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两人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烛光晚餐已经摆在桌子上。辛意田把按在电灯开关上的手拿下来,问:“你什么时候安排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喜欢?”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恰恰相反!有什么菜?不过我今天比较想吃米饭哦——”她跑到桌边一看,惊喜地说:“哇哦,龙井虾仁,红烧鱼,我还以为是红酒牛排呢!”立即洗了手坐下来,抬头看对面的人,笑问:“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家酒店的中餐做的比较好。”
吃完饭,辛意田站在阳台上看月亮。想起昨夜的激情,谢得的手从她衣领上方伸进去。她把它按住,摇头叹气说:“今天不行呢——,我们说说话吧。你看,清风,明月,你,还有我,多么适合聊天,对不对?”
谢得有些失望,但是他说:“好啊,你想聊什么?”
“随便啦。你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当农民。”
辛意田忍不住调侃:“哇,真是让人大吃一惊的梦想!”
“因为这样就可以下田抓青蛙而不被爸爸妈妈骂啦。”他忽然想起哥哥说过要去当外星人这样的话,或许他真的去了,在另外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世界。他反问她:“你呢?想干什么?”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想当各种家,画家,作家,钢琴家,艺术家……,结果现在,一天到晚宅在家。”
“听起来也是一种家啊!”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你这么会说讨人欢心的话!”
“那要看对什么人。”
她笑起来,开玩笑说:“所以,我是好人?”
他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语气说:“如果你只是好人那就好了。”
辛意田有点琢磨不透他这句话,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会是欲求不满吧?可是他也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啊。其实用润滑剂她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像昨晚那样的情况确实数年难遇。
睡觉的时候谢得突然问她:“‘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句话出自哪里?”辛意田吓一跳,斟酌着回答:“好像是《诗经》。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爸爸以前说过,我们的名字都是取自《诗经》,不过,我觉得不好听。”
辛意田当然知道他说的我们是谁,这是两人之间谁都不愿触碰的话题,赶快说:“不会啊,姓谢多么优美动听。你看,谢安,谢玄,谢眺,谢灵运,谢道韫,全是你们家的。对了,还有谢家瑾——”
谢得打断她:“好了,睡觉!”他把她按进自己怀里,防止她在床上动来动去,过了会儿疑惑地问:“谁是谢家瑾?”
“我大学一同学——”辛意田把头探出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两人拥被而眠,一夜无话。次日起来谢得告诉她自己要去一趟欧洲,为期半个月。辛意田见他忙着收拾行李,问:“现在?”他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那我呢?”
“我从北京转机。”
“所以,我现在跟你一起回北京?”
“有什么问题吗?”
“虽说没有,但是——”
“没有就好。”
辛意田叫起来:“但是你可以提前告诉我啊,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他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去北京而已啊,又不是什么大事。”
辛意田双手抱胸看着他,最后还是决定将心中的怀疑说出来:“你这是在报复吗?”回答她的是——
“你想太多了。”
谢得在欧洲滞留的时间远远超过预期。他抽空打电话给辛意田时,她不是在跟朋友聚餐,就是在剧院看话剧,接到他电话常常说不了几句便要挂,一个人的生活过的热闹又充实。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她:“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有啊。今天北京下初雪了,刚才我还在想,你要是回来了多好,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吃火锅。我知道一家云南火锅,特别好吃。对了,你在国外吃的习惯吗?天气冷不冷?”
“有时候吃方便面。北欧比较冷。”他的回答言简意赅,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很想你,想到头痛,想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偏头痛又发作啦?很痛吗?”
“可以忍受。你真的有想我?”
“当然,每天。还满意吗?”
对方一时没说话,似乎在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成分。
她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头痛的话,一直这么忍着也不是办法。不要躺在床上还看策划案啦,头只会越来越痛,出去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大晚上的,什么都不想做。”
“看部催泪的电影吧,可以缓解压力,头痛说不定就好了。”辛意田提议道,见他不回答,问:“不喜欢看电影?”
“没什么好看的。”
她一时无语,“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你不觉得自己生活很无聊吗?”
他快速否认:“工作,不无聊。”他不喜欢被人说无聊,尤其是她。又问:“不上班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周末跟朋友出去吃喝玩乐,平时下了班,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早早睡觉,偶尔也会参加网上组织的短途旅行的活动,爬山啦,去海边啦,或者徒步啊什么的,基本上就这些。”
“听起来很向往。”没有他,她的日子一样过的有滋有味。自己是愿意她这样还是不愿意?他一时理不清心中产生的一股莫名的情绪。
“我很会打发时间哦。一个人独处很重要,但是学习如何跟一群人相处也很重要,对不对?”辛意田意有所指地说。
“那两个人呢?又有什么相处的秘诀?”
“这个——”她有些语塞,一开始说:“那要分情况,朋友的话——”随即笑了,他们都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轻轻咳了一声,声音略带不好意思:“两个人在一起的话,相爱就好。”
十二月的一天,辛妈妈打电话给她,问她元旦有没有空。她说:“法定节假日,当然没事啦。”
辛妈妈让她回来参加沈均和的婚礼。她大吃一惊,“他不是连对象都没有吗?怎么就要结婚了?”
