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蔡波刚下飞机,电话铃响了。
他还在登机桥里。一看手机的来电显示,是叶家福。
“老叶啊,”他接了电话,“有好事?”
叶家福不说好事,他问蔡波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手机?
“开了嘛。”蔡波故作不解,“不开怎么说话?”
“装什么傻!”叶家福说,“追你半个多钟头了。”
“那还少。”蔡波笑,“追得快乐吧?”
叶家福问蔡波去哪里快乐了?蔡波说自己在北京快乐,跟客商谈项目。刚才不开手机是因为发扬公德,听从航空小姐忠告。飞机上使用手机可能危害航空安全。
“不说那个。赶紧想办法回来。”叶家福道。
“到底什么好事?”
叶家福说前埔出事了。群体事件。乱子大了,聚了近千村民。
蔡波愣了片刻,叫道:“怎么是你来说呢?”
叶家福说他刚刚赶到现场。这里已经乱成一团。
“我们区那些人都死了?”蔡波追问,“丁秀明在哪里?”
叶家福说估计他们还没追上蔡波的手机,让他的电话先挤进来了。事出得很急,很大,此刻区委书记丁秀明连人带车被渔网罩在村边动弹不得。
蔡波说这他妈的!他马上赶过去。
叶家福即刻生疑:“你到底在哪里?”
蔡波这才跟叶家福说了实话。他确实是去了北京,牺牲双休日忙碌工作。但是目前已经离开,事情办完了,他刚下飞机,是在省城机场。
“昨天飞去,今天飞来。”他说,“像鸟一样。”
“自己一个去谈项目?”叶家福追问。
蔡波说有时候人多不一定成事。
“怎么他们都不知道你去北京?”
蔡波说如今哪里都一样,饭桶成堆。出事时见不着,一开饭都在。
“我算一个,道林区第一把手是丁书记,第一饭桶是蔡区长。”他自嘲。
叶家福这个电话开了头,之后果然就没消停,一个又一个电话追过来了。区委办、区政府办、政法委、公安分局,还有丁秀明。
“蔡区长在哪?”她问。
蔡波说他上高速了,正在往区里赶。
显然丁秀明已经知道蔡波的行踪。事发之后她一定让人找过蔡波,因为蔡波飞于空中,联系不上。此刻她在电话里没有多问,只让蔡波抓紧,到了后赶紧给她挂电话。
“情况怎么样?”蔡波问。
“很糟。到了再说。”
她把电话挂了。
蔡波往回赶路,一会儿接一下电话,接得心里十分窝火。来的都不是好消息,最不好的却不在消息,在于电话。消息是通过一个又一个电话找到他的,这就是说出事此刻他远离现场。这情形说来丧气,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时,身边波澜不惊,什么事都没有。等他静悄悄找架飞机一坐,轰隆一声飞上天去,事情不早不晚,不失时机就闹了出来,人们满世界找他,就让满世界知道他不在现场。古人说“欲盖弥彰”,那是小意思。运气好的话,不需要拿什么去盖,已经满天弥彰了。
蔡波仔细琢磨,决定给赵荣昌挂个电话。此时此刻,赵荣昌一定掌握了全部关键信息,包括前埔的突然生事,还有蔡波的不在现场。赵荣昌是市长,眼下还是本市事实上的最高首长,蔡波的上级主官。按通常规矩,蔡波离开所任辖区,有必要跟区委书记丁秀明讲清楚,一般还得向市长赵荣昌报告一声,因为彼此关系比较特殊。但是他谁都没讲,只跟区政府办主任说自己要走两天,如此了事。蔡波有意挑选双休日这个特别时段,于周六动身,周日返回,这是因为不属上班时间,节假日里,各级官员开展合法私秘活动,自由度相对高一点,比较说得过去。他还着意加了一重保险:赵荣昌于周四到省城参加省里会议,下周一才会回市里。领导不在,下级官员可以放松一点,没有大事急事,不一定非得拿电话远距离骚扰。蔡波考虑得很周到,理由很充分,时机选得很好,可惜白费功夫。没事都好,一旦出了事,任何理由无一管用。
蔡波挂通了赵荣昌的电话。
“市长,我是蔡波。”
赵荣昌很平静,只一个字:“嗯。”
“市长开会吗?”
