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得意,官场方能得意。
李鸿举刚走出政府办公楼的电梯,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裤紫色上衣的女人在他办公室前来来回回地走着。
来人名叫黄燕燕,是卧龙市聋哑儿童学校的校长。见到黄燕燕,李鸿举心里微微动了一下。说句实话,李鸿举有些怕见她。不为别的,就怕这个女人在他面前哭,见着眼泪,李鸿举心里头就发堵,恨不得自己能像魔术师一样,想要什么就变出什么来满足对方的恳求。还有就是他有些怕黄燕燕的眼睛,那双眼睛无疑是漂亮的、妩媚的,关键是里面有一种让人看了心里长草的东西。李鸿举不知道,那双眼睛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
黄燕燕见到他,眼神顿时一亮,急忙快走两步迎过来,“李市长,我一直在等您。”
“请进吧。”李鸿举推开门,语气中有着一些无可奈何。
三十多岁的黄燕燕是卧龙市特殊教育的行家,把聋哑儿童学校的教育教学搞得有声有色,独具特色的教学经验曾经在全省进行过推广,受到了专家们的好评。前段时间,因为一次突发的山体滑坡,建在莲花山坡上的聋哑儿童学校被冲毁了。为了这件事,黄燕燕一次次地找到李鸿举,恳请市政府能尽快投入资金重建校园。谈起残疾儿童生活求学的不易,黄燕燕总是激动不已,每每说到动情处都会流下泪来。
果然,李鸿举刚刚把烟点燃,黄燕燕再次提起了重建聋哑儿童学校,“李市长,我来找您还是为了校舍的事!……您得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想想,他们虽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听,心里头却是明明亮亮的。看着健全的孩子坐在教室里欢欢喜喜地上课,他们却像找不到家的小猫小狗,那眼神儿……谁看了,心里都不是滋味,我这个当校长的更是自责!”黄燕燕说着,泪水在大眼睛里转来转去,眼见着就要掉下来。
“我是从教育口出来的,当过老师,做过校长,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李鸿举将刚沏好的一杯茶水放在黄燕燕面前,“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向赵德海市长作了汇报,只是现在市里的资金紧张,急需要办的大事、难事多如牛毛,你也要理解政府的难处。”
黄燕燕忙站起身接过茶杯,“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更知道您也有难处!可还得麻烦您再为孩子们说说话,尽早把学校重新建起来。这些孩子们身体有残疾,更需要政府的关怀!”
李鸿举认真地听着黄燕燕的讲诉,脸色越来越沉。他不是因为黄燕燕的那些话生气,而是为了校舍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而懊恼。这已经是黄燕燕第十次越过教育局局长直接来到他的办公室了。从这执著的劲头里,不难看出这位外表柔弱的女校长内心的刚强,也正是这些,感动了李鸿举。他深知,除了教育体制存在的问题,整个社会事业的投入中,文化投入所占份额偏低,也是阻碍教育事业发展的重要瓶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劝慰黄燕燕,“你也别着急……这样,我再找赵市长谈谈这件事,大家共同想想办法!”
黄燕燕不说话了,扭过脸对着墙角,肩头微微搐动了一下。李鸿举知道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蛋又梨花带雨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走过去,隔着她的肩膀递到她手上。黄燕燕接过纸巾,不知怎么顺势抓住了李鸿举的手。李鸿举一怔,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早在师范学院时,李鸿举便有一个习惯:凡是女性来他办公室谈事情,他都要把门打开。今天的门照例也是开着的。就在他与黄燕燕两手相接的一瞬间,一个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不等他看清来人是谁,那人慌忙地退了出去。
李鸿举抽回自己的手,对着门外喊了一声:“进来。”
那人重新出现在门口,原来是市旅游局局长王万友。“对不起,李市长,我那什么……太着急了,忘了那什么了……”王万友赔着笑,站在门外点头哈腰。
“有话进来说。”李鸿举打断王万友的话头,回头对黄燕燕说:“好了,黄校长,不要哭了。校舍的问题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们解决。”
“谢谢!”黄燕燕抽噎了一下,擦擦眼泪站起身,“对不起,李市长,让您为难了!您忙吧,我回去了。”
把黄燕燕送出门,李鸿举回身看王万友,后者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门外的走廊,仿佛黄燕燕还没有消失。
李鸿举咳嗽一声,说:“什么事,这么着急?”
