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露洁的烦劳
在中国,每一位叫高露洁的女孩,都会被取笑为那家著名口腔护理巨头的少东家。我也叫高露洁,但没那个命,我父亲只是一家酒店的老板。
说来讽刺,我的那一口牙,能带来让高露洁牙膏滞销的负面广告效应,令那些拥有品牌忠贞度的客户胆寒。而该公司至今没找我打官司,赔偿对他们的名誉损害,确实是奇迹。
正常人在你手腕上咬一口,在那个规则的牙印上添上分针、秒针就是一个手表,但让我咬过,却像一个小蜂窝——我的牙齿分布,毫无规律感可言。
可是,我虽然一笑露出满口畸形的锯齿,但并不影响我的胃口。父亲的酒店里,每次厨子们做了新的菜式,主厨周师傅就会在饭店后的天井,用扬州口音大喊一声:“露洁下来帮忙尝菜——”
我于是放下作业,从四楼飞奔下来试吃,指点咸淡,激扬筷子,粪土红豆沙太甜。
到了初中,周围的女生开始穿掐腰的白裙,随时留心头上的蝴蝶结有没有歪掉。男生们开始像一株生机盎然的植物,迅速拔节生长,轮廓坚毅,线条清晰,我也会和他们说话后脸红。
初二时候的语文课上,老师点我帅气的同桌卢正哲朗读文言文《小石潭记》,读到“其岸势犬牙差互”这一句,他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扑哧笑了。
顷刻,全班会意,轰然大笑。连老师也笑得前仰后合。
很多人笑过我的牙,我都不以为意,因为我原本以为,你是和他们不一样的。
没人知道高露洁为什么不再参加演讲赛,不再参加歌咏会,不再灿烂大笑,不再张着血盆大口,鬼哭狼嚎背课文。
周师傅喊我下来尝菜,我也停杯投箸不能食。
五岁的弟弟高恺丰问:“姐姐怎么连菜也不尝了?”我妈回答他:“她长大了,知道一个女孩子好吃懒做太丢人,这是青春期的腼腆。”
这是青春期的伤害。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我爸爸突然从钱眼里钻出来,抬头:“露洁长这么高了!哎呀,你的牙怎么长成这模样了?”
天天和你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您今天才发现,真不容易啊!
我爸爸终于尽了一回做爹的职责,让他的经理陪我去上了牙套。14岁那年,我开始了我的牙套生涯。
如果早点带牙套,在遇见卢正哲之前,完成牙齿的矫治,就不必受到那样的侮辱。
这么一想,我突然眼泪就下来了。
父亲心虚地说:“等到牙套摘下来的时候,你就是大美人了,知道吗?”
我开心地咧嘴一笑,上面的水钻闪着耀眼的光芒。
初中毕业时,在同学录上,卢正哲一笔一划写下:苟富贵,勿相忘。
他垂头写字时,我看着他浓密的长睫毛,抿着嘴,微微摇头。
我不要再和你见面,你见到了我最丑陋的时刻,并且,你毫不掩饰的轻视,比医生用钳子拔牙,还要让人疼到骨髓。
2.别让我一个人
中考时,我带着一口钢牙,顺利考入外国语高中。
新同桌商宣霖,是从初中部直升过来的。从小到大,我一直艳福不浅,老师总是把最帅气的男生分配给我同桌,陪我度过了无数个难熬的四十五分钟。同时,我也用一口锯齿般的牙,将他们的美,烘托得淋漓尽致。
商宣霖是个家境优渥的少年,武汉企业一百强的“商氏墨水”就是他家。学美术的他,寥寥几划,笔下便奔走出美好的形状。
带了牙套最麻烦的事情,莫过于前排同学给了你几粒花生,你谢过吃了还得跑去刷牙。
每次刷过牙,回到教室,发现我的座位上挤满了女生看商宣霖画画,她们总抱怨我刷牙时间太短。
这样的少年无疑是高傲非常的,他身上的光芒灼灼逼人。
有了初中的惨痛教训,我不会再热脸贴人冷腚。我们不是同一阶层的人,至少在我取下牙套之前。
同桌许久,除了考试偷偷对答案,我们没有过多交流,直到高一下学期的那个中午。
那天我没有午睡,来到教室写物理作业。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商宣霖伏在座位上睡觉。看样子,放学后他一直没有离开,也没有吃午饭。
我轻手轻脚拖开凳子坐上,拿出作业。突然,我听到轻轻的啜泣声,那是人在极力克制眼泪和哭声的悲伤。
我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允许别人看到他的脆弱?
