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总优化师的话转告了他们,我认为他们已经放心多了,”尼柯尔对蓝医生说。“当然,麦克斯还有疑虑……他不相信形势一旦真的变得不可收拾,会把照顾我们当成头等大事。”
“形势不可能变成那样,”蓝医生回答说。“战争升一次级,我们就会进行一次大规模还击……那么多八爪蜘蛛参与制定战略计划,搞了都快两个月了。”
“那么说来,我的理解是对的啦,”尼柯尔问道,“战争结束之后,你们物种中参与制定作战计划的每个成员都要被处决,是吗?”
“是啊,”蓝医生答道。“虽然不是马上都得去死……他们会得到通知,说他们已经给列入处决名单……新的总优化师将根据社会的需要,以及人口更新的速度,来决定处决的确切日期。”
尼柯尔和她的八爪蜘蛛同事在医院一起吃午饭。今天上午他们一直在抢救两个六条胳臂的动物,但没有成功。两个动物当时正在森林以北剩下的几块庄稼地里收粮食,是人类的军队把他们炸伤的。
吃饭的时候。一只百足虫从她们身边爬了过去。蓝医生注意到尼柯尔脸上迷惑不解的神色。“我们刚进驻拉玛号的时候,为我们干活的动物整个框架还没有搭起来,就利用现存的生物来干日常工作,比如维修保养什么的……现在我们又需要它们的帮助了。”
“但你们怎么指导它们呢?”尼柯尔问道。“我们可从来不会跟它们交流。”
“它们的程序编制是在硬盘中操纵的……早先我们只要用一个键盘,就像你们在老据点用的那种,命令拉玛号上的动物为我们的特殊需要改变程序……那就是为什么这些生物到这儿来的原因……要由我们把它们变成有用的奴仆。”
唉,理查德,尼柯尔心想,至少这一点我们没有想到。事实上,我认为咱们根本没有朝这方面想过……
“……当时,我们希望拉玛号的定居地跟我们在其他地方的殖民地段有什么差别,”蓝医生说,“后来我们不再需要这些生物,就让它们从我们的领地搬了出去。”
“那么说,从那以后,你们跟拉玛号上的生物也没有直接联系了?”
“联系不多。”蓝医生回答说,“但我们保留了跟地下高科技工厂联系的能力……第一,因为我们可以要求生产我们库房中没有的某些原材料……”
通走廊的一道门开了,进来了一位八爪蜘蛛,他跟蓝医生用他们的语言飞快地交谈了一阵。尼柯尔只认出了“允许”、“今天下午”几个字,其他就基本上不懂了。
来访者告辞之后,蓝医生告诉尼柯尔,说有一条叫她惊喜的消息。“今天我们有一位女王要突击产卵,她的侍从们估计不到一个‘脱特’就要生了。总优化师批准我的要求,让你到场观看……据我所知,你是惟一有这种特权观看产卵的其他物种,当然,先知者例外……我想你一定会发现很有趣。”
女王的领地在翡翠城的某个地方,但尼柯尔从来没有去过。驱车路上,蓝医生又向尼柯尔提到八爪蜘蛛繁殖的一些重要情况。“我们这个殖民地共有三位女王,在和平时期,每位女王三到五年产卵一次,而且只允许极少部分受精卵长大。但是,由于最近要加强备战,总优化师宣布需要‘补充人员’。三位女王现在都在全力以赴地突击产卵。为了打仗,还挑选出一些勇猛的雄性蜘蛛,迅速通过性成熟阶段,为这些卵受精。这一活动非常重要,因为这能保证,至少是象征性的吧,每一个八爪蜘蛛都能继承我们社会的基因……别忘了,他们一旦被称为武士,就知道离处决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只要一认识到我们跟八爪蜘蛛的共同之处,尼柯尔心中暗想,就会看到一些怪事,提醒我们之间是何等地不同。但正如理查德所说,这有什么不同呢?他们跟我们只不过是完全不同过程的产物罢了。
“……看到女王那个大块头,你可别害怕……不管怎么样,对你所看见的东西,只能表示高兴,好吧?我提出让你观看突击产卵的时候,总优化师的一位手下就反对,说你看到这些东西,不会完全欣赏。其他八爪蜘蛛有的也表示担心,认为你会表现得不舒服,甚至呕吐,这样会因此破坏在场其他八瓜蜘蛛的感受
尼柯尔要蓝医生放心,说她在观看产卵过程中,决不会做什么。她为自己能参加这一仪式,真的感到非常荣幸;车子停靠在女王领地的高墙外时,她感到非常激动。
她和蓝医生进了一幢大楼,大楼呈圆顶,用白色石头建成,内部高约十米,占地面积约为三百五十平方米。大门内的前厅里有一张大地图,还有一张用颜色语言标明的通知,说明突击产卵的确切地点。尼柯尔随蓝医生和其他几个八爪蜘蛛上了两道楼梯,然后顺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到底,再往右边一拐,就上了一个看台。看台下是一块十五米长、五六米宽的长方形地面。