王万友转过头来又满脸赔笑道:“啊,那什么,台商已经到三楼会客厅了。您看是不是……现在就过去?”
李鸿举把吸了一半的香烟按进烟灰缸,整理了一下领带,说:“走吧,管他真的假的虚的实的,谈谈试试吧。”
2
自从到市政府工作以来,主持或参与了多少次这一类的会见,李鸿举已经记不清了。
在招商引资的滚滚洪流中,卧龙市委、市政府的大小官员们全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个个身上有担子,人人肩上有指标。大家南朝北国剜窟窿掏洞地找门路,撒帖子,召开招商会、洽谈会。还别说,全国各地,有时世界各地的投资者或伪投资者们,还真就纷至沓来。每一次会谈,李鸿举都是正襟危坐,面带笑容,彬彬有礼地向来宾们介绍卧龙的区位优势、产业优势、发展优势,然后按部就班地谈一谈关于自己主管的教育卫生旅游等方面情况,最后再回答来宾的一些具体问题。最初参加这种会见,李鸿举有些紧张,生怕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说漏了,影响会见效果。经历的次数多了,就像说评书的一样,成了套路,卧龙市的情况和数字用不着走脑子就可以顺嘴往外淌,再与客商交谈,自然驾轻就熟。但是看着报纸上鼓吹的关于招商引资的那些天文数字,再看看实际取得的成果,李鸿举常常会默默地摇头,在心里苦笑。
去年,有一位外商要来卧龙投资,叫什么欧·亨利。见面之前,李鸿举先对媒体作了一次动员。说到外商的名字,市报记者小唐忍不住扑哧笑了。李鸿举说你笑什么?小唐说这名字让他想起了美国的一位作家。李鸿举一拍脑门儿说:“我也想起来了,欧·亨利,短篇小说大师嘛!我说这名字咋这么熟呢?……”及至见了面,让李鸿举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欧·亨利居然是位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只谈了两个回合,欧·亨利便表示要投资十个亿将市体育场拆迁到市郊,腾出净地建多功能连锁商厦。原本是李鸿举负责谈的项目,一说十个亿,主持卧龙全面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市长赵德海兴奋得直管李鸿举叫爹:“老弟,你真是我活爹呀!……”越过李鸿举,亲自与欧·亨利签订了投资意向合同。然后又亲自组织了记者招待会,背地里让市政府秘书长给通讯社驻卧龙记者站站长送了一箱软包大中华,卧龙十个亿的招商成果很快便上了国内各大传媒。而结果呢?甭说十个亿,招待欧·亨利的饭钱都没收回来。这位欧·亨利倒不是骗子,作为美国一家大公司在中国的代理人,他犯了中国人常犯的心血来潮、乱拍胸脯的毛病,他的美国老板来卧龙看了看,说了句“NO”,十个亿便顺风吹了。此外还有那么些骗子无赖呢,他们让卧龙如大旱而望云霓,五彩的肥皂泡破灭了一个又一个。
今天要见的台商出生于卧龙市,解放前去了台湾,如今已是亿万富翁,此次回到卧龙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据市政府办公厅提供的情况介绍,这位台商将重点考察卧龙市的教育和旅游产业。鉴于一而再,再而三的经验教训,李鸿举对这位台商没抱任何幻想,只是考虑到卧龙的整体形象和对外影响,不得不礼节性地走走过场。
走在走廊上,李鸿举随口问王万友:“你感觉这位台商怎么样?”
王万友说:“我看这人挺厚道!”