还是那个字:“嗯。”
蔡波报告说,他正在高速公路上,往市区赶。前埔出了些事情,市长可能已经听说了。他会尽快处置妥当。
赵荣昌问:“怎么搞的?”
蔡波解释,前埔位于城乡结合部,属道林区几个农村乡镇里有数的富庶之地,历史上民风骠悍,村民争强好胜出了名的。但是那地方读书人也多,有不少人出来工作,市里区里,大大小小,前埔籍干部不少,因此前埔乡民道道多,会理论,通常却不乱闹。这一次忽然折腾得这么大有些奇怪。
赵荣昌还是那个字:“嗯。”
蔡波说他在前埔当过镇长,干过书记,到区里工作后也还挂钩。去年下半年区班子调整,分工也调,前埔目前不归他,已经改由书记丁秀明亲自挂钩。公下母上。
“什么?”
蔡波赶紧检讨,说自己漏嘴了,该自打嘴巴。市长问得对,这种话不该说。
赵荣昌知道蔡波去北京,问他是什么事?蔡波说他去见一个外商,接洽项目,目前刚刚着手,稍有眉目他会详细报告。他刚下飞机,本来打算在省城逗留一天,找省财政厅要笔钱。还打算跟赵市长联系,上家里看看。但是在机场接到叶家福打来的告急电话,知道事情严重,不能拖延,立马上车往回赶。
赵荣昌说他知道,叶家福在现场。
“市长有什么指示?”蔡波问。
赵荣昌下令:“赶紧处理清楚。”
“我知道。”
“路上注意安全。”
这句话比较温暖。
蔡波赶路,让司机快点。半道上手机“嘀”地一响,有短信。
是李国哲。短信就四个字:“感觉如何?”
蔡波给李国哲回了四个字:“果然好鸟。”
短信是从北京来的,这两天蔡波跑到北京,就是与这位李国哲相关。蔡波口口声声说自己去见外商,接洽项目,说的都不错,李国哲确属外商,两人谈的确为项目,但是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外资项目,不是蔡区长的职务行为,与道林区招商引资绝无关系,只跟蔡波个人有关。所以他单独来去,用的是双休日,搞得那般神秘。
李国哲是蔡波的大学同学,上海人,两人当年在校时交情不浅,毕业后也一直保持联系。他们在学校修的是经济学,毕业后蔡波回乡从政,李国哲则去了美国,读完博士,入籍成了美国公民。李国哲供职于一家跨国大公司,历十数年努力,已进入公司上层。其公司总部驻于美国,近年大力拓展在中国的业务,李国哲被派到北京,任驻中国的总代表。李国哲到北京后,蔡波曾专程去看望他,邀他前来考察,合作搞项目。李国哲爽快答应,不久就带着他的人隆重光临,参加道林区的一个大型招商活动。那一次双方并没有签下什么项目,但是李国哲跨国大公司总代表的身份很具捧场效果,给蔡区长挣足了面子。蔡波陪同老同学考察走动之际,李国哲忽然问蔡波是否有点感觉,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呆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成天忙碌这么一些杂乱的事情,不会感到意思不大吗?
蔡波发笑,问李同学不会是想把总代表让给蔡同学吧?
李国哲却不开玩笑,他说不妨考虑一下其他选择。
当时也就是说说而已。几个月后两人通了次电话,那天恰蔡波心情不太好,在电话里跟李国哲发牢骚,说这些日子尽碰些破事鸟事。李国哲打听究竟,得知蔡波不幸遇到一些麻烦,本来机遇垂青,仕途看好,已经被省里列为考核人选,有很大可能升任副市长,考核中却出了意外,自己未能如愿,上级也有意见,因此十分憋气。
“眼下公不公母不母,真是很没意思。”蔡波说。
李国哲问:“为什么不考虑其他选择?”
“李同学有选择提供给蔡同学吗?”
