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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啾啾鸟语把韩江林从睡梦中唤醒,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墙,大有"今宵酒醒何处"的错觉。当现实慢慢从记忆中显现出来,他方才想起眼前的处境。
窗外是一片绿树,几只小鸟在树上欢快飞跃。城市角落一片狭窄的树丛里,鸟儿居然找到了赖以生存的生命家园。在南江周边,树木被不断砍伐,水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鸟儿们的天空。原来成群结队栖居在屋檐下,与人和平相处的小麻雀,一度被列为四害之一遭到残酷对待,几近被赶尽杀绝。幸运生存下来的小麻雀,因为农田已喷洒农药,已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生命家园。
一个意识到森林重要性的镇长,居然因为滥砍滥伐的原因受困于医院,韩江林觉得这似乎是老天有意开的一个玩笑。
二十四床,量体温,吃药。护士推着送药车走进病房,用职业化的温暖与韩江林打招呼。病房中的韩江林不管有没有病,在身份上已经成了24床的病人,而不再是南江镇的镇长。
韩江林叽咕了一句,我没有病,不用吃药。
漂亮护士白了他一眼,虽然什么也没有说,那眼神似乎在说,没病住什么院啊,神经病!韩江林慑于她的眼神,只能乖乖地任由她摆布。她熟练地把药发给韩江林,十分专业地把体温表送到他腋下。
韩江林看了一眼药价表,不菲的药价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向博士是还在记恨自己,有意开高价药报复呢,还是这出假戏当成真戏唱了呢?
护士量完体温后离开了,韩江林按捺不住给晓诗打电话,抱怨向博士假病当真病治,有意开了价格不菲的药坑人。
晓诗一听就笑了,假戏当然得真唱,不然假戏怎么能够瞒天过海?
这是一台花钱的假戏!
这叫蚀财免灾。
配送的药好像有意害人,特别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没有病啊,再说我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药的。
兰晓诗开了一句玩笑,小孩子吃药还拌些糖,你不会上街买些糖来拌着吃?
韩江林生气起来,是药三分毒,没病还吃毒药,我得神经病了。
兰晓诗故作神秘地说,我教你一个吃药的法子。
韩江林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把药喂进下水道。
韩江林笑了,那么贵的药,多可惜。
不是公费医疗吗?这几天你暂时关机,不要和镇里的人联系,再等两天,我通过刘主席把你生病住院的消息发布出去,这戏就唱得逼真了。
韩江林拿起药翻来覆去地看,一时不能决定是否把药丢进下水道,他想把药捐给病房的病友,又怕事情露馅。向博士明明清楚他是借住院避祸,还开这么贵重的药,不是有意搞笑吗?与医生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相去何等遥远。自己何尝又不是呢?为了逃避责任,没病跑到医院里躺着睡着,与向博士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想,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因为职业不再是崇高的事业,越来越沦为谋利的工具。既然谋利成为职业核心,道德和法理的合理诉求退居其次,技术与技巧就成为了其中极为重要的手段。
忙惯了的人一旦闲下来,身体就出现了某种不适,韩江林在病房里待不住,趁午休时悄悄溜出医院,一个人跑到弘福寺透透气。
弘福寺在南原城边的山上,顺着石级慢慢爬上山,苍翠的树林里鸟鸣猴啼,与天华山的自然丛林相比,缺少幽静和肃穆,森林受到城市的繁华影响,呈现城市特有的热闹景象。
