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西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渐渐隐去,暮色很快就把四十里钢城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仙峰市在全国知名,并不是因为有仙人山风景区,而是因为东方钢铁集团公司坐落在这个城市里,城区内的百余万市民中,东钢职工及其家属占了近八成,所以多年来就有“东钢打雷,仙峰就要下雨”的说法。不仅城区的一半地盘被东钢占据,更让历届仙峰市领导气短的是,东钢一个月上缴的利税额比仙峰市地方企业全年创造的效益都要高,而这笔钱却不归地方财政支配。正因为如此,仙峰市的市委书记、市长们在东钢老总面前总是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话,就像年轻的继母面对已经长大成人、事业辉煌而且掌握着家庭经济命脉的长子一样,一言一行常常要看人家的脸色。仙峰市不被人称作“山城”却被尊为“钢城”“钢都”,正是缘于此。对这一点,苏云骋也毫无办法,虽然他多次在不同场合呼吁,仙峰市是个旅游名城,却仍然改变不了世人对这个城市的传统印象。
华灯初上,市委、市政府前面的东方广场突然热闹起来。市委宣传部和市文化局联合主办的首届社区文化建设成果展演活动在铿锵的锣鼓声中拉开了帷幕。这是年前市人代会上提出的“提高城市品位大行动”具体内容之一。苏云骋在做政府工作报告时强调,除了在基础建设上要全力抓好十件大事外,软环境的治理也要跟上;配合街道变社区的体制改革,对更好地发挥居委会的作用要有更大的力度。穆有仁和冉欲飞在一起一碰头,就搞出这样一个方案——选派一百名大学毕业生充实到各居委会任主任或副主任,由他们主抓社区文化建设,以迎接“五一”国际劳动节为契机,组织一场大型广场文艺晚会,展示各个居委会的新风貌。
由于是以市委宣传部的名义发起的活动,而且市、区文化部门在人力、物力、财力上给了很大支持,所以各个社区的党的工作委员会表现得都很积极,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排练出许多过硬的节目。今天的展演,是在各城区调演的基础上优中选优最后确定的节目。
为了表示重视,苏云骋率领市级领导成员全部出席了展演开幕式。万余平方米的广场上人头攒动,丝竹幽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穆有仁坐在苏云骋身边,不时向他介绍节目的情况。冉欲飞作为展演活动的总指挥,在舞台后面坐镇,忙得嗓子都嘶哑了。
“去年您在全市宣传工作会议上提出要大抓‘主旋律’作品,真是太重要了。”穆有仁说,“会后这段时间,宣传部和文化局联手搞了个‘精品工程’,确定了几出打炮的大戏,试演以来,反响非常热烈,特别是京剧团的五幕现代戏《弄潮人》,更是大受欢迎。您若有兴趣,可不可以亲自看一场汇报演出,给他们把把关?”
“文艺方面我是外行,谈不上把关。”苏天骋笑着说,“不过京剧嘛,我还是喜欢的。也好,你和冉欲飞安排一下,哪天把市委、市政府负责意识形态工作的领导和部门找到一起,大家一起去欣赏欣赏嘛!还有,最好再请几位戏剧界的老前辈或者专家,他们是可以把关的。”
穆有仁高兴地连连点头。
姜秘书穿过人群走到苏云骋面前,告诉他省里肖副省长来电话。苏云骋起身往外走,同时示意穆有仁跟着。穆有仁越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跑在前面为苏云骋引路。三个人一道往几步开外的市政府大楼走去。
穆有仁今年快四十岁了。上学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没读过几天书就到“广阔天地”去接受“再教育”了。后来恢复高考,由于底子薄,只考上仙峰市属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委委屈屈地当了个小学老师,专教美术。但他头脑灵活,嘴巴也甜,而且还能画两刷子,很快就被区教育局一位喜爱画画的副局长相中,抽调上去做了干事,一年多后又通过关系进仙峰日报社搞版面设计。在报社,他知道自己学历、资历、能力都算不上上乘,所以就本着“夹着尾巴做人”的原则,兢兢业业地埋头苦干了十年,终于从一个普通编辑一步步上台阶,最终成为报社的最高领导——社长、总编辑兼机关党委书记。古明帆来仙峰就职后,他得知新市委书记是秋未寒当年的老师,便把秋未寒硬生生地从一个文化部记者直接提为主抓采访工作的副总编辑。此举不仅令秋未寒很尴尬,也在报社内引起很大议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穆社长是拿着秋未寒当礼物,给市委书记暗送秋波。穆有仁听罢却是一笑了之,他的处世原则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只要牌坊能立起来,即使当过婊子又能怎样!
