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司机小韩把车调好了头,张青云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的位子。这个位子,是秘书的位子,三年里张青云凡是和王天成出去,大多坐这个位子。为领导开关车门方便。
做大领导的,都讲究个气派,身边没有人不行,出门不带秘书、司机,这证明你官不够大,权力不够重。出席大的场面,车子停稳了,秘书先下来,帮领导缓缓打开车门,领导先探出自己的皮鞋,然后站稳了一只脚,整个身子再从车子里慢慢晃出来,秘书再轻轻关上门,拿着重重的公文包,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那领导显得多威风啊!
俗话说,好花还需要绿叶来配。做领导的,挑秘书可严格了,要有文凭,有水平,能说会道,还要眼皮活,脑子好使,最重要的一条,长相一定要过得去,起码不俗,清清爽爽的,让别人一看就知道秘书不是个笨人,显得领导有档次。
做得久了,张青云就觉得,秘书这个身份还真是挺复杂的,是领导的脸面,是智囊,是徒弟,是部下,是仆人,有时候也是出气筒,尤其是领导心情不好、没地方发火的时候,就随便拿你个错,发泄一通。反正你天天在身边转悠,干的错事肯定不会少,熊了你你也没话讲。张青云觉得,要吃这碗饭,脸皮不厚没办法活,心态不好也没办法活。
怎么?领导一熊你你就想不开,就往心里去,那你还有什么希望!领导敢熊你,证明你和他关系亲近,没把你当做外人,你看那些陌生人,或者和领导关系不好、面和心不和的人,领导对他们多客气!
再说,领导也是人,也有血有肉,每天这么多烦心的事情,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不对你发发还对谁发,你干的就是这个活!
好在王天成对自己还不错,熊自己的时候不多。要不然张青云实在受不了,整天做一个窝囊的小媳妇,不符合他的个性。
在张青云眼里,王天成是个有本事的大领导,大领导脾气也大,批评起人来就更厉害,没有心理准备的,或者脆弱一点的,根本受不了。好在张青云熟读古书,知道古今中外都是这个样子,当下级要有当下级的规矩,你是伺候领导的,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好听的话要听,还要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
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张青云觉得,自己这也是当奴才,不过是众人羡慕的高级奴才。当奴才也不容易,要有宽阔的胸怀,不生气,不然非把自己先气病不可,官也混不上,身体健康也丢了。
王天成虽然对自己还是比较尊重的,但张青云觉得,真正在一起时间长了,他体会到,两代人毕竟有代沟,有许多问题没办法沟通。
他们这一代领导人,从基层一步一步爬上去,心里经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伤害。他们大多数受传统的封建思想影响很深,官又当得太久了,太大了,脑子里自由、平等的意识几乎没有,或者很少。他们在家里是皇帝,在单位是主子,角色的固定化让他们根本转换不过来,他们也不想改变,这可能是当今官场的通病。
张青云想,这肯定是在官员选拔制度上长期搞人治搞出的毛病。规则不明确,无规律可循,下级猜上级的心思,上级防备下级,谁也不敢跟谁说实话,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在这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官场险恶啊,看来这里不是自己这个书呆子长呆的地方,自己在里面混了几年了,知道了里面的深浅,再做一两年,就找个地方,好好地歇一歇,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不再进这个圈子,免得受这份洋罪。身体折腾不起了,也懒得折腾了。
司机小韩看张青云坐进来,笑着点点头。小韩比张青云小几岁,中等个子,是个挺帅的小伙子,跟着王天成开车七八年了。王天成当西平市委书记时,就是他开车,等王天成当了常务副省长,就把他调到了省政府办公厅的车队。到了东州市委,又借调过去,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是省政府办公厅的人,是个年轻的老司机。
小韩聪明,身体素质也好,经常没日没夜地跟着王天成跑来跑去,七八年了,没把他身体拖垮,张青云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
看来老爹老妈给的资本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身体素质很好,有的人就差点,像这给大领导当司机的,第一条就是身体素质要好,经得起折腾。吃没规律,睡没规律,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别人忙的时候你要忙,别人不忙的时候你也要忙。领导的身体你要考虑,领导的生活你也要考虑,是个集司机、保姆、保镖、部下于一身的角色,想干好不容易,像小韩这样长期干好更不容易。毛主席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张青云有时候给他偷换一下,对小韩说,一个司机做好一年时间并不难,难的是十几年如一日,天天干好。
小韩看看他,憨厚地笑笑说:“张哥你又拿我开玩笑!”
司机和秘书,一个管领导的生活,一个管领导的工作,分工合理,互相补充,配合得好了,领导的工作效率就会高些。
张青云刚进东州市委时,感觉小韩对他还是不服气,领导的司机嘛,跟领导久了,大场面见多了,能人见多了,就以为自己水平也提高了,别人在他眼里也就那么回事了,往往比较嚣张。
张青云在党校时,党校副校长赖春红的司机小李,给张青云就是这样的印象,领导多大他多大,讲话口气大得很,谁也惹不起。党校的校长由市委的一个副书记兼任,党校其实是赖春红一个人说了算,他是法人代表。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咋干就咋干,谁也管不了。
主子是这样,司机就更狂了,经常以二把手自居。想请客就请客,想吃啥就吃啥,反正可以报销,财务人员看他拿票来,都有点怕他,不敢不报销。他经常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喝高了就骂人,找茬儿,特别是谁得罪了赖春红,不用吭声,他就去咬了,大家私下议论,他就是赖春红养的一条狗!
大家恨他,但没办法,赖春红喜欢他,给他撑腰,什么好处先考虑他,他得到的利益比许多中层干部都多。赖春红年龄到限了,不干了,他捞的也差不多了,有人私下议论,这么多年,光是修车,他就搞了不少钱。车有没有毛病,他都把车开到固定的修理厂,整个党校的公车,都是他联系的修理点,有人说他在里面有干股。换个小零件,票上可能开的是大零件;花了三百元,票上可能开的是一千元,没人去查,没有人管得了。领导不干了,他钱也有了,房也有了,老婆的工作也安排好了,照样潇洒!
张青云明白,这就是给领导当司机的回报。辛苦是不假,回报率也不低。
张青云刚当上秘书,到了王天成身边,小韩觉得,自己跟领导这么多年了,你刚来,什么规矩都不懂,虽然我没你大,但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所以心里对张青云就有点抵触。
张青云看出来了,但没在意,一来领导的一些习惯自己也确实不懂,二来刚到王天成身边,感情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说不定哪一件事情办砸锅了,就要卷铺盖滚蛋。所以对小韩还是客客气气的。
但人容易上脸子,不知道节制,尤其是一些在领导身边长期跑腿的,容易自我膨胀,不知道天高地厚。拿破仑说过:“仆人眼里无伟人!”他们大多数是粗人,没多少文化,不懂得深刻的道理,不知道人与人最主要的差别不是在外表,不是在世俗附加在每个人身上的东西,而是在一个人的心灵。
他们天长日久只看到领导和所有的人一样,也要吃喝拉撒睡,累了也要休息,病了也要看病,他们以为领导和他差不多,水平也高不到哪儿去。
小韩比别的司机也确实优秀,拉关系,走后门,轻车熟路,领导没想到的,他已经提前做好了。领导的家人、亲戚,该照顾的,有什么事情需要办的,找到他,他一个电话就办了,比许多副市长还管用。因为市里各局的头头脑脑们都知道,这是书记的心腹,要找王天成,找小韩就行了。得罪了小韩,他随便找个借口,就把你挡回去了,你想跟书记通个电话也不容易。这司机会做了,能量简直是了不得。
张青云研究了一下秘书和领导的关系,又研究了一下司机和领导的关系,两相对比,发现司机和领导的关系要比秘书和领导的关系紧密。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你看当秘书的,最多干个三五年,有了合适的位子,领导就放你走了,为什么?因为领导要栽培你,重用你,不能老是当秘书。这样级别上不去,也没有实权。况且秘书就像小媳妇,刚开始新鲜,用得多了,也就腻了,厌倦了,秘书想早走,领导也想早放你飞。
而司机,他本身没有多少文化素质,要文凭没有,要素质不高,当官几乎不可能,只有老老实实开好车,做好服务,才可以继续风光下去,只有领导不做了,没有权力了,他才重新归于平淡。因为没有太多希望,也就会更加塌实地干活,更加细心,服务工作更到位,时间久了,就让领导觉得,还是司机贴心。所以领导会频繁地换秘书,不满意了就换人,而司机是很少换的,除非司机自己不争气,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秘书是文人,又都有点知识分子的臭脾气,偶尔骂一句,司机觉得可能没什么,秘书可能觉得这是对自己尊严的伤害。所以秘书和领导的关系都有个蜜月期,然后过渡到平淡期,然后再过渡到冷淡期,最后能长期保持到平淡期的水平就算不错了。
都说书生人情薄如纸,其实不是那回事,是因为秘书和领导都是有见解、有水平的人,就像两个独立运行的星球,因为命运的机缘,在一起工作,其中一个围绕着另一个转,转的人觉得别扭,被转的人也觉得啰嗦。
况且在领导身边时间长了,清醒地看到了领导身上的弱点,以为自己以后可以弥补领导的缺陷,谁料想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定式,越是大领导,越觉得自己的水平高,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秘书这时候迎合还好,不迎合领导,首先倒霉的就是秘书。这就像婚姻,男人和女人因为相互不了解而在一起,因为了解而分开。
车子从党校家属院开出去时,在大门口碰上了门卫老李。老李看大门有十几年了,张青云刚上班时,他就在党校看大门,那时候张青云还没有分到房子,住党校的单身宿舍。当时党校为每个没结婚的青年教师提供一间房子,不带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有公共卫生间。
就这条件,张青云已经感到非常满足,比起在省城里的其他同学,他算幸运的了,因为好歹他还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工作还不错。他一个学校毕业的同学,有的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每个月要七八十块钱,还是小小的一间民房,在离城市中心很远的郊区,每天上下班骑车需要个把小时。那时候张青云一个月工资才二百八十块钱,七八十块钱算很大一笔钱了。
和郑丽丽刚谈恋爱的时候,这间小屋的作用就非常明显了。两人一下班,在党校的食堂简单吃点东西,就呆在屋子里不出来,拼命地亲热。张青云觉得,日子真是美好极了。他那些留在北京的同学,许多人还住的是集体宿舍,和上大学时没什么两样。屋子里挂满了裤衩、毛巾,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张青云找工作时曾经去过一个老乡的宿舍。那个老乡比张青云大六七岁,研究生毕业留在了北京的一个研究所工作,毕业几年了,还没有谈上恋爱,就是因为没房子。那几年在北京,别说你有一套房子,就是有一间房子,在刚毕业的大学生中间就不得了。男女双方见面后,最先谈到的是房子,你没有房子,北京姑娘谁愿嫁给你做老婆,连个窝也没有,鸟都需要个窝,人家这个要求,不过分!
