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怎么样?”尼柯尔站了起来,在摄像机前缓缓地旋转着身体。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有弹性的贴身新夜礼服,长袖,下摆刚好过膝,一道黑色的条纹从肘直贯腰部。头上,一条亮亮的黑色宽带子将头发轻轻拢住,发丝飘洒至腰,如同黑色的飞瀑一般;左手手腕上,戴一只镶有三排小钻石的金质小手镯。
“你真美!夫人。”女儿热娜维耶弗从屏幕上回答她,“我还从没看见过你放下头发打扮出来的样子,你怎么不穿平常穿的外套呢?”十四岁的女儿调皮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晚会什么时候开始?”
“九点半。”尼柯尔答道,“现在时兴这么晚开。或许在那以后一个小时,我们才能吃上晚餐。走之前,我得先吃点东西,免得挨饿。”
“夫人,别忘了你许下的诺言。上周《今日》杂志说,我最祟拜的歌星朱列安·勒克莱尔要参加这次晚会演出,你一定要告诉他:我认为他是‘最伟大的’!”
尼柯尔对女儿笑着,说:“我一定为你把话传到,亲爱的,虽然这样做或许会使他产生误解。我似乎已经听见,你的勒克莱尔先生在心里窃喜,这世界上每一个姑娘都爱上他了。”她停住,问,“你外公在哪儿,你不是说他几分钟后会同你在一起吗?”
“我在这里。”话音未落,父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与女儿的脸紧挨着,“我刚完成我的小说贝特·阿贝拉尔的那一节,谁让你这么早打电话!”
皮埃尔·德雅尔丹这年66岁,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历史小说作家。他早年丧妻,但事业却一帆风顺,功成名就。“哟!你看上去会让人晕过去的。”看了他女儿参加晚会的一身打扮,他做了个鬼脸,“这衣服是在罗马买的吗?”
“是的,爸爸。”尼柯尔答道,然后在镜头前又旋了一圈,以便让她老爸瞧清楚,“这套衣服还是三年前为参加弗朗索瓦的婚礼买的,不过从来没有机会穿它。是不是太一般化了?”
“一点都不。”皮埃尔说道,“事实上,我认为参加今天这种胡闹晚会,这一身挺合适。从前我们参加那种晚会,每一位小姐夫人也都把自己最华贵、最得意的衣服和首饰穿戴起来。瞧你这一身,又白又黑又朴素,加上秀发如瀑布一般飞泻,真个是迷人的美人儿!”
“谢谢!”尼柯尔嗔道,“虽然你心怀成见,语含讥嘲,这表面上的恭维话我还是挺消受。”她看着父亲和女儿,过去七年,他们一家人相依为命,亲情温融,“不知怎么搞的,我真的很热切地盼着这个晚会,就是与拉玛相会我都不会如此紧张不安。参加这样的大型晚会,我常常有些不习惯。今天晚上就是这样。我有一种预感,但却无法解释。爸爸,你还记得吗,我很小的时候,我们的狗死那天,我就有预感。”
父亲的表情严肃起来:“也许你最好别去,就呆在房里。你的预感总是很灵验的,记得不,在我们得到消息的前两天,你对我说,你觉得你妈出了什么事……”
“这次不是那种感觉。”尼柯尔打断了他的话,“另外,我要不去,怎么对大家说呢?每个人都在等我,特别是记者们,萨巴蒂尼还一直缠着要对我进行个人采访哩。”
“是这样?我想,你是非得去了,那就好好玩玩,别当回事。”
“记着替我向候朱列安·勒克莱尔!”热娜维耶弗补充说。
“到了午夜,我会一直想念你们。”尼柯尔说,“这是2194年以来,我第一次除夕夜不在你们身边。”尼柯尔停了停,往年三人一起过新年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好好过年,你们知道我非常爱你们。”