在苏云骋的办公室里,穆有仁喝着姜秘书倒的茶水,侧耳听着市长和副省长的谈话。肖副省长显然是对高速公路的施工进度不满,苏云骋在解释资金啊,勘测啊,动迁啊,工程队啊,等等等等,口气也挺强硬。这倒是个有个性的主儿。穆有仁暗想,若是自己,绝对不敢对上司用这种口气说话。
放下电话,苏云骋坐到穆有仁身旁,拿着一张名单问他:“宣传部报上来的下派科技副县、区长的人选,组织部有什么意见?”
“事先我和他们沟通过,他们认为可以。”
穆有仁斟酌着回答,不明白苏云骋的心思。
年前,省委从培养后备干部的角度出发,要求各地、市选拔一批优秀人才充实到县、区担任主抓科技工作的副职,市委组织部根据苏云骋的意见,给各部委办局分配了指标,市委宣传部也应当选派两人。穆有仁报上来的名单中有秋未寒。
“这个秋未寒是怎么回事?他不已经是副局级了吗?”苏云骋问。
“这个嘛……”穆有仁踌躇起来。他没想到苏云骋会对每个人选“过筛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提出这个人选,穆有仁的确是在搞小动作,原因在于他对秋未寒的不满。当初破格提拔秋未寒,本是想借他的力量增加一些在市委书记这杆“秤”上的砝码,至少能让他在关键时刻给自己说两句好话,不料,这秋未寒就是不识抬举,不仅一点实质性的忙都不肯帮,时不时地还要在工作上出自己的丑。那时他正在活动着要当宣传部的副部长,按惯例,市委机关报的社长兼总编辑晋升为宣传部副部长是水到渠成的事,他的目的不在于当副部长,而是要坐那把属于市委常委身份的部长交椅。古书记调来仙峰市时,家属没跟来,一个人住在市委招待所里。一天晚上,他请秋未寒陪自己去招待所看望尚未打过交道的古书记,起初秋未寒百般推托,最后虽然勉强去了,可是把他介绍给古书记后便在一边鼓着脸一声不吭,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古书记倒是平易近人,仔细打听了报社的情况,对舆论宣传也讲了一些很中肯的意见。善于察言观色的穆有仁看出来,古书记对秋未寒这个弟子很是喜爱,言谈中流露出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感情,这愈加让他认识到自己手中这枚“棋子”的分量。时隔不久,市委机构调整,他自然而然地成为宣传部的副部长,不久部长上调省里,他又受命“牵头”,成为宣传部事实上的“一把手”,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副部长一当好几年,古书记就是不肯给他“扶正”,市委常委也因此而迟迟当不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左打听右打听,有知情人告诉他,说是古书记私下里认为他“人品欠佳”,这令他心寒了好长时间,认定在古书记手下自己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为了挽回上司这个不良印象,他在古书记面前拼命表现自己,也或明或暗地拜托秋未寒在老师面前做做工作,可直到古书记在省城病故,他的目的也没能达到。这使他一方面对古书记心有嫌隙,一方面暗恨秋未寒不肯成全,始终对他耿耿于怀。
下派科技县、区长,按组织部的文件要求,基本上应当从拟晋级的现任正科级干部中选人,这样,当上副县、区长就等于提拔了一格。秋未寒已经与副县长或副区长同级,不应在选择范围之内,穆有仁却单单选中他,而且计划让他到仙峰市所辖最偏僻、最落后的后洼县去。这个安排过于扎眼,所以苏云骋一问,穆有仁感到难以解释了。