我悄悄放下笔,希望在他没有发现我来之前,离开教室。
刚刚起身要走,他哑着嗓子说:“再坐一下……”
我只好呆呆坐在座位上,心神不宁,生怕发生漫画中的桥段,他会突然抱着我大哭,那我该怎么办?要用吻来安慰他吗,可惜我嘴里还有牙套啊,会不会挂住他的舌头,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吧……
我胡思乱想到下午第一节体育课,他却没有抬头对我说一句话。
我知道是自己思维太跳跃了,只好塞给他一包面巾纸:“我要上体育课去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上完体育课回来,他已经不见了。我慌了,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同桌的,嫌疑最大。
吃晚饭的时候,我决定去找他。我不应该在那种状况下,让他单独一个人。
电视上和书上都写了,爱装B的人,凡事都在顶楼解决。那里的风很大,总能把人吹得白衣飘飘,显得遗世孤独。
我三步两步跑上去,果然发现他在那里。不过,他缩在一个角落里,身子半靠着一个水泥墙,头歪在一边。
我的心,隐隐作痛。他躲在这里干什么,还摆出一幅被良家妇女被恶霸摧残后的姿势。
我跑过去叫他,他睡着了,脸上泪渍还在。一般这种情况下,女主角会轻轻爱抚他的脸颊。
我决定先叫一声,看他会不会醒来,再采取其他行动。
我只叫了一声,他便惊醒过来,见是我,他叹了一口气问:“你给我家打电话了吗?有没有用很焦急的口吻告诉他们,说我不见了?”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从没告诉过我电话号码,而且,你只是旷课而已,到公安局报案,24小时不到,人家也不会受理。
下次要躲远一点才有悬念。
3.被帅哥依赖的感觉真好
好不容易把他骗回教室,我得去给他弄点吃的。周师傅每天都给我做营养餐,然后让买菜的学徒放在校门口,等我放学去拿。
我们一起干掉了饭菜。他饱暖思淫欲,居然想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慌张着让开,他的头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我心虚地说。
他沉默好久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
我受不了他这慢性子,说:“你慢慢组织语言,我去刷牙了!”
他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不要走!别让我一个人!”
我要崩溃了,教室里这么多只,难道都是鬼?
刷牙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想,到底发生什么事,让这个原本高傲的少年,这么依赖一个不说话的同桌?
我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直到嘴里的牙膏沫全部变成清水。
没有我,他貌似就不能活。我的存在,他会十分在乎。这种被人依赖信任的感觉,真好啊,好有成就感!
毫无疑问,那天我带着他回我家过夜,酒店四楼有很多的空房间。
我问:“你没有别人可以投奔吗?”
他摇头:“我没有任何朋友。”
可悲的人啊,你长这么帅,居然是个万人嫌。
回家后,厨师们都开我的玩笑。可无论我怎么解释,周师傅都一直在不怀好意地笑,给商宣霖煮的煲里放了很多的牛肉,说不能亏待了娇客(女婿)。
睡觉前,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写在日记里,正写得热血沸腾的时候,有人敲门。
我拉开房门一看,商宣霖哆哆嗦嗦站在门口:“高露洁……”
“你是不是一个人不敢睡,还要我陪啊!”我一口气吼出。
你好歹也是个帅哥,有点骨气好不好,会被人看不起的!
他站着不作声,一双大眼睛哀伤地望着我。
我心软了:“好吧,我让周师傅把他的猫借给你,陪你睡。”
周末时候,他磨蹭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高露洁,回去问问周师傅,他要不要帮工?”
呃,你会出去打工?
我立刻明白了,他家出事了,要不然不会闹财政危机。
周师傅是看着我长大的,掌握了关于我成长的丰富素材,他那张嘴,什么都敢往外说,我绝对不能给你和他相处的机会。
于是我告诉他,要打工的话,可以去星光乐园,游乐场常年招人。那些单纯好骗低薪酬的学生,他们最喜欢了。一个帅哥,在厨房做伙夫,传出去真是大煞风景,再说了,你拿画笔的手,怎么能握住杀鸡的刀?