能够一毕业就在省城里有一间房子,作为自己落脚的地方,谈恋爱时有个亲热的场所,张青云觉得不错了,人得知足。反正党校有的是地皮,过个三五年,再盖一栋新家属楼,那些老教师就会把旧房子让出来。党校就这个规矩,刚来的年轻教师永远住旧房子、小房子,等你熬到一定的年限了,有了一定的资格了,才有机会住大房子、新房子。张青云算了算,按目前的速度,自己住上新房子,起码需要十年。
想想也就泄气了,十年啊,自己都三十多岁了,孩子也该有了吧,还没熬到一套房子,比起出国的同学,真是有天壤之别。
他大学一个班的同学林小兵,父母有点路子,老早就给他安排好了,大学毕业不久,就去美国读书了。大学四年,就没见林小兵学过别的东西,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英语了,张青云和他的同学都喊他假洋鬼子。
喊归喊,大家心里还是非常羡慕,谁让人家有一个好爸爸,有个好爸爸比什么都强!林小兵经常吹嘘说,等在美国拿到了学位,就在那里找工作,等绿卡,那里普通的大学老师每年都可以挣到三万多美金,干一年胜似在国内干十几年的。
三万多美金,张青云换算了一下,当时一美金可以换十几块人民币,这么多钱啊,张青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挣到这么多钱。每个月几百块的工资,吃吃饭,买买衣服,买点日常用品,就所剩无几了。
有时候还要请郑丽丽看场电影,吃顿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张青云就觉得,经济上的拮据时时折磨着自己,就像一只甩不掉的狼狗,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撕扯着自己的裤腿,想摆脱根本不可能。
自己的钱都不够花,自然没有多余的钱给日渐衰老的父母。好在省城离老家有几百公里,没什么事情,他们也不会来。
有一年父母到省城里看病,父亲心脏不好,每隔几年要检查一次。母亲从来就没有出过远门,看父亲来了,她也想顺便看看儿子,看儿子住在什么地方,工作环境怎样,心里也就放心了。
谁知道到了党校,就碰上了这个看门的老李,他硬是把住门,不让两个老人进,说党校没有张青云这个人。大热的天,晒得两个老人够呛,面子上也过不去,心里更急,以为自己的儿子失业了或者犯了什么错误被开除了。
你想那么大一个党校,有上百位教师,连上家属和每天出出进进的学生,张青云又是这么不起眼的农村孩子,放到那里谁都不会注意他。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公用电话都很少,联系根本不方便。
在张青云的父母一再请求下,老李才同意打个电话,到了政治系教研室,问有没有张青云这个人。张青云的同事说有,现在正在上课。老李这才把张青云的父母让到传达室休息。
等张青云上完课,下课的时候同事才告诉他,他父母在大门口等他。张青云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赶到大门口,看到父母等得都有点急了。
忙把父母领出了传达室往里走,老李喊住了,说要登记。张青云说:“登记什么,这是我爹妈。”
老李说:“这是规定。外人来要登记,以防坏人混进党校来。”
张青云一听就气得鼻子冒烟,知道老李是摆谱,欺负他这个刚来的。真想冲上去扇老李两个嘴巴,但想想父母刚来,自己也是刚上班不久,就此把事情闹大,对自己不利。想想就忍了,胡乱地填了一张表,但脸色还是很难看,写完狠狠地看了一眼老李那幸灾乐祸的眼睛,扭头走了。
走不远,就听见老李对另一个门卫说:“他一个乡下孩子,牛什么牛,见了人连一支烟也不会递,不刁难刁难他,他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张青云听了立即感到血往上涌,当时杀人的感觉都有,但想想冲动不得,只好装着没听见,忍了。
过后一打听,原来看门的老李是党校办公室李主任的亲弟弟,有关系才霸道。
和老李的遭遇促使张青云许多年来一直潜心观察研究这种所谓的小人物的心态,他们的心理活动规律。按理说,他们都是一些没多少文化的人,地位不高,也可以说是低下,在这个社会上并不具有话语权,手里也没有支配多少有价值的权力,他们就是看看门,检查一下过往的车辆,巡查巡查院子,吓唬吓唬捡破烂的民工或者心怀不轨的小偷。但不知道凭什么,他们的心态如此失衡,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哪怕一丁点权力(如果这也算权力的话),想方设法地刁难别人,从来不想着与人为善,而是拼命地作恶,不怕得罪人,不怕遭天谴,是什么让他们如此不近人情、孤注一掷?
在张青云看来,他们简直是疯子,不可理喻,没有同情心,从来不会为别人的利益考虑,做的是仗势欺人的事。他们只有在别人的无奈、屈辱中找到一种宣泄的快感,他们本来地位已经够低下的了,他们只有在拼命踩踏那些他们认为比自己还低下的同类时,才找到自己是上等人的感觉。这是一种典型的变态心理,张青云觉得,这样的人多了,社会真是非常可怕!
放大到社会上看,张青云知道,好多人有这种可怕的心态,虽然所从事的工作不一样,但他们的心态却是惊人的一致。
在公交车上,有一次看到小偷公然掏一个女孩子的皮包,张青云忍不住,提醒了那女孩子一句,说:“看好你的包!”女孩子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皮包已经被拉开,侥幸还没有少什么东西,对张青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车到站了,张青云下来,刚走了十几步,就感到后面有人跟着自己,一回头,看见那个小偷带着两个同伙,冲自己包抄过来。张青云急中生智,忙顺手从路边的西瓜摊子上拿了一把长长的切西瓜的刀,对老板说,我用五分钟,吓唬吓唬小偷。
三个小偷包抄过来时,看到张青云手里已经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家伙,估计这一次赚不到什么便宜,就对张青云愤恨地说:“小子,这一次饶了你,下次再见你管闲事,小心我们弄死你!”说完悻悻地走了。
“弄死你!”多么恐怖、血腥的话语啊!张青云此后从派出所的警察嘴里,从城管大队的队员嘴里,从老家农村的村民嘴里,都时不时地听到这样的口头禅。
前两年,东州市公安局发生了一起案子,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吃了熟人一顿饭,就想为对方出出气,找了个借口,把对方的仇人带到了派出所,活活打死了。为了掩盖事实真相,又串通好,制造了当事人自杀的假象。当地公安机关领导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将错就错,人为地制造了冤假错案。
结果死者家属不服,历尽千辛万苦,告到了北京,把告状信交到了中央领导人手上,才把案子翻了过来,几个警察判死刑的判死刑,判无期的判无期。
张青云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当事人被警察带上车时,一个警察的线人对当事人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等着吧,到了派出所,弄死你!”
几个小警察,一个小赖皮,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大活人说弄死就弄死了,弄死了还可以制造个现场,说他是自杀。想想就让张青云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凭什么?不就是手中有一些权力,这种权力到了他们手上,就被他们无限制地乱用,任意发挥,没边没沿,结果酿成了惊天大案。
最可气的是,这些人胡作非为,背后还有数不尽的领导,为了掩盖事实真相,制造形势一片大好的局面,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惜昧着良心,颠倒黑白,草菅人命,人为制造了另一个惊天冤案。
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权力,不受限制的权力。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腐败,这句话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几千年了,中国人最热衷权力了,权力就像一个魔棒,指挥得中国人神魂颠倒。有权力就有了一切,失去权力就什么也不是,甚至连身家性命也不保。张青云研究来研究去,他觉得,世界上可能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像我们这样看重权力在人生中的位置,这样大面积地高发权力狂热病。在一个规则明确的社会,权力只是一种你为别人服务的媒介,你通过自己的服务得到一份收入,过上安逸的日子,照顾自己的家人。而我们,得到了权力,就成了人上人,就要支配支配别人,甚至可以随时剥夺别人的生命,从肉体上消灭自己不喜欢的人。像古代的县令,虽说是七品芝麻官,手中也有随时灭掉别人门户的权力,所以叫“灭门县令”。
权力支配一切,这本身就说明社会还没有实现多元化,每个人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途径过于单一,除了当官,别的路子都走不通,或者走着特别艰难。就像自己老家的县城,国有的工厂几乎都倒闭了,商业萧条,市场混乱,你做个小买卖吧,工商、税务、卫生、监督、城管,每个“大盖帽”来了都是爷,你得小心伺候着,得罪了哪个,他随便找个借口,不是罚款,就是踢你的摊子。你辛辛苦苦靠自己的劳动找碗饭吃,受不够的欺负,屈辱得不得了。你的命运随时在别人手里捏着,想舒展着活一天,都不太容易。
大学生、中专生毕业了,找不到工作,自己创业就那个生存环境,根本不可能!怎么办?家长为了孩子的前途,把自己腰包里攒的血汗钱拿出来,厚着脸皮给当官的送礼。护士学校毕业的想进个县医院,不送个两三万门也没有;师范学校毕业的想教个书,不送个一两万也甭提,这还是有点关系的。没有关系的,有钱你也送不出去。人在那个环境里活着,张青云自己总结了一个名词,叫“低层次生存,过度竞争”。
就像一个池塘,水就那么多,鲶鱼一年一年地放养,总有一天会达到饱和,没办法,只有你吃我,我吃你,不能眼看着饿死!而官们就是一个个大的鲶鱼,他们是池塘规则的制定者,吃谁不吃谁,他们说了算。让你活你活,叫你死你死,作为小鲶鱼、小毛虾,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生存环境的惨烈竞争,让每个社会成员心里都恐慌、焦虑,千方百计地想成为大鲶鱼,摆脱被吃的命运,支配别人,拥有吃别人的权力。而小鲶鱼们的命运就十分悲惨了,没有人可怜他们,一旦滑到了社会底层,就再也难以翻身,是死是活,只好听天由命。张青云就亲眼看到,在省城里的公园、路边,经常有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乞讨者,吃不吃饭,生不生病,没有人管,没有人问,他们对匆匆而过的路人来讲,就好像不是同类,他们的生命没有价值,没有体会到作为人的尊严,他们卑微地活着,不如一条狗!