古松翠柏掩映着寺庙的红墙绿瓦,空气中飘溢着浓重的香火气息,给人某种缥缈而神秘的遐想,令人肃然起敬。韩江林一向不信鬼神,平常并不烧香拜佛。在第一道殿门,韩江林一边看香客敬香,一边做贼似的粗略观赏殿堂上的佛像。在第二道殿门,韩江林似乎被香客们的虔诚态度感染,想起突然面临的变故,他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花二元钱购买了一炷香,向佛像敬了香,匆匆一拜便逃离了殿堂。在第三道殿门,看到有人抽签,他怀着试一试的心情,看看自己近来的运气如何,花十元钱抽了一签。抽签的时候,他按照僧人的示意,求证自己近来的官运,抽到了一支上上签,韩江林心里一喜,他大致看了一下上面的诗句,也不敢拿给和尚解释,匆忙地放进了签筒。
来到观世音菩萨殿前,有了前面的经验,韩江林从容地投十元钱求签,这次他求的是婚姻,抽到一支中上签,诗句里含有婚姻波折的意思。他想到兰晓诗的病,又花十元抽一支求子签,又是一支中上签,韩江林读了一遍签上的句子,疑惑地看了一下签筒,怀疑签筒里都是中上签。和尚从韩江林手里抽过竹签看了一下,对韩江林说,这位施主,你原本无根之木,要想子孙兴旺,自然要费些周折,不过,根落芽发,自然子孙旺盛。
和尚的话把韩江林弄糊涂了,难道兰晓诗的病有希望治好么?他原本不支持兰晓诗出国留学的,这会儿出现了动摇,心说,也许真的应该让兰晓诗出国一趟。
弘福寺烧香拜佛后,回到医院,韩江林狂躁的心情宁静了许多。人们沉湎佛法,大多是陷入烦心之事无法自拔的结果吧。在语言尚未充分发展,社会交流缺失的时代,人们以某种宗教的方式与心中的神灵交流,内心压力自然而然得到释放。
韩江林一想到在寺庙里抽到的签,他又感到迷失,不知道竹签究竟暗示着怎样的人生命运。
镇里得到了韩江林住院的消息,派王昌能和司机小刘为代表到南原探望韩江林。王昌能买了一个花篮,提着满满的几袋水果,摆在医院的床头柜上。王昌能摆着花篮,说镇里其他领导都忙,由他俩作为代表来探望。韩江林心中感慨,不是领导忙,自己级别不够啊,如果县委书记生病,镇领导会认为是接近书记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千方百计会来探望的。
镇里给了韩江林一千元的补助费。韩江林没病住院,本来心头有鬼,看到王昌能递过钱来,有心拒绝,又想到假戏必须真做到底,忐忑不安地接过了钱。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韩江林,你还知道惭愧,说明你良心尚未泯灭。这个社会一切按级别而定,哪怕生病住院,直至进入火葬场乃至最后入坟场,不同级别享受不同待遇。年轻志大、人生尚未遭受挫折的时期,可以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豪情,级别待遇自然不在话下,一旦年入古稀又疾病缠身,不同的级别就会有不同的人生待遇,或享受周到的医疗服务,或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争取什么样的人生结果,对韩江林来说不言而喻。
韩江林请他们在省人民医院前面的小酒馆吃饭。王昌能要陪韩江林喝一杯,韩江林说医生不让喝。王昌能说,不就是神经末梢炎嘛,酒是消炎的,几杯酒下肚,什么炎症都消了。韩江林无法拒绝,只得陪王昌能喝了两杯。王昌能向韩江林汇报了县里最近的动向,说整个白云人心惶惶,乱成了一锅粥,估计这次有些县级干部保不住位子了。韩江林已经通过岳父得到核心消息,微笑着问,不就是砍几棵树?事情的结果真会那么严重?王昌能酒上了脸,说话放肆起来,几棵树?人们嘲笑南原的城市雕塑是三个牛角顶个球,一只芦笙吹破天,我看这几棵树捅漏了天,中央领导都批示严查,天这回是塌下来了。小刘在旁边扯了扯王昌能的衣角,暗示王昌能说话注意。王昌能明白了小刘的意思,说,没事,韩镇长不是在住院吗?何况事情好像与镇里没有多大牵扯,有人说是县里的策略,如果镇里负有管理责任,那县里自然负担主要的领导责任,为了尽量保护干部,大家猜测县里这次决定牺牲部门利益,让县国有林管理公司承担主要责任,管森林的是林业局啊,县里连林业局都尽量不牵扯进来,还不是为了逃避领导责任?