居然有。李国哲旗下有一家子公司,是所谓“猎头”公司,从事人力资源服务,主要方向是为在中国发展业务的外资公司,特别是跨国大公司提供人才服务。这家子公司已经运行两年,总部设在北京,业务发展很快。李国哲正拟于近期重组该公司领导层,打算物色一些通晓中国国内情况和人事规则,有丰富阅历和经验的人加入,他觉得蔡波非常合适。
蔡波发笑,说就这么定了,重操旧业。蔡同学别的不说,起码叫阅人无数。
蔡波履历相当丰富,当区长前在乡镇干过,下乡镇之前曾从事过人事工作,是市人事局调配科的小头目。人事局调配科管的就是人头,业务范围包括人才评估、引进、配置,调动等等,与眼下“猎头”有些相通。所以蔡波说李同学是邀他重操旧业。所谓阅人无数不算自吹,地方负责官员总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看人用人确属基础业务。但是所谓“就这么定了”,当然只当笑话来讲。
前些时候,李国哲给蔡波发来一份传真,邀蔡波到京参加该公司筹划的一个高端论坛活动,然后又打来一个电话,敦促蔡波一定抽空来一趟北京,有事商谈。
“你会看到另外的世界。”他说,“比你那个要大得多。”
蔡波问:“大一点又能怎么样?”
“像那句话:天高任鸟飞。”
不由蔡波发笑,问李国哲那张纸上飞的是个什么鸟?李国哲不明白蔡波讲的是什么。蔡波说李国哲从电话线给他传来一只洋鸟,他不认识,左看右看没看明白,所以顺便打听。李国哲也笑,明白了,即加以解释。他说给蔡波的传真函件上印有他们公司的徽标,那不是一般的鸟,是鹞子,一种猛禽,能抓蛇和田鼠。美国空军配有一种垂直起降战斗机,叫做“鹞式战斗机”,就是以该鸟命名。
“果然不是好鸟。”蔡波打趣。
蔡波安排了时间,利用双休日悄然前往北京。来去匆匆,花的时间不多,内容却很丰富。在北京见识了高端论坛,满堂精英晃来晃去,白皮黄皮黑皮,听说过没听说过的,什么人都有。李国哲专程让他去看了那家子公司,在海淀区繁华地段一座新大楼里,占了整整一层楼面,装修豪华,设施良好,员工素质很高,公司运作理念很新颖。蔡波当个区长,去过欧洲,到过美国,眼界不算狭窄,那天还是很长见识。
李国哲是来真的,打算聘蔡波加盟这家公司,先为副执行主管,等情况熟悉,业绩明显,时机成熟,会让他接任行政主管。李国哲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薪金很高,还有一套房子归蔡波使用。李国哲备有一张协议书,有关条款列得清清楚楚。
“往这里一签,就下海了?”蔡波问。
李国哲认为蔡波应当下决心。蔡波干这个有前景,有意思。
“有点像卖身契啊。”蔡波开了句玩笑。
李国哲说这不是玩笑。蔡波还想提什么条件,可以协商。
蔡波说感觉自己捧住一个大馅饼,香气诱人,很有挑战性。这块馅饼肯定不是免费的,吃起来估计挺费劲。他倒不是怕下力气,或者牙口不好,主要是突然转行,改换门庭,这得想清楚。虽然下海经商不是下海投敌,如今常见,一旦蔡区长要变成蔡副总,就像木匠要去补鞋,毕竟也是人生一大转折。
李国哲问蔡波是不是舍不得一顶小官帽?蔡波说当然舍不得。蔡区长管着二十几万人口,一大块地盘,很有成就感的。
“你不是觉得有点累了?”李国哲问。
蔡波承认不错,感觉有点累,所以李国哲这块馅饼很有诱惑力。如今在基层当个小官确实不容易。事不能不做,话不能胡讲,眼不能乱看,钱和女人尤其要小心,动不动有人告有人查,写报告写检查写说明练得一手好书法。好不容易碰到机会,有戏了,一阵风过来,烟消云散,只好郁闷。
