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代理市长的那蓝田,其活动半径是根据"需要"来划定的,交友更是如此。各方面的因素决定了他对一般人"满面春风皆朋友,再寻知音难上难",无不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但那蓝田因为爱好古玩,破例与喜欢收藏的机关医务室赵大夫走得很近。当然,能被选进政府机关医务室做大夫,首先讲,人品是不错的。
话说那次深夜那蓝田给赵大夫打电话,让赵大夫得知了那蓝田"夫人"夜里睡眠不好,他一直想去那蓝田家里一趟,可是又怕影响那蓝田夫妻休息给人家添乱,那就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因为领导干部的家里往往各种讲究很多。但他是个热心人,总也按捺不住对自以为是好朋友的那蓝田的关切之心。于是,一番犹豫之后,他选择一个周末的晚上,给那蓝田家里打了电话,和牟爱萍约好一个小时后到,便携带了几盒西药和两个中医药方,以及大包小包的好大一堆瓜果梨桃,步履踉跄地直奔那蓝田家而去。
一见面,牟爱萍就笑了:"赵大夫,你干吗呢,搬家呀?上我们家来还惦着送礼怎么的?"
"这是送药,不是送礼,老那没在家吗?"
"哦,老那原来就天天回家很晚,现在又加了一个-更-字。"
赵大夫一包一包地往桌子上摆东西:"你不是睡眠不好吗?喏,葵花子,每晚嗑一小碟,促进消化液分泌,有利于消食化滞,帮助睡眠。喏,核桃、龙眼、苹果、莲子、桑葚、葡萄、香蕉、大枣,这几样水果都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尤其是香蕉中含有让人远离忧郁的维生素B6、对抗紧张情绪的矿物质镁,还有人体必需的氨基酸,是人体制造血清素的主要原料,可以帮助人镇定和安眠。而大枣里面含有蛋白质、糖、维生素C、钙、磷、铁等,加水煎汁服用,有助睡眠,如果与百合煮粥食用,补脾安神的效果更好。"
"嗨!真让你破费了。我和老那睡眠好着呢!我每天夜里是一碰枕头就睡着,一觉就睡到大天亮;老那更甭提,像死猪似的,那呼噜打得山摇地动!"
"怎么会!那天老那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说你总是做噩梦,精神恍惚,睡不着觉,还找我要药方来着。弟妹呀,睡不好觉是一种病态,要积极面对,千万不要讳疾忌医,那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崔永元就睡不好觉,不是差点得了抑郁症吗?如果得了抑郁症就很危险,跳楼的都有……你现在天天坚持吃药吗?"
牟爱萍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她张着嘴看着赵大夫,脑筋急速地转动起来。本来她的面容就显得十分拘谨腼腆,此时就更显出几分胆怯和尴尬:"那蓝田哪天夜里给你打的电话?"
"有两个多月了吧,哎,这事你不知道?"
如果赵大夫眼神活泛一点,立即看出里面的门道,马上改换话题,可能就不会引出后面的麻烦。怎奈赵大夫自恃比那蓝田大几岁,理应加倍关爱弟弟、弟妹,并且诚心诚意地关爱,尤其那蓝田现在已经晋升代理市长了,他这医务室大夫怎能不尽职责?于是他还加了一句:"难道那天老那不是在家里打的电话?"