李鸿举心里一动,脑海里浮现出黄燕燕的一张泪脸,暗忖如果这位台商能够投资重建聋哑儿童学校,岂非两全其美!随后心里又是一凛:会有这样便宜的事吗?接着心有不甘地想:死马权当活马医吧!就这样忽冷忽热间,不由得紧走了几步。
市政府三楼会客厅里,来自台湾的客商正坐在沙发上等待着。随着会客厅大门被服务员推开,李鸿举和王万友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李鸿举一进门,先说了句:“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
客人中一位面容清癯、神态活泼的老先生率先站了起来,与李鸿举紧紧地握了握手,说:“不是‘酒等’,是‘茶等’!”说着,老先生指了指弥散着香气的茶杯。
李鸿举愣了一下,随即被老先生的幽默逗笑了,原本紧张严肃的气氛顿时轻松了很多。
老先生以手扪胸说:“孙继业。”
李鸿举也以手扪胸说:“李鸿举。”
二人握手如仪。老先生拉过身边一位身材高大、面相忠厚的中年男人,介绍说,“李市长,这是我的师弟——林承敬。”
林承敬绷着脸,用力地与李鸿举握手,粗声粗气地打了招呼。
双方交换过名片,李鸿举发现老先生的名片上除了并列几排的职务之外,董事长“孙继业”下面有个括弧,里面居然印着“孙悟空”三个字,这自然让人联想到了《西游记》,不禁哑然失笑。他想问问“孙悟空”这几个字的含义,刚要张嘴,忽然觉得不妥,舌头挽了个花儿,把话咽了回去。
老先生却看出了李鸿举的心思,诡谲地眨眨眼说:“李市长是不是想说,在下怎么叫孙悟空?”
李鸿举窘迫地一笑说:“不,我是想说……孙董是昨晚到的卧龙吧?怎么样,住得习惯吧?”
老先生哈哈一笑,答非所问地说:“看得出来,各位对我这孙悟空肯定大感兴趣。别着急,这里有个故事,一会儿听在下慢慢道来。……对了,回李市长的话,在下在卧龙衣食住行都非常非常习惯!这是我的老家嘛!就是变化太大了,小时候光着屁股洗澡的一苇江,江道比原来窄了将近一半!估计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到江对岸了。不过卧龙越来越像个大都市了,到处都堵车……”
陪同会见的教育局长、旅游局长、文化局长等一干人,被老先生的风趣逗得哄堂大笑。
这份恋旧的情怀,感动了李鸿举,他感叹地说:“看来,孙董还没忘了卧龙啊!”
老先生身体向后靠了靠,笑着说:“忘不了啦!人啊,上了岁数,眼前的事记不住,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可是历历在目啊!没事我就会想起当年念书的卧龙学堂,想起卧龙的传说。卧龙的风水好啊,有一山一江一寺护佑着,真可谓地灵人杰,物阜民丰啊!……”
李鸿举听他提起卧龙学堂,真想把话题转到聋哑儿童学校上去,转念一想,为时尚早,便接着老先生的话说:“您老人家也知道这一山一江一寺的传说啊?”
老先生立即来了精神,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卧龙人有几个不知道这传说的?山是莲花山,莲花是圣花,是五大虚空藏菩萨的宝座。卧龙市在莲花山脚下,自然是佛光普照,祥和隆盛。至于一苇江,有人说是因为那江的形状细长,像枝苇子才得此名。其实不对嘛!大家都听过禅宗初祖达摩‘一苇渡江’的传说吧?达摩渡的就是咱们卧龙的这条江啊!至于这寺,有人说是青云寺,不过依我看,应该是隆光寺!……”
在场的卧龙官员情不自禁地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大家都清楚,卧龙市久负盛名的寺院,当数位于莲花山的青云寺,该寺格局宽敞,五佛享供,气派庄严,香火鼎盛,而且与其他寺庙不同的是,那里僧尼同修,相安无事。人们历来认为,寺庙就应该建在山上,以示境界清远。而隆光寺却是建在卧龙城内的,混迹于人间烟火,其灵性大打折扣。
老先生好像看出了大家的不解,感叹着说:“隆光寺虽然规模比不上那些大寺庙,可它好歹是见过皇帝的!各位都知道吧?它起初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城隍庙。因为乾隆皇帝回乡祭祖路过这儿,在那里面睡了个午觉,人们随后大兴土木,对这城隍庙进行改建扩建,寺庙规模大了,名字也改叫隆光寺了。别人可能不大在意什么皇帝不皇帝的,我也不在意,可我在意的是,隆光寺对我来说是再生之地呀!……”
满座的人脖子全伸长了。
“是这样,”老先生吁了口气,半是神秘半是炫耀地说,“六岁那年,我得了一场重病,中医西医,连巫医都看了,怎么也不见好!我妈吓坏了,眼泪就没停过。我奶奶信佛,立马把我抱到隆光寺,写了一大笔香资,让我做了寄名的‘跳墙和尚’。不管寄不寄名,叫个和尚就得有法名。当时寺里的老和尚正睡午觉,被我奶奶推醒,随口给我取了个法名‘悟空’。等我寄完名跳完墙,我奶奶才回过味儿来,跟老和尚说咱家姓孙,叫啥不好,叫个悟空!这不成了唐三藏的徒弟了?老和尚咂吧咂吧嘴,也觉着不妥,但说法名已授,不可更改,转身就回了禅房。……没想到得了这个法名,我这病还真好了!打那以后,家里人全都信了佛,跟着就直接喊我‘孙悟空’。”说到这儿,老先生哈哈大笑。又说:“你们也可以直接叫我孙悟空嘛!唉!回头想想,我这一生,从小到大,从大到老,经过的大事小情不计其数,遇到的风险危机不知多少,但都能毫发未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积下这等深厚的福德,想必也是佛祖一直在护佑着我吧!”