“唉,孩子都两个月了,不结婚怎么办。这些天忙的我跟老沈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本来想说年后再办婚礼,一个月的时间东西都买不齐。女方家不同意,说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
她忍不住感叹:“他们姐弟俩都是先上车,后补票啊。新娘子是谁?”
“湖南常德的。他们旅游时候认识的,长的白白净净的,挺漂亮一小姑娘,谁知道脾气辣的很。这婚还没结呢,两人隔三岔五就吵架。”
“那岂不是闹心的很?”
“可不是!女方家离得远,亲戚又多,还得安排他们的衣食住行。请客名单还没定呢,忙的我团团转。”
“沈均和他们自己呢,不管这些吗?”
“他们小孩子懂什么,不添乱就不错了。对了,你怎么样?过了年你就二十八,老大不小了。上次老沈说要给你介绍对象,男孩子我见过,斯斯文文的,家里也不错,你要不要——”
辛意田赶紧打断她,头疼地说:“妈,朋友我这不是正谈着嘛,您急什么啊!”辛妈妈忙说:“是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什么时候谈的?要不,元旦的时候带家里来给大家见见?”
她一脸无奈,“您不怕把人家吓跑啊?我又不恨嫁!”
她跟谢得交往归交往,却从没有往见家长或是更进一步方面想。且不论谢家在上临显赫的家世地位,单是她比他大五岁这点便足以令双方父母难以接受。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他们自己的态度。谢得再成熟、稳重,也抹不去他只有二十二岁的事实。二十二岁的男孩子以后说不定会有更好的选择。而她,经历了魏先的背叛,对于结婚这件事已经不那么热衷了。
沈家因为沈均和的婚礼又吵又乱,婚礼前一天还在布置新房。新娘子廖诗龄才二十一岁,圆脸,大眼睛,肤白貌美,见到辛意田客客气气打招呼,转过身来却跟沈均和吵得不可开交。两人因为婚床东西放还是南北放争执不下,越吵越厉害,沈均和气得把人家送的一套瓷器茶具摔了。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众人全跑过来劝架,你一言我一语,越劝越炸开了锅。辛意田感觉像有一万只鸭子同时在耳边“嘎嘎嘎——”地叫唤,只觉胸闷气短,命不久矣。
她跟辛妈妈说沈家来了这么多的亲戚朋友,恐怕住不过来,她还是去跟何真挤一挤。辛妈妈没有勉强,叮嘱她明天早点来婚礼现场,她还要帮着收红包呢。何真结了婚怀了孩子,早不比从前了,她不可能去她那里过夜,节假日住酒店贵不说,还不一定有空房,最后她打电话问谢得借上大附近的小套房住。
谢得说:“那里还要打扫。你可以跟我一起住酒店。”
“进进出出的,被人看见,影响多不好。”
他不满地说:“我是你的地下情人吗?就这么见不得光?”
“哎呀,上次跟你一块回北京,你身边的那些经理啊秘书啊翻译啊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什么奇珍异兽一样。我不要跟你一起出现,除非你让他们不要看我。”
“看就让他们看,你又不会少一根头发,怕什么?”
“人家会不好意思嘛。你让董哥把钥匙送过来,好不好?我在上大,跟何真在一起。快一点哦!”
谢得听着她对他撒娇,心像融化了的巧克力一样软成一团,哪还拒绝的了,吩咐董全说:“那房子我有段时间没住了,你找人把房间打扫一下,缺什么东西买齐了。还有,辛意怕冷,被子一定要暖和,临走前把空调打开,免得她来的时候屋子里冷冰冰的。”
何真怀孕八个月,请了产假待在宿舍里,肚子又大又圆,人却不见长,衬得一双长腿越发显得细瘦伶仃。她除了行动有些不便,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照样上街买菜、做饭,把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洗。陆少峰忙着赚钱养家糊口,她一个人无聊,很愿意有人陪她说说话聊聊天,因此把她知道的八卦通通拿出来说。
“接替你的那个同事小孟,小气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人品有问题。好几个老师跑来跟我抱怨,说他用得着人的时候好话说的天花乱坠,用不着理都不理,事情一完立马过河拆桥,还在背后说人坏话,答应的分成不问他要就不给,没有一次痛痛快快给过钱。我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无耻的人,还留学回来的呢,中国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辛意田无奈地说:“哎,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我妈以前常说,‘这个社会啊,龙有龙的门,蛇有蛇的洞,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随它去吧’,实在没办法,咱不理他就完了。”
“是啊,后来我没有跟他合作。什么人啊这都!还有一件事,上个月我到市医院产检,碰到了王宜室。”
“她也去产检?”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去预约流产手术时间的。”
辛意田惊得瞪大眼睛,“她把孩子打掉了?”
“我有问过那个女医生,应该是。作孽哦!”何真即将当妈妈,大概因为心境的不同,对流产这种事分外不能赞同,边说边摇头。
辛意田犹豫了一下,说:“我比较奇怪的是,她要做流产手术,干嘛不在北京做,非要来上临?还有,魏先呢?”他不是很坚持要这个孩子吗?