牟爱萍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心脏不觉嗵嗵嗵急跳起来。最让她恶心的事,也是她日日夜夜最提心吊胆的事恐怕是已经发生了。对一个仕途上春风得意的男人细枝末节的关注,对所有蛛丝马迹的捕捉,最敏锐者莫过于自己的妻子。那蓝田突然喜欢在头发上打摩丝了;突然喜欢天天换领带了;每天晚上的回家时间突然延后了两小时;突然不那么饥渴于本来雷打不动的每周一次的床上功课了……他身上的每一点微小的变化,几乎都会在妻子心里搅起波澜,只是因为牟爱萍有城府,从不过问,如此而已。不过问并不意味着不疑心。但是,家丑不可外扬。眼下尤其不可印证。印证的结果是扩散,扩散的结果是身败名裂,是倒台。那将势如破竹,使几十年来的精心铸造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而且,必然株连到她,会毁掉她眼下既有的一切——身份、声誉、住房、汽车、叫不上名的种种待遇。"扼住命运的咽喉""将不利因素遏止在萌芽状态",方为高手。对此,牟爱萍心里明镜似的。所以,霎时间便掂清了孰轻孰重,她要让赵大夫相信,她确实曾经睡不好觉。
牟爱萍完全镇定了下来,她一边给赵大夫倒水,一边接过话来说:"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天,我睡不好觉。现在好多了。人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你拿来的这些东西,我一定慢慢吃着,巩固疗效。不过,这么多东西我不能白拿,咱俩算一下账,好吗?"
赵大夫哈哈大笑,说:"弟妹你忒见外,我和老那玩收藏,我手里的东西只要他看上了,我就给他,他手里的东西只要我看上了,他就给我。你说,这在一般人身上做得到吗?所以呀,就算廉政也不能廉到咱们的关系上不是?何况区区一点吃的,算什么账呀?"
牟爱萍故意道:"不行,东西太多,钱必须给!"其实此时她心里已经踏实了一半,因为赵大夫的注意力早已转移,不再怀疑那蓝田夜里不回家了。而此时赵大夫也极其当真,以为牟爱萍真要付钱,所以赶忙将两盒西药和中药方子用苹果压在桌子上,慌慌张张就告退了。牟爱萍一只手举着钱追上来,用另一只手拉他,他便笑着一闪身逃脱开,拉开门就走了。
牟爱萍深深地长出一口气。她走回沙发,把身体陷进去。两手捂住脸孔。接着,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最近这两个多月,那蓝田隔三差五就夜里不回家,只是这几天才刚刚稳定下来。她曾经问过秘书白明刚:"那蓝田真这么忙吗?"白明刚回答:"没错,那副市长现在代理市长了,主持市政府的全面工作,差不多日理万机了。"多好的借口啊!此时牟爱萍更相信那是那蓝田与白明刚建立了攻守同盟,串通一气的说辞。下一步她该如何动作?总不能听之任之吧?她知道白明刚曾经给那蓝田买过东西,便首先给白明刚打了电话。
"明刚啊,睡了吗?我是牟爱萍,打扰了——最近蓝田又托你买什么东西了吗?"
"就是两个多月前买了一个青花瓷缸,别的没买。"
"在哪儿买的青花瓷缸?"
"在古玩市场的文渊阁。"
"哦,谢谢你明刚,打扰你了。如果你手里没钱了就来家里拿。"
"好吧,爱萍嫂子,你也赶紧休息吧。"
牟爱萍把结束语落在钱上,显然很聪明。白明刚会误以为牟爱萍怕他手里没钱。接着,她又给柳大羊打电话。
"大羊,深更半夜给你打电话,不好意思——你别紧张,是这样,我只是想问问,你给蓝田送了两次青花小碗,都是谁帮你淘换的?"
"是我弟弟柳三羊。"
"他在哪个单位工作?"
"他原先在《赏玩》杂志社当编辑,现在自己下海在古玩市场开了个叫-今古轩-的古玩店。"
"你弟弟有古玩行最贴近的好朋友吗?"
"有啊!巴兰、沈蔚、金岳武,哦,金岳武死了,还有郑天友、贾有道等等,嫂子您问这个干吗?"
"别见笑啊,我最近看中央台的《鉴宝》节目看得上瘾,也想进军古玩圈哩!"
