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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蛇卵

    一

    入秋以后,夏日的劳顿大概现出来了,在归途的电车上,信吾有时打起盹来。

    下班时间,横须贺线电车每隔15分钟一趟,二等车厢并不太拥挤。

    现今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似梦若幻,浮现出洋槐树来。洋槐树上挂满了花。信吾经过那里的时候,不禁想到:连东京街道两旁的洋槐树也都开花吗?这条路是从九段下一直延伸至皇宫护城河畔。八月中旬,正是纷纷细雨的日子。街中唯有的一棵洋槐树树下的柏油路上,撒满了花。这是为什么呢?信吾从车厢里回头望了望,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是浅黄色小花,稍带绿色。即使没有这唯一的一棵树落花,光凭洋槐街树开花,大概也会给信吾留下印象的吧。因为当时正值去探视一位患肝癌住院友人的归途上。

    说是友人,其实是大学的同期同学,平素甚少来往。

    他显得相当衰弱,病房里仅有一名贴身护士。

    信吾不知道这位友人的妻子是否还健在。

    “你见到宫本了?即使没见着,也请挂个电话,拜托他办那桩事好吗?”友人说。

    “哪桩事?”

    “就是过年开同学会时提出来的那桩事呀。”

    信吾猜测到这是指氰酸钾。如此看来,这个病人早已知道自己是患癌症了。

    在信吾这伙年过花甲之人的聚会上,每每衰老的毛病和不治之症的恐怖成了他们的话题。从宫本的工厂使用氰化钾谈起,有人提出,倘使患了不治的癌症,就向宫本要这种毒药。因为让这种悲惨的疾病的痛苦长期折磨下去,实是太凄凉了。再说,既然已经被宣判了死期,就希望自己有选择死期的自由。

    “可是,那是酒兴上的逢迎话嘛!”信吾不痛快地回答。

    “才不用它呐。我不会用它。就像当时所说的,只是想拥有自由,仅此而已。一想到只要有了自由,随时都可以行事,就可以产生一股忍受今后痛苦的力量。对吧?可不是吗?我剩下的只有最后的这一点自由,或者是唯一的反抗了。但是,我保证不使用它。”

    说话的时候,友人眼睛里闪烁几丝光芒。护士一言不发,在编织白毛线衣。

    信吾没有拜托宫本,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了。可一想到临死的病人也许盼望着得到那玩意儿,就觉得厌烦。

    从医院归家的途中,来到盛开鲜花的洋槐街村前,信吾这才如释重负。可是,刚想打吨的时候,那洋槐街村又在脑海里浮现。岂不说明病人的事仍在脑子里盘旋吗?

    然而,信吾终究睡着了,蓦地醒来时,电车已经停住了。

    停在不是站台的地方。

    这边的电车一停下来,奔驰在旁边轨道上的电车的响声就十分强烈,把他惊醒了。

    信吾乘坐的这趟电车,刚启动就又停住,再启动又停住了。

    成群的孩子从羊肠小道朝电车这边跑了过来。

    有的旅客将头探出窗口,望了望前进的方向。

    左侧窗口可以看到工厂的钢筋水泥墙。围墙与铁路之间有道积满着污泥浊水的小沟,一股恶臭味也卷进电车里来了。

    右侧窗口可以望见一条孩子们奔跑过来的小道。有一只狗将鼻子伸进路旁的青草丛中,久久不见动作。

    小路与铁道交接的地方,有两三间钉着旧木板的小房子。一个像是白痴的姑娘从那方洞般的窗口冲着电车招手。那手的动作是无力而缓慢的。

    “十五分钟前开出的电车在鹤见站出了事故,在这里停车了。让大家久等了。”列车员说。

    信吾前面的外国人,将青年伙伴摇醒,用英语问道:“他说什么啦?”