他们的存在,是一个健全社会的耻辱!因为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同类,是直立行走的人!
车过大门时,老李殷勤地和张青云打着招呼,张青云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骂道:“他妈的,真是个小人啊,这就是典型的一条看门狗!”
当初张青云调到市委做秘书时,老李对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什么时候见了,都努力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讨好张青云。
张青云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有时候忍不住,想学学某大领导秘书的做法,照老李脸上来一巴掌,再顺便吐一口唾沫,但想想这样做太失自己的身份,那不是小人得志吗!做人,不能这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摇下车窗,冲老李摆了摆手,点一下头,张青云算是给了老李些面子。
老李佝偻着腰,使劲地点头,生怕不热情再得罪了张青云似的。看着张青云坐的奥迪A6一溜烟地跑远了,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混抖了,都坐上奥迪A6了,真是运气来了挡不住啊!”
旁边的另一个保安小刘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对老李说:“烧个啥!车又不是他的,那是人家省长的,他一个秘书,能有这么好的车坐!等哪天我买彩票发了财,我立马买个奥迪A8开,气死他!”
老李说:“就你小子,算了吧,生就那个穷命,有个看大门的差事混口饭吃就不错了,你还想开奥迪A8!做梦吧你!”
小刘立即涨红了脸说:“说了你也不信,前两天报纸上公布,一个外地在我们东州市打工的,掏了十块钱,买了五注彩票,有三注同时中了五百万,一下就成了千万富翁。他的投注点就离我们党校两站地,上面写了大红的条幅,在宣传这事呢!前两天我特意去看了看,那里人多了去了,挤不动。为了图吉利,很多人在那里投注。”
老李问小刘:“你投了吗?”
“投了十块钱的,结果摇奖后什么也没中上。”小刘说。
“看看,不是我说你,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的,这要靠命,命中该发财,怎么都不会受穷。你我就是把门的命,每个月辛辛苦苦挣六七百块钱,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别想那么多,耽误事!”老李开始教训起小刘。
小刘不服气,对老李说:“我就不信这个邪!你光说我,你去看看,比我穷得多的人有的是!许多老头老太太头发都花白了,走路都颤巍巍的,一天啥事情都不干,就坐在那里,手中拿一张纸,在那里研究走势图。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不吃不喝,简直是入迷了。他们是怎么了?不是跟我一样,想发财啊!我每天只买一注,就两块钱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中了五百万,我就不干这个保安了,回家陪我媳妇去。盖个三层的楼房,咱也显摆显摆!”
小刘家在郊区的农村,一两个月才回去一次,老婆在家里种地,带孩子,他在这里打工挣点活便钱。长期不回家,想老婆都要想疯了,但没办法,回家一趟车费来回要几十块钱,舍不得。
不像老李,好歹在党校有一套小房子,他哥哥是党校的办公室主任,有点小权,把老李的老婆也安排在学校食堂打杂,两口子算有碗饭吃,有个团聚的地方。
小韩开着车,拐了几个弯,就顺着清河大道,一直往东郊开。
清河大道是东州这个省会城市最著名的一条主干大道,全长三十多公里,往西连接省城通往西平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往东连接东州新区,而王天成所住的省级干部别墅区,就坐落在东郊的凤凰山下。
凤凰山是东州市最著名的休闲度假区,也是国家4A级风景区,山不高,也就六七百米的样子,由一组连绵的山脉组成,传说古代这是凤凰落脚的地方,因此得名。在山顶可以看到清河绕城而过,到山脚下,盘旋一圈,流向东方的大海。
这里有山有水,自古就是东州的旅游胜地,文人骚客到东州旅游,都要到凤凰山转一圈,不然就觉得没有来过似的。
七八十栋别墅就建在离凤凰山不远的一个小丘陵上,有高有低,错落有致,白墙红瓦,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显得宁静而庄重,彰显着主人不凡的身份。
当初建这些别墅群时,曾遇到不小的麻烦。那时候清河省的省委书记还是郭云石,是军工企业的技术员出身,后来一步一步,从车间主任、厂党委书记,做到了地区宣传部长、专员、地委书记、省委副书记,最后从外省调到清河出任省委书记。
郭云石刚来清河的时候,就住在省里的老干部大院,那里的房子都已经很破旧了,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筑,标准低,面积小,看着破破烂烂的,像是危房。
许多老干部有意见,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清河省的经济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普通老百姓都改善了住房条件,你看东州市那些刚开发的别墅,标准多高,又节能,又环保,设计合理,什么罗马风情、欧洲经典,那是什么标准?我们革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就住在这破房子里,说是别墅,到里面看一看,哪有个别墅的样子,标准的杂货房。整天不是那儿漏就是这儿淌,修来修去,烦死人。
郭云石第一年参加老干部的新春座谈会上,几个资格特别老的同志专门提出这个问题,要新任的省委书记考虑考虑这个问题,改善一下大家的住房条件。
后来省委专门开会,研究了这个问题,考虑到这么大规模地为领导干部兴建别墅,毕竟不是小事情,还是谨慎些好,免得群众说闲话。
为了慎重起见,省委常委、省委办公厅邱秘书长亲自带领一队人马,到周边的几个省份转了一圈,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
考察了一圈,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人家外省早动手了,最近几年在当地最好的风景区周边,为省级老干部建设了大片的高级住宅区,每人一栋还用不完,都多建设了十几套或者几十套,为以后新提拔的干部准备着。
省委几个领导听了汇报,看人家都这样干了,就觉得没什么了,反正领导干部也是人,也需要住房子,再说了,住在市中心也不便于管理。最好在凤凰山旁划块地方,用围墙一圈,派上十几个武警把门,又安全,风景又好,也免得住在市中心的老院子,车多人杂,空气不好,噪声也大。
大家的一致意见就是建,反正早晚得建,既然这样,晚建不如早建。越往后,地皮越难找,原材料也越贵。
具体由省机关事务管理局负责落实,东州市委市政府和省直有关部门配合。因为这个工程的背景特殊,一声令下,谁也不敢马虎,所以效率特别的高。从选址、勘察、设计到施工、完工,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
这么一大片别墅群出现在凤凰山下,就很扎眼,尤其是站在凤凰山顶,向下一望,尤其醒目。省级干部别墅区的建设直接拉动了周边的房地产价格直线攀升。周边的普通别墅都卖到了一平方米一万多元,这在东州这个不太发达的省会城市是从来没有过的。
房地产商人最精明了,立即拿这个省级干部的别墅区做文章,说是这里一定请风水先生看过了,是风水宝地。我们开发的项目离这里近,也沾点风水,所以卖得贵。
现在的社会,从什么观点出发的人都有,所以讲什么话的人都有。别墅一时间成了东州市民街谈巷议的话题之一。
买不起别墅的普通老百姓、下岗职工,骂的人居多。说这些当大官的,不管老百姓死活,经济适用房、廉租房没见他们建多少,就是建了也是在偏远的郊区,坐公共汽车都需要一个小时,他们倒好,在那么好的地方,建了这么豪华的别墅!
那些发了财买了别墅的老板也骂,说,我们辛辛苦苦挣钱多不容易啊,买了栋别墅,一平方米花了一万多块。而他们的别墅,风景比我们的好多了,听说只象征性地收了几十万块钱,那一栋房子一转手就是几百万哪!
更有好事者爬到凤凰山顶上,拍好照片,寄到了国家某著名电视台的《热点访谈》栏目。记者们正在为没有好题材发愁,这可好,送上门来了。
这个栏目的记者有几个是不怕死的,什么马蜂窝都敢去捅。得到线索,直接就从北京带着设备过来了,也不和当地宣传部门打招呼,就把别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镜头也拍好了,等通过审查就可以和全国观众见面了。听说他们为了对比鲜明,特意到东州的老城区和新建的经济适用房工地拍了镜头,镜头里老城区破烂不堪,污水横流,许多市民一家三代,住在摇摇欲坠的危房里,男男女女,拉一个布帘,算有一个私人空间,上厕所要跑几百米,碰上谁肚子不好、内急的时候,都是一路小跑,弄不好拉一裤裆。
经济适用住房建是建了,但面积太大,动辄是一百三十平方米以上,甚至有二百平方米以上的大套,就是两千多元一平方米,一般的低收入家庭根本买不起,只好望房兴叹。
这恰好便宜了一些有关系的炒房者,用别人的名字,给少部分费用,用比市场上低得多的价格,就买了几套房子,放在那里,等着房子升值。看看赚得差不多了,就出手,狠赚一笔。真正的老百姓根本得不到多少实惠。听说记者来采访,许多老百姓自愿带路,指着建成的小区里停的各种牌号的小汽车对记者说:“这能是下岗职工、普通老百姓住的地方吗?你看看这车,谁买得起?”