"好啊,只要您有精力就行,如果找我弟弟一个电话他就来,认识他,您就可以认识古玩圈所有的人了。"
"好好,谢谢你大羊。"
牟爱萍撂了电话。她刚才在打电话的时候,按下了录音键。此时,她把白明刚和柳大羊的声音又重放了一遍,在纸上记下了几个名字。然后又深深出了一口气,回味起柳大羊"只要您有精力就行"这句话。
精力她当然有。她原来是威州市检察院的一个副厅级干部,两年前因为一次工作失误,从岗位上提前退了下来。现在有三个建筑公司挂着她的名,都是那蓝田老部下主事的单位,名义是兼职监理,每个月需要去工地走一遭,而实际上既用不着她"监",也用不着她"理",否则她一插手还给人家添麻烦。不过,工资人家是照给的。她年轻的时候卵巢长过异物,为防癌变摘除了卵巢,于是导致膝下无子。退休后为排解清冷,她天天在家读书、看报、上网、看电视,倒也活得有板有眼。家务么,雇了一个40岁的女小时工,到点儿带着蔬菜来,做完饭就走。牟爱萍除了洗洗衣服几乎没什么活可干。可以说,牟爱萍除了外表看上去腼腆胆怯一些,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她要眼力有眼力,要精力有精力,谁要是犯在她的手里,那后果可想而知。
一番思索以后,她要采取行动了。首先她按照白明刚提供的线索来到古玩市场的文渊阁,因为她已经知道,那蓝田是先到这里看上了那个大瓷缸,然后才让白明刚买走的。那么,那蓝田必定与文渊阁老板打过交道。
当然,她做了简单的化装,比如,头上围了一袭豆沙色纱巾,金秋十月么,也还不过分;架上外出郊游才戴的变色镜,那变色镜在太阳下镜片变成茶色,回到屋里就还是透明的白色。踏进文渊阁以后,就见柜台前一位男性老者正和一个年轻美女在谈生意。老者站在柜台外面,显然是客户,那么站在柜台里面的年轻美女就应该是主人了。见屋里进来人了,年轻女人很自然地扫过来一眼,用标准的普通话、十分圆润的声音说了句:"您好,请坐!"就继续和老者交谈了。就这一转脸的瞬间,牟爱萍便把年轻女人看个八九不离十——这是个有文化、知礼节、懂招法、脸蛋漂亮却并不恃才傲物的女人,而这种女人才真正是中年男人的杀手!而且一旦与他人较量,必会做到有理有力有节!
牟爱萍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立即逃也似的从屋里退了出来。站在门外耀眼的太阳光下,好一阵欷?。这恐怕是她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一旦厮杀起来必是昏天黑地,弄得好,两败俱伤;弄不好,自己就血本无归、声名狼藉。自己的丈夫为什么偏偏招惹这么个人精啊!此时,谈业务的老者也推门出来,她立即借机尾随老者不动声色地悄然溜走。她要想一想对策。
而巴兰只扭脸扫过来那一眼,就立即认出,来访的中年女人是牟爱萍。她巴兰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古玩中坛坛罐罐上最容易蒙混过关的瑕疵都可以轻易挑出,何况牟爱萍,她早把她的照片好一顿研究呢!那一袭纱巾一副眼镜怎么遮盖得了呢?
牟爱萍来干什么?也来寻摸古玩字画吗?那蓝田早就跟她说过,牟爱萍对此没有丝毫兴趣,在家里天天抱怨"弄些个瓶子罐子来占地方"。牟爱萍光顾文渊阁肯定是那蓝田露出了什么马脚。这么一想,巴兰的心里就狂跳不止了,因为,她知道麻烦来了。谁能容忍一个伤风败俗的"外室"(说难听点,就是二奶)睡在丈夫身边,而且还会衍生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出"的儿子呢?如果牟爱萍精神正常,必会大闹一场!但是,巴兰是聪明的,顷刻间就稳住了心神,找出了自己的优势,确立了必胜的信心,那就是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最大的决胜砝码。那是两毛钱的芫荽——捏一小把。她就捏那么一小把,就拿这个孩子说事,必将把那蓝田两口子杀个片甲不留,他们的婚姻能不能保得住都是问题。要文要武,只管来吧,本小姐胸有成竹,严阵以待!
