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田家铺
中华民国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一时三十五分,依傍着古黄河的宁阳县田家铺煤矿轰轰然发生了一场瓦斯爆炸,死亡千余人,举国为之震惊。
田家铺由此开始为世人所知。
其实,在不为世人所知之前,田家铺也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这块古老土地像这个小小星球上的每一块土地一样,经历了亿万年的沧桑变化,依照历史演变的进程一步步地由亘古走到了今天。
正视它的存在并不是一种发现。
然而,民国九年五月间,整个中华民国都在围绕“田家铺爆炸”问题喋喋不休,仿佛田家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就使得那些博古通今的历史学家们不得不动一番脑筋来论证一下田家铺的存在问题了;而那些满腹经纶的社会学家们则从中发现了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类的潜在危害;一些受赤俄socialism思想影响的文人们则为之激动,他们一面为遇难劳工大声疾呼,一面热烈地幻想着发生一场社会学意义上的大爆炸……
民国九年五月,田家铺问题成了中华民国舆论界众所注目的一个重大问题,几乎和关乎国家主权的“山东交涉”问题,关乎国家政局的“直皖战争”问题具有了同等重要的意义。其时,全国各大报刊均刊发了有关“田家铺大爆炸”的消息和文章。
迄今为止,世上所知的有关田家铺的最早亦最为权威的文字记载,当推大清乾隆二年(1737年)宁阳知县王伯侯编撰的《宁阳县志》。《县志》中记载:
宁阳县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唐尧时属留国;春秋时,留国亡、归属宋国;秦代设县,名宁都;汉高祖时始称宁阳,沿袭至今。这块土地东西宽约八十六里,南北长九十八里;县城居中偏南,距苏州府一千三百九十里,距江宁府八百八十六里,距京师一千三百里。
《县志》从大禹何以封奚仲为薛侯、薛氏何以为此地最古老的姓氏,一直写到北宋年间金兵攻打宁阳,化宁阳为一片废墟作为一卷。此卷洋洋洒洒,广征博引;史料甚丰,史实甚详,实为浩繁之帙。
然而,令历史学家们颇感不平的是,此卷中田家铺作为一个地名只在王伯侯笔下出现过一次,记述的是北宋元丰元年(1078年)苏东坡任徐州太守时,派员前往在宁阳境内田家铺察访民情,偶得石炭一事。东坡为此曾作《石炭行》一首,歌曰:
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磬万车炭。
摇流膏迸乳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
…………
东坡所歌之石炭,即为今日之煤炭。由诗中可见,当年开采规模之大,决非小事一桩,竟至“万人鼓舞千人看”。因此,这使得一些有考古癖好的历史学家颇感自慰,并坚持认为,民国九年的这场大爆炸早在北宋年间就埋下了伏线,或许北宋开采之初,就轰轰烈烈地爆炸过,只不过至今还未索得确凿之证据罢了。
自此,王伯侯编撰的这部县志里似乎很难再找到有关田家铺的任何记载了。以下三卷大都是有关宁阳封建、时政、兵灾、动乱、异人异事的记述,直至清朝雍正年间田家铺出了一个武举,田家铺这才被顺带提了一笔……
在王伯侯仙逝之后的一百一十余年里,宁阳境内继嘉庆十八年(1813年)的大旱,道光六年(1826年)的蝗灾,道光十三年(1833年)的瘟疫后,于咸丰元年(1851年)又发生了一场重大灾难……