    青年用双手接着那外国人的那只大胳膊,把脸颊靠在他肩膀上入睡了。眼睛虽张开了,依然是原来的姿势,他撒娇似地仰望着那个外国人,睡眼惺忪,双眸微微充血,眼窝塌隐,头发染成了红色。发根却露出黑发,是茶色的脏发。只有发尖部分却异常的红。信吾心想,他大概是勾引外国人的男娼吧。

    青年把外国人放在膝上的手掌翻了过来,再将自己的手叠在上面,柔和地相握起来,像是一个深深感到满足的女人。

    外国人穿着形似坎肩的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好像胳膊上贴着假卷发似的。青年的个子井不矮小,但外国人是个彪形大汉,他就显得像个小孩儿。外国人腆着肚子,脖子粗大,大概连扭过来也困难吧。他对那青年的纠缠,简直无动于衷。是一副可怕的样子。他气色很好,相形之下,面带土色的青年的疲惫神色就更显眼了。

    外国人的年龄虽难以知晓,但从他光秃的大头和脖颈的皱纹,以及赤裸的胳膊上的老人斑来看,可能与自己的年龄相仿吧。一想到这儿,信吾就觉得这外国人宛如一头巨大的怪兽,到外国来征服该国的青年似的。青年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衬衫,打开上扣,露出了胸口。

    信吾总觉得这青年不久就要死去似的。他把视线移开了。

    臭水沟周围丛生着一片绿油油的艾蒿。电车仍然停着不动。

    二

    信吾嫌挂蚊帐闷得慌,早就不挂了。

    保子几乎每晚都抱怨,不时地故意拍打蚊子。

    “修一那边还挂着蚊帐呐。”

    “那你就到修一那边睡去不是挺好吗。”信吾望着没有蚊帐遮挡的天花板。

    “我不能去修一那边。不过,打明晚起我可要到房子那边去啰。”

    “对了,还可以抱着一个孙子睡嘛。”

    “里子都有妹妹了,怎么还那样缠粘着母亲不放呢。里子不至于有些异常吧?她时常露出异样的眼神。”

    信吾没有回答。

    “父亲不在才会那样的吧。”

    “也许让她对你更亲近些就好啰。”

    “我觉得国子比她好。”保子说,“你也要让她对你更热乎些才好。”

    “打那以后相原不知是死是活,也没来言一声。”

    “已提出离婚申请书就可以了吧。”

    “是可以算了结了吗?”

    “是真的啊。不过,就算他好歹能活下来,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唉!一想到婚姻失败,就万念俱灰。都生下两个孩子了,一旦离了婚便形成这样的局面吗?如此看来,结婚也是很靠不住的啊!”

    “纵令婚姻失败,总该留点美好的余情嘛。要说房子不好,确实也不好。相原时运不济,尝到哪些苦头啦?房子恐怕也不太关心和体谅吧。”

    男人自暴自弃,有时使女人简直束手无策,有时真让女人无法接近哩。要是遭到遗弃还忍耐下去,那么房子也就只好同孩子们一起自杀啰。男人就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别的女人跟他一道殉死,也许他还不是不可救药的人。”保子说,“眼下修一似乎还好,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怎么样呢?这次的事菊子似乎反应很大哩。”

    “你是指孩子的事吧?”

    信吾的话里含有双重意义。那就是菊子不愿把孩子生下来和绢子想把孩子生下来。后者保子不知道。

    绢子反抗说,那不是修一的孩子。生不生,她是不会接受信吾的干涉的。是不是修一的孩子,信吾虽然不得而知,但是信吾总觉得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也许我钻进修一的蚊帐里睡会更好些。也许他同菊子两人又不知商量什么可怕的事呢。真危险……。”

    “商量什么可怕的事?”

    仰躺着的保干朝信吾那边翻过身去。她的手似乎想去握信吾的手。信吾没有把手伸出来。她触了一下信吾的枕边,悄悄说秘密似的:

    “菊子嘛,也许又怀孕了。”

    “哦?”

    信吾不禁大吃一惊。

    “我觉得太快了。可是,房子说菊子可能是怀孕了。”

    保子再也装不出像坦白自己怀孕的神态来了。

    “房子这样说了吗?”

    “我觉得太快了。”保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她善后处理太快了。”

    “是菊子或修一告诉房子的?”

    “不是。大概只是房子自己观测的吧。”

    保子使有“观测”这个字眼,有点怪别扭的。信吾认为这是中途折回娘家的房子对弟媳妇说三道四。

    “你去叮嘱她一下,这回可要多加保重。”

    信吾心里憋得慌。一听说菊子怀了孕,绢子怀孕的事更强烈地逼将过来了。

    两个女人同时怀着一个男人的孩子,或许不算什么稀奇。然而事情发生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就带来了一种离奇的恐怖感。难道这不是什么事的报应或诅咒吗?难道这不是地狱的图景吗?