而牟爱萍走着走着突然笑了起来,就干脆不走了,站在古玩市场观街景。她笑什么呢?她笑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怎见得文渊阁的女老板一定会与那蓝田有关系?自己正在闹更年期爱发脾气,这没错,但自己既不弱智也不神经过敏。虽然那蓝田的许多行为出现反常,可那如果是与别的女人呢?不是冤枉人家文渊阁老板了吗?须知她牟爱萍决不是吃干饭的,能熬到副厅级干部,那也不全是依靠那蓝田的关系,她也吃过见过,这些年经她手的案子早就超过了一人高。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办事毛糙起来了呢?难道还要再出一次致命的失误吗?
牟爱萍毕竟是牟爱萍,她的激荡不已的心神也在顷刻间稳住了。她掏出手机给柳三羊打电话。昨天柳大羊给她留下了柳三羊的电话。她知道柳三羊开了个今古轩,也在古玩市场,而且就在文渊阁隔壁。于是,她抻抻衣襟,昂首挺胸,向今古轩走去。在门前站了三秒钟,然后推门进去。
"大姐您好!"柳三羊从柜台后走出来。
"你就是柳三羊?"
"对,我是。您是?看着面熟——"
"面熟什么?你们生意人真会说话,我从来没来过古玩市场。我是那蓝田的爱人,受他影响,也对古玩产生了兴趣。"
"哦,是这样,"柳三羊微微一笑,"您想看哪件,瓷器还是字画?"
"我什么都不看,就问你一件事,你哥哥柳大羊受那蓝田之托,给我们家送了两次青花小碗,你知道那两个青花小碗的来路吗?"
柳三羊想了想,说:"一个来自我的好朋友,隔壁的文渊阁老板巴兰,另一个好像是他的同事淘换来的,至于是谁就不知道了。"柳三羊当然知道那一个是闵士杰从尤二立手里拿来的,但他不能说。
而此刻牟爱萍心里却一下子像开了锅,心脏受到强烈的蒸煮一般的难受。因为,白明刚买大瓷缸在文渊阁,而柳大羊的小碗也来自文渊阁。而白明刚没买大瓷缸以前,是那蓝田先来文渊阁的。各古玩店的古玩、字画何其多哉,那蓝田为什么偏买那个看上去又蠢又笨的大瓷缸呢?不就是为了给美女老板捧场吗?目标基本可以锁定那个美女老板巴兰了!
牟爱萍强忍难过,告辞了柳三羊,走出今古轩。她站在街上沉思良久。最后终于又推开了隔壁文渊阁的门,一步迈了进去。
此刻巴兰正在擦拭一个瓷罐,见牟爱萍又回来了,立即放下瓷罐迎上来:"阿姨,您又回来了?是不是看上哪件东西了?"
"没错,我是看上了,但我看上的不是东西而是人。"
"哦,阿姨开玩笑吧?"
"开什么玩笑?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
"屋里没有别人,难道您看上我了?"
"没错,因为那蓝田看上你了,所以,夫唱妇随,我也就看上你了!"
"瞧您说的,那蓝田是威州市长,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既有精神关系,又有肉体关系!"
"您诈我吧?人家是市长,我是平头百姓,差着十万八千里,甚至风马牛不相及!"
"你们之间有距离,这不错,但你们都是人,却是事实;人和人打交道就会产生感情;而男人和女人打交道就可能上床。"
"阿姨,您不能这么想问题,太离谱,太赤裸裸,太不着边际。"
"好了,收起你这一套吧,别再演戏了!你说吧,要多少钱才可以离开那蓝田?我们两口子虽然都不是贪官,存款不多,但倾家荡产也会满足你。只要你要得不过分。"
"阿姨,你这是说哪儿的话?根本没有事,为什么要你的钱?假如真有其事,岂是给几个钱就能了结的?"
在这一刻,牟爱萍恨不得一下子将巴兰掐死。这个丫头片子果然厉害!"我当然希望你们之间没事,但你能给我打包票吗?"
巴兰也开始恼火了,牟爱萍抓住什么把柄了这么咄咄逼人?如果有把柄怎么不拿出来呢?明显诈我!于是,巴兰冷冷地回击道:"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如果发生了感情,继而拥抱接吻上床,都是情理中事,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你当初和那蓝田发生了一切的时候,给谁打包票了?"
