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飞收到上海《新公报》拍来的电报。要他去兰州,可能的话,甚至到更边远的地方。社方很满意他的报道,对新疆也很感兴趣。主编特别要他追访汉人名将马仲英的生涯计划和野心。新疆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几十年来不但是种族冲突的所在,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也是列强外交协商的主题。中国对它的掌握向来不稳。居民百分之七十是维吾尔和其他回族部落,世居数百年。他们对中国臣服与否,常视中国朝代盛衰而定。因此这种政治真空的情态,吸引了外力的觊觎。苏俄的势力一天天滋长。英国希望它能保持这种半独立的缓冲状态。日本因为俄国成为蒙古背部的威胁。也就是说,新疆素来如一团迷雾,一向被中国遗忘,只是最近苏俄的扩张和马仲英的开垦,眼看它即将成为一个横跨中亚的回教帝国,却使新疆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还有,满洲的败兵退守在那儿,也造成了新的问题,因为它很可能破坏局势。
李飞一直想到这陌生的新疆世界探险。他认为自己应该离开西安一阵子。西安像一位好熟好熟的老友,新疆却是新交,西安像一出家庭剧,有悲有喜,但是在新疆他可以见识真正的大场面,比方种族、宗教的大冲突。而且,他还想追访满洲兵的行踪。与柔安初识,真不愿和她分开。但是他感觉彼此相当投缘——至少他确信自己的——暂别绝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他收到如水的信。说他和遏云一切顺利,正打算去天水和她父亲会合。然后带他们去兰州,遏云在那儿比较安全。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对遇云愈来愈认真,有心作长远的打算。
李飞挂电话给柔安,说他决定去新疆,她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去多久?”
“几个月而已。”
“什么时候走?”
“可能明天。”
“拜托,飞,今晚我不能出来,明天可以,六点才能,春假期间我打算到三岔驿去看父亲,希望你也去。”
“好哇。明天见。”
***
第二天四点钟,飞鞭到范文博家。有大情况出现,飞鞭向来很兴奋。他头上缠着黑布,两只大眼闪闪发光,面上的肌肉扯得紧紧的。
“范大叔,我亲眼看见几个兵跑进新闻报办公室,抓了一个人,用手铐带走了,听说是主编。”
范文博拉长了脸:“你亲眼看到的?”
“我刚好路过。一大堆人围在那儿。士兵抓着一个人出来,我想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来告诉你。”
“谁说是主编?”
“街上的人都这么说哪。他带着黑边眼镜,脸色像白粉似的。士兵把大家赶走,然后把报社封了。你有没有事要我做?”
范文博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没有,不过你留在家里,我大概会找你。”
范文博立刻挂电话给李飞。
“赶快离开。姓杨的被抓,报馆也被封了,尽快来这儿,别冒险。”
报馆被封,主编被枪毙,也不是第一回了。“哦!”他自忖道。匆匆走出房间,和母亲话别。
“妈,也许会有警察来找我,就说我去洛阳两天,警察有没有来,你可以挂电话到范家告诉我。”
母亲敦厚的脸上呈现惊慌的神色:“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不能挂电话回来,妈,我大概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别替我担心。”
他握紧母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下。
巷子里很静,他跑过后巷,叫了辆黄包车,来到范文博家。
范文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飞鞭看到姓杨的上了手铐被带走。你最好尽快离城,到天水找如水好了。”
“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想见柔安。”
“搭下班车,愈快愈好。”
打了个电话给柔安,说明大概。
“我必须马上离开,可是我要先见你,一定要。一定要。”
柔安愣了好久。她听到他绝望的声音:“没时间了,柔安,我能不能来你家?没见到你,我不走,还剩一两个钟头。”
“你到西侧边门,我在那边接你。”
李飞在柔安家附近下车,走了过去,他以前没来过“大夫邸”,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边门。
柔安站在门口,他一走近,她就低声说:“进来吧。”