    按一般想法,这不过是极其自然而健康的生理现象。可是,信吾如今不可能有这种豁达的心胸。

    再说,这是菊子第二次怀孕了。菊子前次堕胎儿的时候,绢子已怀孕了。绢子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菊子又怀孕了。菊子不晓得绢子怀孕了。此刻绢子已经很显眼,也有胎动了吧。

    “这回我们也知道了,菊子也不能随便行事了吧。”

    “是啊。”信吾有气无力地说,“你也要跟菊子好好谈谈。”

    “是菊子生下来的孙子,你定会疼爱的啰。”

    信吾难以成眠。

    难道没有一种暴力迫使绢子不要把孩子生下来吗?信吾有点焦灼,想着想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凶恶的空想来。

    尽管绢子说不是修一的孩子,但是倘使调查一下绢子的品行,或许还能发现秘密,会令人宽慰的呢。

    听见了庭院里的虫鸣声,已过凌晨两点了。这鸣声不是金铃子,也不是金琵琶,净是些不知名的虫在叫。信吾感到自己仿佛被迫躺在黝黑而潮湿的泥土中。

    近来梦很多,黎明时分又做了个长梦。

    梦境记不清了。醒来时仿佛还看见梦境中的两只白卵。那是沙滩,除了沙粒什么也没有。沙滩上并排着两只卵,一只是驼鸟卵,相当大;一只是蛇卵,很小,卵壳上有些裂缝,可爱的幼蛇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信吾觉得这只幼蛇着实可爱,就注视着它。

    信吾无疑是惦挂着菊子和绢子的事才做这样的梦。他当然不晓得,哪个胎儿是鸵鸟卵,哪个胎儿是蛇卵。

    “咦,蛇究意是胎生还是卵生?”信吾自语了一句。

    三

    翌日是星期天,九点过后信吾还躺在被窝里。双腿无力。

    清晨,信吾回想起来,觉得不论是驼鸟卵还是从蛇卵里探出头来的小蛇,都是令人害怕的。

    信吾懒洋洋地刷完牙后,走进了饭厅。

    菊子在把旧报纸摞在一起用绳子捆上。大概是拿去卖的吧。

    为了保子,得将晨报归晨报、晚报归晚报按日期顺序分别整理。这是菊子的任务。

    菊子起身去给信吾沏茶。

    “爸爸,有两篇关于二千年前的莲花的报道呐。您看过了吗?我把它单放出来了。”菊子边说边将两天来的报纸放在矮脚餐桌上。

    “哦,好像看过了。”

    可是,信吾又一次把报纸拿起来。

    先前报纸曾报道说:从弥生式的古代遗址里发现了约莫两千年前的莲子,莲博士使它发芽开了花。信吾将这张报纸拿到菊子的房间里,让她读读。这是在菊子刚做过人工流产从医院回到家中躺在被窝里的时候。

    后来又报道了两次关于莲花的消息。一次报道说:莲博士将莲根分植到母校东京大学的“三四郎”①池里。另一次报道说:据美国方面的消息,东北大学某博士从满洲的泥炭屑中发现已变成了化石的莲子,送到美国去了。华盛顿国立公园将这莲子变硬的外壳剥掉,用德湿的脱脂棉将它包上,放入玻璃器皿中。去年,它就萌发出新芽来。

    ①“三四郎”池,是夏目漱石的《三四郎》中谈到这个池子,因而得此名。

    今年将它移植在池子里,它长出两个蓓蕾,绽开了淡红色的花。公园管理处公布说,这是上千年乃至五万年前的种子。

    “先前读到这则报道时,我也这样想:倘使上千年乃至五万年这一说法是真的话,那么这计算的年代也太长了。”信吾笑了笑又再仔细阅读了一遍。据报上说,日本博士从发现种子的满洲地层的情况推断,估计是几万年前的种子,而美国则把种子外层剥掉,用碳素14放射能作调查,推测约莫是一千年前的。