"废话!我们是夫妻,当然用不着给谁打包票!这能跟野鸳鸯是一回事吗?"
"谁是野鸳鸯?我实话告诉你阿姨,男女之间没感情,就算是夫妻也是野鸳鸯,男女之间有感情,不是夫妻也不算野鸳鸯!"
完了完了,这个丫头片子已经不打自招了。牟爱萍再也抑制不住心跳,那热血一下子就顶上了脑门子,她刚从椅子上倏然间站起来,眼前一黑就向一边倒下去。巴兰急忙跑过来扶住她,使尽浑身力气,勉强把牟爱萍按坐在椅子上。然后掏出手机给隔壁柳三羊打电话。
柳三羊接到电话就往这边跑,见是那蓝田夫人晕倒了,他一瞬间就想起脑溢血的金岳武,就赶忙打了120,而且紧紧站在那蓝田夫人身边把住她的两肩,以免摔倒。10分钟后救护车来了,医生摸了牟爱萍的脉,接着给她试血压,然后说:"高压190,低压110,高压太高,压差也太大,需要送医院治疗!"巴兰就看柳三羊,柳三羊道:"那就送吧。"医生还顺嘴说了一句:"现在得心脑血管病的人太多了,而且正在趋于年轻化!"
牟爱萍被两个男护士抬走了。医生说:"谁是病人家属?应该跟着一起去。"巴兰道:"谁也不是病人家属,她是来这个店里买东西,自己发病的。"医生说:"你知道事情的全过程,应该跟着去,还应该帮助找到病人家属,否则我们还得把病人抬回来,还得放在你的店里。"
还真黏上了。巴兰无奈地又看柳三羊,柳三羊瞥了一眼门外,外面汽车一直发动着在等,好多看热闹的人在围观。柳三羊道:"巴兰,你跟着去吧。"巴兰只得锁了抽屉,锁好门,随着医生上了车。
黎大本要请闵士杰喝酒。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上级请下级喝酒,而且是一贯一本正经的黎大本出血。去不去呢?闵士杰在权衡。
话说黎大本迫于形势三缄其口以后,并未偃旗息鼓。他不再公开作对,而改为地下活动了。其实机关里各式各样的地下活动比比皆是,浮在面上自然发现不了,稍稍沉下身去,就会发现,机关里帮帮派派还真不少。身在其中的人,会随波逐流,一起跟着谁谁去吃饭去喝酒,对是是非非没有觉察,其实在别人眼里,他正是那一派的同伙。尽管他未必说过什么犯逮的话,做过什么犯逮的事。因此,黎大本请闵士杰喝酒,引起闵士杰好一顿思索。
首先,闵士杰回忆了自己跟柳大羊的交往,有没有什么把柄呢?应该说,没有。柳大羊送给他一块玉璧,这没错,可他还为柳大羊传递尤二立的元青花小碗呢!那个小碗价值10万,柳大羊分文没给尤二立。至于柳大羊帮尤二立成立港威公司,顺利进入月亮湾花园项目,说是帮尤二立赚钱,可那也是工作,况且建委系统除了尤二立的公司,别的公司还未必承担得了呢!
