组织人搞一点拥军活动。他们也有
八辆运粮的卡车要修一修。有几个突然高烧不退的重病号,要请县人民医院的大夫
会会诊。
多半年没见到姐夫了,苏丛想见他。
有话要跟他说。
苏家的人都敬重宋振和。苏丛更是这样。两年前,苏丛和第一个丈夫离婚。她
原想,终致解脱,总应感到轻松。但没有。陌生的怅恫,失落。总觉得被他带走了
什么。不是自己所要的,而是自己原有的。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纯净,单一。她
自己揣摸,假如这场婚姻别别扭扭地再拖几年,自己就不会再敏感到有什么被他带
走了。那时就只会有终致解脱的轻松,痛快,即便想哭一场,也会以大喘出一口气
收场。可自己跟他,从结婚到离婚,不到一年。从脑子里出现离婚的念头,到终致
离婚,不到一个月。从她开口提出离婚,到他同意在同一份离婚报告上用他那一笔
清秀细柔的钢笔字签下他的名字,还不到三天。他总是依从她。她没法不可怜他,
但又厌恶他。她始终没法消除掉那种不切实的臆想:不管怎样,还是被他带走了自
己单纯的本原。她惋惜。哆嗦。使劲地擦一块永远也擦不去的污垢。她不想再在五
源待下去。也许越远越好。越陌生越踏实。
于是,姐夫说,来吧,到我这儿来,我这儿有一个很出色的年轻男子。她就来
了。
假如连姐夫都觉得他出色,那么,他就一定是出色的。她这么想。苏家的人也
这么想。
泅洋的确是出色的。
但是……
“但是”什么?
你急于找姐夫,到底又想说些什么?
说什么……难道泅洋还不够出色吗?
索伯县县城不算太大,骤然间开进一个独立团,满街满巷能见到的,仿佛全是
穿灰制服的兵了。马拉的辎重车不时隆隆驰过。横躺在车上的,吊下大腿。坐在车
上的,懒懒地吹着口琴。所有这些浑身酸臭的老兵,都死死地盯着从车后走过的苏
丛。盯着她修长的双腿和十分匀称的胸部。车走好远了,他们想起来,还舍不得,
非要回过头狠狠地再补看两眼。她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只是离家太久。挖工事太单
调。太辛苦。后来有一辆车是独立团卫生队的,车里躺着三四个女护士。她们也东
张西望,但胆怯得多,互相挤得很紧,合盖在一条军绿色的大苫布里。苫布上溅着
许多还没干透的泥巴坨。有一个护士年纪大一些,总有三十开外。她好像对马上回
家淡漠得很。她似乎还留恋着战地的紧张和那里所特有的自在。她骨架粗大,手和
脸盘和男人的一般生硬,独缺圆润。她披着一件很脏的灰军棉袄,交叠起双脚,把
整个下半身都深深地顺进那硬撅撅的军用苫布里头。似乎在看什么,似乎又什么也
没在看。
独立团团部被临时安顿在远郊一座很有点名气的老宅里。长顺街顺到这块堆儿,
就算到了尽头。手工业联社最后一个库房大门有点破旧。焦炭、石灰和碎麻袋片沿
途散落。连接上农田的干褐和大小土包的起伏。那一律都是些残缺的黄土高包。远
看,像倾斜的炮台,也像黄帝驱赶媸尤,撤兵时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战鼓。那老宅,
就建在这样一个土冈上。宅门外,还有一片不算小的荒草地。停放着独立团三七炮
连所有那些炮管低平细长的战防炮。这种炮用来打坦克。老兵们说,它们很像他们
十二三岁的小妹妹,正在抽条儿长个儿;瘦是瘦了点儿,但机灵,懂事,难免有些
任性,倒也可爱。
宋振和跟炮连的老兵们一起在擦炮。他跟他们几乎都是一样的装束:上身很单
薄地只穿着件旧的白平布衬衣,下身穿的是一条臃肿肥大的灰军棉裤。有些老兵在
刷洗拉炮车的大叫骡,掺和着鬃毛的脏水,哗哗地从硬板刷上往下流淌。还有两个
老兵正在泡病假,帮着去拉了几车草料,这时侧斜过身,躺在草料堆上歇息,用一
支胳膊肘撑起宽厚的上半身,把两条腿长长地伸出去,一边卷着莫合烟,一边目不