“对有培养前途的干部,也不一定囿于什么级别。”他字斟句酌地说,“未寒同志出了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机关门,是那种所谓的‘三门干部’,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我想借这个机会把他放下去锻炼锻炼。”
苏云骋不置可否。
“未寒这个同志呀,书生气太浓,总喜欢与上级唱反调,比如上次讨论贯彻市人代会精神时,他的态度就很偏激,我没少批评他。”
“他肯讲别人不敢讲的话,未必不是个优点。”苏云骋抬眼道,“我倒挺欣赏他这点书生气。”
“那是,现在我们缺的就是肯讲真话的人。”穆有仁小心翼翼地附和了一句,又说,“他是古书记的学生。想必古书记也挺欣赏他。”
苏云骋瞥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快。作为市长,他与古明帆配合得并不是很融洽,在市里局以上干部当中已是公开的秘密。穆有仁此言显然有提醒自己的用意,而这是他所反感的。他与古明帆在工作上的分歧并没有导致感情上的隔膜,相反,在任何场合他都很注意维护古明帆的“一班之长”的威望,古明帆英年早逝,他也着实感到难过。对于秋未寒,他只把他看做是一个不太成熟、社会经验欠缺但才华横溢、为人正派的年轻干部,并没有刻意将他划入自己的“政治对手”旗下。一个政治家,不应当是小肚鸡肠的庞涓,而应当是心胸能包容天下的蔺相如。他自信自己在这方面是站得住脚的。
苏云骋当然明白自己手下这位宣传部副部长是在借公事而泄私怨,但他不想让穆有仁难堪,便建议道:“用人要用得其所,秋未寒是个文人,又不是理工科毕业,派他去那么个远县抓科技,不是难为他吗?我看还是让他去文化局吧,当局长,这个行当他应该是能拿得起来的,何况,冉欲飞干了四五年,也该换换地方了。”
穆有仁大吃一惊,本想冠冕堂皇地“踩”秋未寒一脚,不料却成全他由副局级变为正局级了。他忙问:“那冉欲飞怎么办?”
“冉欲飞今年三十三四了吧?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以考虑换个环境嘛!”
穆有仁不禁目瞪口呆,他的脑海里倏地闪过外界流传的关于栾副市长退位的说法,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36
下班的铃声刚响过,秋未寒接到冉欲飞的电话,约他到茶寮小坐。秋未寒有些迟疑,晚上他一般不太喜欢在外面参加一些交际,况且夏珊珊也不高兴他与冉欲飞交往过多。冉欲飞猜出他的心思,笑着说:“你是怕回去后珊珊不让你上床呀?告诉她,今天晚上可是有正经事谈,欧阳副市长也去,他很想和你这个未来的文化局长交个朋友哩!”
“你瞎说什么哪?”秋未寒莫名其妙。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蒙在鼓里呢!”冉欲飞开心地说,“苏市长钦点让你当局长,你小子偷着乐去吧!——瞧,我这当老兄的还得给你让位,你看你多有面子!”
冉欲飞简单介绍了穆有仁向他透露的情况。秋未寒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便答应去茶寮。他住的地方不远有一处名叫“芜茗斋”的茶吧,过去两人常去品茗聊天,于是约好依旧到那里见面。
“欧阳副市长可能也去,你到时可要热情一点,不要总是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态。”冉欲飞特意叮嘱道。
大楼里的采编人员陆陆续续回家了,秋未寒拨通家里的电话。夏珊珊一听他提冉欲飞,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理他干什么?不去!”