当然,柳大羊送给闵士杰的那块玉璧也不是不值钱,而是他意外捡的一个大漏儿。起初他听说是赝品,还真想卖掉换一顿酒喝,于是找到古玩贩子贾有道。贾有道先问他这块玉璧是怎么来的,他说是朋友送的,贾有道就说,你打算卖多少钱?闵士杰想了想说,你看着给吧。他是多了个心眼才没有明确开价,谁知幸亏没有开价,否则后悔都来不及。因为贾有道给了他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大价,5万块钱。闵士杰一听就把玉璧收起来了。他不卖了。贾有道问:"士杰,你是不是嫌少?如果嫌少我就再加一万,再多就不行了。"闵士杰一听更不卖了。买主自己主动加价说明什么?说明物超所值,这一点闵士杰还是明白的。于是他谢过贾有道,收起玉璧回家了。回家以后就把玉璧藏在立柜里了,暗想,几年以后肯定升值更多。
柳大羊送了他玉璧以后,从来没有再问过这件事,不过闵士杰已经想好了,如果柳大羊问起,他就一口咬定,让老婆卖掉了。如果问起卖多少钱,就说只不过仨瓜俩枣而已。但他在柳大羊这里毕竟也算得到了好处,他不能装傻。所以黎大本请他喝酒,他就在心里暗设了一条底线——要么不去,要去也不能出卖柳大羊。
黎大本让闵士杰点个地方。这倒不是黎大本孤陋寡闻,不知道威州有几家好酒吧,须知他也是吃过见过的领导层。主要是他想借机看看闵士杰的品位。
主管领导请客,却让自己点地方,这可真少见!闵士杰一下子犯了嘀咕。黎大本什么意思呢?他是不是心疼钱呢?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既要请客又不想多花钱?没错了。他作为建委副主任,如果亲自点地方,必然需要自己决定档次问题——档次定高了,显得他这个领导奢侈、作风不朴素;而档次定低了,又显得他这个领导财迷、穷抠——于是把球踢给闵士杰!而你闵士杰作为下属,敢点高档菜馆、知名酒吧,宰领导一刀吗?这么一想,闵士杰蓦然间便释然了。领导嘛,自然想得多,也想得有道理。这个虱子棉袄自然得自己披。但真点个低档酒吧,还真显得自己掉价。干脆,这次请客反客为主,这钱自己掏算了!闵士杰一时间豁然开朗,剩下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他立即搜索枯肠把威州的酒吧在脑子里排了一下队,最后锁定在"往日情怀"上。
闵士杰为了显示虔诚,便先来一步,早早坐在店里等候。一个小时之后,黎大本背着手溜溜达达走进酒吧。他先若无其事地在屋里转了一遭,看那些知青老照片,翻阅报架上的老杂志老报纸,然后进洗手间洗手,最后,才把目光瞄向座位。此时,闵士杰早就向他伸手打招呼了。于是,黎大本终于落座了。这时,服务生立即把酒、菜端了上来。酒是一种叫"三材酒"的威州地方产的白酒,据说由枸杞、大枣、芦根三种药材泡制而成,很有保健功能,因此,卖得不错。而且很多人认为"材"与"财"谐音,为讨吉利,即使点了名酒,仍然还要再点一瓶三材酒。
"士杰啊,你很有心计!"
"领导挖苦我,怎么讲呢?"
"你的所有安排,我都十分喜欢。"
"歪打正着吧。我这人大大咧咧,还望领导勤敲打着点儿!"
"你工作干得好好的,敲打什么?信息我倒是可以给你透露一点。但事先声明,这不是常委会决定,只是推测和预期。你呢,也没有对外张扬的义务,听好了?"
"是是,领导有话请讲,我心里有数就行了,会守口如瓶的。"
黎大本先给闵士杰满上酒,再给自己也满上,然后说,那蓝田当威州市市长似乎是板上钉钉了,而副市长那个缺,就是一个谜了。因为,乍一看,呼声最高的好像是咱们建委的柳大羊,而细一分析,不行,柳大羊难当此大任。那么,谁有可能上去呢?这就成了一个谜,因为其他貌似候选人的人排成了行,却没有一个知名的。于是人们又产生一个期待——会不会蹦出一匹黑马来呢?你看,这不就是谜吗?
在机关里谋事的人,如果开口不谈人际、升迁,那就太不正常了。所以,闵士杰对黎大本的话没有丝毫意外。他举起酒杯与黎大本碰杯,然后自己先干为敬,接着让黎大本看看他的杯底,再给自己满上,再干。连干三杯。第四杯再满上,就不再干了,而是把杯稳稳地摆在面前,用眼盯着它,说:"黎副主任,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还是看好柳主任,他的位置不仅在市里很显眼,目前还是那市长眼里的红人,而且在基层也很有基础——想官升一级,现如今人脉恐怕是第一位的。"
"人脉当然需要,不过现在的人脉莫不是拿钱堆起来的。士杰啊,你有没有官升一级的念想?"