是年闰八月,天象异常,霪雨绵绵,田禾无一存者。这一年春夏之间,有顽童成群,以树枝、高粱秸作撑船状,为乃声,至深秋十月,黄河决口于田家铺东南张王寨。
黄水来势凶猛,一夜间便冲压田庐,漂没人口,把宁阳及宁阳周围三县的大部分土地化为汪洋一片,无异泽国。据事后统计,此次河决仅宁阳溺毙于河水者便不下十万,偌大的宁阳县内饿殍倒地,哀鸿遍野,几乎成为一片坟场。
正是在这一年,粤人洪秀全举行金田起义,建号太平天国,封立幼主,讨伐清廷,并于是年末下诏封王。与此同时,河南捻党趁势大兴,聚众举义,呼应天国,一举攻占南阳、南召、唐县,进而威逼永城……
亦为是年,田家铺田氏家族的幸存者在其族长田道宽之率领下离开家园,沿大运河流落至苏北清江浦一带。
黄水将这块土地整整浸泡了四年。
咸丰四年(1854年),黄水渐渐退下,河防重建,堤围加固;宁阳知县衙门重返县城,并布告安民,鼓励垦荒,声言:年内无人认领之境内土地,当地百姓可申请地亩契书,自由开垦,除按朝廷之定规交纳地丁银粮外,谁种谁收,谁收谁得。
是年末,一支以胡姓家族为主体的捻军队伍被清兵追赶,逃进宁阳,闻知这里的土地可以自由开垦,遂收起刀枪,在原田家铺的废墟上开垦起田姓家族的土地来。
嗣后两年里,胡氏家族硬是靠吃蝗虫、野菜熬了过来。他们将脚下这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苦苦整治了一遍,开始在这块土地上生根立脚了。咸丰六年,胡家族人纷纷从老家接来了父老姊妹,打宅垒院。渐此,田家铺又变成了一座惹人注目的自然村落,其首领胡丰礼亦由当年的团总变成了老爷。他已不愿任何人再提及捻乱之事,遂下令废除捻乱时军中的一切称谓……
而就在这一年,原田家铺田氏家族的三千族民在其族长田道宽率领下,俨然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划数百条木船,由清江浦沿大运河北上,于六月的一个傍晚抵达故里田家铺,在距胡家村落不到半里的一片高坡上建起新的村寨。
由此,一场械杀了几十年的、血腥的家族战争的序幕便揭开了……
这归根到底是一场土地战争。
田氏家族根本无视胡氏家族为开垦这块土地洒下的汗水,坚持认为大清未灭,手中的老地契依然具有法律之效力;而胡氏家族则不承认田氏家族对这块土地的最早主权,坚持认为宁阳县衙颁布的官府文告和他们手中的新地契具有永久性的法律权威。
胡、田两家纷纷走府上县,进行诉讼,以求问题得以公正的解决。不料,那位布告安民的老知县已病死任上,新任知县不解实情,加之太平军正势如破竹,占金陵、陷武汉、攻南昌,民变四起,县大人对付太平军都来不及,自然无暇顾及这场小小的家族争端。
于是,咸丰八年(1858年)春三月九日,田家族长田道宽决意发动夜袭,一举赶走胡家捻匪,以靖地方,以正名分。
是夜,几百名田家后生杀入了胡家村落,把胡家老爷胡丰礼乱刀砍死,把胡丰礼一家三代十八口人几乎杀绝,连胡丰礼年仅十岁的孙子胡德龙的背部也被人砍了一刀。
这夜,胡家死伤人数不下百余。作为报复,五天之后的一个傍晚,胡家的新首领胡明理率人明火执仗打入田家村落,放火烧房,并将田家老族长田道宽用乱石击毙。随后将其长子田德义活捉吊至大树,用烧红的铁烙其股,针锥其眼,直至开膛剖肚……
胡、田两个家族公开的、正规的战争进行了整整七年。在这七年中,田家“德”字辈、“东”字辈的男人几乎死绝,胡家“丰”字辈、“明”字辈的男人们也折损大半……
田家铺的土地上浸透了鲜血,一片片老坟之中又添新坟。
当他们双方都打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当他们双方都无法生活下去的时候,他们便结伴成群地外出讨饭!
他们宁愿死,宁愿讨饭,也不愿丧失自己的骨气!