深邃的目光充满焦急和柔情,她悄悄关上门。才发觉李飞的手臂环住了她,一转身,迎着他热情的注视。仿佛花朵面对太阳展颜,双唇自然地贴合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初吻。她旁若无人地抱紧他,睁开眼,低低地说:“往里走,我带路。”
粉颊上一片酡红。
“我搭七点的车走。”
柔安甩甩头,无可奈何地表示接受。“那么还有一个多钟头。”
“一定是那篇文章惹的祸。”
“现在操心也没用了。你必须离开这里,才安全。”说完,捏捏他的手。
夕阳照在院子里,六角形的院门通向大院,沿着她婶婶的房墙道走廊,可以进入旁边的拱门。
柔安屏息张望,看大厅没人,溜了进去,示意他跟过来,一进入婶婶房墙的阴影中,就不怕有人看见。
走到自己的小院,柔安加快脚步,唐妈站在廊上。
“到这里就没人会知道了。”
唐妈随着入客厅。
“唐妈,这是李先生。”然后转向李飞:“她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你不用担心。”
唐妈行了礼,用眼睛打量这位小姐常提到的年轻人。
柔安面色已缓和下来:“我看过你家了,你还没看过我家呢。这栋房子是祖父盖的。”
李飞打量着这间屋子。敞开的厅门内就是她父亲的房间,可以看见不少的书籍和一座旧式的橱柜。对面是柔安的卧房,一扇绣帘挂在门口。
“唐妈,你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来。”
唐妈出去后,她说:“你想该怎么办呢?”
“我不喜欢急急地逃走,不过我本来就计划去兰州。”视线落在她身上,知道分开太难了。“柔安,”他说,“不会很久的。我知道一切都不会久。也许很难,不过我知道一定可以回到你身边。”
“我不能拦你,不过新疆太远,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他傍着她坐下来,“柔安,时间不多了。我会想你,我们可以通信,你要常来信,再大的变化都不能拆散我们。”
他抓紧了她的手,一面担心行李怎么拿。四月的白昼加长了,梨树的长影斜映在屋外的石板上。
“柔安,替我打电话给文博好吗?看看母亲有没有消息来,如果她挂来电话,让她把我的行李送到文博那儿。”
还没有消息。他们屏息坐待。
“我走后,请去看看我母亲,你可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因为她不识字。她单纯而真诚,会爱你若己出的。我告诉过她,我爱你有多深。”
柔安盯着他看,却恍恍惚惚,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进去。最后才说:“飞,我有个大要求,下周我要去见父亲,你能不能来三岔驿住几天?好不好?”
他的眼又亮了起来:“当然好哇!我可以到山上等你,走以前,我们若能共度几天,那真太好了。”
“我很希望你能见见我父亲。”
电话响了,李飞冲过去,是文博打来的。“飞,你母亲捎来口信,几个士兵到你家抓你……不,你母亲吓坏了。是你嫂子挂电话来。她们告诉士兵,说你去洛阳了。士兵搜了屋子。……我想他们不会再怎么样了,算你运气好……行李,你嫂子送到我家来了。我去车站买票,我的人会保护那个地方。万一有什么不对,他们会警告你。”
李飞挂上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士兵真的来了,”他草草地说,“幸好我逃开了。”
柔安听了,脊骨都凉了,对着手帕暗泣。
“别烦,”李飞想安慰她,“她们告诉士兵,我不在城里,已经没事了。”
抬起一双泪眼,她说:“他们如果抓到你,我宁愿死掉。”
“我该把那篇文章给你看,你一定会阻止我发表。”
“不怪你。可是如果你不能回西安来,我就离开西安。是不是你永远不能回来了?”
“一年以后,主席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一年!那我怎么办?”
他定睛地看着她:“文博也许可以帮忙,不然你父亲或你叔叔也可以替我说几句话。记住,有任何情况发生,文博和家旭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去请教他们。我会请文博照顾你。”
唐妈进来点灯。李飞看看表,起身告辞。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
“你先走,我远远地跟着,看你平安离开。”
她要唐妈到院子里,看看走廊有没有人。李飞轻吻柔安说:“别忘了去三岔驿。”她没应声,不情愿松开他的手。
“别管我。你先走,我可以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暮色苍茫,李飞悄悄溜出走廊,进入前院,唐妈正在等他。
“唐妈,好好照顾小姐,”他说,“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
“放心吧。她就像我亲生的女儿。”
到了车站,看见范文博带着行李,天黑了,几盏吊灯在拥挤的月台上映出几道黄光。
“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文博,请你多照顾柔安。我要她有困难就来找你。行吗?”