电视台有记者来采访,并且矛头对准的是省级干部的别墅,这样大的事,风声很快就传到了省委宣传部赵部长的耳朵里。赵部长一听说是《热点访谈》的记者来了,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多年负责宣传工作,对这个他敏感得很,他知道,宣传上不出事便罢,一出事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就拿这个省级干部别墅区来说,是过于扎眼了,没有人拿它做文章便罢,真要是做,还真是有大把文章可做。比如说你是严重脱离群众,与民争利,变相侵吞国有资产,只顾自己享受,不管老百姓死活,只要能沾上边,就可以随便给你扣大帽子,到那时候整个清河省委、省政府的名誉就会受到很大损失。别看别墅建成了,能不能住得进去还真是不好说。
事情重大,得赶紧向郭云石书记汇报。赵部长连夜就赶到郭云石家里,向书记汇报记者采访的事。
郭云石正在家看电视,接了赵部长的电话,正奇怪老赵这个一向很沉稳的人怎么突然间慌张起来了,看他风风火火地到了客厅,忙张罗着让他坐下。保姆倒上水,知道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就退了出去。
赵部长抿了一口水,向郭云石汇报说:“书记,不好了,别墅的事有人捅到了电视台的《热点访谈》了。”
郭云石问:“到了哪个阶段了?为什么现在才有消息?你们宣传部是干什么吃的?”
赵部长说:“这一次他们是悄悄下来的,根本没经过我们宣传部!以往中央媒体的记者下来,都要先和我们省委宣传部取得联系,经过我们审批后才能采访。这一次不一样,他们二话没说,到了东州市,找了一间房子住下,第二天带上设备,就开始干了。等我得到消息,人家早回到北京了。好在我北京有朋友,电视台的一个副台长跟我熟悉,我让他打听了一下,节目正在后期制作阶段,说不准一两个星期就播出了。”
郭云石说:“老赵,你现在就出发去北京,找你那个电视台的朋友,让他出面做工作,千万不能在《热点访谈》播出,一播出来,我们就被动了。就是再努力,我们清河省委、省政府的形象已经受损了。今后就是过去好多年,外界一提我们清河省,首先想到的是我们这些污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当然,我们建设这个别墅区是仓促了点,地点也选得太扎眼了,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但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到我们那些老干部家里看一看,看看这些为革命、为我们清河省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的老同志现在的居住条件,他们就会理解我们这一届省委领导班子的良苦用心了。领导也是人,老干部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他们也需要关心,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分享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果实,我明天立即安排纪委的谭书记专门跑一趟北京,向中纪委汇报我们省委的意图,求得他们的谅解。电视台你要是谈不下来,你就去中宣部,让邱子虚副部长出面压一下,他是我的老同学,会给这个面子的。我刚到清河省主政一年多,这个忙他还得帮。我明天上午就给他挂个电话。”
赵部长说:“好,今天晚上航班没有了,明天一早,我坐最早的那班飞机去,争取把这个事情办妥当。”
事情果然就像郭云石估计的那样,电视台的副台长讲话不灵,但中宣部的副部长讲话,《热点访谈》还是不敢得罪的,得罪了他今后随便找个错,你的饭碗就砸了。不是说你换个单位就还可以吃饭,而是在中国,你几乎永远找不到再从事新闻事业的机会。因为新闻行业也有规矩,你一旦违反了行规,就被永远清除出场,里面有规定,比如几年几年不得在本省内再从事新闻工作,任何媒体不得再聘用这些违规人员等。
而什么是违规,还不是鼻子大压嘴!领导说你违规了,犯了路线错误,一个电话打下来,给你们单位的领导,领导才不会管你的死活。他这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至于你,就算是冤死的,也没办法,你是个小蚂蚁,像你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牺牲就牺牲吧,领导不能为你这个小蚂蚁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搭进去。再说了,他就是有恻隐之心,想保你,只要上面比他大的领导想收拾你,他也阻挡不了。
他袖手旁观还算是好的,就怕遇上坏良心的主儿,或者你曾经得罪过他,这一次正好找到了报复你的机会,来个落井下石。碰上这种主子对谁歪歪嘴,他就敢施拳脚的马屁精,恨不得把事情闹大的人,你就倒霉透顶了,马上等着卷铺盖卷走人吧。
别以为你是记者,是正义的代言人,你以为你是谁啊?得罪了大官,你连吃饭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维护社会正义!
所以做记者的也不容易,他们上面有那么多婆婆管着,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得罪了哪个手眼通天的人,就没有好果子吃了。不做吧,老百姓不满意,骂他们专打苍蝇,不敢打老虎。
确实,张青云觉得,老百姓说的有一定道理,就拿《热点访谈》来说吧,刚开播时那多火,收视率多高,几乎创了全国纪录。但你现在再看,收拾得都是些村支书啊小乡党委书记之类的,要不老百姓说《热点访谈》找不到热点了,成了瞎子聋子!
设身处地地讲,张青云觉得,这也怪不得人家电视台的记者,人家也是人,要吃饭,要养老婆孩子,谁也不想把自己的工作丢了,喝西北风去。不是人家不会跳舞,而是脚上被戴了镣铐,跳不得自选动作了,所以让人感到别扭。
现在的老百姓小道消息特别灵通,上得台面上不得台面的,似乎没有不透风的墙,省级干部的别墅在社会上议论了一阵子,几个月后就不新鲜了,也没有多少人再提这事。
看看又风平浪静了,省机关事务管理局就把房子分了下去,每个省级干部一栋,按每个人的要求,选择不同的装修方案,半年就装修好了。又过了几个月时间,让新房子透透气,散发散发装修的油漆味道,就有人搬进去住了。
王天成当时已经是常务副省长了,也分得了一栋。
车到王天成家时,已经是早上七点二十五分。小韩麻利地停好车,摁响院子的门铃,门喀嚓一声就开了。对王天成的家,小韩比张青云熟悉得多。一般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张青云很少来王天成的家里。
因为司机和秘书的分工很明确,一个管工作,一个管生活,王天成的生活是小韩和保姆小刘的事,他们最擅长干这个。张青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料,自己连自己都不想伺候,小时候靠父母,结婚后靠老婆。能坐着决不站着,能睡着决不坐着,咋省事咋活,咋简单咋活,是张青云的生活法则。这样一个骨子里非常懒的人,你让他整天围着领导转,做仆人的活,张青云绝对不干,他认为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自己的长处是脑子好使,善于思考问题,容易抓住问题的实质,干谋士最适合自己的个性。缺点是体懒,不够勤快。这个缺点,从小张青云就知道,受了爷爷多少指责,他也说不清了。但他就是不改变,为什么?张青云觉得,懒人自有懒人的活法,勤快并非永远正确,懒惰并非完全错误。我们人类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受苦的,而是为了享受生活。再说了,正是因为世界上有像张青云这样千千万万个懒人,不想掏力气干活,才发明了汽车、洗衣机、遥控器、机器人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说,简直可以说是懒人在创造世界!
我们虽然提倡中庸,张青云觉得,我们中国人一贯爱走极端,忽左忽右,做什么都把握不好火候,做得过分,从来不想一想,这样做值得不值得,是不是无端地浪费自己的生命!
在农村时,张青云知道自己的爷爷最勤劳,是个农村的强人,什么事情都不服输,十八岁就当家作主,领导一个几十口人的大家族,上有父母、哥嫂,下有一大帮侄子、侄女,就看他一个人捂来捂去。
他认为自己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什么事都少不了他,争强好胜,结果年纪轻轻,就累得浑身是病,大出血几次,三十多岁就差一点死了。
他平生最大的特点是勤快,像个永动机一样,天一明就起床,不累得不能动了,决不歇着,在他心里,歇着就是犯罪,就是不孝,就是败家子!
他不歇着,更看不得别人歇着,尤其是自己的子孙。在他眼里,好睡懒觉的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对他权威的最大冒犯,他看到这样的人,眼睛就气得通红,恨不得把他吃了。张青云在爷爷眼里,绝对是异类,是不可饶恕的败家子!
张青云觉得,爷爷是个可怜的人,他的一生生命质量低得可怜,他完全是受罪来了,有些罪是生活强加的,那没办法;但有些罪完全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别人。说到底,他是被这种永远勤劳的观念害的,不知不觉中,成了错误思想的牺牲品。
后来读书多了,思考的问题多了,张青云才反思明白,这种鼓励全民勤劳的做法一旦做到过分的程度,也是对人类的一大戕害。别的不说,其他国家的人民对此就很不满,视为怪物,不符合国际通行的惯例。
西方人信奉基督教,《圣经》里面说,上帝创造人类和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用了六天时间,第七天上帝累了,他要休息了,所以有了星期天。星期天就是为了让人类在工作之余,不要忘了休息。一个永远不知道休息的人,身体很可能不会好,他戕害自己的身体,也就是对上帝最大的亵渎!
我们的同胞在国内勤劳惯了,一旦出了国,也把这种优良的传统美德带到了国外去,发扬光大。开商店的,一天到晚开门营业,从来没有节假日,不会度假,不会休息,不像当地人开的商店,一到时间就关门打烊,该休息休息,该度假度假。
看来没有节制的勤劳绝对不是聪明之举,不能为了勤劳而勤劳,把勤劳当成人生的目的。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张青云觉得,我们国家这么多人勤勤恳恳,许多人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但结果只创造了那么一点可怜的社会财富,是日本那个弹丸小国的几分之一,为什么没有人思考这个问题?