第2节家族战争
同治三年(1864年),曾国藩曾文正公破天京,剿灭太平天国,被大清圣上寻加太子太保,封一等侯爵;次年五月,奉大清圣上之命督办直鲁豫三省军务,剿杀捻军;七月进驻安徽临淮,旋即移驻江苏徐州府。
为剿平捻乱,曾文正公在以徐州府为中心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的十余县内屯扎重兵,同时下令村村寨寨深挖沟壕,广修寨堡,坚壁清野。
田氏家族一看曾文正公大兵在此,认为时机已到,当即奔赴徐州府,向曾文正公告了一状,说胡氏家族乃捻匪余孽,作恶多端,经年骚扰地方,应予剿灭。胡氏家族也不示弱,他们仗着手中的地亩契书和前任知县的安民告示,反告田氏家族是刁民顽匪,挑起械杀,按律当诛。
曾文正公会同地方官府做了一番查访之后,三次升堂问案,最后,奏请圣上,做出裁决。
曾文正公认定:首先,胡氏家族参与捻乱,罪不容赦,按大清律当斩。然而,考虑到胡家元凶团总胡丰礼已在械杀中死亡,且余下团民自动退出乱党,垦荒为生,捻党多次联络亦未相从;故而,可不予追究,但,领头械斗者当诛。其二,田家族人协助朝廷剿杀捻匪,其志可嘉,诛杀团总胡丰礼并家族人等十八人之事可不予追究,但,其后之械杀实属目无朝廷、目无纲纪,械杀之首要分子亦须严办。其三,田家铺地亩由官府重新分配,胡、田两家应各守地界安居乐业,重新挑起械杀者,格杀勿论。
裁决做出之后,宁阳县衙在官兵协助下立即着手执行,遂将胡家新首领胡明理三人抓捕处斩立决,旋又将田家两个地痞押入县衙,杖八十,枷号示众。
半个月以后,曾大人率大队人马亲临田家铺,为胡、田两家重新分配地亩。此事在民国五年宁阳知事张赫然续修的《县志》里曾有过记载。《县志》中写道:
时五月,艳阳高照,田野碧绿,曾相国立于马上,以手捻须,默思良久。顷刻,鼓炮齐鸣,相国于鼓炮声中策马疾驰,从胡家区与田家区正中之田园穿过,相国马蹄踏过之处,乃为界线;身后众官吏随即洒下白粉,以作标记。
胡、田两家的地界就这样划下来了。
这是曾文正公的一个绝大成功。
是年,胡、田两家经宁阳地方绅耆的撮合,集银数百两,共同为曾文正公建了一个“相国立马碑”,后人们便把它叫作分界碑。以这个分界碑为起点,一条田埂修起来了,田埂便叫分界埂。后来,分界埂两边的居民越来越多,分界埂渐渐被踏平了,于是分界埂又顺理成章变成了分界街。进入民国以后,分界街竟成了田家铺的主要街道,由于双方的戒备与防范,大家都不愿接近街面,这条分界街便一直保持着宽阔的路面。
尽管口称皇恩浩荡,相国英明,可胡家族人的心里有数,在这场官司中,他们是吃了亏的。因为他们反叛过大清朝廷,大清朝廷便偏着田家;曾文正公杀了胡家三条汉子,却没杀田家的一个鸟人,这是极不公道的。
他们第一次想到了要读书、要做官,要让胡家的后人们登科入第,在朝廷、在抚宪衙门、在县大衙做官;只有做了官,才能从根本上制服田家,才能洗清他们参加捻乱的耻辱。
这年,胡德龙十七岁。
这年,胡家的私塾开办了。胡德龙和七八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们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念起“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曾国藩曾文正公的到来,使这个犷悍的胡氏家族由尚武而转向了崇文。
同治十年(1871年),胡德龙终于进学为徐州府增广生。
光绪十四年(1888年),胡德龙由胡氏家族捐纳而得贡生之名分。
是年,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派属下之候补知县纪某在宁阳东面的青泉县设局办矿。宁阳境内也出现了开小窑的热潮。
胡家和田家纷纷挖起了小窑。
在这期间,曾国藩曾文正公亡故,胡、田两家因争地界又大打过两回,胡家惟一的贡爷胡德龙大显身手,先是施之以拳棒,继而走府上县,竟将一场官司打赢了,一举而成为胡氏家族的领袖人物。而田家则推出田德义之长子田东阳为新族长,与之抗衡。
家族战争继续经年不断地、以零星的、小规模的形式进行着……
最终改变这一现状的,是近代大工业的出现。
民国元年,天津人李士诚来到田家铺,广收小窑,置买矿地;铺铁道、立大井,筹办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
胡氏家族和田氏家族深感震惊,他们恍惚都觉着这个世界要发生点什么事了。早年,他们也开过窑,可不是这么个开法;这个李士诚,这个大华公司和他们不是一回事。于是,他们第一次站在了同一个角度,同一个立场来看待这个问题。