"当然想,不想提职的干部不是好干部。可是,我没有柳大羊那么好的人脉,所以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如果你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敢不敢大胆抓住?"
"黎副主任,您甭开我的玩笑,我知道我根本没这好运。"
"错!你细听哦——"黎大本自己干了一杯,然后两手抱肩,等着闵士杰给他满上,果然闵士杰就给他满上了。他说:"士杰啊,谁当副市长不关咱的事,可是最近建委有可能增加一个副主任却在咱们视力范围之内,你有没有耳闻呀?"
闵士杰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边,不觉缓慢停住,问:"没听说呀!现在的消息吗?"
"当然是现在,而且你也在候选人之列!"
闵士杰筷子上的菜一瞬间掉在胸前衣服上。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太出乎意料了,太让人措手不及了。他急忙抓起桌子上的餐巾纸揩擦衣服。而脑子里急速地转动起来——真是如此吗?黎大本一贯的一本正经,应该不会骗自己。而自己在建委副主任的候选人之列,以前竟丝毫没有准备,从工作表现到为人处世虽无大漏,却都一般般,如何能鲤鱼跳龙门呢?早知如此,自己就加倍努力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然不会像现在这么悠然自得了。须知机关里的处长好当,只要有缺,排队也能排到,而建委副主任是副厅、局级,属于市管、高级干部之列,跃上这级就不那么容易了。而跃上这级将意味着许多待遇接踵而来,住房、汽车、工资、可以预期的其他收入以至可能的情人。太具诱惑力了。虽然,闵士杰对情人并不感兴趣。
"士杰啊,你是我直管的下属,我当然是希望你能上来,凭借咱们俩以往的交情,还仰仗你日后对我有些照应。因此我会不遗余力地推荐你!"
"那就太谢谢领导了,可是总觉得自己不够格啊!"
"够不够格不在于自己说,要看旁人怎么说,尤其要看主管领导怎么说!"黎大本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文字材料,递给闵士杰。闵士杰一看,是机关组织处打印的《关于将闵士杰等部分年轻干部列入第二梯队的培养计划》。他的脑袋顿时"嗡"地响了一下子,热血涌上大脑,满脸涨得通红。天,黎大本真神通得不得了,连这种材料也搞来了!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材料接过来,然后在面前端端正正摆好,沉吟了五秒钟,便急速地翻阅起来。他不敢细看,匆匆地就扫了那么几眼,便还给黎大本。他知道他曾经是第三梯队,也算组织部门的培养对象,但中间还隔着第二梯队。现如今一不留神就跃升了一个台阶!上了这个台阶,就有希望进入第一梯队,当上副厅、局级!他蓦然间就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前程灿烂似锦。
不过,闵士杰也许过于激动了,他没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份材料只有落款,没有公章。这件事在明眼人眼里,就露出马脚了。
而闵士杰不这么看,没有公章,也许这是草案,是征求意见稿;也许组织处上报委里领导根本不需盖章。总之,闵士杰对此信以为真。眼下他的感觉是,黎大本正一扣紧似一扣,把一根细悠悠的绳索一圈圈绕在他的脖子上,而另一端,则牢牢攥在黎大本手里。他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
"有信心争取吗?"黎大本把材料装进皮包,盯住闵士杰的眼睛。
"哦,有。"闵士杰看着酒杯迟疑了一下说。
"似乎不够坚定啊。"黎大本微微哂笑。
"哈哈,有信心!"闵士杰使劲喊出声来。
"这就对了,干!"黎大本举杯。闵士杰急忙端杯,两个人"砰"碰了一声。然后一同一饮而尽。黎大本道:"士杰啊,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市纪检部门正在调查柳大羊索贿受贿的事情,一旦掌握证据,柳大羊便会被掀翻下去。而一旦柳大羊落马,咱们建委机关立马就会腾出一系列位子,那时,你晋升一级绝对是板上钉钉!现在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就是举报柳大羊的劣迹,写好材料,不用落款,一定要打印,不留笔迹,交给我,由我报给市纪检。"
闵士杰迟疑地看着黎大本,脸色渐渐黯淡下来。心说,怎么会让我干这个?如果想举报,我自己写自己寄不就得了,还用得着你这个中间环节吗?
