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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好一支冷箭

    已值隆冬,寒潮来袭,傩城下了这年的头一场大雪,屋上、树上一片白雪皑皑,道路却泥泞不堪。这天,李无言没有提前上班,他有些感冒了,感觉浑身时冷时热,很不舒服;可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他又出门了。风很大,掀动着他的大衣。从不戴帽子的他,这天也扣上了一顶棉帽。他一直都在思索,在此之前,他联络"一区四县"的人大常委会主任自带常委会印章,于九月中旬在巴郡人大召开联席会议,认真讨论修改完善了"两地一市一区四县"人大常委会共同向全国人大提交的《关于加快规划建设巴傩铁路的议案》,并委托三地的全国人大代表,先后在十届全国人大四次、五次会议上同时依法进行提交,得到了承办单位铁道部的原则性答复,成绩应该是可喜的。而且,沧桑县人大项主任在争得楚巴地区人大和巫都市人大上行文支持的基础上,三次亲自到省人大去汇报。省人大常委会联工委协调办公厅也于十二月中旬向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上行《关于请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支持巴傩铁路立项的报告》,率先实现了"一区四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巴郡联席会议"确定的最初探索目标。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大家沉浸在小有成绩的喜悦中时,一则小道消息传出:前几日,陕、渝、鄂、湘四省市发改委联合发起"争取"修建安张巫铁路。李无言立即想法去证实。当夏自溪给他回话确有此事时,他脑袋"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人也踉跄了一下。他心想,如果这是真的,说明这一年多来的奔波、辛苦和操劳算是白费了。然而自己的辛劳事小,傩城的铁路事大呀。就这样,李无言感到自己的精神忽地垮了,他本想退休之前给自己的人生填上精彩的一笔,看来也只能是个美好的幻想了。为此李无言几日闭门不出,左思右想,没想到就感冒了。这一路上,他不断地用纸巾揪着鼻子,鼻子都揪红了。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雪地里,似乎让风吹一吹,人才清醒些。

    这是李无言最痛苦的一个年关。他一直理不清思绪,脑子就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可是过了年后,刚上班没几天,又忽地传来了更为令人惊诧的消息:铁道部和省人民政府签订了《关于加快推进Y省铁路建设的会议纪要》。这一消息使李无言更感无地自容,因为他们工作的失误和不到位,使得傩城居然成了睁眼瞎、两耳聋。这又能去怪谁呢?毕竟省、市发改委都是夏自溪一直去联络的,他事先怎么就没有得到一点口风呢?这又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傩城的情报网络还没有建立、完善起来,李无言这才知道铁办每个工作人员的重要性,心想即便自己有三头六臂也顶不了三个臭皮匠啊。于是他在自我反省的同时,也开始检讨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太自信、太天真了,以为有了各级人大代表的呼吁,就可以对上面施加压力,造成影响。他想错了,一切游戏规则原本并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麻痹大意,"安张巫"进入了"部省协议",而"巴傩巫"却没有进入。

    其实李无言本不必这么自责的,但他就是这样的人,敢于担当重任,也敢于承担责任。可是,当他给书记欧阳山和市委常委会汇报的时候,却被泼了一瓢冷水,遭到一片嘘声。那天,也怪李无言去得不是时候,他因为心急,事先没有给欧阳山打电话就径直去了他的办公室,没想到欧阳山正在和蒋万华说组织上对蒋万华的处理决定以及今后的任命。蒋万华正粗着脖子跟欧阳山放肆地争吵,他便听到了几句。蒋万华气愤地说:"你这是在打击报复,让我去做一个光杆司令,还不如放我去人大、政协。"欧阳山严厉地说:"这是请示了市委的,你不要带有任何情绪,为你我们擦了一屁股的屎,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就算不错了,所以你不要以怨报德,应该知足才是。"蒋万华鼻子一哼,却道:"亏你说得出口。我不升也就算了,为何让麻部长来分管我的工作?他跟我的性质是一样的,五十步笑百步。"欧阳山却揶揄了一声:"一样?你们一样吗?哼,即便你们一样,你也是主犯,他只是从犯。幸好你们把钱都交出来了,组织上为了挽救同志,才来个宽大处理,没再追究你们的责任。你可倒好,不好好自我反省,还在这里发牢骚。再说你能跟人家麻部长比吗?人家省里有人说话,有人担硬肩,你呢?你有那个人脉关系吗?还有在干部队伍年轻化的今天,你都奔六的人了,还想跟人家三四十岁的人比呀?作为老共产党员,要服从组织安排,服从组织决定,这事就到此为止,希望会上你不要再带任何情绪,不要再乱放炮。告诉你,在这里你说什么都可以,骂几句也无妨,但在大会上你得保持冷静,这对你自己有好处,不然谁也保不了你。"蒋万华只好青着脸,夹着尾巴出来了。可他没想到,门外居然站着李无言,就瞥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就径直去了。李无言笑笑,觉得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

    这时欧阳山望见了他,问:"李主任有什么事吗?"