在田氏家族看来,胡氏家族是外来户、是客民;而在胡氏家族看来,大华公司则是外来户了。田家铺人的遗风也渗进了他们的血液中,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外来户身分,极一致地和田家族人一起反对起大华公司来。
然而,不管田氏家族和胡氏家族怎么反对,大华公司的大井还是立了起来。民国三年春上,大华公司正式开工生产,运煤小火车顺黄河故道大堤驶进了宁阳县城,旋即苏鲁豫皖四省饥民纷纷涌至,下窑开采,一时间将小小的田家铺挤得满满登登。
其时,新任的宁阳知事张赫然率先做了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地方顾问。
胡贡爷、田二老爷这才有些惶惶然,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自知靠自己的力量决不可能与大华公司抗衡,遂在李士诚发出聘书之后,也先后做了大华公司的地方顾问。田二老爷的远房兄弟田东勤干脆到公司自包一个大柜,召请田家的后生下窑;胡贡爷也不甘示弱,暗地疏通,让族中亲信在公司包工揽活……
嗣后,胡、田两个家族的械杀和争端渐渐平息了,他们的目光不再是仅仅盯着对方;而在盯住对方的同时,也盯住了大华公司,盯住了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再属于大清,不再属于爱新觉罗氏,据说这个世界是民众的了……
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给田家铺带来了空前繁荣。短短几年中,这个北傍黄河故道,南对京杭大运河的小小村落变成了一个仅次于宁阳县城的重要集镇。
分界街自然而然地成了田家铺镇最热闹的一条街,街北是以田氏家族为主体的田家区,街南是以胡氏家族为主体的胡家区,街东分界碑旁边是大华煤矿公司所在地,街西的乱坟岗一直到黄河故道大堤下,全成了外来窑工的地盘。
民国六年,田家铺设了镇议事会、镇董事会,胡家胡贡爷做了镇议事会副议长,田家的田二老爷做了镇董事会会长。同年,这里设了税卡、办了钱庄,加上开矿带来的两座窑子,三家专卖洋货的店铺,一个以煤炭为中心的带有现代文明气息的小城镇初具规模了。
然而,田家铺人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给田家铺带来空前繁荣的大华公司,居然能从根本上毁灭田家铺!
就这样,在一部分田家铺人惶惑不安的时候,在另一部分田家铺人做着发财迷梦的时候,中国近代工业历史的时针指到了民国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一时三十五分……
在那场巨大的灾难魔影般地悄悄逼近田家铺时,三骡子胡福祥正躲在分界街胡家区一侧的胡同口上伺机复仇。
他怀里揣着短刀,短刀的刀柄硬硬地硌着他的肋骨。五月的风经过夜的浸泡变得凉飕飕的,不时地迎面刮来,撩拨着他的衣襟和脑袋上茅草般的乱发。他感到了凉意的侵袭,他高大的身躯一阵阵发抖——这情不自禁的颤抖,既是夜风森冷的凉意造成的,也是自身的高度紧张造成的。今晚,他决意杀人,杀掉一个污辱了他胡福祥、污辱了胡氏家族的田家混蛋田大闹。
位于胡同口的“福记酒家”早已关门打烊,将田家区和胡家区一分为二的分界街上已行人稀落,正对着胡同口的窑子也灯火全熄,只有大门口的那只招徕嫖客的巨大绸布灯笼还仗着盏中的残油,一明一暗地亮着。夜风将那灯笼吹得摇来晃去,三骡子一直担心着这残火会把灯笼烧着。
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矿里的汽笛“放响”。他已摸清了田大闹的底细,知道他这几天该上黑班;夜里十二点,大华煤矿公司报时的汽笛一定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逼着他睁着惺忪的睡眼,趿着破烂的草鞋到公司大门里去下窑!三骡子就等着这一刻,等着他懒洋洋地出现在分界街上。到时候,他就可以像豹子一样地扑过去,猝不及防,一刀将他捅倒在这黑土铺就的街面上……
三骡子这样做是理智的。直到现在,他还没发现自己的念头中有什么疯狂的成分。自发现女儿小五子肚子里怀上了田大闹的孽种却又被田大闹抛弃之后,这杀人念头就在他脑海里萌生了。他觉着他不能不亲手杀掉田大闹!不杀掉他,既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为了这块土地、为了生存的权利而和田氏家族争战了几十年的胡家的列祖列宗。