原因当然有很多,比如生产力不发达、技术落后,等等等等,但有一条,张青云认为,我们肯定做了许多无事生非的事,做了许多根本就不该做的事,浪费了太多的资源。许多人力、物力、财力被无端地消耗掉了,我们还自以为很忙,很有成就感,很有价值,自得其乐,真是可悲!
张青云不愿意太多地到领导家里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在中国领导家里现在都变味了。家本来是个私人场所,应该是个不被别人打扰的私人空间,是身心完全放松的地方,是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它应该是封闭的,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是神秘的。
但在中国,这似乎不可能。尤其是各级官员的家里,成了社交场合,成了各色人物钻营投机的场所,他们以能够走进领导的私人空间为荣,认为只有那样,自己才算被领导接纳,成了领导的自己人,铁杆!如果一个人连单位领导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从来就没有进过领导的家门,那这个人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希望,领导根本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甚至要从心里讨厌你,你还想升官、发财,做梦吧你!
张青云觉得,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官场的悲哀,是各级领导干部的悲哀,这最直接地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内心是多么贫乏,多么缺乏远见!
作为一个领导,看到一个人走到自己的视野里,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对方是不是我的人,他驯服不驯服,听话不听话,用他对我有没有好处,或者好处大不大,而不是看对方是不是第一流的人才,他的长处在哪里,我用他他能够发挥到什么程度,对集体、国家有什么大的贡献。
领导干部还会忽视一点,就是只要是人才,他都是有骨气、有脾气、有尊严的,他不会为了得到一点小小的利益,就不要自己的尊严,就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他是有绝活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长处,天下之大,还愁找不到一口饭吃!
况且,人挪活,树挪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才不稀罕你这样对待他,你看唐朝的大诗人李白,说得多豪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皇帝咋了,娘娘咋了,富贵咋了,我不在乎!我就是天地间堂堂一个大男人,我独来独往,仗剑游四方,逍遥自在,谁的脸色也不看!
而这样的人往往不为当权者所容,他们听惯了奉承的话,看惯了别人在自己面前低三下四,摇尾乞怜,给对方一个糖块,得到的是叩头、称颂和永远光荣伟大正确的赞美、欢呼。久而久之,当权者就习惯成自然,被一帮善于拍马、溜须的小人包围着,拥戴着,心里感到受用得很。他再也容不得别人对自己的丝毫冒犯或者不驯服。他根本就不允许任何独立的人格出现,这是现实社会最大的悲哀!
我们老是反思我们的国家为什么创新能力这么差?这么多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却比不上人口只有一两千万的北欧小国,发明创造寥寥,和诺贝尔奖根本无缘,为什么?
原因很多,张青云觉得,最简单的一条,像他这个书呆子都悟透了,就是我们的教育和社会大环境,一开始就在自觉不自觉地毁灭着人的个性、创新能力。
从一出生,我们就被父母不断地灌输着,生存压力多大多大,考学是多么不容易,找个好工作有多么多么难,我们要听话,在家要听家长的话,老老实实,不得越雷池半步。这样我们才是好孩子,我们才讨人喜欢。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压抑自己的天性,适应别人,我们压根就没有想到,天地间的这个我是独一无二的,是谁也替代不了的,我要做我自己。
等上学了,老师就是我们的主人,他的话就是圣旨,他说谁优秀谁就优秀,他说谁能成功谁就能成功,我们在升学的指挥棒下挣扎,考分考分,学生的命根!考得好了,老师高兴,家长喜欢;考得不好了,老师不待见,家长施拳脚!
好容易熬到二十多岁,我们读完了大学,毕业了,参加了工作,又要上另一个大学,社会大学。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溜须拍马,学会了讨好献媚,挨了一轮又一轮大大小小领导的修理,这个说你不成熟,那个说你幼稚。你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过了十几年,终于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婆,你成熟了,稳重了,四平八稳了,左右逢源了,领导也喜欢你了,同事们也说你不错了,你升职,提拔,当了不大不小的头目了,有权力训比你官小的人了。这时候再看看你自己,也成了圆圆的葫芦了,棱角是没了,但放哪儿都一样了,有你没你都一样了,你也成了工厂里批量生产的标准件,没有缺点,也没有特长,看起来你合格了,但从创新的角度看,你成了一个废人了,你的个性已经泯灭,创新能力已经丧失,你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大庸人!
经过这三轮毁灭,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基本上不是圣人也是神经不太正常的人了,否则他根本撑不住!这样的大环境,要太多的创新人才出现,可能吗?!
经常到王天成家来的人,不外乎四大类,第一是亲戚,这包括王天成老家王家村和乡里、县里的一些亲戚,所有沾点亲带点故的,沾得上沾不上,甚至是八不挨九不连的,只要有一点连得上的关系,他们都不放过,就要来联络联络感情,最起码让王天成别忘了他们,一旦有什么事情,也不会那么突然,临时烧冷灶,不好办!还有一拨亲戚是王天成老婆刘翠芳的。她娘家也是个大户,亲戚朋友、七大妗子八大姨,人也是多得不得了。
第二是矿上早年的一些哥们儿。王天成当技术员时,认识了一些哥们儿,比如带自己的师傅、师哥师弟、师姐师妹,早年对自己有过恩情的领导等。这些人人数不多,况且过去这么多年了,地位差别太大,多年又没有联系,感情也逐渐淡化了。就这,只要他们有什么事情,找到王天成,开了口,只要能办的,王天成尽量给他们办,他是个特别重感情的人,什么时候,都没有忘记自己最不得志的时候,有人帮过自己,给过自己温暖。
第三是部下,这包括在西平当市长和市委书记,在省里当副省长,在东州当市委书记时结识、提拔、重用的一些老部下、铁哥们儿。这个队伍最庞大,来的人最多、最频繁,把王天成家常年弄得像超市一样的,主要就是这些人,大大小小的各级官员,企业老板。
第四是同学、真正的朋友。这个数量非常的少。张青云观察,当官当到王天成这个份上,真正的朋友是越来越少了,为什么?因为你位高权重,围着你转的人很多,许多人之所以和你交往,巴结你,是看中了你手中的权力,是想利用你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一个一个又像魔术大师似的,你能知道哪个人心里想的啥?危机,信任危机!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就是过去的老哥们儿、老同学,你也保不准他不出卖你、利用你。所以上阵还是父子兵,打虎还要亲兄弟,别人没有血缘关系,信任不得!
疑心大,对每个人都抱怀疑的态度,是不是成了中国官场几千年来不变的通病?张青云觉得,有许多事情是很无奈的,是没有办法的,自己有一天当了官,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肯定会,现在老婆郑丽丽对自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始讨好自己,拍自己的马屁,张青云就觉得,女人嘛,都一样势利,就看到眼前一点利益,看一个人不看他的内心,他高贵的心灵,他的思想,他真正的价值,而是看大家对他怎么看,他有多少钱,他的官多大,这些世俗强加于人身上的东西,就是臭狗屎一堆,只要有了美丽的光环,就有人追捧、赞美。哪怕是流氓无赖,只要陡然间有了钱、有了权,照样有美女去追、去嫁。
或许人就是这么一种玩意,张青云认为,人绝对是动物界中最无耻、最势利、最冷酷无情的动物,这种东西不可爱,了解了他们的人性,就觉得谁都不可以被完全信任,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老婆!
这么多人打扰,张青云觉得王天成有时候很烦,烦得要命,有时候根本就不想回家,想休息休息睡个好觉也不得安宁。所以他就经常去东州宾馆,到那里不是特别可靠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可以随便休息休息,逃离了无端的干扰。
但真呆久了,没有人来了,或者来的人少了,他又觉得受了冷落。张青云觉得,这是个矛盾,领导干部当久了,也习惯了,国情如此,不得不这样。你要是谁都不见,显得不近人情不说,你就会慢慢被孤立,听不到社会上的各种消息,成了瞎子聋子。
再说了,没有大批追随者的领导算什么大领导?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有一批喽啰,再大的官也横不起来,呼风唤雨,没有人不行。
张青云觉得,这在中国当官还真是不容易!你要会干事,还得有耐心,身体要好,经得起折腾,耗得起时间。能力强,身体好,态度好,这不成了完人了!都这样干,早晚非把人累病不可!
不像人家国外,不主张把办公室里的事情带到家里去,该休息时就休息,谁也不打扰谁,有什么事情要预约,不能随便到别人家里串门子,无端地打扰别人的正常生活,那是特别不礼貌的事情,是粗鲁的表现。而在中国,这根本不可能,要得罪人、挨骂!
有一次郑丽丽的同事到家里去,吃完饭了,到了张青云该午睡的时间,张青云看他们还没有走的意思,而自己的眼睛早就开始打架了,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张青云就说,我该休息了,让丽丽陪你们聊吧,说完就去了卧室,自顾自地睡了。结果搞得对方很没有面子,郑丽丽也不依不饶,和他闹了一场,说:“一天不睡觉,能死了你啊?”
张青云气得够呛,说:“无聊至极!东拉西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有什么意思,浪费时间!我懒得陪!”
郑丽丽一听,更火了,骂他:“你混蛋!书呆子,不近人情,不懂礼仪。你这样对待人家,就是不给我面子。”
张青云想,和她没道理可讲,她也听不懂,关上门不再理她。结果两口子生了一个星期的气,差一点离了婚。
王天成家的院子不大,也就一百多平方米的样子,里面养了十几盆花草,还有几个造型优美的盆景,这都是一些部下来看他时带的,有的价值还相当不菲。
来看领导干部,也难,最难的是不知道带什么东西。不带东西吧,空着手绝对说不过去,中国是礼仪之邦,人情社会,几千年就这个习惯。带东西吧,最难选了,烟酒茶,谁家没有,谁又会缺?你带的东西没特点,太老套,自己就觉得没面子,没品位。所以就挖空心思,猜测领导干部有什么爱好,喜欢什么,就投其所好。所谓的千不怕,万不怕,就怕领导没爱好,他没爱好,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送什么东西合适。送钱吗,绝对是最笨的一种人,官当到了副省级,都有合法的职务消费,吃喝、衣食住行几乎全可以报销,人家根本就不会稀罕你那个小钱!