“没看见。那天是星期二,他应该在上班吧。魏先经济条件还可以啊,又不是养不起,干嘛要打掉?”
辛意田重重哼了一声,“管他们要还是不要,又不关我们的事。”她不想继续讨论他们,转而问:“你呢,预产期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快过年了,床位好像很紧张。生个孩子都快生不起了。”
“那得赶紧预订。市医院医疗设备先进,名医云集,相对的,病人和孕妇也多的不得了。上次听我妈妈说沈均安生孩子的时候,医院床位不够,有的孕妇只好睡在走廊上。”
“陆少峰有去问啊,每次都说没有床位。我们想着说那给负责的医生送点儿礼吧,结果被人家退回来了。沈均安是怎么订到床位的?”
“大概是沈家山找人托关系了吧。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好啊!”何真连忙点头,眼睛转了转又说:“不过——,你去找沈家山帮忙还不如直接找谢得呢。他爸爸长年累月住头等病房,弄个床位什么的还不是小菜一碟。”
辛意田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遇事很少想到谢得,大概潜意识里还是把他当小孩保护。她顿了顿说:“对哦,有机会我跟他提一下这事。”
“谢得怎么样?”何真笑问。
“什么怎么样?”
“你还跟我装傻。他这个年纪,精力旺盛,如狼似虎,你应付得来吗——”话未说完,辛意田凑过去拧她的耳朵,笑骂:“结了婚的人真是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说的出口!我呸——”
何真笑的直讨饶,“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过,你们总不会盖着被窝纯聊天吧,总要干点什么——”
辛意田又羞又急,骂道:“你这个女流氓——”两人笑闹了一阵,她因为想着要打扫房间,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回到住处一看,房间干净、温暖、明亮,被人呵护、宠爱的感觉顿时盈满心头。
她心情大好,打电话给谢得,“晚上我自己做饭,你要不要来吃?”
谢得在电话那头沉吟不语。过了会儿,她听到他问秘书晚上的饭局能不能请宋经理去。秘书回答宋经理的儿子发烧住院,他提前下班了。她忙说:“算了,你忙你的,下次吧。”
他十分惋惜地说:“你第一次主动约我,就这么泡汤了。我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呢——”
“真的想吃?”
“比真金还真。”
辛意田被他逗的笑起来,“那好,反正没事,我给你送爱心便当。不过,你要全部吃完哈。饭局都是喝酒,吃不到什么东西。”她把饭菜弄的漂漂亮亮装到饭盒里,一时没打到车,送到的时候有点晚。谢得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身后跟着两辆黑车,一行五六个人整装待发。她把饭盒递给他,懊恼地说:“怎么办?都要走了,没办法吃啦。”
“没关系,我可以在车上吃。”
她对着他笑,看了一眼车里其他人,突然害羞起来,低声说:“我走了。你快上车,大家都等着呢。”谢得看着她过了马路,这才上车。
董全笑眯眯地说:“辛小姐真是会体贴人。”谢得“嗯”了一声,声音和表情尽量保持严肃,然而发自内心的高兴还是从眉眼间泄露了出来。
王宜室打电话告诉魏先她不小心流产了。魏先百忙中抽空到上临来看她,安慰她不要伤心,好好休养,至于孩子,他们以后还会有的。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宜室的朋友们来看她,难免会说漏嘴。渐渐地,魏先明白过来了,怒不可遏,质问躺在床上坐小月子的王宜室:“孩子到底是你不小心流掉的还是动手术打掉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她冷冰冰地说。
魏先气得脸白唇青,一掌拍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样子很是吓人。王宜室头缩了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火气随之上涨,大声说:“你想干什么?打人吗?”
魏先努力压下愤怒,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脸上满是沉痛之色,“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王宜室沉默不答。他声音不由自主加大,“说啊!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负责到底,你还有什么顾虑?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王宜室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朝他扔去,颤抖着双唇吼道:“滚!”
魏先没有防备之下被她砸个正着,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怒道:“你还有理了你!”举起的手掌最终还是落在了被子上。王宜室仰着下巴一脸倔强地斜视他,“我自私、无情、不负责任,你现在才知道吗?你想改邪归正做回你的好人,不要拿我做挡箭牌。我王宜室从不勉强任何人跟我在一起!”
男人吵架哪是女人的对手,魏先一时语无伦次,“你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指桑骂槐乱打人。孩子没了,你不会难过吗,不会伤心吗,不会——”
“够了——”王宜室打断他,双手遮面哽咽说:“你以为我真的铁石心肠?没有感情没有母性?你说你负责到底,你能负什么责?跟家里关系闹得这么僵,自己住员工宿舍,薪水虽然不错,养一个孩子恐怕还是够呛。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我负不起这个责。生小孩容易,养小孩难啊!生下来就有责任、有义务让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受最好的教育,既然现在还做不到,那么,我宁愿选择放弃。”
“照你这样说,人家孩子全都不要生了!”魏先怒气逐渐消褪,随之涌上心头的是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
比起一些不负责任的父母,比如她的父母,王宜室以为她在别人眼里的不负责任恰恰是最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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