“还要被人家女的压在上边。”他自嘲。
李国哲打趣说那叫“女上位”,国外三级性爱片里流行这种姿式,女在上,男在下。蔡区长真有艳福。蔡波说自己确实艳福不浅,各种男女关系都有,当官也得碰上。“女上位”让猴子看了都笑,人家猴子不知道三级片,从来都是公的上,母的下,一窝窝生小猴,哪里像人。眼下他感觉自己不如猴子。
蔡波最终没跟李国哲签协议,只说回去尽快考虑,虚晃一枪,匆匆返回,“卷卖身契而逃”。他在北京跟李国哲说的那些有真有假,彼此心里都有数。李国哲拉蔡波下海,时机选得很准,蔡波却不会这么轻易跳水,对他来说待遇优厚并不就是一切。所以接李国哲短信询问感觉如何,蔡波回复“果然好鸟”,只属一笑。
下飞机后拼命赶路,车到前埔镇时已过中午,蔡波没顾上吃饭,直接赶往出事地点。事发地为前埔大社,村外满地狼籍,是一片折迁工地,工地边有一个旧粮库,工地指挥部设在这里,此刻它成了应急指挥本部,里边闹哄哄的,正有大批警察、施工人员、区镇干部和上级官员聚集在一起。叶家福就在这里。
他问蔡波:“怎么搞到这个时候?”
蔡波说已经一路超速,过两天罚单来了,请叶副书记帮助核销吧。
叶家福说这里的事赶紧先办。
“丁秀明怎么样了?”
叶家福说没动。还在渔网里,一上午了。
渔网在路前方四百米外,爬到旧粮库楼顶的平台上,远远可以看到。那边有几棵树,树下黑乎乎停着两团东西,是两部轿车,两车都被渔网紧紧罩住,动弹不得。前埔这里有大片水塘,淡水养殖是一大产业,这里不缺渔网。时候一到,此间渔夫扔出几张大网,居然捕住了两条大铁鱼,里边还裹着他们的区委女书记。
丁秀明给蔡波的电话就是在渔网里打的。她在轿车里出不来。渔网即妨碍开车,也妨碍开门,这些村民撒网捕车,除了不让它动,也是有意不让车上人下来。还好如今有人发明了手机这种东西,让丁书记可以在渔网里紧急调度,号令指挥。初被罩住时她非常恼火,下令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紧急赶赴现场,调动警力解围。王平东一边赶往前埔,一边电话报告市公安局,市局立刻转报市政法委。叶家福正在政法委会议室主持一个碰头会,一听情况把会先停了,立刻上车直奔前埔。他给王平东挂了电话,下令做好一切应急准备,但是不许仓促行事。等他到了后再说。
事后证明,亏得叶家福及时控制情况,如果稍晚一步,让王平东那些警察冲进去抢人,事情可能会闹得不可收拾。那一天村民们是有备而聚,他们除了准备渔网,准备了近千人,还准备了一批危险物品:事情一闹开,公路边哗啦哗啦一下子摆出几十个液化气钢瓶,高高低低排成一片,巍巍然有如竖起一片燃烧弹,景象骇人。
此地位于城郊,村民比较富庶,以往薪火主要靠拾柴打草,后来薪柴不足,农户渐渐改买蜂窝煤烧,近几年又多改烧瓶装液化气,村中设有一家液化气公司的供应点。此刻该供应点的气瓶被村民尽数征用,组成了村头路口的气瓶方阵。
闹事者说,如果警察冲过来强行动手,他们就放气,点火,把事情闹大。闹事者威胁的成份可能大于实际决心,一旦事发,不一定真敢下手。但是万一情绪激化场面失控酿出大事,其严重后果将无可挽回。
因此叶家福严令不动。他给丁秀明挂电话,让她稳住,不急,现场他来掌握。叶家福是市政法委副书记,书记前些时候因车祸重伤,叶家福奉命管事,主持工作,说话有份量。当时情况下,丁秀明也得听。但是叶家福只能控制现场冲突,村民提出的相关具体问题还得由区里官员解决,丁秀明在渔网里动弹不得,只能打电话发号施令,让区、镇各相关领导想办法进村做工作,尽快平息事态。
叶家福问:“蔡区长在哪里?”
