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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过去了,卡刚走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看到奈吉甫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他们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人,等在一个被占用的隔间门前。卡看见洗手间高高的天花板上绘着夸张的玫瑰花和玫瑰叶。
隔间里的人一出来,他们便一起走了进去。卡发现有个牙齿掉光了的老头看见了他们。从里面插好门后,奈吉甫说:“他们没看到。”他高兴地拥抱了一下卡。奈吉甫灵敏地用穿着运动鞋的脚踩住隔间里墙上的一处突起,猛地蹿起,伸出手摸到了放在水箱上的信。落地后,他小心翼翼地吹去了落在信封上的浮灰。
“把这些信交给卡迪菲的时候请你告诉她,”他说,“我想了很久。从她读这些信的那一刻起,我对卡迪菲的期盼与等待就不复存在了。我希望你能很明确地告诉她这一点。”
“让她知道你爱她的同时,又让她知道你已不抱任何希望,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像你那样对生活和对自己的激情如此恐惧,”奈吉甫说。他担心卡会为此伤心。“这些信对我来说是惟一的解脱:我必须要迷恋于一个人的美丽而爱上她,否则我简直没法活下去。我必须幸福地去爱另外一个人。但我必须先把卡迪菲从我的脑子里清除出去。你知道卡迪菲之后我会全身心地爱上谁吗?”
他把信给了卡。
“谁?”卡问道,同时把信放进了大衣口袋。
“安拉。”
“给我说说你看到的那个情景。”
“先把那个窗户打开!这儿真臭。”
卡费很大劲才打开了那生了锈的插销,推开小窗,他们像是见证了什么奇迹似的注视着缓缓地无声飘落着的雪花。
“世界是多么美妙!”奈吉甫轻声说。
“你认为生活中最美的是什么?”卡说。
一段沉默。“一切!”奈吉甫像是要告诉什么秘密似的说。
“可生活不也使我们不幸吗?”
“是,可那是我们的错,不是世界和造物主的。”
“给我说说那个情景吧。”
“先把你的手放在我额头上,说说我的未来,”奈吉甫的眼睛睁得很大(其中一只眼和他的脑袋二十六分钟后会被打开花)。“我希望自己能活很长,很充实。我知道我会经历很多有意义的事。可我不知道二十年后我会怎么想,我对此很好奇。”
卡用右手掌心按在奈吉甫额头细嫩的皮肤上。“哎呀,我的天啊!”他像是触到很烫的一个东西似的,开玩笑地很快就把手抽了回去。“这里头动静不小啊。”
“你说。”
“二十年之后,也就是当你已经三十七岁的时候,你最终会明白,对诸如这些问题的原因,比如说穷人如此贫困和愚昧、富人如此富有和聪明、粗鲁、暴力和死气沉沉,总之对那些让你产生死亡想法和罪恶感的这所有问题的原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想法,”卡说。“因此,在这里,每个人看似很有道德,实际上却变得越来越蠢,一天天地走向死亡,你感到只有自己变坏、变得没有道德才能活得好。但你也明白这样做的后果很可怕。因为我能从我颤抖的手下感觉到这个后果……”
“那是什么?”
“你很聪明,你今天就知道这后果将是什么。所以我还是想让你先说说。”
“什么?”
“我知道,你的犯罪感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不是你所说的来自于穷人们的贫困和不幸。”
“我难道不会信仰安拉了吗?”奈吉甫说,“那样的话,我会死掉。”
“你不会像电梯里的那个校长般一夜之间就变成那样。这个过程会很漫长,甚至连你自己都不会察觉到。人慢慢地死去,像早晨喝多了拉克酒的人那样,会发现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多年了。”
“那人是你吗?”
卡把手从他的额头放了下来:“刚好相反。多年来我开始渐渐信仰起安拉了。这个过程是如此缓慢,直到我来到卡尔斯后才明白。因此,在这儿我才感受到了幸福,我才能写出诗来。”
“现在我觉得你是那么幸福,那么聪明,”奈吉甫说,“我想问你,人真的能知道未来吗?即便现在不知道,还是相信能知道从而获得安慰吗?我要把这写进我的第一部科幻小说里。”
“有些人是知道的……”卡说,“《边境城市报》的老板塞尔达尔先生,他早知道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连报纸都早已印好了。”他们一起看着卡从口袋里抽出的报纸:“……晚会时不时被热烈的欢呼和掌声打断。”
“所谓的幸福一定就是这样,”奈吉甫说,“如果我们能够先在报纸上写好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然后真的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情,我们就成了自己生活的诗人。报上说你要朗诵你最新写的一首诗,那是哪首诗?”