自然,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犹豫过;那不是因为怜惜田大闹的性命,而是因为女儿。那一天,女儿跪在地上苦苦求他,泪珠儿顺着枯黄的脸颊一颗颗滚落到地上。女儿求他和田大闹谈一次——只谈一次,只要田大闹认个错,将她娶到田家去。望着刚刚十七岁的女儿,他心软了,竟然一口应允了。可该死的田大闹却视他的让步为软弱,连着几日,既不上门认错,也不同意把他女儿娶走,迫使他不得不选择了今夜的这种解决方式。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在这里等候。他知道田大闹的家,他完全可以冲过面前这条分界街,准确地找到田大闹的破茅屋,将他从大炕上揪下来,一刀宰了他。只是这样干动静太大,街那边不是胡家的地盘,搞得不好,自己脱不了身,甚至会以此为导火线,将平息了几年的胡、田两家的械斗重新挑起,这块平静的土地上又将会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胡家的孤儿寡妇已经够多了,他三骡子没有权利再为胡氏家族造成一场新的灾难。
他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决定自己悄悄地干……
天色阴沉黑暗,没有一颗星星,窑子门口的灯笼残油已尽,火终于熄灭了,整个分界街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后,街面两旁由大华公司安装的路灯亮了。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坑坑洼洼的分界街像一条巨大的冬眠的蛇,浑身闪着斑驳的黄光。
又一阵夜风掠过,几片早凋的枯叶在他面前打旋,其中一片枯叶飘落到他的脑袋上,又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
他揉了揉被枯叶擦痒了的脸,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短刀,警觉地躲到了路灯后面的一片阴影中。根据几年来的经验,他知道这街面上的路灯,是为上黑班的窑工照明的,路灯一亮,矿里的汽笛就要“放响”了,他复仇的机会也就到了。在这种时候,他不愿任何人看见他,不管是胡家的人、还是田家的人。他得悄悄地干、悄悄地……
然而,汽笛总是不响,他等了好久、好久,仿佛等了几十年!
他不由得将眼睛转向分界街尽头的大华公司方向……
第3节巨大的灾难发生了
就在这时,那场巨大的灾难发生了。猛然间,他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古老传说中的巨龙翻身。他穿着破布鞋的脚掌,分明地感到那股来自深深地下的巨大而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力量使他的脚杆、他的身体,使这个阴暗的胡同口,使分界街,使整个田家铺镇,都惊惶不安地晃动起来。近在身边的“福记酒家”的门窗嘎啦啦地发响,几扇没有安牢的门板哗啦啦地倒翻在地,那窑子门前的红漆木柱亦随之倒了下来。绸布灯笼挣脱了线绳的束缚,仿佛像一个巨兽的脑袋,呼噜噜顺着分界街的路面向他滚了过来。不知是为了躲开那只不祥的灯笼,还是因为站立不稳,他跌跌撞撞向“福记酒家”的门前冲了几步,差一点被几块倒下的门板绊倒。
他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决定田家铺历史命运的一瞬间,他空前地惶恐起来。当他重新使自己的双脚站稳在地上时,他脑袋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报应!神灵在保佑田大闹,神灵不赞成他杀掉他。
三骡子吓呆了,慌忙把短刀扔掉;继而,双膝一软,当街跪了下来……
街灯的铁皮灯罩在“哗啦哗啦”地响着,整个小镇都在这来自地下的剧烈骚动中惊醒了。许多临街居住的人纷纷赤条条地跑到街上,惊慌地四处张望。偏偏在这时,分界街两旁的路灯一下子全熄灭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带着一种末日的恐怖,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向这帮惶恐的人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龙王老爷翻身啦!”一时间,许多大人小孩全当街跪下了。