“只要她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接过行李,跨上月台。李飞回头张望,晓得柔安在某个暗处正注视他。举起手,挥别夜色。火车快开时,他好像看见有条白手帕在亮处挥舞,若隐若现。他站在踏板上,直到开出车站,才找一个空位坐下来。火车愈开愈快,向着夜空发出阵阵刺耳的长鸣。他站起来把行李放在货架上。然后坐下整理一切思绪。他摸着面孔,手指插进发里。这种举止好像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摸摸自己的头颅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车厢内的乘客稀稀落落的。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却不知小杨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又想起匆忙告别母亲,又到柔安家秘密约会的经过。在混乱的情景中,还有一片温馨的香甜——他们的初吻,她的声音,她惊惧的明眸,她听到士兵搜家时的啜泣,尤其她还提出两人到三岔驿的计划。这种热情已压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经过不少困险,他确信她还肯冒更多的困险。这份感情像火焰,强烈地烧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盏灯,深白、空灵、微妙、平和,却又精致璀璨。
火车绕着渭河,驶进咸阳站。他逐渐清楚,自己已离开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关爱的每一个人都在那儿。内心一阵绞痛。他永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经在他心田里生了根。西安有时像个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丢下酒杯,却把医生踢出门外。他喜欢它的稚嫩、它的紊乱、新面孔和旧风情的混合,喜欢陵寝、废宫和半掩的石碑、荒凉的古庙,喜欢它的电话、电灯和此刻疾驶的火车。离城使他难过,但是并不伤心。他在心里低声说:“再见,西安,我会再见到你!”然后他笑了。
范文博走出车站,看见柔安转身不断拭泪。他上前说:“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希望你来找我。”
他替她叫了辆黄包车。
她没赶上晚饭,好多次没在家用饭,叔叔也注意到了。
“她上哪儿去了?”他问唐妈。
“到车站送个朋友,很快回来。”
开饭时,杜范林转向妻子,用长辈的口吻说:“堂堂一个大闺女家像怀春的母狗一样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她到底在搞什么?”
“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彩云说,“也难怪她会对男人感兴趣。”
杜范林一脸阴霾:“这不可以。我对她父亲有责任,而且咱家的名誉也要顾。等她父亲回来,我要他赶快把女儿嫁出去。我提过银行家陈经理的公子,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
“反正不是自己女儿,随她去吧!”做婶婶的说。
春梅一旁静听。“可能是在恋爱。”她笑笑说。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在舞会上,她和李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香华说,前几个礼拜她借过车和他出去。”
彩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少操一点心。现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妈,你还知道些什么?”
唐妈一直站在门口,一面等柔安回来,一面听大家说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姐在外头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柔安走进屋来,一脸通红,室内的话题突然中断。
“你去哪儿了?”叔叔一口严厉的语气。
“到车站送朋友。”她发觉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几乎镇定不下来,脑海一片紊乱,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饭,马上回房休息。虽然先擦过眼睛,脸上也搽了粉,激动过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头发,急忙坐下。彩云瞧见她眼睛肿肿的。
“咦,哭过了?”
“我们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妈,她决定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
春梅插进一句话,使大家都松下心来。
“火车站常有动人的场面。前几天我看到一对母子在车站分别,那个老太太哭得真够瞧的了。”
电话响了,是香华找柔安。她刚听说那家晚报被封锁,主编被抓。她读过李飞那篇文章。柔安尽量平静地听着。香华直接问起李飞,她马上回答:“没听到什么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问她电话内容。她心里忍不住快意,李飞逃脱了。
“《新闻报》的主编被抓,报社也查封了。”
“为什么?”春梅问道。
杜范林说:“一定是为了前天发出的那篇文章。”
话题转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经过。
“不知崔遏云怎么样了,”春梅说,“她一直没有再出现。可是,那个主编会有什么下场呢?”