蓝医生让尼柯尔站在前排,看台边有一米高的栏杆,以防观众掉到四米高的地下。他们后面很快搭起五排看台。对面还有同样的看台,大约可以容纳六十个八爪蜘蛛。
尼柯尔往下一看,只见一汪池水,如运河横贯地面,水流到右面拱形走廊处就看不见了。水池两边都有窄窄的人行道。对面人行道右边是一问大屋子的石头墙,墙前面三米处,人行道变宽,成了一个台子。这道墙上刷着各种颜色和图案,还竖着百来根银白色柱子,或者说是尖桩吧,每根都有一米长。尼柯尔马上注意到,这道墙跟她和朋友们从纽约下到八爪蜘蛛据点的那道垂直形、像个枇杷桶一样的竖井十分相似。
两边看台都站满了观众,不到十分钟,总优化师从一道门出米,来到地面,站在水池边的人行道上,简单讲了几句话。尼柯尔搞不清楚的地方,蓝医生就向她解释。总优化师提醒观众说,产卵的时间一向无法确定,很可能是在女王进入屋子后的几‘分丝’之后。总优化师又强调了几点补充人员对于社会延续的重要性,然后就告退了。
大家都等着。尼柯尔观察对面看台上的八瓜蜘蛛,偷听他们的谈话,以混时间。对这些谈话,她只能略知一二,懂得一点皮毛,并不全懂。尼柯尔自己判断说,要真正熟悉他们的语言,还得一个长时期哩。
人行道左边远处的大门终于开了,体形庞大的女王步履艰难地走了进来。她真大呀,至少有六米高,八条长长的爪子之上,挺着个巨无霸大肚子。她站在台子上对观众说了些什么。五颜六色喷出来缠满她全身,形成一个壮丽的景观。尼柯尔看不懂女王说的什么,因为喷发出来的光带太多太快,她跟不上。
女王慢慢转身对着墙,伸出触手,开始艰难地朝尖桩上爬,一边爬,一边不规则地喷出颜色,装饰身体。尼柯尔猜想这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不是疼痛就是疲劳。尼柯尔又看了看对面看台,注意到观众中谁也没有说话。
女王最终爬到了墙当中,八条爪子抱住尖钉,露出乳白色的腹部。尼柯尔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对八爪蜘蛛的生理结构已经非常熟悉,但仍没想到他们腹部下面的软组织能够扩张到如此大的程度。尼柯尔正在看着哩,女王开始轻轻前后晃动,动一下,轻轻撞一下高低不平的墙面。表达感情的颜色光带还在喷发,光带喷到最高处,砰的一声,一股墨绿色的液体从女王下体直冲而出,紧接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白色东西,裹着那浓浓的、粘呼呼的液体滚滚而下。
尼柯尔惊呆了。在她下面,水池两岸的十多个八爪蜘蛛手忙脚乱,呼呼地把走道上的卵和粘液刷进水里。另外八位八爪蜘蛛正在把一些大容器里的什么东西倒进粘液中。一下子,水里满是八爪蜘蛛的血、卵以及随卵排出的浓稠粘液。不到一分钟,池中的血水粘液从拱形长廊下流到右面。
女王还没有改变姿势。下面的池水清了,所有观众的目光才转向了女王。女王的体积突然缩小,叫尼柯尔惊愕不已。她估计在卵和血水喷出的那一瞬间,女王的体重至少减轻了一半。女王的身子还在淌血,两个正常体积的八爪蜘蛛爬上墙去伺候她。正在此时,蓝医生在尼柯尔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表示她们该退场了。
尼柯尔独自坐在八爪蜘蛛医院的一间小屋子里,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回想着产卵的场景。她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让她如此大动感情。回到医院,蓝医生跟她说话,她都没有用心观看。
蓝医生说,大容器里装满了小小的动物,全都倒进了粘液里,它们会找到并杀死特别的胎儿。蓝医生说,只有这样,八爪蜘蛛才能控制下一代的成分,包括女王的数量,人员补充的数量、变形侏儒以及其他形态蜘蛛的多少。
尼柯尔内心的母性在挣扎,努力希望理解八爪蜘蛛女王产卵时的感受,她觉得不知道在哪方面跟那位爬上尖桩产卵的庞然大物有某种联系。在产卵的那一瞬间,尼柯尔紧张得不得了,想起了自己生六个孩子时的痛苦与快乐。她心里奇怪,所有有过这种经历的动物,在生产过程中有什么共同感受呢?