再说了,收钱风险多大,一旦出了事,就前功尽弃,没有权不说,还会失去自由,严重的连小命都不保。你看那出事贪官的可怜相,原来在众人面前一贯牛逼哄哄的,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出事了,进监狱了,头发一夜就白了。罪大恶极的,听说自己被判了死刑的,腿立即就软了,站都站不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甚至向法官跪下求饶,让放他一条生路,表忠心,立誓言,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可能吗?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一切都晚了,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聪明的领导绝对不能收钱,钱不是万能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一旦收了别人的钱,你就会为人驱使,被别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你也不能保证自己哪一天会出事,因为给你送钱的人一旦出了事,他首先就会把你供出去,最起码是有立功表现,可以减刑的。这时候他才管不了那么多,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垫背的越多,大官越多,他立的功就越大,脑袋就越安全。
在官场上混,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张青云觉得,自己的老板王天成绝对是这样一个清醒的人,要不然他会那么无所顾忌,想干什么事情,气魄大得很,谁也拦不住,只有没有任何把柄的人才可以这样干。
就拿修省城里的环城高速来说吧,多大的阻力啊,要拆十几万平方米的房子,牵涉多少人啊,有许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关系盘根错节,打招呼的,乞求的,达不到目的威胁的,写恐吓信的,甚至扬言要杀了王天成全家的,那一段时间基本就没断过。
就这,王天成也没有屈服过、退缩过。在全市干部大会上,王天成丝毫不讳言自己面临的巨大压力和危险,他讲到激动处,手使劲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面对全市一千多名厅、处、科级干部说:“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我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朱总理在就职演说时曾讲过,前面就是地雷阵和刀山火海,他也要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现在我也面临这样的命运,但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们东州市积弊太深,我再做老好人,糊里糊涂混日子,就对不起培养我多年的组织,对不起四百万东州市民,更对不起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为了东州的发展,我不怕威胁,不怕暗杀,我愿意赌上我这一百多斤,换来东州的发展进步。
“我曾经很矛盾,想过退缩,但良知告诉我,党的原则告诉我,我不能那样做。现在我们许多人,也包括各级领导干部,已经很少有人再仔细地回味自己当年的入党誓词了,想到今天上午要讲话,我昨天晚上睡觉前,特意又翻了翻,我又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我愿意为党的事业贡献终身,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原来我以为这很远很远,因为现在是和平年代,现在,面临这样的局势,我才明白,党的事业不论是在和平年代还是战争年代,都一样要付出代价!都需要有人敢于面对邪恶势力,毫不妥协地开战!党和人民的利益永远高于一切!
“在这里,我郑重地警告各位在座的领导干部,在这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城市改造和基础设施建设中,我们每个人都要认真想一想,我应该怎么做?几百亿的投资啊!我不相信在座的各位能够全部守得住底线。当然,总会有那么一些人,坚守不住自己的防线,被拉下了水,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但你错了。陈毅元帅曾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我相信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到时候想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在这里我郑重声明,我的妻子孩子身边工作人员,一律不准参与各种项目的招标投标,发现他们参与其中或者打招呼,大家都有责任向我直接举报,一经查实,我决不姑息!”
王天成的话讲完后,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王天成没办法,只好站了起来,向大家又鞠了一个躬,用力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这时候张青云刚到市委一个多月,他看到许多人眼里都流出泪来了。
王天成的讲话虽然激动人心,打动了许多人,威慑了许多胆小怕事的官员,但对于那些已经习惯了发工程财的官员,和商人、承包商勾结多年,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纠缠不清的官员,他们或是出于侥幸,或是习惯使然,还是忍不住要铤而走险。
在拆迁补偿、修路、招标投标和项目审批中,还是有些官员抵抗不了金钱的诱惑,见利忘义,贪污受贿,中饱私囊,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连堂堂的东州市建设局局长、东州市城市建设开发公司总经理都不能幸免。
这些贪官污吏被人举报后,纪检部门感到案情重大,专门向王天成进行了汇报。王天成一听,立即气得火冒三丈,他义正词严地说:“我之所以三令五申,就是怕有些同志意志薄弱,抵抗不了不法商人糖衣炮弹的进攻。虽然我们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但这样的害群之马,如果不及时清除,对于整个东州市的改革开放事业,对于当前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必将带来致命的打击,我们的许多造福于民的好事,都会成为官商勾结、掏空国家资财、谋取个人私利的机遇,我们会被东州人民唾骂一辈子。查处,狠狠打击,从重处罚,让那些敢于向党和人民的财产伸手的人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以威慑后来人。”
结果,这起东州闻名的腐败案,以建设局长被判处无期徒刑,城市投资开发公司总经理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而结局,他们贪污受贿的全部财产被没收,一批不法商人也被绳之以法,得到了应得的惩处。
那些被判刑的人就恨王天成,认为他太不讲情面,太狠毒,为了自己出政绩,拿他们杀一儆百。有一段时间,他们的亲属在社会上造了不少王天成的舆论,说他也和商人勾结,也收受贿赂,只不过做得更加巧妙罢了。他们的议论,当然谁也不敢亲自告诉王天成,因为大家都知道,作为他这样一个铁腕人物,常常都是在风口浪尖上,被小人非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那些花花草草的价格,张青云相信,王天成根本不会知道,他也不留意这些东西,他脑子里整天装的是发展的大事,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考虑这些生活的细节问题。甚至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到他院子里来的,他也不注意,反正刚搬进来住的时候,司机小韩就到花鸟市场买了十几盆回来,想衬托衬托院子里的气氛。别人就是再送个十几盆,如果不留意,还真不知道啥时候放在那里的。
张青云一开始也搞不懂那些盆景的价格,在他的印象里,那些东西最多也就是几百块钱吧,不就是一棵小树,造型好点,就成宝贝了。一次陪老婆郑丽丽逛花鸟市场,他才发现,原来市场上好的盆景也卖几千块了。问老板都是什么人买的,老板说,都是一些送礼的人,或者大型酒店开业,自己或者朋友买的,摆在显眼的地方,显得上档次。
张青云才明白,现在送礼的人简直什么心思都想到了,什么稀奇送什么,什么有档次送什么,真是挖空心思啊!领导干部要是不留意,糊里糊涂就上了他们的贼船了。报纸上不是揭露出来了吗,有的人给领导送礼,把一百一张的人民币卷成卷,装在烟盒里,再包装好,从外边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条烟,但打开一看,里面就是上万块的钱。
当然收钱是犯法的,有些更聪明的做法,就很难界定他是不是违法,即使违法,有关部门也不好查处。党校的副校长赖春红就是这样,他有一大知名的爱好,就是喜欢石头。他喜欢的石头可不是简单的普通石头,而是奇石,各种造型比较好的,名气大的。你可别小看这石头,里面学问大着呢,外行人看不出它们的价值。张青云听党校的同事们议论过,说赖春红家里,最贵的一块石头能卖十几万,是一个老板为了承揽党校的办公楼和宿舍楼建设,特意买来送他的。他家的石头有几百块,大大小小摆满了三间房子,随便拿出去一块,就可以换几千块钱。
党校里谁想提拔了,到赖春红那儿送礼,首先想到的是带块石头去,这样送礼的觉得自己花了两三千块钱就把事情办了,也值得,胜似送钱。不安全不说,你拿了两三千块钱就想把事情办成,你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赖春红也高兴,他喜欢这个,他不缺钱,看到石头他就迷上了,爱不释手,双方都高兴。
有时候张青云就怀疑,赖春红是不是以这个为幌子,变相收礼,以逃脱纪检部门的监督查处。就是出事了,也好为自己开脱。如果真像自己推测的那样,张青云觉得,赖春红实在是个聪明人。反正不管怎么样,赖春红顺顺利利地干到了退休,安全着陆,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见了人整天乐呵呵的,官虽然不大,算个正处级吧,但钱是花不完了。最重要的是安全,他该捞的都捞了,该享受的享受了,却让人一点也抓不到把柄,高人,绝对是高人!
进到院子里,保姆小刘已经站在门口了,看张青云和小韩进来,就喊了一声:“张哥早,韩哥早!”