“会被枪毙,”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这事顶自然不过。柔安打了一个冷战。“作者也会。”
“你认为他该枪毙?”柔安快速地看了叔叔一眼,极力遮掩心中的情绪。
“我倒没这么说。不过他会被枪毙的,你知道主席的作风。这是他自己不好。年轻人喜欢教长辈怎么管政府。明天你们瞧吧,除非有人替主编求情,否则他头上少不了挨上几颗枪子儿。”
“本来是主席不对嘛!我们谁不希望地方妇女平安?”彩云说,“谁喜欢自己的女儿被绑呢!那个满洲人一来,城里就像鸡笼里闯进只狐狸似的。这个主编本意是不错的。你应该替他求情的。”
“明天看报再说吧!”叔叔敷衍地说。
柔安已经亲眼看见李飞逃离祸难,很开心。叔叔认为李飞会被枪毙,字字都刺耳。她不了解李飞逃得多么惊险。心里只想,只要他能脱险,任何牺牲都值得了。
一回到房间,她就体力难济。她看到一个小时前李飞还坐过的椅子。然后想起他母亲一定很焦急。她打电话过去,告诉她自己亲眼看见他平安上车。“李太太,您儿子平安。我下星期还有机会看到他,可以替你带口信去。我走前会来看你。”
做完这件事,心好过多了,和唐妈畅谈好久,才上床去睡。脑子里激动得乱哄哄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也是第一次上她家。情绪、印象、恐惧、爱情、日后的计划一一涌进她年轻的脑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岔驿之行,她可以单独陪他一个礼拜,珍贵的一个星期,然后他就要远行了。
她对自己说,她要开开心心的,把一切烦恼抛开,那么日后他在新疆就可以回忆这难忘的七天了,以后她叔叔也许会听到些风声,可是她不在乎。这世上她所关心的事物并不多,而她确实关心与李飞的情爱。他们上喇嘛庙,李飞会见到她父亲。父亲会不会喜欢李飞呢?他们有没有时间订婚?
第二天,报上登出《新闻报》被封,主编杨少河被杀的消息。立即枪毙,震惊了很多人。主席这么快采取行动,一定有特殊的理由。平常主编入狱,一般人都期待有人出面说情:在保证他日后“悔悟”及改变论调的条件下放出来。官方报纸所以发出这条新闻的原因是:第一,杨少河已经被证实是“反政府”、“不尊重当局”;第二,战乱时期,杨少河传播谣言,扰乱人心,动摇人民对政府的信念。
官方的罪名可不是主席提出来的。他只是下令枪毙杨少河。起初读李飞短文时,他还相当开心,觉得挺有意思。吃饭的时候对妻子提起,她一读,脸色立即大变。
“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大家是在捉弄你。”
“被他们开开玩笑又何妨呢?”主席平心静气地说。
“你以为将军会喜欢吗?如果这次不阻止这类的事,你还想当他的拜把兄弟?!”
“那我该怎么做?”
“身为主席,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你真是老了!只有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军才会相信你的诚意。”
当晚把人犯找来,他双手被铐,吓得打抖。“你登那篇胡言,是什么意思?”
“我登的是实情,大人。那些事谁不知道?”
“谁叫你登实情?报纸没别的事干啦?你管你的报社,我管我的政府。现在你居然想教我怎么管政府!”
“我怎敢,大人。”
“你敢的。来呀!你坐我的位子。我的烦恼够多了。”他站起来,一双手摸着大脸,“来呀!坐在那儿。看你喜欢不。我让你当主席。”
“大人,我道歉……我冒犯了大人。”
主席凑近杨少河,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原来你不敢啊!你不敢坐那个位子。我让位给你,你为什么不敢要?”
“主席,我无意对政府表示不恭。我们的妇女太不安全了……”
“少教训我。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主席的狞笑突然消失了,把头朝后一仰,对副官大叫着说:“把他拖出去枪毙!”然后跌回椅子上,发出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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