    这是报社特派员从华盛顿发回来的通讯。

    “可以处理掉吗?”菊子说着将信吾放在身旁的报纸捡了起来。她的意思大概是问:报道莲花消息的这张报纸是否也可以卖掉。

    信吾点了点头。

    “不论是上千年还是五万年,都说明莲子的生命很长。比起人的寿命来,植物种子的生命大概是永恒的啊!”信吾边说边瞧了瞧菊子。

    “倘使我们在地下也能埋上千年二千年,不死而只是憩息……”菊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埋在地下……”

    “不是坟墓。不是死而是憩息。人真的不能埋在地下憩息吗?过了五万年再起来,或许自己的困难、社会的难题都早已完全解决,世界变成乐园呐。”

    房子在厨房里给孩子吃东西,她喊道:

    “菊子,这是给爸爸准备的饭菜吧。过来瞧瞧好吗?”

    “嗯。”

    菊子起身离开,尔后把信吾的早餐端了上来。

    “大家都先吃了,只剩下爸爸一人。”

    “是吗,修一呢?”

    “上钓鱼池去了。”

    “保子呢?”

    “在庭院里。”

    “啊,今早不想吃鸡蛋。”信吾说着将盛着生鸡蛋的小碗递给了菊子。原来他想起梦中的蛇卵,就不愿吃蛋了。

    房子烤好鲽鱼干端了上来,不声不响地放在矮脚餐桌上就走到孩子那边去了。

    菊子接过盛了饭的饭碗,信吾开门见山地小声问道:

    “菊子,要生孩子啦?”

    “没有。”

    菊子急忙回答过后,好像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感到震惊。

    “没有。没有这回事。”菊子摇了摇头。

    “没有吗?”

    “嗯。”

    菊子疑惑地望着信吾,脸上鲜红了。

    “这回可要多加保重啊。先前我曾和修一谈过,我问他你能保证以后还会有孩子吗?修一说得很简单:保证也可以嘛。我说,这种说法就是不畏天的证明。自己明天的生命,其实也保证不了,不是吗?孩子无疑是修一和菊子的,不过也是我们的孙子啊!菊子肯定会生个好孩子的。”

    “真对不起。”菊子说着垂下头来。

    看不出菊子有什么隐瞒。

    为什么房子会说菊子像是怀孕了呢?信吾不禁怀疑房子说三道四也太过分了吧。大概还不至于房子已经察觉了,而当事人菊子却还没发现吧。

    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被在厨房里的房子听见呢?他回头望了望,房子带着孩子出去了。

    “修一以前好像没有去过钓鱼什么的吧?”

    “嗯。也许是向朋友打听什么事去了吧。”菊子说道。

    信吾却在想:修一终归还是同绢子分手了吗?

    因为经常星期天修一有时也到情妇那里去。

    “过一会儿,咱们上钓鱼池去看看好吗?”信吾邀请菊子。

    “好。”

    信吾走下庭院,保子正站在那里仰望着樱树。

    “你怎么啦?”

    “没什么,樱树的叶子几乎全掉落了。可能长虫子哩。我刚觉得茅绸在树上鸣叫,不想树上已经没有叶子了。”

    她说话的时候,枯黄的叶子不停地散落下来。因为没有风,树叶没有翻个就直落下来了。

    “听说修一到钓鱼池去了?我带菊子去看看就回来。”

    “到钓鱼池去?”保子回过头询问了一句。

    “刚才我问过菊子,她说没那回事呐。大概是房子判断错了。”

    “是吗?你问她了?”保子心不在焉地说。

    “这令人失望啊!”

    “可房子为什么会那样胡思乱想呢?”

    “为什么?”

    “这是我问你的嘛。”

    两人折回房间的时候,菊子已经穿上白毛线衣和袜子,在饭厅里相候了。

    她略施胭脂,显得很有生气。

    四

    电车车窗上突然映现出红花,原来是石蒜。它在铁路的土堤上开花,电车驶过的时候,花摇摇曳曳,显得很近。

    信吾凝望着栽着成排樱树的户冢上堤上的成行石蒜花盛开的情景。花刚绽开,红得格外鲜艳。

    红花令人联想到秋野恬静的清晨。

    还看见芒草的新穗。

    信吾脱下右脚上的鞋子,把右脚摞在左膝上,搓着脚掌。

    “怎么啦!”修一问道。

    “脚发酸。近来有时爬车站的台阶就觉着腿脚发酸。不知怎的,今年身体衰弱了。也感到生命力日渐衰退了。”

    “菊子曾担心地说过:爸爸太劳累了。”

    “是吗,或许是因为我说过真想钻入地下憩息个五万年的缘故吧。”

    修一带着诧异的神色望了望信吾。

    “这句话是从谈莲子的故事引起的。报上刊登过远古的莲子也能发芽开花的消息嘛。”

    “啊?”