小刘二十多岁,是王天成老婆刘翠芳的娘家侄女,远房的,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一直在王天成家里当保姆,干了三年多了,想让王天成安排她到东州宾馆上班。在领导家里当保姆的,谁也不会白干,不要工钱,勤勤恳恳,就是图的领导开开恩,服务几年后给安排个工作,好歹有碗饭吃,比在农村老家干活强。
你别看在领导家里当保姆,那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首先要可靠,最好是和领导沾点亲带点故,要不然根本就不可能,你以为是和我们普通人家一样,从街道边、劳务市场上随便拉一个,看着顺眼就可以了。到大领导家里的都是什么人?是有档次、有身份的人,他们要谈许多在公开场合不愿谈、也不方便谈的话,如果保姆是不可靠的人,随便听了哪一句,到外边宣传宣传,就对领导不利,就会坏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其次要长相过得去。保姆也是家庭的门面。比如过去的大户人家选保姆,长得不好的,根本不会要你;特别是大户人家生了孩子,孩子小的时候可讲究了,长得不好看的人根本不让接近,怕孩子跟着长丑了。现在的香港,有钱人家习惯请菲律宾保姆,人家长得好不说,英语讲得也纯正,孩子跟着,随随便便就学会了纯正的英语发音,寓教育于无形中。在领导家当保姆的,免不了跟着领导的家人出入各种高档场合,长得不好,根本上不了台面。
三要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保姆是干什么的?是伺候人的,伺候的是领导一大家子人,俗话说众口难调,领导家里也是这样。这个想吃这个,那个想吃那个,这个说这样做不好,那个说那样做不对,你要是都让大家满意,全家上上下下对你都没有怨言,或者怨言很少,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绝对需要聪明伶俐。况且要分清主次,谁是主要的讨好对象,谁是可以慢待一点的,心里要有数,所以这当保姆也是一门学问。
好保姆不好找,这是多年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比男人找老婆、找个好工作难多了。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只要你不挑剔,大把的女人可供选择。工作你只要心里感到满足,适合自己,就是好工作。而找保姆,你是找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到底心里怎么想,你根本不了解,也没把握,你会完全信任她吗?所以这是一件很令人头疼的事情。
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机会!清河省里就有这样的能人,从领导家里的保姆这里看到了机会,领导家里的保姆不是不好找吗,那我就专为领导干这事,培养好的保姆,做别人想不到的,以此和领导拉近了关系,其他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这里的投入不大,但回报有时候却大得惊人。
东州市的严少明副市长就是这样一个能人。他原来在乌有县当县委书记时,苦于和大领导拉不上关系,套不上近乎,送礼吧,人你都不认识,根本就进不了领导的家门,一切免谈。更别提要什么项目,批些资金,把自己的官提拔提拔了。
穷则思变嘛,他就分析来分析去,从历史上找原因,认为乌有县没有矿产,没有油田,耕地有限,唯一有的就是人口多,小小的一个县竟有一百三十万人。人多是劣势也是优势,就看你当领导的怎么看这个问题了。
乌有这个地方自古就出美女,可能是水土好的原因,历史上出过不少的娘娘、妃子。普通的庄户人家的女儿,十七八岁就出落得水灵灵的,身材高挑,皮肤嫩白,眼睛大大的,穿上好看的衣服,根本就不像乡下妹子。解放前就有不少乌有的乡下妹子,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给大户人家、达官贵人家当保姆;解放后乌有县也出了好多护士、保健医生之类的人物,在大领导身边工作过,轰动一时。
现在的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又难,工作根本就不好找,乌有县城就那么十几万人,位子有限,根本就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就业。再说了漂亮的姑娘都挑剔,岗位不好的工作不干,太累的工作不干,收入不高的工作也不干,她们宁愿歇着,找个男人养自己,反正她们有的是年轻漂亮的资本。
严少明就想出来一个办法,以县委办公室后勤服务中心的名义,专找二十岁左右、长相漂亮的女中专生,或者高中毕业生,在县委招待所培训,说是要送到领导家里做保姆,由县里发工资,算行政事业编制,属于县委办公室后勤服务中心的正式员工,干完三年可以回来,安排在县委招待所算正式员工。
他这一忽悠还真管用,有许多女孩子报名参加,甚至有几个大专生。女孩子们有些是好奇,觉得有机会到领导家里服务,能够接触这个社会的上层人物,说不定也是一次机会。有些目的就更明确,就是为了服务三年,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有碗饭吃。
不管怎么说,严少明这件事是办成了,况且从后来的结果来看,他办得还相当漂亮。第一批女孩子有十几个,简单的培训之后,他就用自己的专车,一个一个,送到了各级领导干部家里。其中有省里的官员,有市里的官员,甚至北京的官员他也送了几个过去。那些人有的是手中握有资金的权力,有的握有官员升迁的权力,反正都是对他的仕途很有用的一些人。
那些人一见这些可爱的女孩子,长相漂亮,聪明伶俐,又受过专业训练,最关键的一点,县里还负责发工资,根本不用各级领导操心,连后路都为这些女孩子想到了,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简直是安排得天衣无缝。他们就从心眼里喜欢严少明,喜欢他的善解人意,做事周详。
把领导伺候好了,领导心情舒畅了,那你的事情不就好办了吗!短短几年时间,严少明就为县里跑来了大批资金,项目有了,企业开工了、投产了,有效益了,城市的路也修好了,建设了不少新的楼房,干部、职工的收入也提高了,市场也繁荣了,简直是百业兴旺。许多人称赞严少明有本事,会干事,是乌有县建国以来最能干、贡献最大的县委书记,乌有县由此也从县改为了市。严少明官升市委常委兼乌有市委书记,副厅级,两年后又被调到省会东州市担任副市长,现在已经是正厅级。在乌有市、东州市甚至在整个清河省,他都是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只是老百姓不了解,他的乌纱帽里有多少女孩子的血汗、辛酸和泪水,甚至是屈辱和惨痛。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那些女孩子大都没有回到乌有市的老家就业,也不再稀罕那个小县城里的宾馆服务员的位子了,她们见了大世面,开了眼界,心更高了。她们有的做了几年后,被领导安排了个好工作,留在了大城市;有的通过领导的关系,或者通过领导家这个平台,认识了其他有本事的男人,嫁了过去,或者被包养起来,过上了富足的日子;有的干脆缠着大领导,和元配离了婚,二奶扶正,做了真正的老婆,过上了富贵的日子。反正不管怎样,她们都有了自己新的生活,她们的命运是严少明改变的,她们的机会也是严少明给的,她们应该感谢严少明,这个有本事的人,虽然他的本事被老百姓称为歪才。
到东州宾馆上班,那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得了的。没有可靠的关系,门也没有。这么说吧,能够到这里上班的人,就是个打杂的、扫地的,都有一定的关系。况且虽然都是在宾馆上班,有人没有人,工作位置不一样不说,就是待遇也差别很大,到哪儿都有体面的活和不体面的活。
有关系的,后台硬的,就会有好的位子,好的待遇,也不会受欺负。和领导关系一般的,后台不硬的,就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还要看别人的脸色,受欺负。同样是辛苦一年,一个人的收入可能是另一个人的一倍或者更多。
宾馆的人大部分是临时聘用人员,只有那些有非常硬的关系的人,才能够解决编制问题,端上“金饭碗”,进了保险箱,不用担心随时被领导炒了鱿鱼。
张青云了解到,这么多年,东州宾馆几乎成了市里的领导干部安排保姆就业的基地。市委副书记、副市长一大帮,谁家没有保姆?谁家没有亲戚?他们要照顾自己的亲戚,那些文化不高、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小女孩、小男孩,怎么办?东州宾馆是最好的去处。
工作环境好,说出去也体面,干个财务坐个办公室的,每个月就会有一份工资,找个好的对象,日子就过下去了。碰到领导特别好的,发发话,把编制给解决了,成了公家人,旱涝保收,简直比那些大学生都强。
那些大学生怎么了,在宾馆混,没有关系,解决编制这样的好事八辈子也轮不到他们!这时候看的是领导关系,没有人,你再能干,没人为你说话,都是白搭!你只能一辈子做个打工仔,在社会下层混,天天为自己的命运发愁,生怕哪一天把领导得罪了,饭碗就没了。
那些招进来做服务员的,就更惨了,工资低不说,还要受欺负。碰上个流氓无赖的领导,就被糟蹋了。前东州宾馆的总经理董怀仁就是这样的领导。
董怀仁原来是市委的副秘书长,年纪快五十岁了,做了东州宾馆的总经理。他看自己的官也快当到头了,基本上没有升的希望了,就开始胡来,大肆贪污玩女人。要干这两件事情,这个位子最方便了。
东州宾馆有三百多间客房,有贵宾楼,有著名的东州海鲜大酒楼,有桑拿、按摩、洗脚屋,有天马行空夜总会,吃喝玩乐简直是应有尽有,每年的营业额有几亿元,想在里面做点违法的事情,简直是太容易了。
大到宾馆的场子包给谁,让谁干,上缴多少钱,合同签多长时间;小到采购谁的卫生用品,用哪一家的窗帘、床单,只要他想管的,都由他说了算。多少人要巴结他啊,巴结上了,就有了发财的机会;巴结不上,就没有做生意的平台了。
尤其是那些歌厅老板,为了得到这个场子,送钱不说,还给他送美女。国内的美女董怀仁玩多了,不新鲜了,那些老板就想了个新主意。
有一年歌舞厅进行新的一轮承包,虽然是公开对外招标,但内行人谁都知道,董怀仁说让谁干谁就能干。天马行空夜总会的老板为了得到这个场子,就特意安排人从东北边境找了两个俄罗斯的美女,在中国做小姐的,在省城最有名的清河国际大酒店开了间总统套房,打电话把董怀仁约了过去。
董怀仁到了房间里,天马行空的老板简单地和他握了握手,说:“大哥,我都安排好了,今天你就尽情地玩个痛快!”说完就关上门,告辞了。
董怀仁正坐在沙发上发愣,就听见随着优美的音乐声,两个貌似天仙的美女披着白纱,扭着性感无比的光身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那阵势、那气氛让董怀仁这个大色狼魂飞天外。他左拥一个,右抱一个,把她们双双带进了大浴室,尽情地享受着两个异国美人带给自己的刺激和愉悦。
董怀仁玩痛快了,就真办事,最后天马行空夜总会中标了,生意火爆得很,听说每年都能赚上千万。董怀仁和他们约定,自己有百分之二十的干股。那帮老板为了发财,也不得不答应。做了五年宾馆老总,他到底搞了多少钱,没有人算得清楚。
钱和女人这两样东西,玩多了就会上瘾。董怀仁每天没什么事,就专门琢磨这个。看哪个小姑娘长得好看点的,就旁敲侧击,威胁利诱,到底他搞了多少宾馆的服务员,也没有人说得清。
董怀仁这人聪明,有关系有后台他觉得惹不起的,他就不惹。他专找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学校毕业的小姑娘,社会经验不丰富,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玩过了给点好处,加加薪,调换调换工作,再给点钱,就堵住姑娘的嘴了。人家想想他势力这么大,告也落不了什么好处,就忍了。还有的看他势力大,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还巴结他,主动把自己的身子送上去。