李鸿举记起在张学良的生平资料上曾经看过关于“跳墙和尚”的传说,说的是张学良小名原叫双喜,三岁那年,算命瞎子说他命太硬,克父母,必须到庙里许愿,做了佛门弟子才能消祸免灾。张学良被母亲许到庙里当了和尚,然后再跳墙跑掉。因为当了和尚,就不能叫双喜了,出庙时听到有人头一声喊什么,名字就叫什么,结果张学良听见有人喊“小六子”,小名就成了小六子。孙悟空法名的得来,虽然与张学良的故事略有出入,但估计,“跳墙和尚”这样的事,在建国之前是司空见惯的。
“好啊!”李鸿举敷衍地笑笑说,“那我们就叫您悟空师父吧。”
“好好好!”这位孙悟空兴致大发,“师父不敢,就叫悟空!就叫悟空!”
会客厅里顿时笑声一片。
感觉气氛营造得差不多了,李鸿举切入了正题,“悟空师父……不,还是叫孙董吧。孙董,可不可以问问,您老这次重返故里,确定的是什么样的投资方向?”
孙悟空沉吟了一下,说:“投资嘛,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回到卧龙了,不熟悉情况,看看再说吧。我倒是想为家乡作点这个这个……按贵党的说法——无私奉献吧。奉献什么呢?卧龙市对我影响最大、恩遇最重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我的母校卧龙学堂,另一个就是隆光寺了。”
李鸿举说:“孙董还不知道吧?当年的卧龙学堂就是现在的卧龙一小,省级重点小学。学校的硬软件建设、师资力量、教学水平,都是全省一流水平,就是在全国也有一定的知名度。”
孙悟空连连点头:“嗯嗯!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冒昧地说一句,我这种奉献不图回报,但是钱必须花在刀刃上。相信不会出现挪用或者串项这类的问题吧?”孙悟空的话很含蓄,意思却十分明白。
李鸿举说:“这方面,孙董尽可以放心,现在我们党和政府正在加大廉政建设和反腐败的力度,如果您愿意在卧龙投资捐资,市委、市政府一定会倾尽全力,确保资金的正当使用,并且会为您的投资开辟绿色通道,确保一路畅通!”
孙悟空一拍沙发扶手说:“好!这就好!这次回来,我准备多待些日子,除了卧龙学堂和隆光寺,其他投资嘛……我再看看,来日方长。”
“对对对,”李鸿举急忙响应,“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孙悟空站起身说:“李市长,今天我们就谈到这儿吧。您忙您的,我要到隆光寺去看看我的再生之地。”
李鸿举同王万友对视了一下,沉默了片刻说:“实不相瞒,现在隆光寺已经破败不堪,差不多是一片废墟了!”