考虑片刻后,他点头答应了。
他抬头的刹那,我看到那眼睛里绽放出的坚定,心不由颤抖了一下。
商宣霖的工作说轻松也不轻松,和一群人穿成喜羊羊、灰太狼等玩偶衣服,在游乐场里卖气球,或者帮摄影厅里做玩偶模特,与小朋友合影。
商宣霖穿的是灰太狼。五一长假那几天,他一直在卖力工作。
处于尊重,我没有问他具体的原因,但我看到他每周不再去学画,省吃俭用,我的心就会很难过。
他还这么年轻,就要经受人生的大起大落。
于是,我很轻易就原谅了他之前的懦弱。
4.灰太狼也是有自尊的
五一那几天,星光乐园游人如织,只看得见人头。好在喜羊羊的头比人类的头颅大一圈,我才找到他们。
我给他送来了周师傅做的饭菜。那两天艳阳高照,气温很高,他摘下头套,打开玩偶装拉链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头发、鬓角湿透了,鼻尖上也有细密的汗珠。
他吃饭的样子很好看,吃得很香,不挑食,青椒红椒都吃掉,难怪周师傅那么喜欢他。
我说:“你慢慢吃,我先穿上玩偶衣服给你替班。”
他急了,说:“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还没有玩过这样的游戏呢,就当娱乐好了。我不由分说抢过那身行头,穿上灰太狼的狼皮,冲向那群欢天喜地的肥羊。
一群小朋友和爸妈走过来,要合影,靠在几头羊身边拍照,我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没几个人愿意搭理灰太狼。
突然有个小男生跑过来,我心里一喜,啊,有人上门了!
我正兴奋着,那个男孩跑上来,一脚猛得踢在我的膝盖上,痛得我几乎站不稳。我正要发火,又有几个小男孩冲我扔香蕉皮,并且大喊:“打死灰太狼,拯救喜羊羊!”
猫了个咪的,灰太狼也是有自尊的!
我立刻追过去,那帮小崽子一哄而散,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灰太狼要吃人啦——”
穿着这身衣服,我跑不快,而且这事给人替工,不能报复那些小孩,否则会被人说素质低,还会影响商宣霖的业绩。
我垂头丧气往回走,一下子踩到那块香蕉皮上,摔得我眼冒金星。那帮小男生们便拍着手哈哈大笑。
他们的父母也跟着笑,虽然披了狼皮,我毕竟也还算是个人,怎么能如此不人道?
商宣霖立刻赶过来,手里还端着碗。几只羊象征性地扶我起来,我坐在一边差不多要哭了。
他忙摘下我的狼头,说:“你不用帮我替班,那帮孩子淘气的很。”
岂止是淘气啊,简直是禽兽不如啊,人家喜羊羊眼里还能容得下灰太狼呢。
我问:“你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不说话,微微笑:“没事的。老板说了,灰太狼每小时要比喜羊羊多一块钱。”
我轻轻撩起他的牛仔裤,纤长的小腿上,膝盖一下,满是青紫。
除了心疼,我无话可说。
到了下午,我就穿成红太郎站在他身边,看见不怀好意的孩子来了,我就抢先扑上去。
我就像一尊凶神恶煞的门神,把那些欺软怕硬的小鬼挡在外面。
夕阳西下,该结账了。
我摘下头套去拿钱,羊群都是几张十元纸币,只有我是几个钢镚,但这也能给他买点零食。
正当我摊开掌心数钱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疼得直冒红光。我痛得捂住左眼蹲下,有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里流出来。
5.你对我的依恋,难道是错觉?
我真是个悲剧,居然被一群小屁孩用弹弓把眼睛打了。而动手的人,是我7岁的亲弟弟高恺丰。
如果不是当时我正眨眼,我当场就成了独眼龙。
我忍着剧痛,用另一只眼睛观察商宣霖,想一定要表现得英勇坚强点,要不然这小子又该哭哭啼啼,多愁善感了。
可是,任凭血模糊了我的眼,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他脊梁笔挺,看着落日不说话。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你就不能象征性哭一下来让我暖心吗?你不会喊两句要为我报仇雪恨的狠话吗?
之前,你对我的依恋,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出了这事,我弟弟很怕我报复他,看到我后走路也绕一大圈,避免经过我的房间。
我主动找到他,他吓得半死:“姐姐我对不起你,我把压岁钱都给你!”