三骡子胡福祥这时反倒镇静下来了。他突然发现,神的报应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仿佛是冲着田家铺、冲着这个世界来的。他没有得罪任何神灵,神灵也就没有理由单单惩罚他一个人,尽管他在胡、田两家的械斗中伤过人,可他自己也被人伤过,神灵决不该、也不应用天翻地覆般的毁灭来惩罚他。
他第一个想到:这是地震。
然而,就在这时,他和跪在分界街上的许多人几乎同时看到了一团拔地而起的冲天大火,这团大火出现在大华公司大门里,准确地说,是出现在田家铺煤矿主井的井楼上。
大火将整个骚动的田家铺镇照得透亮,那夜,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都和三骡子一样,看到了那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大火拔地而起的一瞬间,火势高达数十丈,整个田家铺的土地又剧烈震动了一次,跪在街面上的人们几乎无法将自己的膝头紧贴在地面上。事后,许多目睹了这场大火的老窑工赌咒发誓说,他们在这冲天而起的大火中,看到了窑神爷,这窑神爷和窑神庙里供奉的慈面金身大不一样,这窑神爷一副狰狞的面孔,抖动着衣襟,借着火势,升上了夜空……
三骡子却没看到,他仅仅看到了一场壮观的大火,看到了那火焰冲上了深不可测的夜空,接着,又从夜空中退缩下来,停留在铁木混杂的井楼上烧个不休。
也就是大火停留在井楼上“哔”燃烧的时候,矿里“放响”了。位于大华公司护矿河中部的锅炉房的汽笛终于不断声地“呜呜”长鸣起来,仿佛一个陷入深渊的怪兽在绝望地嘶鸣。那尖利而刺耳的声音,撕破层层夜幕,穿过一堵堵墙壁,越过数不清的障碍,像锐利的钢针一样,不停地猛刺着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这是惊心动魄的汽笛声。
笛声宣布,中华民国开元以来最大的一次矿业灾难在这块土地上爆发了……
那一夜,田大闹却没敢回家。这倒不是怕三骡子胡福祥会杀上门来,谅他也没有这个胆量!我操,田家的人这么好欺负么?他田大闹的头就这么好剃么?想到小五子,他是有些后悔、有些愧疚,后来,竟被这愧疚和后悔搅得有些神魂不安了。
其实,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三骡子的女儿小五子的。事情的发生,完全出于偶然。好久以前的一个傍晚,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久违的田野,想起了田野里的庄稼——尽管这庄稼长势的好坏早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可他还是想去看看,于是便晃晃荡荡地走出镇子,走到了镇子西面胡家的土地上。他是沿着大华公司挖掘的排水沟走去的,结果,真他妈的晦气,他在干涸的排水沟里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白皙的屁股。那女人正在排水沟里撒尿,竟偏偏把屁股对着他;而且,这屁股居然是那么白、那么大,这不能不使他产生一种“玩一玩”的念头。我操,这怎么能怪他田大闹呢?!倘或不是那女人撅腚卖骚,他田大闹何致惹出今日的麻烦?!
那当儿,他没顾得上多想,甚至没有想到要看看这个女人的模样、问问这个女人的姓名,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没有必要。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玩,就是玩!你舒服、我舒服,这他妈的不就了结了?!自打开矿以来,这类事情已屡见不鲜,随便拉几个窑哥儿们来问问,他们的老婆是怎么到手的,还不是先认识屁股后认识人?哪有他妈的那么多臭讲究?!自然,双方在一起玩过之后,做不成夫妻,各自拍拍屁股走路的事,也是有的,这叫没缘分,既不怪天,也不怪地,更不怪人。
于是乎,田大闹狼一般地猛扑到沟里,一下子将那女人脸朝沟底按倒了。那女人拼命挣扎,两手拼命向前乱抓,两脚乱蹬,将身旁满满一篮野菜全蹬翻了……可她哪是力大如牛的田大闹的对手?
