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团大厦门厅前把省委组织部赵部长一行送走后,杨柳拍了拍裴小军的肩头,挺亲切地说,裴总,走吧,我带你去总裁办公室!
裴小军礼貌而客气地推辞,杨主席,不用,不用,您事这么多!
杨柳微笑着,今天我最大的事就是迎接你这新搭档嘛!还得替周到交一交班,我交不了的,你再去问周到,周到说了,他随叫随到。
裴小军似乎也想和他谈谈,杨主席,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回到大厦,上了电梯,一路往十五楼总裁办公室走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起来,都很客气。杨柳表示,能来裴小军这么一位年轻总裁,是北重系统四万五千员工的幸运。裴小军说,作为一个专攻机械制造的研究生,能到北重这种优秀大型国企工作,更是他的幸运。
杨柳说,其实啊,你大学毕业时就能来的,可以不到平柴去嘛。
裴小军道,我倒真是想来,我父亲不同意啊!当时他是省委副书记兼省城市委书记,不准我呆在省城,要我从最艰苦最困难的企业干起,还不准对外说是他儿子。头一年孙老师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杨柳明知故问,裴总,啥孙老师?你说的是哪个孙老师啊?
裴小军说,就是孙和平嘛,当时是二分厂厂长兼党支部书记。
杨柳淡然一笑,哦,孙猴子啊,这可不是个好猴子,你要小心!
裴小军也笑了,杨主席,我知道,孙和平和北柴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从您主席和我总裁的角度来说,他肯定不是好猴子!不过……
这时,杨柳和裴小军已要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口了。办公室言主任正在门前等着,见他们说笑着快到跟前了,略赶一步及时推开了门。
杨柳引着裴小军走进办公室,半真不假地说,裴总,你别给我不过啊!你现在不是平州副市长了,北柴搞好搞坏已和你无关,可让孙猴子坑了,把咱北重给搞砸了,第一个挨板子的是我,第二个就是你!
裴小军笑道,杨主席,感谢您及时提醒,不是说屁股指挥脑袋吗,坐在啥位置上就得说啥话办啥事嘛!您既是老前辈,又是集团董事局主席,大老板,我是您手下的第一打工崽,一定会唯您的马首是瞻。
杨柳拉着裴小军在总裁会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走到饮水机前倒水,我算啥老板啊?名义而已,老板是国家嘛,裴总,我和你一样是打工崽。又对言主任说,哦,小言,你忙去吧,我和裴总先聊聊!
言主任说,好,杨董,裴总,那你们谈,我在隔壁,有事叫我。
小言出去后,杨柳指着办公桌上厚达一两尺的材料说,这些材料你先看看。咱们集团规模很大,旗下两家上市公司,九十八家子公司、孙公司、重孙公司,既有全资的,又有合资、控股、参股的。处级企业和部门三十二个。当然,和平州不好比,平州是块块,我们是条条。
裴小军道,和平州的GDP不好比,可在国内同行业里咱们是龙头啊!杨主席,您和同志们为今日这个辉煌的北重集团做出了卓越贡献,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在您和董事局领导下,努力作出我的贡献!
杨柳心里很舒服,好,好,有事一起商量吧,重大问题和重大决策我们先通气。据赵省长说,当年裴书记就最强调通气。又口气随意地问,哎,裴书记知道你调到北重了么?支持你离开官场搞企业吗?
裴小军说,这事省委定了后他才知道的,我父亲和我说,这是个好事,年轻人要多些历练。哦,对了,杨主席,我父亲知道你,说杨柳是个好同志,要我好好向您学习,过来后,先做学生,再做老总!