“嗯?……”孙悟空身子一沉,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原来,1904年日俄战争中,隆光寺曾毁于战火。后来重建了,也不像莲花山上的众多寺庙那样香客云集。建国初期,主张破除封建迷信,和尚们纷纷还俗,隆光寺所在的区政府先是在寺庙内办起了学校,后来又改作了办公场所。再后来又悉数被砸烂毁坏。
两年前,也就是李鸿举任副市长的初期,旅游局局长王万友曾经提议重建隆光寺。当时市委、市政府给的意见是隆光寺地处市区,属黄金地段,准备把那块土地连同周边老棚户区彻底清理作为净地挂牌出售。为此,王万友憋了一肚子气,找到李鸿举嘟囔了半天,埋怨市里不重视旅游业发展,就没想过重建隆光寺能带来多大的经济效益!
在这个问题上,李鸿举与市委、市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他向王万友解释说:“市委、市政府是有远见的!莲花山上寺庙众多,已经成为佛教圣地,不仅在省内,就是在全国也有一定的知名度。隆光寺不同,即便是在卧龙也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这个寺的来历。现在那里已成废墟,如果重新建设,则需要大笔的资金,市委、市政府的决定完全符合全市城市建设的总体规划,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王万友见主管的副市长不支持他的想法,只好作罢,暗地里却嘀咕:李鸿举真不是当官的材料,“要想富,搞建筑”!这样的小道理都不明白!
李鸿举把隆光寺的变迁说了一遍。孙悟空听完,沉默良久,身子向后一靠,闭起了眼睛。
会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这时,市政府办公厅的秘书走进会客厅,在李鸿举耳边轻声地说:“老市长回来了,点名要见您!”
李鸿举对秘书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先出去。回头望了望孙悟空,征询道:“要不然……孙董先到莲花山上转一转?”
孙悟空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莲花山就不去了。倒是隆光寺,成了废墟我也得去看一看,就算是凭吊吧……若不然,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
李鸿举站起身说:“孙董,关于隆光寺,实在对不起您!另外……我还得跟您请个假,我们老市长回来了,点名要见我!您要看隆光寺,请旅游局的王局长先陪着,见完了老市长,我就过去陪您。”
孙悟空摆摆手说:“我说了嘛,您忙您的,不用管我。人在仕途,身不由己!理解!理解!”
王万友起身送李鸿举出了会客厅,李鸿举叮嘱他:“要是方便,我就尽快回来。你一定要陪好这位孙董!午饭安排好,到时给我打电话!”
王万友答应着:“好的。”接着像是对李鸿举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老市长回来了?我说呢!上班的时候,见着交警们全上道了,一个个身板站得溜直,什么宝马、奔驰、公交车,通通给截那儿了。我就寻思一准儿是中央和省里领导来检查工作,没想到是老市长回来了!”
3
李鸿举赶到市人大的小会议室时,省人大副主任周仕明刚刚听完市人大的工作汇报。见到李鸿举,周仕明立刻春风满面,招呼着:“来,鸿举,坐我身边来!”
李鸿举示意了一下准备给他让座的市人大领导不用起身,在距离周仕明较近的一个空位上坐下,解释说:“周叔,刚才会见一位客商,来晚了,您多担待!”
周仕明用手指了指李鸿举说:“这孩子,跟我还客套!哪儿的客商,谈得怎么样了?”
市长赵德海接过话茬儿说:“是台湾的一位客商,想考察一下咱们市的教育和旅游产业,正好是鸿举分管的工作,考虑到鸿举掌握具体情况,就让他代表市政府会见了!”
周仕明沉吟了一下,说:“德海呀,抓经济发展、招商引资是头等大事,有些时候,得你这个一把手亲自出面,这样才能显得市政府重视,人家也放心!特别是……所以……你明白吧!”
赵德海忙赔着笑脸说:“明白!平时这类的会见,我都是亲自参加。这不是您回来了嘛!再大的事,能大过您去?”
李鸿举也帮着解释:“赵市长本来是想会见这位客商的,接到您回卧龙视察的通知,临时决定让我做代表……”
周仕明哈哈一笑,说:“我才到省里工作几年呀,你们就拿我当外人了?哥俩儿合起来对付我?要说大事,还有比卧龙经济发展更大的事吗?”
赵德海说:“瞧您……多心了不是?到什么时候,您都是卧龙的老市长,我们的老班长啊!”