可能是黎大本看穿了他的内心,语重心长地说:"士杰啊,不要有顾虑,你只有交给我最可靠。我这人一生正直,虽然经常和别人喝酒吃饭,却没收过别人一条烟一瓶酒,更别说收钱。别人说我死性,随他们说去,我该怎么样仍旧怎么样。你应该相信我。还有,你如果把举报材料直接寄给市纪检,署名不署?如果署名,没准把举报材料退回本单位,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而如果你不署名,人家市纪检根本不看,顺手就把你的举报材料扔废纸篓儿了,你信不信?"
闵士杰的脸色一红一白的,也许是酒劲上来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而且恶心,想吐。本来他就酒量不大,用柳大羊的话来讲,在建委机关属"乜"(幺)。关键是黎大本蓦然间把那么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进退维谷、骑虎难下。而人在精神压力极大的时候最容易喝醉。说话间闵士杰一歪身子,就"噗"的一口吐了出来,直喷在黎大本的脚边,五颜六色的一片。想来实在支撑不住了,否则怎么也得跑出几步啊!
黎大本沉着地叫来服务生,把地上的污物清走了,又叫了一大碗手擀面。此时闵士杰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他越是一个劲儿想说话,越是咳嗽得说不成话。黎大本给闵士杰盛上一小碗手擀面,送到他手边,说:"兄弟,赶紧趁热喝下去,空着肚子醉得更厉害——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我劝你一句,不要心理压力这么大,这样于事无补,还会坏事。如果再把自己整崩溃了,就太得不偿失了!做大事的人如同拉二胡,弓弦松了拉不成调,可是绷太紧了就可能断掉。所以要悠着点,既做事,又要从容!"
可不是吗,黎大本此刻就很从容。他兀自满上一杯酒,举杯仰脖,"吱喽"一声干了。然后继续用眼瞄着垂头沉思的闵士杰。他从闵士杰突然紧张起来的情绪里看出了门道——柳大羊肯定有把柄在闵士杰手里,或者说,有线索被闵士杰掌握着。如此说来,今天他这一枪打得很准,可以说正中靶心。而这个靶子当然就是闵士杰。闵士杰一直与柳大羊走得很近,今天这一枪将会把闵士杰的心击成两半,一半属于业已过去的柳大羊,另一半则属于刚刚介入的他——黎大本。
他正在自斟自饮的时候,闵士杰踉跄着站起身来去结账,他想赶在黎大本前面埋单。黎大本一个箭步上去,拉回了闵士杰。他强力将闵士杰按坐在椅子上。说:"士杰,明明是我请客,用得着你埋单吗?以后咱俩就是兄弟,不要这么见外!"他说着从容地走到吧台,掏钱把账结了。回到座位上继续说:"士杰啊,我记得书里说"文革"时有句话,叫-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现如今你正面临这种情况。你说是不是这样?"
此时闵士杰肚子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眼下他的感觉是,黎大本套在他的脖子上的绳索勒得他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他一时间又突然产生悔意,而且悔断了肠子。想当初他怎么就傻乎乎跟着柳大羊跑得劲儿劲儿的呢?如果他不跟着柳大羊跑,黎大本现在就不会找他干这种"反戈一击"的事。谁愿意当叛徒做特务呢?他凭什么要依靠当叛徒做特务来官升一级呢?那不是要在自己人生历程中留下灰色的一笔吗?尤其是柳大羊对他始终不错,那块玉璧没打奔儿就顺手给他了,过后连问一句都没有。只有对十足放心的人才会如此啊!
黎大本见闵士杰还在犹豫思索,便将没喝完的少半瓶酒拧好了盖子,装进皮包,做着起身要走的准备。闵士杰想喊一声——对不起,我干不了!但他却说出了意思相反的话:"黎副主任,您尽管放心,我会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能不能官升一级,就看您的帮忙了!"说完,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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