“我也爱你,妈妈。”热娜维耶弗叫道。老父亲挥了挥手。
尼柯尔关掉了可视电话。看看表,正好八点,她订的车还有一个小时才会来。她走向电脑终端,去叫点什么东西填肚子。她键入几条命令,要了一份意大利浓汤和一瓶矿泉水。计算机告诉她,16到19分钟之内,东西就会送到。
“今晚我真的会很紧张吗?”尼柯尔脑袋里闪过这念头。她一边等,一边浏览着《意大利》杂志,上面登了一篇弗朗西丝·萨巴蒂尼的新闻专访。好家伙!文章整整十大页,缀满了总共约二十幅她不同时期的照片。专访追寻了她成功的经历(包括她极为开放的罗曼史和她的吸毒史),文章在讲到萨巴蒂尼吸毒的问题时特别指出,她在谈话时不停地抽着香烟,活生生一副瘾君子模样。
尼柯尔不由得细细地读着这篇文章,萨巴蒂尼从前的这些情况,她竟从未想到过!“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渴望得到什么呢?”尼柯尔想。
在文章快结束时,记者问萨巴蒂尼怎样看“牛顿”号上的另外两位妇女。“我认为,实际上这次行动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我。”弗朗西丝这样回答他,“那个俄国女飞行员图格耶娃思考、行为的方式,整个儿是个‘男人’;而那个法国-非洲血统的贵夫人尼柯尔·德雅尔丹,则故意压抑、抹杀自己的女性特征。真可惜,她本来应该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
尼柯尔几乎被萨巴蒂尼胡说八道激怒了,她内心突然涌起了一股要与萨巴蒂尼比试比试的竟争渴望。稍停,她又乐了,觉得自己真是孩子气。“不过我得在一个适当时候问问萨巴蒂尼,这信口胡扯到底算怎么回事!”尼柯尔一边笑着,一边想。
从旅馆到晚会去的路上,足足花了四十分钟。哈德里安宫坐落在罗马的城郊,离娱乐城蒂沃利不远。车上,除了尼柯尔,还有最不爱说话的山中宏。一路上,两位乘客都默不作声。尼柯尔想起两个星期以前,在萨巴蒂尼给山中宏拍个人专访时,十多分钟里,萨巴蒂尼使出了浑身解数,费尽心机,只套出了他两三个单音节词,搞得萨巴蒂尼很是沮丧。最后,她无计可施,便问:谣传他是一个机器人这事,是否属实。
“什么?”山中宏没听懂。
“你是不是一个机器人?”弗朗西丝重复,脸上挂着恶作剧的笑意。
“不是。”日本飞行员答道,平平淡淡,表情依旧。摄像机刚好拍下了他面部的特写镜头。
尼柯尔无声地笑了。
小车转入小道,离目的地哈德里安宫还有最后一英里,车速变慢,交通开始拥挤不堪。路上,除了参加新年晚会的人们以外,成百上千的人们纷至沓来,都来凑热闹,想瞧瞧名人的风采。那些专门拍名人照片的摄影师们也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于是乎,车行人挤,把狭窄的单行车道弄了个水泄不通。
自动车终于上了一个圆形车道,然后停住了。尼柯尔深吸了口气,以平定自己的情绪。透过暗色的车窗,她看见一群摄影师和记者奔跑着,扑向小车。看样子,似乎不管这车里坐着谁,都要一并“擒获归案”。车门自动地开了,尼柯尔慢步移出车外,用麂皮大衣紧紧地裹住身子,小心地不让脚后跟绊住。
“她是谁?”她听见有人问。
“弗朗哥,快过来,快点!这是宇航员德雅尔丹。”
一阵热烈的掌声四面响起,闪光灯不停地闪烁。一个风度翩翩的意大利绅士走上前来,挽着她的手,护佑着她。人们围绕着,纠缠着,几个麦克风几乎伸到了她的脸上。她听见许多的声音,操四五种不同的语言,同时在发问。
“为什么你拒绝个人专访?”
“请除去大衣,让我们看看你的礼服。”
“其他宇航员接受你这个女大夫吗?”
“停一停,请笑一笑!”