杨柳及时感慨,裴书记有水平啊,做省城市委书记时,到北重来过几次,我都参加接待了。裴书记就是批评你也不在公开场合批,特别注意方式方法。所以,一听说你调过来了,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着。
裴小军言词恳切,杨主席,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您和党委一定要对我严格要求!困难的工作交给我,享受的事先考虑别人,决不能让同志们觉得,我是仗着父亲的关系来咱北重摘桃子、捞好处的。
杨柳一时难辨真假,可见裴小军的表情这么严肃,像入党宣誓似的,便也严肃赞扬说,裴总,你真深明大义,不愧是裴书记的儿子!
裴小军又说,杨主席,我今天刚来,按说不该下车伊始就发表意见。可我毕竟是从平州来的,和孙和平很熟悉,对北柴十分了解,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就我们和北柴目前的现状提点儿小小建议。
杨柳不由得警惕起来,脸上却在笑,我不介意,你想说啥就说!
裴小军说,省城和香港这两场官司,双方是不是别打了?多大的事啊?我代表北重去和孙和平谈,两边同时撤诉,我让北柴出具书面承诺,为北柴型发动机提供后备支持,咱的两亿多货款也还给他们。
杨柳略一沉思,好啊,裴总,这工作还只有你能做,你不妨试试看!但我提醒你啊,这猴是只坏猴,经常是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
裴小军笑了笑,不会的,真要这样,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又说,前几天我研究了一下我们集团和北柴集团的薪酬待遇,真吓了我一跳!同样是上市公司,双方高管和员工的薪酬差别咋这么大呢?长期下去,谁还愿在北重呆着?我们的优秀人才还不都跑到北柴去了?
杨柳不由得激动起来,谁说不是呢?北柴表面上是国有控股,实际上是孙和平的高管层控股,国际化程度高,能按国际惯例来。我们的北方重工和宁川路机都是国有绝对控股,只能执行国家政策条文。
裴小军语气坚定地说,杨主席,我看这种状况必须改变了……
杨柳直摆手,我们改变不了。我兼着北方重工董事长,名义上年薪八百多万,知道我实际年薪是多少么?也就百十万。都不如孙和平手下二级公司的中层干部!嘿,不说了,不说了,咱为国家作贡献吧!
裴小军缓缓摇着头,杨主席,你我可以作贡献,其他同志呢?我们处在一个全球大流通的激烈竞争的市场条件下,对手们全是飞机大炮,我们不能小米加步枪啊!这事你别管了,我找安邦省长要政策。
杨柳心里不由得一动,他办不了的事,没准儿这位裴总还就能办下来呢。赵安邦和裴一弘是啥关系?两人搭档八年,裴一弘调北京时,极力向中央推荐赵安邦继任,若不是碰巧出了亚钢联事件,触动了中央宏观调控的高压线,何新钊根本过不来,赵安邦也许早就是省委书记了。于是便说,裴总,那太感谢你了,弄成了,整个集团为你庆功!
裴小军笑道,杨主席,既然你批准了,我就去努力争取吧,不行就到共和道八号安邦省长家里去耍赖皮!又说,我新来乍到,想先到下面各单位跑一跑,搞些调研。您看,能否让王小飞同志陪我下去?
杨柳有些奇怪,也有些敏感,哎,你和王小飞过去就熟悉啊?
裴小军笑了笑,开会时见过几次,不是太熟,我是想通过他了解些北方重工和产品营销情况,最近半年我们的营销好像缺点后劲吧?
杨柳说,裴总,你还真是有心人啊!不错,也就是这半年,北柴挤占了我们不少传统市场份额,我上个月还在总结会上批评过小飞。
这日,杨柳以交接为名和裴小军初步接触后,得出的结论比较乐观。他没想到裴小军会这么成熟热情,又谦逊低调。在这位年轻人身上,他没看到权贵子弟的傲慢,倒发现了些实用价值。孙和平的北柴裴小军能出面对付,赵安邦那里,裴小军能去耍赖。杨柳想,如果日后真碰到啥大麻烦,裴小军没准儿还会跑到北京家里找裴一弘耍赖呢。
然而,王小飞的事有些蹊跷。裴小军咋点名让王小飞陪着下基层?这位年轻新总裁对王小飞了解多少?知道不知道王小飞正和他闹情绪?这半年传统市场份额的下降,王小飞责任不小,裴小军是出于集团大局考虑,要做王小飞的思想工作呢,还是趁机拉帮结派啊?