一阵夹着浓重喘息的忙乱。
一切都发生了。
当事情都完结的时候,田大闹才发现这女人是胡福祥的女儿小五子,而且,长得并不漂亮,除了那个白皙的屁股之外,几乎没有多少动人之处。
真他妈的晦气。
他想拍拍屁股走路。
可小五子却扑了过来,紧紧地将他抱住了,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感到了一个女人的猛烈亲吻,他感到她的尖尖的舌头在一下下地舔着他的脸颊和脖子,她的细细的牙齿在轻轻地咬他的耳朵。她的手臂将他的脖子搂得那么紧,使他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受不了,一把推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角的矿票,塞到她手上。
她呆了。
她没去接那破旧的矿票,任凭它落在被压倒的草棵中。
突然,她扑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
“娶我,你要娶我做老婆!”
直到这个时候,田大闹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惹麻烦了!他知道,即使他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娶她回去做老婆,也是决不可能的!田、胡两个家族的争斗、械杀,自咸丰年起已经六十多年了,三代人的世仇、上百条人命的血债,都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
他冷冷地盯着她,半晌,才从铁青的厚嘴唇里挤出一个字:“不!”
她拼命地撕他、扯他,用尖利的牙齿咬他的膀子,将他的膀子咬得鲜血直流。
田大闹痛得大叫起来,甩手打了小五子一巴掌,这才摆脱了小五子的撕扯。
小五子被打得跌跌撞撞,几乎摔了一跤,她站住之后,愣了半晌,恨恨地道:
“姓田的,你听着,胡家女人的便宜不是这么好占的,我爹会把你杀了!你等着吧!”
从那以后,田大闹便一直在等着。他决不怀疑这威胁存在的真实性,他知道三骡子胡福祥的鼎鼎大名;如果三骡子决意复仇,他是防不胜防的,他的小命,迟早有一天会葬送在三骡子或者胡家哪个小兄弟的手下的。从那以后,他就做好了准备,时刻戒备着可能发生的不测,轻易不跨过分界街一步;只要出门,他怀里总要揣上把攮子,身边总伙着三五个田家的族里兄弟。
然而,整整半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渐渐地把这件事情遗忘了,恍惚觉着自己不是糟踏了一个姑娘,而仅仅是在窑子里搞了一回婊子……
偏偏在这时候,有一天小五子在下班的路上截住了他,挺着已明显凸起的肚子扑到他怀里……
他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的一时荒唐,竟给小五子的肚子里增加了一个生命!从那一刻开始,他的良知复苏了,他才开始产生了愧疚和悔恨;他才开始认真考虑,究竟是不是该把小五子娶到田家,做他的老婆?
灾难发生的那个夜晚,他掉了魂似的在田家族长田东阳田二老爷门楼前的小巷里晃荡。他几次想敲开田家大院的黑漆大门,把这一切都如实地向本家二老爷说清楚,恳求他认可这门亲事。
他这样做,的确不是因为怯弱、因为害怕;完全是因为愧疚,因为对不起一个无辜的女人。他不敢再回想小五子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他开始意识到,他是个男子汉。
几次走到田家大院门楼前,他都想以一个男子汉的勇气,嘭嘭敲响那两扇黑乌乌的、门环上镶嵌着铜狮子头的大门,可每一次,他都像娘儿们一样退缩了。他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二老爷田东阳除了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以外,决不会给他任何别的恩赐了!撇开田、胡两家的几代世仇不说,就凭着青天白日在排水沟里搞人家黄花姑娘这一条,二老爷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二老爷为人清廉正派,素常对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最为痛恶!你若把这一条拿出来当理由,提出娶胡家的小五子做老婆,真他妈的是发了疯!
不过……
不过,也不尽然。
二老爷德高望重,最讲究君臣父子、仁义道德。搞了人家胡家的黄花姑娘,确是他田大闹的不是;可人家的女人怀了孩子,你总不能抛开不管吧?这于仁义、于道德、于良心,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粗浅的道理他田大闹尚且懂得,二老爷身为田家长辈、一族之长,焉能不懂?纵然是遭一顿痛骂、挨一顿责打吧,二老爷总得让这事有了结。
这么一想,田大闹有了点信心,眨眼间又从娘儿们变成了一条硬铮铮的男子汉,居然——敲响了那两扇庄严的黑漆大门。
没人应。
举起手再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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