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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蜉蝣

    [一]

    这个夏天像有势必融化掉什么的决心,整个马路在视线里蒸腾扭曲,而忘在饭桌上的蛋糕缓缓塌下一条粘稠的奶油线。隔壁人家的窗开着,风扇映在夕阳里,孜孜不倦地搅拌着深黄浅黄。知了的叫声在空气中画出棋格,喧嚣已经扩展了大部分版面。

    电视里说明天依然是高温的晴天。

    [二]

    走出教学楼的人群花了好久的功夫依然没有散开,它与守在校门外的家长汇聚到一起,马路被堵塞得严严实实,司机们频频按着喇叭。

    爸爸和妈妈一起迎上来,妈妈也许终究按捺不住问了声"感觉怎样",相反爸爸打断她说"不要问啦,考都考完了",三个人站在马路边,拦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从拥堵的马路上突围用了不少时间。转头看着窗外,太多的面孔里信息膨胀,不能马上提炼出中心要点。

    宛如蜂拥的呈噪音状的声响。广播指针在沙沙的无数频率中茫然寻找。"那接下来去哪里吃饭?""说好考完就给我换台电脑的吧?""今年的题目没有去年的难啊。""结束啦!""我明天就去旅游了!""回去就把书都烧光。"

    "总算……""解放……""十几年……""终于……"

    "拜啦。""恩,再见。""回家打电话给我。""byebye。"

    出租车离考场后,转两个弯,路过就读了三年的高中学校。已经进入假期,好象珊瑚礁那样寂静矗立的建筑,虽然平日里步行从这头走到那头得花上好几分钟,然而在出租车上,转眼便已经要回头才能看见了。

    被角度越切越小的红色的砖面楼房。在视线里,真正如同逐渐闭合的门那样关上。

    于是我开始想象,倘若世界存在着另一个次元,存在着神仙,存在着如同烟雾那样清晰可见的音乐,它们就已经从摩擦着地表的汽车轮胎上,逐渐地,提升温度,从最初隐隐的细微,到随后鲜明的气味。在几年前的七月八日这一天,高考还没有提前到六月的时候,宣告一切都已结束的正午,阳光灼热烘烤,树木投影的外围散发焦味,世界是从绳索上断裂坠落的细小玻璃瓶,迎向不知是软质还是硬土的大地。

    七月七日。七月八日。最后一天七月九。

    [三]

    先是对岸,然后过街,接着近邻,直到过去不知多少年后,它终于从遥远的传闻和认识中敲到了自己的家门。成为学生的第一天起便已经知晓的名叫"高考"的词语,在漫漫十多年中终于出现在"下一站"的标志牌上,而整个车厢里,都是看似轻松实则心虚的说笑声。

    内心的问题并不是出现了犹如塌陷后的空洞,也不是出现了黑灰色的山岩。而是既有空洞,又有山岩,但却不能把它们填合到一起,它们同时存在而又各自为营。每天晚上延长45分钟的自修,或者每个周末都要召开的高考动员大会——学校会议礼堂紫红色的天顶上点缀着好看的灯光,眯起眼睛的时候甚至能联想一些浪漫美好的东西,虽然校长握着话筒所说的内容和浪漫美好没有半点关系。

    它宛如一个不断变化大小的虚蛹,等意识到时已经有什么从里面无可挽回地飞走。班主任宣布说高三生提前一个月放假,为了让考生在家复习,迎接20多天后的考试。

    [四]

    那是每个人都会提,都会问的事情。亲戚来吃饭时,三句里有两句关心着"你把握大不大呀",妈妈的旧时好友难得拨来电话,"你女儿报的什么志愿"也成了她关心的话题。电视新闻从一周前就开始天天讲述高考相关。从禁止建筑工地夜晚施工以保证考生休息,到今年的题型将以检测学生综合能力为主——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那尽是冠冕堂皇的屁话。

    或许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所不明白的是,究竟是这件事太过重大,还是自己太过渺小,为什么找不到能将它适当对接在自己路径上的方式。连放下书本站在窗前发一会呆的功夫,也不会被妈妈说"干嘛浪费时间",相反得到"休息一下放松放松也好"这样的肯定。

    连妈妈们都小心翼翼起来的事情。饭桌上多了每两天就烧一条的鲈鱼。掌勺的爸爸说,要把这个菜单一直维持到考试结束。而金施尔康和鱼肝油,已经吃了有半年之久。

    究竟是这件事太过重大,还是我太过渺小,渺小到完全无法适应它的重大。

    [五]

    我在语文考试的最后二十分钟走了很长的神。被安排到陌生学校的考场,每个经过改动的教室里,课桌椅只剩下也许原来的2/3那么多,书桌的一角贴着准考证号码,监考老师会在你填写完姓名后帮忙逐一核对。