    李无言无奈地说:"出……出大事了。"

    欧阳山眉毛一皱:"出什么大事了?"

    李无言说:"-安张巫-进入了-部省协议-,-巴傩巫-没有进入。"

    欧阳山也一愣:"真有这事?消息准确吗?"

    李无言点头:"绝对准确。"

    欧阳山忽然冷笑一声:"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事先你们难道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李无言没有做声,他知道欧阳山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是白搭。欧阳山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挥了挥手,又说:"我知道了。"

    那天下午,李无言列席参加了市委常委会议,是地委秘书长易澄清前来宣布对蒋万华、麻部长、穆芷兰等人的处理决定的。易澄清首先强调了东方红集团事件是极个别极少数人的腐败现象,不像外面和网上传言的那样,是傩城整个班子的集体腐败。他语重心长地说:

    "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无法澄清是非。是的,我也听人说了,说这事是上届市委书记手上出的事,与这届领导班子无关。这个观点是要不得的,说白了就是指这事出在我当傩城市市委书记的时候,说是我没有当好这个老班长。这里我需要强调一点,就是自己屁股上的屎得自己舔,不要总是去怪罪别人。难道是我叫你去搞腐败、去搞豆腐渣工程的吗?不是。古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所以说,眼红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做了缺德事,是要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所以今天,我在这里还要强调一点,就是整个班子要统一口径,不要到处传谣。我就知道某些人最爱拨弄是非,说那些不中听的话。这是为官之大忌啊!同志们。"

    李无言在心里冷笑,他知道上面派地委秘书长易澄清下来的真实用意,即便不说自己屙的屎自己去擦屁股,至少也有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意思,再说他来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如果派来的是谢飞烟一党的人,不晓得又会说他易哈宝多少难听的话呢。但是易澄清的到来,却让很多人出乎意料,虽然大家表面上都还在恭敬地叫他易秘书长,实际上还是对他有所不啻,毕竟傩城这几年的日子不好过,与他易哈宝的无能脱不了关系。

    易澄清喝了一口茶后,又说:"在这个会上,我还得多说两句,就是我们某些人的头脑容易发热的问题。傩城的事我敢说我比在座的各位都了解,到底是什么问题?说白了就是思想问题、观念问题。所谓解放思想,不是一味地去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实事求是才是解放思想,按客观规律办事才是解放思想。自以为是、好大喜功、异想天开都是要不得的。你们讲傩城现在应该怎么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同志们。我们要等待时机,如果不到时机不刮东风,你就是诸葛孔明也无法去火烧赤壁。最终,被烧的有可能就是你们自己。"

    大家面面相觑,都鸦雀无声。但见欧阳山一直木着脸,目不斜视,在一个劲儿地抽闷烟。李无言从来不抽烟,这时也从身边讨了一支烟来抽,随即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易澄清依旧在侃侃而谈:"我说的话也许不中听,但却是大实话,是对大家极负责的一种说法。做事要稳当啊,同志们。不晓得你们究竟知不知道,上面对傩城到底是什么反响。就说傩城启动-争铁-吧,上面已经公开提出来了,说-巴傩巫-没有什么搞头,要地区转向支持-安张巫-为好;还有人说,人大主任跑项目那是不务正业,是拿钱搞起来好玩。说什么-争铁——争铁-,是想争就能争的吗?喊口号谁不晓得喊?也许你们没跑过项目的人不知道,那是要讲人际关系讲人民大团结的。没有人民大团结你拿什么跑?再说傩城现在还有这个资本去跑吗?同志们哪,都脚踏实地务实点吧,免得少犯错误啊!同志们哪。"

    李无言羞得简直无地自容,他抽完了一支又是一支,只觉得耳鼓"嗡嗡"地响,一时间什么也听不清了。在他看来,这是自己为官以来被羞辱得最惨的一次。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只因欧阳山所取得的成绩掩盖了易澄清过去的政绩,所以才使得易澄清对欧阳山如此之刻薄,甚至连他们这些敲边鼓的人也不放过,心想这样的人一旦掌握了大权实权,那还了得?可是,人家现在毕竟是地委秘书长,好歹也是个地委常委,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你又能拿人家怎么样呢?李无言毕竟都是快退休的人了,从来没有去考虑过个人的一点得失,如今被人如此侮辱,他又如何甘心?所以,他只好用笨拙的抽烟姿势来掩饰自己的失落和不满,但他越是抽烟,别人就越是看出他的虚弱来。