有人敲了敲门。卡要奈吉甫马上说说“那个情景”。
“我现在就说,”奈吉甫说,“但你别告诉任何人是从我这里听到的。他们不喜欢我和你这么接近。”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卡说,“快讲吧。”
“我热爱安拉,”奈吉甫激动地说,“有时尽管不情愿,可也老是问自己,假如没有安拉的话会怎样,这时在我眼前就会出现一个令我非常恐惧的情景。”
“嗯。”
“一天夜里,我透过窗户看到了它。外面是两堵像城墙一般高高的被废弃了的白墙,就像两个对峙的城堡一样!我充满恐惧地看着它们之间的那条狭长通道,它像一条街似的在我面前延伸着。在没有安拉的地方,那条街和卡尔斯的街道一样落着积雪、满是泥泞,但颜色是紫色的!街中间有个东西对我说‘停下’,可我还是向街尽头——这个世界的尽头看去。那里有一棵树,没有叶子,光溜溜的,惟一的一棵树。突然,在我看它的时候,它变成了红色,开始燃烧了起来。这时,我对自己因为对没有安拉的地方这么好奇而有了一种犯罪感。我正这么想时,红树又突然变成了原来的暗色。我本想不再看它,可控制不住自己,就又看了一眼,世界尽头的这棵孤零零的树又变成了红色,开始燃烧了起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了早晨。”
“这个情景怎么让你这么恐惧呢?”卡问道。
“因为有时我想,这个情景在魔鬼的唆使下可能会真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在我眼前出现的东西一定是我的幻觉。因为正如我说的,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地方,那就意味着没有安拉——愿真主保佑。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那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我已经不信仰安拉了。而这又是比死都可怕的事情。”
“我明白了。”卡说。
“我查了百科全书,无神论者这个词来自希腊语的athos这个词。这个词的意思不是指不信仰神的人,而是指被神抛弃了的人。这也是这里的人成不了无神论者的原因。因为即使我们想成为无神论者,安拉也不会抛弃我们。要成为无神论者,就必须先成为西方人。”
“我既想成为西方人,也想能有信仰。”卡说。
“被安拉抛弃了的人,即使每天晚上都去咖啡馆和朋友们说笑打扑克,每天和班里的同学们开玩笑打闹,每天和朋友们一起聊天,他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但他还是会有真正的爱和安慰的。”卡说。
“她一定得像你爱她一般爱你。”
又有人敲门了,奈吉甫拥抱了一下卡,像小孩子似的亲了亲卡的脸,走了出去。卡看见一个人等在那里,但正在这时那人却跑向了另一个隔间。卡又重新插好隔间的门,吸着烟看着外面飘落着的大雪。他觉得自己能像回忆一首诗似的逐词逐词地回忆起奈吉甫说的这个情景,如果没有从“波洛克来的人”,他感觉自己就能把奈吉甫看到的这个情景像写一首诗一样写到本子上。
从波洛克来的人!高中最后一年,那些日子里我和卡谈文学常常谈到深夜,这是我们很喜欢谈的一个话题。只要对英国诗歌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柯尔雷基的那首名为“忽必烈可汗”的诗开头的一段注解。这首诗的副标题是“梦中的幻影,诗的一部分”,开头讲了柯尔雷基因为生病吃了一种药(实际上为了开心他吸了鸦片),在药的作用下他昏睡起来,在他睡觉前他一直在读这本书,书里的句子在睡梦里变成了一个个实物,成了一首诗。这首诗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却是如此巧夺天工。柯尔雷基醒来后能将这首诗的每一个词回忆起来。他取出纸笔墨,开始一行一行急切地写起这首诗。刚写到现在我们所知道的这首诗最后一行的时候,门响了,他站起身开了门:是从邻近的波洛克市来的一个收债人。把这人打发走后,柯尔雷基急急忙忙回到桌前,却发现剩下的那部分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头脑中存在的只是一种情绪和个别的单词。
因为没有从波洛克来的任何人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当卡被叫到台上去的时候,这首诗还保留在他的脑子里。舞台上他的个头比别人都高。他身上的那件德国灰色大衣更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大厅里的喧嚣顷刻间停了下来。一些人,情绪激昂的学生们,失业者们,来抗议的伊斯兰政教徒们,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嘲笑和反对什么,都安静了下来。坐在前排的官员们、整个一天都在跟踪着卡的警察们、副市长、警察局副局长和教师们知道卡是诗人。细高个儿主持人面对这种安静有些紧张。他照搬电视里“文化节目”中常问的问题:“您是诗人,在写诗。写诗难吗?”每次我在看录像带时,总想忘掉卡简单而又勉强的回答,从他的回答观众们没有弄清楚写诗难不难,却明白了卡是从德国来的。
“您觉得我们美丽的卡尔斯怎么样?”主持人接着问。
犹豫片刻后,卡说:“非常美丽,非常贫困,非常忧郁。”
后面的观众中有两个宗教学校的学生对他的回答报以嘲笑,另外有人喊道:“贫困的是你的灵魂。”接着有六七个人从中受到鼓舞,也站起身喊了起来。这时观众中有一半开始嘲笑起来,另一半说的是什么谁也没有听清楚。我去卡尔斯时,图尔古特先生告诉我,电视机前韩黛听到这句话后哭了起来。主持人说:“在德国您代表的是土耳其文学。”
“让他说说他为什么来这儿。”有人喊道。
“我来了,因为我曾非常不幸,”卡说,“在这里我觉得非常幸福。现在请听好,我要朗诵诗了。”
一阵惊讶和吵闹之后,卡开始朗诵起了诗。多年后,我拿到了那晚的录相带,充满赞叹和热爱地看着我的朋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众人面前朗诵诗。他像一个专注而又安静的行者,满脑子在想着事,向前走着,毫无做作。除了有两次他像是在回忆什么而稍有停顿外,他流畅、轻松地朗诵完了这首诗。
奈吉甫发现这首诗就是源自他刚才说过的“情景”,他说的“没有安拉的地方”,他所说的每个词都写进了诗里,他像中了邪似的站了起来,但这并没有打乱卡的节奏,这种节奏让人想起飘落的雪花。掌声零零星星,后排有人站起来喊叫,另外一些人也进行了附和。他们是在回应这首诗呢,还是觉得无聊,不得而知。如果不算他随后落在绿色幕布上的影子的话,这是我能见到的我这个相知二十七年的朋友的最后一些镜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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