晚上回到家,周到来了个电话,说那十套房子的事,希望房价能比成本再低点儿。杨柳爽快同意了,说,行,咱就算尾房处理吧。让周到派人找言主任去办。觉得周到这么多年对集团贡献不小,又主动提出,也以成本价给周到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让周到最后享受一次集团高管待遇。周到挺感动,连声道谢,说这种好事他想都没想过。
随后,说起了裴小军上任的情况,杨柳似乎很随意地提到裴小军点名让王小飞陪着下基层调研。周到一听就敏感,抱怨说,杨柳,不是我说你,王小飞对你有意见你不是不知道,看看,新总裁绝吧?一上任就拉拢王小飞了吧!杨柳说,你也别这么想,裴小军能把宁川路机董事长让给王小飞啊?他正要找赵省长争取上市公司高管的薪酬待遇呢。周到说,这就对了嘛,好处他得了,恶人你做,官油子啊。
杨柳想想也是,觉得裴小军在来北重集团之前肯定做了不少外部调查,孙和平就可能给他提供大量的信息。裴小军点名让王小飞陪他下去,既有拉帮结派意向,也是怕王小飞见他摘了桃子而迁怒于他。
结束和周到的通话,正郁闷着胡思乱想呢,作家马义的电话过来了,开口就问,哎,杨董,我给你寄了个市内快件,你收到了吗?
杨柳有些奇怪,啥快件?今天我一直在集团,没听办公室说呀!
马义说,我是寄给你家的,你问问家里人吧,看完咱们再联系!又说,寄你的是份复印件,原件在我这里,这回北柴集团有大麻烦了。
杨柳一听北柴集团有大麻烦,马上来了精神,忙问小保姆:有份快件在哪里?小保姆说,就在你楼上书房桌上。杨柳立即上楼,到了自己的大书房,果然,一眼看到了桌上马义寄来的那份快件。打开一看,嘿,是北柴集团下属子公司正大重机一群下岗工人的告状材料。
材料看罢,马义的电话又过来了,杨董,这材料有点儿意思吧?
杨柳说,意思不大,马主席,我初步判断是:这些下岗工人因为没有获得持股利益才闹事的,估计不会闹出啥结果,更不会影响到北柴的经营和股票的市场表现。而材料里说,任延安有受贿嫌疑,所以才造成了六亿国有资产的流失,我也存疑。根据材料看,K省的国有资产是有可能大量流失,但孙和平不会行贿,任延安也不会受贿。
马义笑道,完全正确,我们英雄所见略同。正大重机进入北柴集团,任延安做了集团副董事长兼正大重机公司总经理,一举由穷困不堪的国企老总变成了身家过亿的上市公司高管,他犯不着为此受贿!
杨柳便问,马主席,那你还兴奋啥呀?任延安是我们北重的老对手,对此人我们精心分析研究过,他的清廉是一般国企老总不能比的。
马义大笑,错了,杨董!如果这六亿国有资产的流失是事实,那么,贿赂就确凿无疑地发生了!这是一种现在还没人发现、没人提起的巨大贿赂,是法律上的一个漏洞,我将它称之为体制型贿赂!其实质是,以股份制体制贿赂国有企业体制,你想啊,当任延安看到股份制体制给他的巨大利益时,还能坚守一个国企守门人的道义职守吗?
