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所有的人都围在系办公室门口向里观望。马力的母亲坐在办公桌旁不停地抹眼泪,马力的父亲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坐立不安地咳嗽。小个子两眼肿得象烂桃似地从人群中挤出办公室。他径直走到教室,爬上讲台,把功能圈擦了又擦。在宿舍里,马力的铺盖已经捆好只等着人来扛走了。李鸣用锤子叮叮当当地把马力的书箱钉死,他敲进最后一个钉子时松了口气,才突然意识到马力确实不在了。
董客推门进来:“我打扰吗?”
“不。”李鸣让他坐,“我不明白,你搞的是什么名堂?”
“你是指什么?”
“你要参加比赛的作品。”
“命运命运。”
“怎么?”
“我准备给贾教授的是一部古典作品,而请金教授过目的是序列音乐,评委主席喜欢印象派我已经准备好了,全部乐队的大抒情我在一部浪漫派的作品中已经充分发挥了。”
“哪部是你的个人特点?”
“个人特点一文不值。”
“你要的是什么?”
“获奖。”
“可决定发奖的不在这儿。”
“但决定谁去参加比赛的在这儿。”
“你想把你的所有风格的作品都送出去?”
“可能。你为什么不写?”
“我不感兴趣。看马力这个书箱多大。”
“获了奖你就获得了一切,哪怕人生充满重压……。”
“别说了,我不感兴趣。”
“其实那不是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半儿。”董客有点儿尴尬。
李鸣没有理他,继续在箱子上涂上马力的名字。
董客的各种风格作品在全院到处排练,充满了各个角落,已经成为作曲系的众矢之的。因为管弦系的骨干都被他拉走,私下签了“合同”,要保证他的作品排练时间之余才能给别人排练。大家不明白他是用了什么诀窍使乐队对他心悦诚服。他还教会乐队首席一套话:“古希腊柏拉图的美学在当今的作品中得到反映的为数甚少,我们在追求各种形式的至善至美。”
这套话专用在有人来阻止他们无休无止地排练董客作品的时候。比如有一次石白抱着自己的总谱和分谱,前脚刚跨进排练厅,嘴还没来得及张开,乐队首席已经把这套话大声说了三遍。弄得石白不知是该把自己的谱子扔了还是也给董客充当一名小提琴手更合适。
可是有一次“时间”把自己的谱子拿给乐队时,首席刚要说那套话,被“时间”一声冷笑给压回去了:“这么搞太庸俗了吧?再说这些作品……啧啧啧。”
董客一夜未眠,连夜又写了一部新的。这是一部混合了各种风格的作品,让所有的人在短短十五分钟里就能够跨越几个时代体验各种人的情绪。这部作品一拿给乐队,就把乐队整得满脸鼻子眼睛乱爬。
“你难道不知道你要参加的是国际比赛而不是大杂烩?你为什么不看看别人怎么写作?你为什么拿乐队试奏当儿戏?”“时间”问。
“别人?他们太固执而不知所云。是国际比赛我知道。但你不知道谁会买下这些作品谁是这些作品的主人谁会拥有比你更大的权力来掌握这些作品的命运我不知道你更不知道你知道吗?”
“你真是俗气得不可救药。”“时间”看也不看他一眼。
董客突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那天天气闷热,他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汗污,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很快就充满了泪水,又很快变成汗水滴下来。他直盯盯地望着“时间”:“你看看,看看吧,看看它们!”他把一叠叠总谱扔到地上,“我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夜晚,我是在玩儿吗?难道它们一钱不值?全是破烂?全是小市民、商人的玩意儿?不值得他们演奏?这儿,全是艺术艺术!全是高尚的心灵!全是超脱尘世包含无限的音响!从没有人去演奏、欣赏,甚至是指责它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声音。你不知道它们的价值,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不知道,没把握,这能怪我吗?”
总谱堆在地上,多得令人吃惊。却没人知道它们,的的确确没有人知道它们。“我也有很多总谱我不知道声响。”“时间”跪下来把它们捡起来。
“谁让你们写那么难的作品?活该!”圆号手边吃饭边说。那时大家凑在食堂里。
“演奏起来吃力不讨好。”一个乐队队员插话。
“我的手拉得快抽筋了,可台下的人象木瓜一样坐着。”莉莉说。
“台下的人百分之八十是傻瓜蛋,你别理他们,他们是要让广播员给解说完了才会恍然大悟的那种人。”聂风手一挥。
“可你不觉得演奏作曲系的作品不如演奏贝多芬?贝多芬有唱片供参考,可他们的作品你根本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等你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台下的人却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乐队首席说。
“我愿意演奏新作品。其实世界名曲指挥好更不容易。不过,看着台下坐满了白痴一样的脸可真不舒服。”这时候,食堂里的立体声音箱中播放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聂风情不自禁地动起来:“象这种通俗易懂的东西,来得多轻松。”他的手臂轻轻划动着。
为此,董客采取了最科学的方法,就是连一分钟也不让乐队停止给他的作品排练。他从家里要来一笔钱,每顿饭都请乐队大吃一顿,还用火车托运来一筐筐新鲜水果,买了桔子汁、糖果、糕点,使乐队在排练中提神。这样乐队只好把别人的作品搁在一边来给董客排练。
“你真是疯了,何苦这么破费?”
董客不理别人的劝说,最后把自己的录音机和手表全卖了。
“你太缺德了,这样别人也得学你的样子。”
董客毫不理解。乐队的人疯狂地给他排练,各种风格的作品搞得他们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排完一遍,大家刚想停下来喘喘气,就听董客说:“不行,重来。”“重来?”“你们根本没拉出音乐的本质。”首席无可奈何地架起弓子:“本质是什么?”“本质,本质。比如这首贯穿理性的序列作品是哲学思维的根结。哲学是什么?大地是什么?人类是什么?”首席被问得毛骨悚然。决不敢再问下去。
自从董客开创了这种自费排练的方法,作曲系人人效仿。这样一来,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委托商店就开始买卖兴隆了。
李鸣让董客和他一起把马力的箱子抬到桌子上,然后他钻进被窝,只露出个脑袋。
“你干吗老在被子里思索?是在追求孤独?”董客自作聪明地问。
“我不愿意去琴房。”
“超脱?”
“我累。”李鸣把身子往被子里又拱了拱。
“如果我再写一部关于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你看如何?”
“为什么?”
“给马力。”
“马力不需要。”
“为什么?”
“马力真的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他真的让窑洞塌方压死了?”
李鸣没说话,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为什么不写个交响诗纪念他?”
“你饶了他吧,他不需要。”
“你不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什么死亡与永恒,对马力有什么用?如果有用,你为什么不写一部关于你自己的音乐是如何包罗万象,如何至高无上的交响诗来让全世界知道呢?”
“我想写,可是没用,没用。”
“不过你别灰心,还是能有用。”
“真的马力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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