转睛地打量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苏丛。苏丛的袅袅和坦直的微笑。
阳光刚从云缝里挤出。
一个参谋替宋振和把保温茶杯和记事本拿回屋。宋振和稀里哗啦地洗过,才舒
舒服服地在一把临时借来的藤靠椅上坐下,小小地呷了口能烫麻舌苦的配茶,惬意
地长出了口气,才笑着跟苏丛说话。
苏丛爱看姐夫做事。人说,女人是用水做的。这句话含义又复杂,又丰富。哭
着说,笑着说,咬着牙说,都不会错。最浅近直白的解释,大概是指女人爱干净,
老也在洗。但论干净,爱洗,恐怕一多半女人都不及自己的这个姐夫。苏丛这么想。
她爱看姐夫做事,不管他做什么事,她都爱看。他不管做什么,总是那么专一,那
么津津有味,那么彻底,不达目的决不回头,但又没有半点穷凶极恶、肆无忌惮的
样子。在自己达到目的的同时,他还总能想到身边的人,总还能想到那些他觉得必
须想到和应该想到的人。只要他愿意带着你,你尽可以放心地跟着他。他会带你走
过鬼门关前任何一条奈何桥,井回到天地人之间那片般若洁境。也许遍体鳞伤。总
有保障。苏丛常常喜欢在姐夫身边一声不响地坐一会儿。默默看他做事。看他从决
不漂亮(她不愿说他丑)的马脸上,慢慢渗出一纹温和的明澈的微笑。她知道,只
有在他真心愿意笑的时候,他才笑。他决不勉强自己。转业到垦区来时,人事局给
他列了一长溜去向:总部直属中学校长,食品六厂副厂长,机修总队政委,供销二
处处长,机要处处长、总部机关协理员——全体机关于部和首长的总管家……按总
部首长的意思,是一定要留他在总部机关,至少也要把他安排在总部所在地的直属
单位。但他最后选择了独立团。都觉得不可思议。木西沟离繁华已成城镇的垦区总
部两百公里,只不过是一条长满了“木头”的沟壑。他说:“我看中的是独立团。”
你还跟他说啥?他彻头彻尾就是个当兵的料!
苏丛理解姐夫的选择。但她说不出道理。
姐夫所做的一切都使她激动。五岁时,她就喜欢跟这位未来的姐夫手拉着手上
街。
后来他说,来吧,到我身边来,我给你物色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她几乎未加任
何犹豫就上了轮船和火车。要知道,即使计算直线距离,从五源城到木西沟,也有
二千七百公里。什么叫荒原?上火车时,她心里只有绿洲。
今天,她仍只想在姐夫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她不想说什么。虽然……虽然…
…虽然,她已经非常畏惧地感觉出,在自己和那位十分出色的泅洋之间,已出现了
一条还隐约不可见的裂纹。她怕它变成裂缝,变成无法探其深浅的沟壑。她害怕。
怕自己。五源城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她第一个丈夫是个最好的男人,她却没法跟他
往下过。现在,几乎所有木西沟和索伯县的人都看重泅洋。自己却又开始在挑他的
毛病。玻璃上的那条裂纹在嘎吱嘎吱的微响中延长分叉。她不愿意。她不愿意让别
人说她是一个专门挑剔男人的女人。是一个没法跟任何一个男人老老实实过日子的
女人。是一个一刻也离不开男人、但任何一种男人都无法满足她的女人。她自觉自
己不是那样的女人。
她想说,我和泅洋之间没有任何裂纹。没有。
但是……
哦,不要这“但是”……泅洋是个出色的男人。让我静静地坐一会儿。让我恢
复正常。
我也是个真正的好女人。
帮助我吧。我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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