    这时,李无言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老和尚给他讲的一个故事。老和尚说,有师徒二人去遥远的灵山朝圣,他们一边化缘一边赶路,日夜兼程,不敢稍有停歇,因为临行之前,他们曾经发誓要在佛诞之日赶到。作为僧人,他们认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守信、虔诚、不妄语,何况还是对佛所发的誓愿呢?但在穿越一片沙漠时,年轻的弟子却病倒了。这时离佛诞日已经临近,可他们离灵山的路程还很遥远。为了完成誓愿,师父就开始搀扶着弟子走,后来又背着弟子走,但是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就更慢了,三天只能走完原来一天的路程。到了第五天,弟子已经奄奄一息,快不行了,于是他一边流泪,一边央求师父,师父啊,弟子罪孽深重,无法完成向佛祖发下的誓愿了,并且还连累了您……请您独自走吧,不要再管弟子了,日程要紧呀……师父怜爱地看着弟子,苦笑笑,又将他驮在背上,一边艰难地前行,又一边说:徒儿啊,朝圣是我们的誓愿,灵山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既然已经上路,已经在走,灵山就在我们心中,佛就在我们眼前……再说佛是无所不能的,一旦知道了我们的虔诚,即便我们没有准时赶到,他也不会责怪我们的……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这时,李无言觉得自己就是去朝圣的师徒,无论最后能不能争来铁路,只要自己的心是虔诚的,只要自己曾经努力过,不管最终的结局如何,都没有什么可遗憾了。

    散了会,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李无言也记不清了。他的脑子依旧在嗡嗡地响。他觉得大家的目光像芒刺一般深深地扎入他的脊梁,扎得他的骨头生疼。一开始,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猛不丁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使他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战栗不止。他本以为是去看蒋万华的笑话的,没想到最后让大家看到的居然是自己的笑话,他感到满脸好像都有鸡虱子在爬,很不是滋味儿。

    李无言没有去陪易澄清吃晚餐,他径直回了家。一回到家,他就躺在床上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再次躺出病来。但是李无言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在想如何才能挽回这个面子。可思来想去,他觉得除非自己把铁路争回来,否则其他任何法子都无法挽回这个面子。军人出身的他一直坚信老虎面前没有跛子,越是艰险越要向前。于是,待身体稍有好转之后,他又来上班了。首先,他把夏自溪和苟东方叫了来,然后对他俩说:

    "你们也许都知道了,我被易秘书长羞辱的事。"

    夏自溪和苟东方都没有做声,他们知道无论现在说什么也安慰不了李无言,而且受伤的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他们铁办所有的人都被易哈宝羞辱了,当然,羞辱最深的还是欧阳山。

    李无言说:"叫你们来,只是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想法-争铁-究竟还搞不搞?是不是还有搞头?我们先得统一下思想,然后再去给欧阳书记汇报。"

    夏自溪说:"主要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问题出在我身上。事先我也没想到,他们的喉咙那么深,居然连这么重大的消息都没有透露给我,说明别人的力度比我们的大呀。"他首先作了自我检讨,然后谈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苟东方也说:"其实这事也不是我们所能左右得了的,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突破口,虽然也取得了一点小成绩,但一直都在打外围战,对敌情似乎一点也不了解。我看,我们还是分头行动为好,多多收集各方面的情报,争取在短时间内有所突破。"

    "大家的意思还是不放弃?"李无言总结了一句,"我想了这么久,也是憋了一口气的。老子就不相信了我们做事的还有错,他们讲卵话的难道就成了大功臣了?"

    夏自溪也附和道:"看来……我们还得默默地搞,先把资料收集起来,不做任何宣传。一旦搞出名堂了,再宣传不迟。我们也要有两手准备嘛。"

    "我同意夏局的意见。"苟东方也表态说。因为近来他听人说,有人也在提夏自溪,说他有可能去接穆芷兰副市长的班。虽然还只是一种谣传,但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再说官场上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好在夏自溪自己并没那个奢望,毕竟他去发改局还不到两年,对那边的工作刚刚熟悉,一旦换将换帅,对傩城的发展不利。所以苟东方经过多方打听,发现夏自溪并没这个竞争的打算,不会威胁到他老婆杜小眉的竞争,因而凡是夏自溪提出的建议或意见,他几乎都不假思索地赞同。

    李无言等的就是他俩的明确表态。于是点点头说:"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想法,我去给欧阳书记汇报。老子就不信了,傩城就通不了火车。"他很激动,说得唾沫星子飞溅。

    "到时我们也去敲敲边鼓。"夏自溪说。其实他也想当面给书记汇报一下自己的思想。

    李无言明白,于是说:"也好,我们都再努努力,希望欧阳书记不要有所动摇。再说搞宣传的事,我看就让易水寒搞吧,这个人还是有些优点的,至少工作还是蛮热情的嘛。"

    "我同意。"夏自溪立马附和,"我们到时候再开个会吧,也好把这个安排通知给易水寒本人。"其实他知道,有易水寒进了铁办,兴许易澄清就不会这么放肆地说"争铁"的卵话了。

    "我也同意。"苟东方也表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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