他找蔡波。他知道这里的事蔡波比丁秀明有办法。这种时候,与其匆促行事,不如等一个合适的人到达。叶家福让区、镇干部设法与村民沟通,百般劝导,在没有取得进展情况下,始终引而不发,直到蔡波到达。
“现在看蔡区长的本事。”他对蔡波说。
他们一起爬上旧粮库天台去看渔网,丁秀明一行已经在那里困在一个上午。
“不能再拖下去。”叶家福告诉蔡波,“你得赶紧把她弄出来。”
蔡波点头,说情况都清楚了,他来办。
“去找两副担架,”他吩咐手下干部,“马上抬过来。”
这一天前埔闹事,起因在于正在着手建设的本市绕城高速公路,该路为本市重点建设项目,路线经过前埔,需要拆迁沿线一批民居,赔偿标准未能令村民满意,双方产生矛盾。当天大闹的直接原因是区里组织了一次强制执法行动,要强行拆除路边的几幢违章建筑,执行中出了意外,形成闹事的导火线。当天区里的强制执法师出有名,拆的只是违章建筑,并未强行拆及其他动迁民居,说来在理,事前的筹划也很周密,时机选在清晨,行动带突击性,操作时不惜牛刀杀鸡,把区、镇、村几十个干部压到现场,调有十几名警察维持秩序,动用两部大型挖掘机,还有警车消防车等一批辅助车辆,加上一组记者现场拍摄采访,浩浩荡荡,阵势强大,带压倒性气势,这种行动通常总能奏效。动手之初也还顺利,两部大“钩机”也就是挖掘机一起往前拱,一左一右,三下五除二,眨眼间推倒一座两层机砖房,然后两部机车调转,往一旁另一座三层楼房开,准备继续作业,一旁忽然有人喊叫,说别动,上边有人。
真的有个人出现在房顶上,是个老年男子,个头矮小,手中抓着一支烟,蹲在房顶平台一动不动。
那天道林区常务副区长廖斌在现场指挥强制执法行动,廖斌用一支手提扩音器喊话,让楼顶上的老年男子下来,不要妨碍执法。老汉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屡劝无果,围观者忽啦啦聚拢过来,人群中开始有人起哄,拖延下去情况可能生变,廖斌着急,下命令:“冲。”于是警报突然拉响,挖掘机轰隆轰隆直冲上去。
这是要连楼带人一窝端吗?别说一个常务副区长,再大的官也没这个胆,毕竟人命关天,不是一堆砖。廖斌这是按照当年孙子兵法之教导实施恐吓,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挖掘机只能逼近,不能真干。人多怕死,最后关头通常都是当事者放弃对峙,或举手服输,或瘫在现场。如果碰上特别硬的,不吃这一套,挖掘机会在最后一刻停下不动,这时只好让警察上,以妨碍执法处置,把当事者强行带离现场。
房顶上的老汉不属最硬的那种,他给吓住了。挖掘机逼进时他爬起来往后退,可能是急了,加上腿脚不便,房顶也不平坦,老汉在上边绊了一跤,爬起来又摔了一下,这一摔很厉害,居然从顶上滚下来,从三楼顶屋角处摔落于地。
那一瞬间大家都呆了,然后一拥而上。有人救人,有人喊救护车,也有人起哄,场面顿时失控。廖斌一看不妙,下令拆除队后撤,先救人。但是那些车已经走不开了,被聚拥而上的村民团团围住,警察都控制不了。廖斌当机立断,让警察护送人员先撤出来。于是大家丢盔弃甲而逃。一个挖掘机司机动作稍慢,未能及时撤离,下车时挨了一记重击,有人朝他扔砖块,他被一截破砖砸中后脑,当即仆倒于地,血流满面。