周仕明点点头,笑了笑,问:“鸿举啊,客商走了吗?”
李鸿举说:“还没有。旅游局的王万友局长陪着到各处参观一下,一会儿回来。午饭恐怕还得过去陪着,就不能陪您了。”
周仕明说:“那午饭就一块吃嘛!我也陪陪这位客商,也算是为咱们卧龙的招商引资工作做点贡献嘛!”
大家都跟着说,那当然好了,老市长出马,接待标准就提了一格,这回可是省、市领导强强联合,共促发展了!
李鸿举急忙打电话通知王万友,说中午老市长要陪孙悟空共进午餐。
省人大副主任周仕明原是卧龙市市长,在位期间,清正廉明,为了卧龙市的发展可谓殚精竭虑。他当市长的几年里,卧龙市的GDP每年以30%的速度递增,在全省的排名一跃位居三甲,受到中央和省里的高度赞誉。为此,周仕明由市长被破格提拔到省政府当了副省长,一届下来,转到省人大当了副主任。周仕明虽然调离了卧龙市,可卧龙市每每遇到重大决策都会找这位老市长商量一下,他也会不遗余力,全力地进部、跑省,争取资金和项目的支持。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周仕明对赵德海说:“我还有点家务事要和鸿举说说。你看哪个办公室闲着,我们爷俩过去唠会儿?”
赵德海急忙站起身说:“还找什么办公室啊?就在这儿唠!我们先回避一下。”
周仕明说:“其实不用回避,我和鸿举也没有背人的事,不过是说说家常话,所以……”
赵德海摆摆手说:“明白明白!你们爷俩唠吧。”他率先向外走去,众人也忙跟在他的身后离去。
李鸿举这才坐到了周仕明的身边,问:“周叔,最近身体怎么样?婶子还好吧?”
周仕明说:“都挺好的!首长呢?最近怎么样?还天天练字、跑步?”
周仕明说的首长是指李鸿举的父亲。当年李鸿举的父亲任卧龙市警备区司令员时,周仕明曾经给他当过几年秘书。
说起父亲的起居,李鸿举摇头笑笑,说:“老爷子字是天天练!每天一小时,雷打不动。不跑步,改慢走了。他心脏不是太好,运动量太大,怕承受不了!”
周仕明叹了口气,说:“都是又急又倔的性格落下的毛病!想当年,首长体格多棒啊!赤手空拳,几个大小伙子一起上都不是他对手。鸿举,你在首长身边要多照顾,没事常回去看看!……我现在是惦记着首长也没办法,分身无术啊!工作太忙了,你瞧瞧,连和你唠点家常都得挤时间。再等一年吧……等我退下来了,回到卧龙,找个清静的地方,陪首长练练字,散散步。我们老哥俩总有说不完的话。”
“嗯!那当然好了,老爷子也时常提起你们年轻时的事!……”
周仕明给李鸿举的父亲当秘书时,李鸿举还是小屁孩儿。那时,周仕明还没有成家,却对李鸿举一口一个“儿子”地叫,没事的时候总是陪着他。李鸿举就像个跟屁虫,周仕明走到哪儿,他的小身影就跟到哪儿,甚至晚上睡觉时也离不开周叔。周仕明新婚之夜,闹洞房的人都散了,李鸿举还抱着床腿不出屋。周仕明无奈,便让新媳妇哄李鸿举睡觉,等他睡着了再抱回他自己家去。不料李鸿举非要周仕明搂着睡在一个被窝里。周仕明哄他说:“你是男的,婶子是女的,胆子小,所以……周叔得陪她。”李鸿举急了,叉着腰说:“那婶子还是大人呢!大人长得比小孩大,胆子肯定也比小孩胆子大!”急得周仕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吾了半天,没说出话,最后还是抓心挠肝地哄睡了李鸿举,才钻进了媳妇的被窝……第二天早上,李鸿举见人就说:“周叔真羞,这么大人了,还和婶子一个被窝睡觉!”把周仕明和媳妇的脸臊得通红。
李鸿举上小学时迷上了踢足球,一个不小心,球把警备区大楼的玻璃窗给砸碎了,被父亲暴打了一顿,站在太阳底下罚站,还不许吃饭,他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周仕明心疼得不得了,趁着首长午睡,悄悄地给李鸿举送去一盘包子。一边帮他放哨,一边催他快吃。若干年后,每提起这件事,李鸿举都会说:“周叔,当时我差点没噎死!”