“你怎么评价弗朗西丝·萨巴蒂尼?”
……
尼柯尔什么也没说。保安人员把人群拦了回去,引她上了一辆电动内勤车。四座电动车沿着山间小路朝山边缓缓驶去,把喧闹的人群抛在后面。一位二十多岁的意大利姑娘殷勤地用英语给尼柯尔和山中宏解说着周围的胜景遗迹。
她告诉他们,哈德里安,公元117年到138年统治罗马的皇帝,为了自娱,修建了这规模宏大的宫城。他自己亲自设计,把在遥远的外省巡视旅行时见过的所有风格的建筑,都浓缩在这片占地三百公顷的台伯蒂尼山山脚的平地上,成为千古的绝作。
电动车缓缓前行,驶过各色各样的古建筑群,现出节日之夜的全部情致和美妙。华灯辉映,无言地道出这千年古墟昔日的荣耀和辉煌。看看,古时的雕像又重新装点着古老的庭院和厅廊。无顶的殿堂,秃露风化的石墙,却在讲述着久远的故事,叹息那如烟云一般逝去的渺渺时光。
电动车经过一个方池,只见一群宏大的古埃及风格建筑围绕着它。尼柯尔已经记不清到底走过了多少处遗迹,只觉得这宫城气势恢宏,令人赞叹。
尼柯尔回忆着过去的历史,记起了安蒂诺乌斯的故事,笑了笑,心中想道:“他已经死去两千多年,算得上是人类历史上最有才华的人物之一。他是士兵,统治者,又是语言学家,终生大部分时间却索然独居。他曾经有过短暂的、火一般的热情,最后却成了悲剧人物。”
电动车在一条步行小道口停下,导游最后说:“为感谢和平女神的庇佑,追忆两千年前的一段长时间的和平时光,在人们的慷慨捐助下,政府2183年决定重建哈德里安水上剧场。工程在2193年峻工,这就是你们将要看到的是整个古皇宫的最后一处景观。在饱览了原作的遗迹后,这最后的复制品会让你们对皇帝生前的皇宫有一个完整的印象。整个建筑竣工于2193年,开始用作庆祝国家盛事的场地。”
一些个子整齐,相貌英俊,衣冠楚楚的意大利年轻人在小路旁迎候客人,穿过“哲人厅”,就到了水上剧场,安全人员检查以后,客人们汇入了人群之中。
尼柯尔被这漂亮的建筑迷住了。建筑群呈圆形,直径约40米,四周水波环绕,把中心小岛同宏阔气派的柱廊分开。岛上,立着剧场大厅,几间小屋侧侍在旁,大厅前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水面和柱廊上面无顶,放眼望去,空阔舒展,自由快畅之感油然而生。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品酒、闲谈。最先进的机器人侍者托着盛着香槟、葡萄酒的盘子,来来往往。跨过两座连接柱廊和小岛的小桥,尼柯尔看见许多穿白色服装的人在准备着自助晚餐。
一个富态的金发女人和她的小个儿丈夫从远处快步走向尼柯尔。那丈夫秃着头,戴一副老式的眼镜。尼柯尔轻轻地啜了一口刚才一个固执的机器人侍者硬塞给她的黑茶蔗子酒,准备着对付这对冲过来的夫妇。
“嗨!德雅尔丹夫人。”小个儿男人一边对尼柯尔挥着手,一边迅速地走过来,“我们得同您聊聊,我妻子祟拜您。”他走到尼柯尔身边,回头大声招呼妻子,“来,来,切奇利亚,我找到她了!”