十几分钟后丁秀明赶到了现场,随行的有区委办主任。两辆轿车从村口驶入,穿过围观人群,试图前往出事地点,但是半道上突然遭遇渔网,被兜捕于途,进退不得。女书记困在渔网中,直到蔡波很不及时地赶到。
这时情况很严峻。旧粮库这边该来的都来了,市、区、镇干部汇集,还有大批警察和应急车辆装备,但是不能贸然行动,因为对面有近千村民,又是渔网又是液化气瓶,情绪激昂,稍有不慎将伤及无辜,也会危及陷在人群中的丁秀明等人。人群中还陷有一死一伤两个特殊人物,死者就是从屋顶掉下来的老汉,他从三楼坠地,不算太高,不巧屋旁空地什么东西都有,老汉掉到一辆手堆车上,脑袋被推车把手猛砸了一下,顿时红白俱出,不幸当场死亡。村民因此迁怒挖掘机司机。司机奉命推房,做的是威吓动作,并不真干,但是老汉一死,他难逃干系,挨了人家雨点般砖头石块,被打倒于地,事后村民把一死一伤两个人丢在工地上,禁止他人搬开。蔡波到达之前,区医院的救护车已经赶到,但是进不了村,医生获准进入现场查看,证实老汉已经死亡,同时为伤员做了简单处理。此人伤得不轻,但是一时还死不了。一些年轻村民情绪冲动,把死伤者作为人质,禁止救护车拉走,要求政府拿出个说法。
蔡波说得先处理这个伤员,再死一个就更麻烦了。
很快,他要的东西到了。几个白大褂拉着担架从救护车那边跑过来,都是急救中心的人。蔡波说这些人不行,换几个。
他找人:“江英呢?在哪里?刚才还在这里不是?”
叶家福不满,说干嘛呢?这又是接待谁?怎么就记得这个江英?
“老叶不懂,江英是这里人。关键时刻,有的人可用,有的不行。”蔡波说。
江英是区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长,接待科长的职能范围不是上阵处理突发事件,是接待,包括上阵喝酒。由于该业务主要特点是围绕领导转,通常领导在哪里,她在哪里,这个地方没有酒桌没有卡拉OK,有的是渔网,还有液化气瓶,居然也没少了她。只一眨眼功夫她冒将出来。
“蔡区长,我在这里。”
蔡波又挑了四个人,是指挥本部这边维持秩序的两员年轻女警察和两位女干部。他临时征用区医院急救中心医生的白大褂,指定江英之外的四位女士分别穿上。一时之间找不到合身服装,只能委屈众美女长长短短,换男服上场。此刻前去突破的人不能多,尤其不用警察和大汉,要白大褂,还有女士。
“前埔人好胜,男的上可能挨打,女的比较好用。”
叶家福怀疑,说不见得吧,丁秀明是男的吗?
蔡波说:“领导例外,不论公母。”
蔡波带着江英和四个女将,抬着担架走进人群,即有村民喊叫:“蔡区长来了。江主任来了。”
蔡波也喊,说乡亲们让开。别拦着蔡区长和江主任。这几个都是医生,女的。快让她们过去救人,不要跟女医生过不去。
村民把他们包围起来。有人喊:“蔡区长说说怎么办?”
蔡波说他是区长,他知道怎么办,说话算话。他刚从省城赶到,会留在这里跟大家商量。现在别挡道,赶紧让医生去处理,没准老汉还有救,没死的也别让死了。
江英在一边喊:“我是江英,大家看看,是我!咱们听蔡区长的。”
村民终于让开了一条道。
两个受难者还躺在废墟的两侧,一死一伤。老汉已经硬了,哪里还有救。伤员哎呀哎呀叫唤,求人救命。蔡波即刻下令抬人,死的伤的一起抬走。请老汉的亲属一起上救护车,到医院去。
“江英带出去。”他下令。
江英叫唤:“区长你怎么办?”
“不要你管。”蔡波喝道,“快走!”