说起来,今天的李鸿举能够当上副市长,自然与周仕明的举荐大有关系。虽然在为官从政方面,李鸿举并没有像别人一样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对于周仕明的知遇之恩,李鸿举依然感怀于心。工作中更是尽心尽力,唯恐辜负了举荐人的良苦用心。
想起往事,李鸿举独自摇头笑笑,回头对周仕明说:“周叔,我在市政府已经工作两年了,您看我在工作上还有什么不足和需要改进的,请您批评指正。”
周仕明瞧了瞧会议室的门,压低了声音说:“成绩就不说了,工作总体情况很好嘛。在回顾过去的同时,还要充分展望未来。鸿举,自从市委书记调离以后,赵德海已经主持两个多月的全面工作了,现在他正找我和省里的一些领导帮着活动,准备尽快正式接任市委书记或是调到省里,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留在卧龙任市委书记是十之八九的事。如今的节骨眼儿上,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平时,赵德海偶尔会开玩笑地对李鸿举说,请他在老市长面前美言几句,李鸿举听了没深想,周仕明一提,他才明白了原委,吞吞吐吐地说:“这方面……我倒没什么打算!”
周仕明拍了拍李鸿举的肩膀,说:“你要明白啊,仕途之路,你追我赶,一步赶不上就步步赶不上。干工作是正事,个人的发展也是正事嘛!你得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仕途之上,风云变幻,机不可失。这次不管赵德海是升是调,市长的位置必然空出来,鸿举,你要抓住时机,你主管文化教育卫生工作,一定要在这个方面多下工夫。当务之急,你要搞出一两个拿得出手的政绩来。至于省里,趁着我还没退,还有点能力,尽力帮着你斡旋,加上首长的余威,相信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也不可掉以轻心,竞争对手还是很多的,稍有闪失,满盘皆输!”
李鸿举犹豫了一下,说:“周叔,政绩工程多是面子工程,真正让老百姓得实惠的没多少……”
周仕明蹙起眉头,长出了一口气说:“要不说你还是嫩呢?什么是政治?这就是政治!咱不管别人的政绩工程怎么样,就干好咱自己的,做有益于百姓的政绩工程,行不行?不比那些什么都不做、贪污腐败的人强?……”
李鸿举敷衍地点点头,说:“您说得有道理,我仔细琢磨琢磨!有什么想法,及时向您汇报!”
两人正说着话,赵德海推开会议室的门,探了一下头,见周仕明和李鸿举正在低声交谈,想退回去,被周仕明叫住了。
“德海,进来嘛!我和鸿举是唠家常,又不是什么机密,你躲什么呀!”
赵德海说:“我是怕打扰了老市长嘛!你们接着唠,要是唠透了……可到吃饭时间了!”说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心里却想: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不过自己现在有求于人。要不然,自己堂堂一个市长用得着亲自来催别人吃饭吗?
周仕明也看了看手表,说:“可不是嘛!走,吃饭去!”
办公厅把午餐安排在了卧龙市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吉祥酒店,饭菜、酒水自然也是最高规格。一进包间,看着已经摆好的菜肴,周仕明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赵德海不知这是碰着了周仕明哪根神经,连忙给李鸿举使眼色。
李鸿举拉住周仕明的胳膊,问:“周叔,您……是不是不舒服?”
周仕明摇摇头,咂咂嘴,苦笑了一下说:“德海呀,今儿这饭是给客商安排的,还是给我安排的?”
赵德海不知其意,含混地笑笑说:“这个……都有了,都有了!”
“都有了?”周仕明说,“如果是给客商安排的,我就不好说什么了;要是给我安排的,那我可就要挑挑理了!”
“挑理?……”众人面面相觑。
“我问你,”周仕明盯住赵德海,“以前我回来,你请我吃的什么?”