    修一点燃了一支香烟,说:

    “爸爸问菊子是不是怀孕了,她觉得很难为情呐。”

    “究竟怎么样呢?”

    “还没有吧。”

    “那么,绢子这个女人怀的孩子又怎么样啦?”

    修一顿时回答不上,他用抵触的口吻说:

    “听说爸爸上她家里去,还给她断绝关系的赡养费。根本没必要这样做嘛。”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是间接听到的。因为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怀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绢子自己一口咬定说不是……。”

    “不管对方怎么说,难道这不是你的良心问题吗?究竟是不是嘛!”信吾的话声有点颤抖。

    “良心?我可不知道。”

    “什么?”

    “就算我一个人痛苦,我对女人那种疯狂般的决心,也是无能为力的啊。”

    “她远比你痛苦嘛。就说菊子吧,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可是,一旦分手,至今绢子还是绢子,她会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的。”

    “这样行吗?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孩子吗?还是你良心上早已明白了呢?”

    修一没有回答,一味眨巴着眼睛。在男子汉来说,他那对双眼皮显得分外的漂亮。

    信吾在公司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带黑框的明信片。这是一位患肝癌的友人的讣告,他是因衰弱而死亡的,信吾觉得他的辞世过早了。

    是不是有人给他下毒药了?也许是他不止拜托信吾一个人。也许是用别的办法自杀的吧?

    另一封信是谷崎英子寄来的。英子来信告知她已经从过去的那家裁缝店转到另一家去了。在英子走后不久,绢子也辞去了店里的工作,迁到沼津。据说绢子还对英子说过:在东京很难呆下去,所以自己准备在沼津开一家小铺子。

    英子虽然没有写到,但信吾可以想象:绢子也许打算躲到沼津把孩子生下来。

    难道真如修一所说的,绢子跟修一或信吾没有任何关系,而成为一个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的人?

    信吾透过窗口望着明亮的阳光,短暂地陷入茫然之中。

    那个与绢子同居的叫池田的女子,孤身一人,不知怎么样了?

    信吾很想去见见池田或英子,打听一下绢子的情况。

    下午,信吾前去凭吊友人的死。他才知道死者的妻子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死者生前是同长子夫妇一起生活,家中有五个孙子。友人的长子、孙儿们似乎都不像这位死去的友人。

    信吾怀疑这位友人是自杀的,当然他是不应该问及这件事的。灵柜前摆放着的花中,以美丽的菊花最多。

    回到公司,刚翻阅夏子送来的文件,没料到菊子就挂来了电话。信吾被一股不安感所侵扰,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

    “菊子?你在哪儿?在东京?”

    “嗯。回娘家来了。”菊子开朗地笑了笑说:“妈妈说有点事要商量,所以我就回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妈妈只是觉着寂寞,想看看我罢了。”

    “是吗?”

    信吾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流渗进了他的心胸。大概是由于菊子在电话里的声音恍如少女的声音那样的悦耳吧。不过,又好像不仅仅因为这个缘故。

    “爸爸,您该下班回家了吧?”

    “对。那边大家都好吗?”

    “都很好。我想跟您一起回去,所以才给您打电话试试的。”

    “是吗?菊子,你可以多住几天嘛,我会跟修一说的。”

    “不,我该回去了。”

    “那么,你就顺便到公司来好了。”

    “顺便去可以吗?本想在车站上等候您的。”

    “你上这儿来好啰。我跟修一联系,咱们三人吃过饭再回去也可以嘛。”

    “听说现在不论上哪儿,都不容易找到空席位呐。”

    “是吗?”

    “我现在立即就去,行吗?我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信吾觉得连眼皮都温乎乎的,窗外的市街蓦地变得清晰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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