死伤人员被迅速抬走。村民见是江英领头,终予放行。叶家福在场外指挥,十几名区镇干部,还有几个着便衣的警察分散跟随,进现场协助蔡波。村民没再拦阻。
蔡波留在现场,被村民团团围住。村民向他抱怨,述及征地如何,拆迁怎样,七嘴八舌,怨言重重。蔡波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
他给自己找了地方,竟是那堆液化气瓶阵。他把立在路边的一个液化气钢瓶放倒,权当凳子,自己坐在上边。招呼村民们也坐。身边一些人脸色当即变了。谁都知道这玩艺儿里边有东西,放出来很危险,液化气钢瓶必须竖立,横躺极不安全。蔡波贵为区长,他不知道吗?
蔡波居然还有不知道的。他坐在液化气钢瓶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打开,分发给身边村民。是一包中华烟。蔡波偶尔抽烟,但是无瘾,身上一般不带,这包烟是进村前从其他人手上临时征用应急的。他还征用了一只打火机。嘴上一支烟,手里一个火,众目睽睽之下,啪啦打着。
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要怕。”蔡波说,“我知道这什么。”
村民说蔡区长这样不行。蔡波说他清楚什么行什么不行。他和村民一样,不想把自己和村子都炸成碎片。
“所以咱们得讲道理。”他说。
耐心劝说半小时,村民们终于听从。他们搬开了气瓶,站在一旁看着区镇干部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拉掉罩在两部车上的渔网。丁秀明一行得以脱身,局面终得控制。
当晚市长赵荣昌从省里赶回来,连夜视察了前埔工地。时工地尚未恢复正常,一地狼籍,但是已经显得空旷平静,再没有白天的火爆景观。
赵荣昌到医院里看了伤员,同时探望区委书记丁秀明。丁秀明被困在车里近五个小时,又饿又累,束手无策,气上加急,终致昏倒于车中。解脱后她给送进医院,赵荣昌到时她还在输液,医生报告说,已经没有大碍。
赵荣昌表扬丁秀明,说一个女干部危难时刻敢往里冲,很好。
叶家福也得到他的夸奖。赵荣昌称赞叶家福掌握得好,今天这件事如果闹大,牵动的不是一个乡镇,影响了重点项目建设将贻害全局。
叶家福说:“关键时刻还是蔡波解决问题。”
赵荣昌说:“只有他不能表扬。”
此刻已经不存在路上注意安全问题,赵市长不再温暖,当面批评蔡波,不动声色,却言辞犀利。他说近来道林区屡出麻烦,到底怎么回事?一个人遇到一点波折就经不起,该负的责任担不起来,还能怎么指望?
蔡波辩解,说区里有分工,前埔这一块归丁秀明。
“我唯你是问。”赵荣昌斩钉载铁。
蔡波嘿嘿,说这有些难为他了。
“你知道理由。”赵荣昌厉声道,“再这样下去,不要也罢。”
蔡波没再吱声,低头听训。
赵荣昌走后,叶家福又留了会儿。蔡波对叶家福发牢骚,说赵市长最近心情不好,需要发点脾气,不管多冤,只好先认下来。不服不行。
“也怪你。”叶家福说,“跑那么远总该先说一声。”
蔡波自认运气出问题了,白蹄子,一出门就生事。
“前埔搞不好还会大闹,小心为要。”叶家福叮嘱。
蔡波冷笑,说他不管。干得好无赏,干坏了包赔,感觉很没意思。
“真不管吗?”
蔡波叹气,说不管行吗?发发牢骚而已。自己人彼此了解,他蔡波毛病虽多,为人尚可,起码知道好歹。
他跟叶家福提起一部电影,说曾经有一位国内名导演或称大腕拍了一部大片,该片上映后被人“恶搞”了,名导演很生气,发表过一句名言,被人们广泛传播。叶家福听说过该名言吗?
叶家福说他不看电影,不留心那些。
蔡波说这句话很有趣,可充座右铭,叫做:“鸟不能这样无耻。”
叶家福挺诧异,问这是什么话?电影拍的啥?难道是鸟类生活?蔡波不禁取笑,说叶家福真是孤陋寡闻,媒体里网络上沸沸扬扬那么著名的一件事,居然一点都不关心?该电影是古装片,与鸟无关,拍的尽是人,人类生活。
“怎么又说鸟呢?”
蔡波说这是一种借用。纯为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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