我心满意足收下钱,说:“姐姐其实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帮我去学校做一件事,我就原谅你。”
在家休息的那几天,周师傅弄了好多蛇胆来给我吃。吃得我右眼灼灼生辉,左眼依然视力模糊。
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四十多岁的周师傅就来了。那时候,父亲的酒店还只是一个小餐馆。他没有妻儿,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如今已经白发苍苍。他就像家庭的一员。
我姑姑奇丑无比,但因有一手好厨艺,嫁了个帅气的姑父,这都要归功于他。
我曾偷偷问:“周师傅,你攒这么多钱,怎么还不娶媳妇呢?”
周师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将来好给你做嫁妆啊。”
我就纳闷了:“这笔钱,不应该由我爸爸出吗?”
他就讳莫如深敲一下我的头,去忙别的。
而我听厨子们私下议论过,我是由邻居老太太从医院的长凳上抱来的,这话让我心里一寒。
小时候,我迫切希望自己是捡来的,因为只有那样才有可能是外星人的孩子,长大后,当我不再相信奇迹的时候,别人说我是弃婴。
我想起自己的牙,如果不是父母醒悟太迟,我也不至于要带三年的牙套。
现在弟弟弄伤我的眼,他们也没有把他揍得死去活来,只有周师傅来问寒问暖。
不过,寄人篱下的我,能有什么要求呢?高氏夫妇虽然都是重利益的生意人,却用他们的关怀方式,对我无微不至。
周末晚上,我喝着蛇胆,只能干呜咽,因为医生说过不许流眼泪。周师傅的猫,看着我打着绷带的眼睛,一脸同情。
高恺丰扒着门框,不敢进来,他远远回我话:“你让我去观察的那个男生,今天他没有吃午饭!”
“还有呢?他精神状态好不好,有没有寻死觅活?”我继续盘问。
“他没打瞌睡。不过他上课开小差,一直在画画。”高恺丰小心翼翼地回复我。
“在画什么?”我问。
“在画画啊。”他很认真地回答。
他说不清楚,之得作罢。他都不是我亲弟弟,随意使唤别人家的孩子,也挺没意思的。
看来,对于商宣霖,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没有我,他一样活得好好的。我对他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可或缺。
我招手示意高恺丰进来。他迟疑了片刻,诚惶诚恐走过来。
“走近点,我不打你!”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把他搂到镜子前,他黑溜溜的眼睛,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比,其实长得也蛮像的。同一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相近的生活习性,让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容貌相似。
再看一眼床头的全家福,顷刻间,我潸然泪下。
高恺丰被我看得毛骨悚然,带着哭腔说:“姐,我知道错了……”
这一扁嘴,和我更像了。
6.我来用秘密换你的笑
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高二新学期。眼睛的绷带还没有摘下来,课程落下不少。那天中午,商宣霖很兴奋,说要带我去看篮球赛。
我一把推开他:“眼睛都要瞎了,看个P啊。”
他原本怨妇一样的人,居然没有为我掉眼泪!
他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悦,就不再勉强。之后,他一直逗我开口,讲笑话,借东西,我却保持了三天装聋作哑。
终于,他亮出杀手锏:“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哭?”
“为什么?”我兴奋不已,虽然只有一只眼,但依然不妨碍我眉开眼笑。
他无奈地笑:“高露洁,你真有心眼,一点也不天真无邪!”
原本,这一切,都可以避免。
高一某个周日的清晨,商宣霖一家开车路过在武汉小学,那是父亲的母校,父亲每次都会特意从这里开车经过。校门口,他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右手放在头顶上。
起初,商宣霖以为他是在和子女道别,旋即发现校门口空无一人。他把头探出车窗,终于发现,那个男人是在做一个少先队员敬礼的姿势。
于是,坐在副驾位置的他笑起来,转身和母亲讨论这个怪人。
父亲沉默了半天,见母子二人一直取笑他人,终于给了他一耳光。
他当时愣住了。
父亲咆哮着说:“我让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变成这样一个人渣!”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怪人是父亲的小学同学,得了脑膜炎后,智力停留在七八岁,一直幻想着自己也戴上了红领巾。之后的三十多年,经常跑到校门口敬礼。父亲每次来,都会和他说上几句话。
但商宣霖当时不知道父亲为何恼怒。他冷笑着说:“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像你这样不顾家庭、没有责任心的男人!”
母亲当时就愣住了。
人在气愤的时候,便会口不择言,亲爱的人之间,毒箭乱放,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会被拉出来反复理论。他人的罪恶被扩大。
既然已经开口了,他便欲发泄而后快。之前他曾让父亲公司办公司的文员给他复印几分画稿,可是后来画稿却遗失了。之后,他在父亲的车上、副驾的位置找到了那几张原稿。
父亲定然带她出去过!