杨柳大为吃惊,脱口道,天哪,马主席,你点破了一个多大的秘密啊!许多国有资产就是这么流失的嘛!孙和平在收购正大重机时肯定会以这种体制性贿赂收买任延安,大幅压低国有资产的价格……
马义道,所以,我把正写着的小说又放下了,准备向简杰克先生学习一下,也站出来保卫一次国有资产。孙和平不是横吗?当年股改时一股不送,大肆侵犯中小流通股东利益,现在我才知道,他也在侵犯国家利益!我准备给《人民证券》写文章,谈北柴的体制性贿赂。
杨柳赞道,好,好啊,马主席,孙和平和北柴对正大重机前领导成员的隐型贿赂是个典型麻雀,值得好好解剖一下,但要慎重……
马义说,我会慎重,免得将来吃官司。现在当务之急是搞到北柴收购正大重机的合同,请权威机构评估一下,国有资产是否流失了?
杨柳以为马义想通过他搞这份合同,便说,这我怕帮不了你的忙。
马义说,我也没想请你帮忙,和你说说,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
杨柳心里当然有数,放下电话便想,马义今天提供的这一情报很重要,其要害不在于抓不抓任延安或者K省哪个腐败分子,而是很及时地给北柴上了一注大好眼药。此案一出,别管真假,问题不搞清楚,北柴一亿股的增发计划就批不了。孙和平用增发资金吃进平州钢铁的美梦就搁浅了。而北重正可趁虚而入,拿下平州钢铁的控股权。
然而,把这件事捅出去并且及时搞出影响来,也颇有难度。马义从哪里去搞北柴股份和K省国资委的合同?从北柴那边打主意不可能,只能到K省国资委那边想办法查。而一个作家,别管你有多著名,跑去查阅这种资产转让合同,成功的可能几乎等于零。唯一的可能是《人民证券》出面,让于文发拿着告状信去K省国资委采访。
杨柳眼睛一亮,给马义打了个电话,说,马主席,我刚才想了一下,北柴的这份合同,有个人能搞到,就是《人民证券》的于文发。
马义乐了,对呀!我正想呢,让找我告状的读者去搞,又觉得不行。他一个下岗工人,谁理他呀?你提醒的好,让《人民证券》出面搞个新闻核实估计能成功!但不知道这位于总是否有兴趣跑K省啊?
杨柳深思熟虑道,我会让于总有兴趣!马主席,你拿着材料先找他,看他是啥态度?想不想反一反北柴的这个体制性腐败?北柴和孙和平当年股改搞零对价,于总不气得直骂么?如果他犹豫不决,你就代表北方重工许给他们《人民证券》二十万广告做跑腿调查费好了!
马义说,我代表北方重工不合适吧?二十万的事得你和他去谈。
杨柳道,马主席,你是北方重工独董,就代表一下嘛!这事我不好出面,如果我出了面,外界就会产生错觉,还以为我打压对手呢。
马义想了想,同意了,那好吧,杨董!今天是周六,我周一上班就找于文发商量去,争取让他和《人民证券》来个闪电行动……
杨柳郑重交代,哎,马主席,这事我和北重集团可不知道啊!
马义明白得很,呵呵直笑,杨董,你当然不知道,我和于文发反腐败没有向你汇报的义务!当然,我心里清楚,你入了二十万的股!
杨柳也开起了玩笑,不,不,我这不是入股,是秘密赞助!我对腐败现象深恶痛绝,对任何反腐败的正义举动都有一种支持的冲动!
马义笑得更狠,你正义的冲动肯定会得到很好的市场回报……
放下电话,杨柳心情好极了,浑身上下每个细胞似乎都在微笑。
这真是个快乐的夜晚。当年让他和北重集团头痛不已的蚂蚁老爷,现在无意中竟成他和北重集团手中的枪了。这支枪悄悄地瞄准了孙和平的猴屁股,于文发和《人民证券》的后续部队又要赶上去撒网捉猴,一场类似香港伏击战的战斗又要打响了。市场若是因此发生大幅波动,北柴股价暴跌,他又该去为北柴托盘了。又想,这六亿元国有资产的流失,难道仅是任延安的事吗?孙和平就没有责任啊?这个正狂妄的猴头会不会也栽进去呢?他是不是真有机会到监狱探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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