    没有在前天夜里失眠。虽然做了与高考有关的梦。但我所记得的梦中的作文题,和现实印在试卷上的终究不同啊。所以说有些真的不过是虚无的寄托,别当真啊也没有人会当真吧-_,-

    从提前放假,离校,到再次聚集到考场,分在同一个教室里的,不巧一个认识的面孔也没有,而即便有认识的,互相也没有聊天,拿了自带的矿泉水一口一口喝而已。

    惟独在考试结束时,看见自己喜欢的男生,从楼梯上走下去的背影而已。

    而后便是七月九日高考完结,连准备的时间也没有给予的告别篇。

    [六]

    几天里结束的生命。

    夏季中名叫蜉蝣的昆虫。微绿和浅黄的身躯和翅膀。在太阳落山前最后看见怎样的世界。

    [七]

    应该有想过更加狗血更加白烂但也的确更加热泪盈眶的终结。带着悲戚而缅怀的表情走过自己在高中时曾经的足迹,关系好的或者不好的都彼此拥抱,然后在爱与友情的升华中得到圆满的句点。但事实上,出租车把身后的景色不断缩小成更微弱的固点,这个时候依然能看到被阳光贯穿的街道有怎样的热度。

    方才由各种声音凝聚的喧哗已经彻底远去,世界是个白茫茫的空壳,在我想象的某个次元,被一根抛物线投向了远方。然后是跟在它之后被扯走的长线,好象将一幅巨大的织画抽丝还原那样,我的过去的所有的,十几年的,明白的不明白的,衰弱的幼稚的,茫然的迫切的,真实的独一无二的,可笑的漆白的,越过边界的,迷路的休息的……

    [八]

    在短短几天里压缩,完结。

    世界是瞳孔中筛网状的柠檬黄。

    题目:糖

    风带来了一些秋天的印象。

    还没有分明起来的凉意,藏在偶尔的几隙空气里,稍不留神就错过。布满紫红色花朵的酢浆草丛,总是会被人与苜蓿混淆在一起。找到四片叶子就找到了幸福,童话般的传说。

    被装在蜂蜜罐子里的过往,在沉暖的黄昏散发出它的香气。然后它被一双手抱起,你看见跌跌撞撞的自己边跑边说"是我的这是我发现的",转眼就消失在秋天的初雾里。

    那个时候连一罐糖也可以感化了其他的甜蜜。

    爸爸妈妈还在外地为回城而忙碌时,你跟着奶奶过,家里还有叔叔,似乎可以说成一家三口。奶奶是好人,叔叔也一样,只是好人未必做的每一件事也是好的。

    住在上海的旧式里弄,屋子挺大,搭着临空的阁楼,外面有洗澡用的龙头,有一年下大暴雨,大水把放在外的脸盆都冲得漂浮起来,好象一个不干净的池。那时你跟着奶奶一起用簸箕往外盛水。听她说一些爸爸的故事,因为奶奶不喜欢妈妈,所以只是说爸爸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妈妈没有把我生成男孩,成为所有老一辈人都宠爱的"孙子",所以矛盾总是会得到激化。偶尔爸爸带着妈妈回来探亲,难得的一次也会变成最后的争吵结束,你看着奶奶追着爸爸和妈妈走到弄堂里,手指激动地戳戳点点,用激烈的词句作为"再见"的代替。

    你还留在她身边。

    还不至于有因此处处受气这么小说化的情节,奶奶终究还是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太,给了你钱去买冷饮吃,允许你带路上的野猫回家养,周末的时候让你在床上看动画吃饭。只是偶尔你午觉睡醒,听见她对休息中的叔叔说"那个小娘,懒是懒得来,跟她妈妈一个德行!"把装睡的眼睛睁开一点望向窗外,已经入秋的时节,屋棚上落着几片不知名的花瓣。

    秋天的意义在于那时集中了许多节日,而最盛大的春节也离自己更近了一步。节日的意思是,在汹涌的回城过节人群中,爸爸在,妈妈也在。

    虽然吵架难免,但偶尔回来时,一家人还能过得平平常常。妈妈在包饺子,爸爸在厨房烧菜,奶奶去买酒了,叔叔电话一个个打给亲戚。你坐在妈妈买来的新衣服边,手摸一下,再摸一下,激动地傻笑不知道向着哪个地方。

    日子过得太快。秋天是仅次于春天的短暂的时光。好象叶子只是轻轻摇一摇,那么快地褪了黄色,躲在寂白下面再不肯露面。爸爸妈妈离开的第一天,叔叔喝醉了酒回到家,你拿了作业要他代为签名,结果得到一个巴掌。

    小时候也许什么还不懂,但却记性强。

    你坐在弄堂里,看着远处走来拿着棒棒糖跑来的邻居孩子,冲过去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糖果,抓着他的耳朵衣领踹出一个不怎么地道的乱架。他的父母最后赶来问"你干嘛?你干嘛?"

    大概,你只是突然想要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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