当然他有那么多劣迹,不是没人举报,但一般人都是议论议论而已,没有真凭实据,有关部门也管不了他。他又会做人,来了领导,都是加倍赔着小心,伺候着让各级领导吃好喝好玩好,领导看他这么会做事,就不再追究他那些事了。就这样他平平安安地过了五年。
王天成当上东州市委书记时,经常加班晚了,或者为了躲避家里的客人,就到东州宾馆常住。董怀仁为了照顾王天成的生活起居,特意安排从北京回来不久的范小玉为王天成服务。王天成只要到了东州宾馆,小玉只要在,都是她亲自为王天成服务。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非常熟悉了。
熟悉了有些话就可以讲了,王天成就问她宾馆的实际情况。范小玉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怕事,再说了,市委书记这样问自己,说明了对自己的信任,这也是个自己发展的机会,机不可失,她是个聪明人。她就把自己眼睛看到的,姐妹们和她说道的,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了王天成。
王天成没想到,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董怀仁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犯了这么大的事!他再做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出事了,自己这个书记就会被他牵连进去,自己经常住这里,到时候有嘴也讲不清楚。
王天成也不想把事情弄大,自己刚到东州市,情况还没有完全摸透,贸然出手,打了董怀仁,牵出一大串问题,牵连太多的人,对下一步开展工作也不利。没有八九分把握的事情不能干,这是王天成多年养成的习惯,投鼠忌器,王天成还是选择了稳妥。
他特意安排和董怀仁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谈话,告诉董怀仁,有不少举报信告他,只是因为我王天成不想把事情搞大,才压住不让有关部门调查。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董怀仁再坐这个位子显然是不合适的了。
董怀仁也知趣,知道自己的事不小,就求书记开恩,放过他,自己愿意提前退休。
王天成说退休就算了,你还到市委办,做个调研员,过渡一下,到年限了再退休,这样外边也没什么议论了,你脸上也好看些。
董怀仁忙千恩万谢,回到了市委办,每天拿着工资,又不用上班,活得潇洒得很。唯一的遗憾就是巴结的人没了,想不掏钱玩大姑娘不方便了,但他手里反正有花不完的钱了,平安着陆,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市委办的副主任秦文明早就眼红这个位子了,就盼着董怀仁出事,这回可逮到了机会。他上蹿下跳地一活动,找了顾秘书长,让他为自己说说话。
顾秘书长可怜他在市委写材料写了二十多年,头发掉了不少,眼睛也不好使了,四十六岁了,还是个副处级,再这样混下去,官也升不了了,财也没机会发了,就心软了,找了王天成,说让秦文明去接董怀仁吧,他是个笔杆子,人品也不错,在市委办写材料二十多年了,伺候了六任市委书记,勤勤恳恳,口碑还是不错的。再说他这个人胆子小,老实,不像董怀仁那样张扬,况且他是我们市委办的人,各位领导他都熟悉,做起服务工作来更得心应手。
顾秘书长是市委常委,对人事问题是有发言权的,再说,王天成刚来,人还没认识几个,办具体的事情还要靠顾秘书长。虽然顾秘书长是原来的市委书记的红人,但这个人做事做人都有一套,就是换,也得等到合适的机会,有了合适的位子,所以他的建议王天成还是听的。就这样,秦文明得到了东州宾馆总经理的位子。
命令宣布后,当天市委组织部就派了一位副部长陪他上任,他特意穿了最好的西服,打扮得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坐在了主席台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口才很好,笔杆子出身,讲话一套一套的,下面的员工听了舒服得不得了,纷纷议论说,光论讲话,就知道他比董怀仁强,有点本事,就怕时间长了露出狐狸的尾巴,比董怀仁更坏。
范小玉由此被王天成看上,很快被作为优秀女干部后备人选上报市委组织部,随后经过一番考察后,就被任命为东州宾馆的副总经理了。她的迅速走红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嫉妒,尤其是那些经董怀仁的手安排工作的和他的那些亲戚,以及那些上过他的床和他有了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现在见董怀仁这棵大树倒了,没有了依靠,再也赚不到什么便宜了,就开始恨起范小玉来,认为她为了自己向上爬,到王天成那里告了董怀仁。他们说范小玉是王天成的情妇,天天伺候着王天成洗澡、睡觉,才换来这个副总经理的位子。议论来议论去,整个东州市很多人都知道了,但没有一个人敢告诉王天成,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怕他发火,怕他怪罪自己。
张青云在党校就听到别人的议论了,等他真正当了王天成的秘书,一见范小玉,才知道这样的女人,到哪里都会是人们议论的焦点,长得太好了,这样的女人,似乎都逃脱不了“红颜薄命”的宿命,注定要成为人们嚼舌头的话题。
范小玉个子有一米七,身材曲线玲珑,该凸的凸,该翘的翘;皮肤白皙,Rx房高耸;眼睛大大的,顾盼生辉;走路袅袅婷婷,一看就知道受过专业训练;气质高雅,说话声音是标准的普通话,十分悦耳,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会多看她两眼。这样的女人,在清河这样的内地省会城市,是非常扎眼的。
张青云做了秘书之后,到东州宾馆的次数多了,经常招待方方面面的客人,有些是官场上的,有些是王天成的私人关系圈的,只要王天成吩咐,他就作为王天成的私人代表,出席各种场合,招待客人。要安排客人吃,安排客人住,甚至要安排客人唱歌、洗脚,他是秘书,这是他的分内工作。
王天成忙,不能大事小事都出面,有些人纯粹是瞎扯淡的,为了和王天成拉拉关系,套套近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为了混个脸熟。碰到这些人,他们都是有点关系有点地位的,不见一下说不过去,显得你当领导的架子大,不近人情,所以王天成就和他们见一面,聊上五分钟,就借口有重要的事情,把他们打发了。
为了表示不冷落客人,王天成会吩咐张青云,安排他们在东州宾馆住下,晚上如果有时间,自己会陪他们吃顿饭。
客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住得起店,但他们就是要享受这个心理感觉,到东州市了,市委王书记亲自安排自己的住处,陪自己吃晚饭,说出去这多光彩啊!
但通常王天成是不会去的,他的应酬太多,大的重要的应酬还忙不过来,这些根本兼顾不了。东州是省会城市,中央各部委、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再加上军队的、各个大企业的,还有各兄弟省市的,每位重要的领导来了,他王天成都要到场,会见会见,接待接待,联络感情,以后好办事。
有时候一个晚上,王天成要出席四五个宴会,每个只呆上十几分钟,跟各位碰碰酒杯就撤退了。碰到这样的情况,张青云就协调各个请客的单位,像市委接待办啊,让他们把客人安排到邻近的酒店,最好是在同一个酒店,相互隔开,又不太远,这样节省时间。
既然王天成没有时间,也不能让客人感到受了冷落,这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得着。关系好容易建立起来了,就要好好维持,这是中国的现实,谁也不能脱离这个环境而独立存在,越是大人物,他的关系就越多。有广泛的人脉,这本身就说明了领导具有广泛的影响力。
领导没有时间,秘书就不能不到了。秘书是领导的脸面,是领导的代表,老板不来,有秘书陪,也算很光彩的事情了,所以张青云就成了王天成贴身的接待办主任,只要是王天成不想去不方便去的,都交给张青云去接待、处理。
张青云是个悟性很高的人,接待了一拨客人,他就掌握住里面的诀窍了。反正不用自己出钱,不就是让对方吃好、喝好、玩好吗,酒店现成的,打个电话,一切都安排好了。晚上要接待谁,什么标准,订什么样的房间,晚餐的标准是多少,喝什么样的酒,只要打个电话,别的根本不用多问,自有人给你安排好。
这中间张青云和范小玉打的交道最多。东州宾馆是市委的接待宾馆,是个老牌的四星级饭店,在省城里还是有名气的,在这里安排客人,档次也不低。这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况且最方便的是,张青云在这里根本不用为钱发愁,他签个字就行了,消费个三五千、万儿八千的,他只要签个字,就算挂了账,半年结算一次,由市委接待办或者市委办公室冲账。
作为市委领导,每个人都有一笔接待经费,数目不等,像副书记这个级别的,东州市规定是每人三十万,消费不了可以向下一年度结转。而市委书记接待经费是没有上限的,也没办法定,随机性太大,再说了,东州是省会城市,再怎么也不会穷到市委书记没有钱请客吃饭。
作为市委书记的秘书,张青云是有权力代表王天成接待客人的,王天成就是出席了接待活动,他也不会在那个账单上签字。再说了,根本用不着他管这些俗事,谁也不敢要求他去做。东州宾馆那帮经理副经理的,见了王天成,就像老鼠见了猫,一律地赔着小心,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官就没了。
看他们小心谨慎的样子,张青云心里就感到特别好笑,这人啊,真是一物降一物,刚才还是在员工面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人物,一转眼,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脸上随时堆满了灿烂的笑容,什么话好听就说什么话,什么事情有意思就说什么事情,目的只有一个,逗领导开心。插科打诨,讲段子,一个个成了最好的表演大师,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使了个遍。张青云觉得,如果他们当初不进入官场,而是进入艺术学院学表演,他们或许都成了著名的演员,而现在不过是个三流的官员,一个跑龙套的。
观察得久了,张青云就悟出来了,这在官场上混,你得有真本事,就是有清楚的大局观,像王天成,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的能量,知道话该说到什么程度,事情该做到什么地步。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表情,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都是精心准备的,里面都蕴涵着信息量,天长日久,浑然天成,一举手,一投足,都显示出主人不凡的品位。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让别人感到无形的威严和力量,这才是大官员、政治家的派头。
而那些整天只知道向领导讨好献媚的,久而久之,脸上就会把这些表情固定化,就给人留下永远是二流或者三流角色的印象,永远做个跟班的、跑腿的,上不了大台面。
而在这些人当中,范小玉却给他留下了不一样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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