小刘见韩江林眉头紧皱,怕王昌能的话引起韩江林的不快,说,有句话叫什么,将在外将什么的,出了门不管家里事,你让韩镇长安心治病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昌能笑笑,我不是打小报告,向领导通报信息,让领导掌握全面情况,作出正确决策,这是秘书的职责之一吧?
韩江林怕他多心,微微一笑。王昌能的话让他非常高兴,大家都认为他真的生病住院,说明岳父的这一策略是何等高明。这好比下棋,你的意图和目的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但都会认可走出的棋着。把事实与意图放在一起,人们只认可事实,不会把意图当成事实来看待。
县里决定让国有林管理公司承担责任的做法,让企业承担责任,目的就是摆脱行政责任,没有行政责任,自然也就没有领导责任。让任何一级行政机关承担行政责任,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不管哪一级行政领导承担主要责任,县里的主要领导都脱不了干系。
高啊,真是高啊,韩江林不由得暗自感慨。领导能力与艺术在日常工作中很难看出高下,面对困难问题,能力高下、境界高低就一目了然了。
兰晓诗回到南原已是下午,韩江林在机场接到兰晓诗,迫不及待地把抽签的情况告诉了兰晓诗。兰晓诗不像他那么兴奋,冷冷地说,没想到我老公也迷信起来。韩江林说,这不是迷信,或许里面包含着人类目前无法破解的信息。兰晓诗说,江林,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想孩子的事,你再给我说这事,我会有心理压力,这次我到上海,专门花一两天时间跑医院,有名的几家医院我都去看了,从国内目前的技术水平来看,还无法解决我们的问题。韩江林说,你还要向博士看什么呢?兰晓诗觉得他的话里包含着某种不善,隐忍住火气,说,这事我们回家再说,好吗?
韩江林吃了一个软钉子,自然没趣,一路无语。
晓诗策划已经搬出了原来的房子,不再单纯搞策划,主要方向变成经营广告业务,名字也改成了思远现代传媒公司,思取诗的谐音,远取媛的谐音。传媒公司经营的业务已经数十倍于晓诗策划室,聘用人员达十人。晓诗策划室成了晓诗的住所,邓媛媛仍与晓诗同住。
房宽家具少,安静而空阔。大门一关,两人就有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小别胜新婚,两人来了一个长长的热吻。韩江林来了激情,手便在妻子身上动作起来,兰晓诗分开韩江林的手,说,急什么?晚上吧。韩江林兴趣索然,有意抱怨道,没病住院真是坐牢啊。
兰晓诗给了他一个拥抱,我不是赶回来陪你了吗?你在省人民医院住院还好,天然林事件领导小组研究确定,有人要付出坐牢的代价。
韩江林惊问,不是说只处理事件当事人吗?
那是县委的意思,现在是省里出面调查处理,省里能按县里的意思办吗?县委和政府的主管领导能不能自保还难说。
侦查小组上山勘查所有的现场,得要多长时间才办完案啊。韩江林的意思是,自己还不知要在医院呆多久。
这是县里和市里共同制定的应对省里的策略,把天然林事件热点拖冷,冷点拖冰,等上级转移了视线,在干部的处理上就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尽量化了。
看似必须走的一着棋,居然隐藏着这么深的奥妙。深处其中,居然看不透棋局,韩江林心中惭愧,认为自己在政治上还非常幼稚,决心加强历练,以提高政治修养。
晓诗洗毕风尘,换了一套宽松的休闲服,问,晚上你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韩江林看着晓诗柔媚的样子,心思一动,站起来拥住妻子,我想吃你。晓诗和他拥抱了一下,安慰他说,晚上有的是时间,这么猴急干吗,是不是在医院里闲出病来了?
饱暖思淫欲,这些天我脑子里全是你,梦里都不知道抱了你多少回了。
晓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娇容满面,饿了?那就来吧。
她眉目含情,牵着韩江林款款走进卧室。不知道是两人心情太急迫过于紧张,还是以前失败的阴影影响了眼前的气氛,晓诗的身子清冷而僵硬,韩江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等到战战兢兢地唤起晓诗的激情,他自己又泄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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