原本为了家庭想要隐瞒,现在突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他当着母亲的面,说了出来。
父亲自然是不肯承认的。
但这对自尊心强的母亲的伤害,已经不可挽回。母亲除了是公司大股东,还是技术骨干,几项彩墨专利,她转手卖给了对头公司。她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很快便与父亲签了离婚协议。
原本以为,一家三口,已经形成一个坚定的铁三角。原本以为,亲情、爱情会像“商氏墨水”的广告语“爱意如镌,永不褪色”。可是,再浓重的墨水,也能被水稀释;再厚重的爱,也经不起猜疑和忌恨来搅和。
既而,母亲撤股,父亲的公司因为专利纠纷吃了官司。
事后查清了,开车带秘书出去兜风的,是司机,不是父亲。但这真相,太没有意义。
16岁的商宣霖,就这样吃到了苦头。他恨自己,决心淡出他们的生活。
父母成了一对怨侣,他被遗忘了。
起初,他无法正视这一切,在和周师傅的猫睡了几夜后,他终于明白,悔恨和懊恼于事无补,他必须为自己的言论行为承担后果。
他必须做点什么。
7.皇家烧饼
我听得一言不发,这样的话,他怎么可以轻易讲出来?
他笑着说:“这是事实,我没法逃避。而且,讲给你听,能和你重归于好,这大概是这个故事唯一的价值了。”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小家子气,我说:“那好,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和牙套有关吗?”
我摇头:“是关于一次暗恋,以及由爱生恨。”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意味深长地笑:“原来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初中时代,女生喜欢一个男生的时候,只能拼命暗示。我向卢正哲示好的方式,就是从家里带各种东西来给他吃。
可是,这种事情如果做得太光明正大,会被其他女生嘲笑,而且我的自尊不允许。于是,我说:“卢正哲,你愿不愿意用一块钱买我家的锅贴?”
周师傅的祖传锅贴很有来历,在清朝是宫内食品,民国时候是督军萧耀南的必备点心。他每天只做60个,其中30个是送到武汉足球俱乐部,给那些球星吃。另外,自留30个给酒店的客人。这些小小的饼,每日供不应求。但是周师傅上了年纪,不能揉面,所以只能作为酒店自用,这些标价19.9元一个的锅贴,很少外卖。
可是,抠门的卢正哲却连一块钱也不愿意掏,他的理由是:校门口的锅贴都是一块钱,我为什么偏要吃你高露洁家的锅贴?
于是,我从家里带了六个大锅贴来,每个有碗口大,英汉词典那么厚。我对他说:“如果你把这六个都吃完了,我就不收你的钱。如果吃不完,就要给120元人民币。”
在食物面前,他妥协了。
那个英语早自习,我给他把风,他一边吃锅贴,一边喝牛奶下咽。终于成功消灭了那能让三个壮汉发撑的皇家糕饼。当然,他噎得两眼翻白,老师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也没法站起来,一开口几乎就要吐。
可是,那六个锅贴并没有收买他的心,关键时候他依然嘲笑我的牙齿,所有的爱意,都付诸东流。
我那时候决定,无论我多么喜欢他,都不会再取悦他,一定要记得这样的羞辱。
商宣霖伏在桌子上笑得要吐血了,他挣扎着整起身子,但看我一眼,继续笑。
但是,我却趴在桌子上大哭。事情虽然过去三年了,但每次想起来,都觉得生不如死。我为什么要遇上那个男孩呢?
见我哭了,商宣霖忙说:“小心你的眼睛!我再用一个秘密和你交换,好不好!”
我立刻止住哭声:“好!”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内心纠结了半天,说小声说:“高露洁,我喜欢你。”
我心里一涩,回赠他一个假笑。
8.这么爱面子的虚荣老板娘,居然如此不顾形象
之后,我们的座位调开了。新同桌是个可爱善良的女生,她每天都让我张开嘴,让她检查牙套上是否有菜叶。
这是多此一举,我每天至少刷牙四次。但是,我笑眯眯看着她,啊一声张开嘴,似乎这样才能告诉别人,我对新同桌是多么称心如意。
我问你:你喜欢喜羊羊吗?
你回答:我喜欢吃羊肉串。
我问你:你爱我吗?