“以前……”赵德海抓抓脖颈,干笑了一下,说,“以前老市长回来,吃的都是小饭店,小二春饼了,胖妈饺子了,还有小河鱼炖菜馆什么的……”
周仕明紧跟一句:“那你以前怎么不请我来这大饭店,吃这个这个……鲍鱼、龙虾,还有这个,叫什么蟹?……”
“大闸蟹!”不止一人殷勤地抢着回答。
赵德海皱皱眉,故作委屈地说:“老市长,以前是您自己坚持非要去小饭店,咱还以为这山珍海味您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呢!”
“吃腻了?”周仕明哭笑不得地转了个身,拍拍胸脯说,“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欲有求,并且那欲望也是没有止境的!吃腻了?说得轻巧!我都恨不得天天、顿顿吃鲍鱼,啃龙虾!可咱吃得起吗?想想全市、全省,那么多下岗职工、低保家庭,饭都吃不上溜儿来,咱们吃鲍鱼……有人说,一只鲍鱼等于一麻袋包米的价钱!算算吧,咱这一顿得吃多少包米?是不是得拿火车拉?”
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赵德海更是脸红脖子粗,窘迫不已。
周仕明接着说:“想当初,我和鸿举他父亲——咱们的老司令员,我们两个人下饭店,吃的什么?一人一盘尖椒土豆片!司令员爱喝两口儿,我私下给他打了一壶散装的白酒,多要了一盘猪头肉。司令员说我超出补贴标准了,非要自己掏钱哪!……”说到这儿,周仕明扭开头,仰起脸,极力地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众人的眼圈儿都有点红,可是谁也不敢说什么。
李鸿举看到满桌的山珍海味也觉得难过,但他知道,眼下自己得当个“和泥匠”,连忙说:“周叔,德海市长这样安排主要是考虑到有客商,要光是为您,咱就还吃小二春饼去!”
周仕明擦擦湿润的眼睛,突然笑了,向众人摆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来,大家坐。德海呀,我刚才是有感而发,别往心里去呀!既然是为了客商,这饭还是应该吃的。来,你们都坐呀!”
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赵德海借坡下驴,急忙为周仕明扶餐椅,招呼众人就座,一面赔着笑为自己解围:“老市长,您这一有感而发,瞧吓得我这一脑门子汗!……”
周仕明勉强笑笑说:“其实我理解,为了招商引资嘛!咱们借光吃一点也不为过。但是不能过分。咱们省有一个市——哪个市我就不说了——市长参加全国两会,在北京一家大饭店请客,一桌饭就花了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哪同志们!”周仕明说到这儿,猛地一拍桌子,“他想干什么,啊?无非是想拉关系,争选票,逮着机会再上一步嘛!可他这一步,因为这二十万元的一桌饭,说下天来,我也不能让他上!”
众人齐齐地叫了一声好,纷纷赞叹起来。
“老市长真行!……”
“还得说咱老市长!……”
“像咱老市长这样的清官,太难得了!……”
赵德海夸张地举起茶杯,“老市长,客人没到,不能开席,我先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周仕明呷了口茶,说:“对了,鸿举,打电话问问,客商什么时候到,咱们是不是得去迎接一下?”
李鸿举的电话刚刚拨通,就见王万友在手机铃声的《命运交响曲》中,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喘着气说:“不好了,孙悟空要回台湾!……”
大家忙问怎么回事。王万友这才想起跟周仕明、赵德海打招呼来。周仕明瞧了瞧腰围又粗壮了许多的老部下说:“你就别打招呼了,先说要紧的吧!”
原来,孙悟空到了隆光寺,见到眼前的一片废墟,顿时老泪纵横,让手下人找来一个方便袋,自己蹲在那里,慢慢悠悠地装了些土块石子,站起来就告诉手下人:“马上订机票,回台湾!”
王万友一听着了急,劝孙悟空不要走,就算一定要走,也要吃过饭再走。孙悟空也不回答,径直钻进了汽车。王万友没了招法,慌忙地跑回来汇报情况。刚巧,还没进门,李鸿举的电话就打进了他的手机。
孙悟空不辞而别,为他准备的这顿饭大家还得吃,虽然主宾顺理成章地换成了周仕明,但是谁都没有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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