尼柯尔想起多年前,她在拉玛2号上生了西蒙娜和凯蒂,她想跟迈克尔·奥图尔解释生孩子有何感受时的一场对话。谈了好几个钟头,尼柯尔最后只得说,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经验。世界上的人分为两大部分,她当时说,一部分生过孩子,另外一部分从没有过生育。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又远在几十亿千米之外,她希望对早年的观察作一个定论:从根本上来说,当过母亲的人比那些从来没有过生育,跟其他物种的母亲有更多的共同之处。
她一边回想目睹的场面,一边产生出一种强烈愿望,希望能跟八爪蜘蛛女王交流交流,以了解其他高等物种的母亲在产前和分娩过程中的感受。在那充满痛苦与期待的时刻,女王是否领悟到一种平静与安详?是否能看到自己的子孙后代,子子孙孙永无穷尽,领悟到生命的奇异循环呢?产卵之后,她又是否领受到那种深深的、不可言喻的宁静,一种任何其他动物除了在分娩之后才能体会到的平静呢?
尼柯尔知道,这种想象的与女王对话决不可能发生。她又一次闭上眼睛,希望回想女王在产前和产后的瞬间所进发出来的光带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些色彩的进发是告诉其他八爪蜘蛛女王当时的感受吗?尼柯尔不知道,这些彩色是否比人类有限的语言更能表达那种复杂的感情?
没有答案。尼柯尔意识到屋子外面医院有任务等着她去完成,但她一个人还没有呆够,不想让每天的例行公事来冲淡自己正感受到的强烈感情。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尼柯尔也开始产生出一种孤独感。她刚开始并没有把这种孤独感与八爪蜘蛛女王产卵联系起来。但是,她心里明白,自己是迫切希望同好朋友,最好是理查德,交谈交谈,希望把自己在女王领地所见到的、感受到的东西跟什么人分享。
尼柯尔在孤寂中突然想到贝尼塔·嘉西娅的几行有关诗句,就打开电脑,很快找到了全首诗歌。当我满怀疑虑、深陷痛苦,
当生活的重压力图把我制服,
我回身打量,四处求索,
寻找我的亲人,他们能理解我的狐疑;
寻找我的友人,他们能抚慰我的痛楚,
让我不再啼哭,不再战栗,不再抑郁。
他们告诫,不可再我行我素,
理智万不能成为感情的俘虏。
三思而行才是惟一的出路,
除非我愿回到那严酷的岁月,
去忍受无尽的枋徨与失落。
偶尔,但的确有时,虽则不多
什么人带来些许镇定的良药,
驱徐我的忧虐,抚慰我的痛楚。
悠悠岁月让我变得成熟:
愤怒的呐喊,紧锁在心底;
痛苦的熬煎,掩埋在内心深处;
人生的教训,岂能轻易忘却。
在生命的最后途程,
阻挡死神。确实无人相助。
趁时光大好,努力学会
信赖自已,宝贵生命的要倍加爱护。
尼柯尔把诗读了好几遍。刚一读完,就觉得疲惫不堪。她将头往房间里惟一的桌子上一靠,就睡着了。
蓝医生用一只触手,轻轻地在尼柯尔肩膀上拍了拍。尼柯尔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你睡了将近两个钟头了,”八爪蜘蛛说。“他们在行政中心那边等你哩。”
“出了什么事?”尼柯尔揉着眼睛说。“为什么大家都在等我?”
“中村在新伊甸园作了一次重要报告,总优化师想跟你讨论讨论。”
尼柯尔马上跳起身来,又伸手去抓住桌子。不一会儿,头昏就过去了。“再次谢谢你,蓝医生,为你所作的一切,”她说,“再过一会儿我就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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