尼柯尔深吸一口气,强作“热情”的笑脸,暗暗对自己说:来吧,戏开场了。
尼柯尔思忖着:“好了,最后总该安宁一会儿了吧。”她故意选了一张靠墙角的小桌,背对着门坐下,以便独自清静片刻。这房间是在小岛的后面,紧靠剧场。尼柯尔啜一口酒,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她想回忆一下刚才一个多小时里到底见过了些什么人,可有一大半记不起来,不由得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张被人四处炫耀的得奖作品,人人都来见见,瞧瞧,夸奖一番。她被人围着、握手、亲吻、拥抱,甚至掐捏、调笑。还有一个富有的瑞士船王居然邀请她到他哥德堡城外的城堡去。可尼柯尔没法对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说上那怕半句话,只感到已经被鸡尾酒和香槟搞得晕晕乎乎。
“好,好,我还没醉。”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在背后说话,
“我敢打赌,那位穿白色晚裙的不是别人,一定是冰雪公主尼柯尔·德雅尔丹夫人。”
尼柯尔转过身,看见理查德·沃克菲尔推开桌子,从椅子上撑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差点跌倒在她身上。
“对不起,”他咧嘴一笑,费力地在她身旁坐下,“我怕我的酒和饮料喝得太多了。”他一边说,一边又饮了一大口。
奇怪,刚才他那一跌,竟然奇迹般地没把他右手拿着的葡萄酒泼洒出来。
“那么现在,如果你不介意,在海豚表演以前,我要打个盹。”
理查德的头“嘭”的一声撞在木桌上,他佯装失去知觉,伏在桌上。
尼柯尔笑了。一会儿,她探过身去、调皮地用手指撑开他一只眼的眼皮,说:“如果你不介意,同事,不解释清楚海豚表演是怎么回事,你就别想睡。”
理查德直起身来,转动着眼珠,问:“你是说,你不知道这事?你,一位消息灵通人士,会不知道?这不可能!”
尼柯尔喝光了杯里的葡萄酒:“说真的,沃克菲尔,你刚才说什么?”
理查德推开一扇小窗,伸手指着环形的水池说:“伟大的雷吉·巴多里尼博士和他聪明的海豚就在这里,弗朗西丝将在十五分钟内引他出场。”他眼睛看着尼柯尔,情绪激昂,“巴多里尼博士将证明,在这里,在今天晚上,”他夸张地拉长声调,“他的海豚能通过大学入学考试!”
尼柯尔回过头,仔细地瞧了瞧她的这位同事,想:他真的醉了,也许他和我一样,不喜欢这里。
理查德现在专注地看着窗外。
沉默了一会儿,尼柯尔说:“这个晚会真像个动物园,是吗?他们从那儿找来这么些……”
“对了!”沃克菲尔突然打断她,在桌子上猛击一掌,“难怪刚进来时,我总觉得这个地方似乎很熟悉。”他瞥了一眼尼柯尔,瞧她那眼神,分明显示她认为他在说胡话,“这个地方是拉玛的微缩模型!你明白吗?”他忍不住兴奋地跳了起来,“这水环绕着这房子,不就是‘环柱海’么!这柱廊代表‘中心平原’;我们,亲爱的夫人,正坐在‘纽约城’里哩!”
尼柯尔开始明白了一点,但还跟不上他疾飞的思路。“这一模一样的设计说明了什么呢?”他猜想,“这是否意味着,两千年前修造的人类建筑,与拉玛飞船有着同样的指导原则呢?这是自然的巧合吗?是相同的文化吗?当然不是!”
他不作声了,意识到尼柯尔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是数学!”他断定,心中豁然明了。看尼柯尔疑惑的样子,他知道她还没有全明白,又解释道:“数学是相通的,这是关键。拉玛人在一个与地球大不相同的地方进化而成,与地球人外貌长相当然不同,但是,他们一定知道罗马人也同样懂得的东西——那就是数学。”
他喜形于色。“啊嗬!”他大声叫着,高兴地拽着尼柯尔跳起舞来,“拉玛人,罗马人,这就是今晚的答案,也就是说,目前这两种人类的智慧,处于相近的发展阶段。”
他为自己的聪明发现兴高采烈,尼柯尔却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亲爱的女士?好吧,也许我们俩该去观赏海豚表演了。我会给你讲这些拉玛人和罗马人,金钱和王位……还有猪是不是有翅膀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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