你回答: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想我喜欢你。
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我陪在你身边,我是你唯一的选择,你不得不喜欢。亚当说他爱夏娃,那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高二下学期的一天,商宣霖跑过来告诉我:“高露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父母复婚了!”
此时的我,已经除下牙套,于是我故意张大嘴笑:“那恭喜你。”
他终于,又找回了一切,我将不再是他唯一的温暖。
对于他的这份欣喜,我怅然所失,不能感同身受。所以,我不是你的好朋友。
高二将尽的一天,教室门口出现了一对陌生的男女。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听了心里一慌。
女人把我拉出来,抱着我大哭,说后悔因为当初家里困难,把我丢掉。
男人也在一旁拭泪。
这大概就是,十七年前将我丢掉的亲身父母。
我茫然看着两人,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极不真实。
他们说要带我走,要补偿这十七年来的错失。两人在门口,演绎了一场感天动地的认亲活动,数学老师也激动得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母亲的那辆奥迪,杀气冲冲进来了。养大我的那个女人,酒店的老板娘,带着高恺丰和那些厨子,一起奔过来。
她穿着高跟鞋,因为肥胖,跑起来有些踉踉跄跄,汗流浃背。夏天要到了,她穿着薄薄的蚕丝连衣裙。
外面闹得不可开交,校警和老师们围上来,班上的同学也溜出来看热闹。
“这孩子是我们十七年前丢在医院的!被人抱到你家的,你要还回来,拾金不昧!”那位夫人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不顾周围这些人围观,一把撩开连衣裙,露出黑色的丝袜紧勒的肉,以及红色的内裤,雪白的肚皮上,赫然两道疤痕。她哭喊着说:“露洁是从我这里出来的!她是老娘生出来的!”
这么爱面子的虚荣老板娘,居然这么不顾形象。
平日里被我欺负得不敢抬头的高恺丰,更是哭得声嘶力竭,抱着我不放。
这时候,一个肥墩墩的老太太从校外赶了过来了,旁边跟着一脸凝重的周师傅。
老太太解释说:“你们都误会了,小杨那时候把孩子放在凳子上去厕所了,我以为她是不小心把孩子弄丢了,就给她送回去了!这本来就是小杨自己的孩子啊,你看看,这眉毛、眼睛,一模一样。还有啊,这孩子的牙齿,之前也和她妈妈一样丑!”
这么说,杨老板娘,还是我的亲妈?
那位夫人不干了:“那我们的女儿哪里去了?”
从人群外奋力挤进来的商宣霖,还搞不清楚状况,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我:“她是我的!”
高恺丰便在一旁捶打他,他却丝毫不松手。
这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很快被这群激动的大人们挤出人群。周师傅叹气:“听说露洁是被老人家抱来的,我就一直在留心,帮她找亲身父母。”
杨老板娘,我亲妈,擦了一把眼泪,指着周师傅破口大骂:“你想造我的反是不是?真是吃多了撑的,露洁就是老娘生的!”
周师傅不说话,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了。
9.爱意如镌,永不褪色
经这么一闹,我还是高老板的女儿,在家还能继续欺负高恺丰,继续挥霍高老板的人民币。
但是,在我摘下牙套后,再也没有人来叫我试吃了。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周师傅离开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武汉,回到老家扬州了。
母亲也后悔当时的气话。
我恹恹,食欲不振,商宣霖跑过来过来说:“我们一起去扬州吧!去看周师傅吧!”
这厮自从父母复婚后,整天露出和风细雨的微笑,四处招蜂引蝶。
我也看出来了,他一直在等着我身上发生点什么破事,他好趁机出手,有所作为。这件事,他是最大的受益人。
我居然答应了他。
到了扬州,我们坐在画船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速写。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来旅游的吗?你就不能配合一下我的忧伤吗?”
想起高恺丰说他上课画画,我问:“那时候,你画的什么?”
他低头一笑:“画的是画。”
我无语了。
有绣花针一样的毛毛细雨,打在他的画纸上,他羞涩地笑:“那些日子你不在的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画一张大嘴巴,然后画东倒西歪的牙,在牙上画花。我想,你没戴牙套的时候,肯定可爱到家了!”
这秀丽的水墨风光,船在画中行。
看着周师傅在桥头,负着手,望着我们微笑。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我是多么害怕他不肯见我们。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真正的爱,像已经成型的字迹,镌刻在石头上。
爱意如镌,永不褪色。
我悄悄张开手指,扣住商宣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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