秋未寒吞吞吐吐地把冉欲飞传递的信息告诉她。
“真的?”夏珊珊突然叫起来,吓了秋未寒一跳。可是紧接着她又表示怀疑了,“不太可能吧?你顶了他的位子,他还有心情请你去喝茶?”
秋未寒也是半信半疑,他告诉妻子,自己去看看,冉欲飞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秋未寒谢绝司机相送,信步走出报社大院。冉欲飞那俊朗的面庞在他眼前浮现出来。说起来,冉欲飞只比他大三岁,可他却觉得,这个老大哥在为人处事上像比自己年长几十年似的,经验极为丰富。从心里说,他感觉冉欲飞虽然圆滑一些,但对他秋未寒还是很诚心的,每到节骨眼上都能善意地给他一些提醒和帮助。他自信,冉欲飞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当然这里面有多方面的因素,一则当初冉欲飞狂追夏珊珊时,秋未寒忠心耿耿地给他当了几年义务通信员,后来他抛弃夏珊珊弄得满城风雨时,又是秋未寒义不容辞地“替”他做新郎,使他避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二则秋未寒是个不谙世事、没有野心而又与人无争的书呆子,不论在哪个方面都不会对他构成威胁。这几方面的缘故,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相互交心。
“芜茗斋”是个不大的茶社,主人把它装饰得古色古香,令人一进门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秋未寒挑了个小间,叫了一壶“铁观音”和两盘小点心,刚刚坐下,门帘一挑,冉欲飞陪着欧阳举走进来。
“到底是文人作派,比我们这些俗客雅得多。”欧阳举与秋未寒握手,笑着打趣道,“换了我请客,肯定是要到‘醉八仙’去喝一通,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种地方来!”
秋未寒与欧阳举也打过交道,彼此相识,只是没有深交。他客套着让两人入座,听着冉欲飞一口一声地称欧阳举“大哥”,知道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了。
冉欲飞今天很兴奋。早晨一进办公室,穆有仁的电话就过来了。虽然消息未经证实,而且还需要市委常委会讨论和市人大表决通过,但苏云骋作为市长和代理市委书记,他的意见必然有强烈的导向作用,被否决的可能性不大。秋未寒不仅没有被“发配”到乡下去,反而获得提升,这固然令人高兴,但冉欲飞更高兴的是苏云骋准备让自己也“换个环境”。当了多年的局长,如果不是干得太孬,那么只能换更高一层的“环境”了。栾副市长马上要“到站”,由文化局长接任主抓教科文卫的副市长是顺理成章的事,何况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活动这件事。他也风闻穆有仁、安东旭等人都在觊觎这个位置,但如果苏云骋有明显的倾向性,这个事也就板上钉钉了。穆有仁主动打电话示好,就表明他已经断了这个念头,也是,他还有当市委常委的机会呢。
“瞧你这寒酸劲儿,欧阳大哥来了,这些东西怎么能拿得出手!”冉欲飞半开玩笑说着,把欧阳举让到主座,解释道,“我这位小老弟不喜欢去酒楼,他对茶道有些研究,所以我让他到这里见面,可是也不能灌一肚子茶水呵!”
他一口气点了好多样卤味小吃,又要了一瓶“人头马”。欧阳举笑了:“你是来品茶还是来喝酒哇?”
“欧阳副市长……”秋未寒刚开口,就被欧阳举打断了:“八小时之外没有市长不市长的,你要瞧得起我,就照欲飞的样子叫我大哥好啦!”
“对对对,党内一律称同志嘛,未寒,你何必那么拘谨。”冉欲飞调侃地说。
三个人边喝着酒边闲聊,秋未寒听得多说得少,他在这种场合一向不爱出风头,另外,这两个人都比他年纪大,阅历广。但他明白,欧阳举与冉欲飞的交情不一般,冉欲飞表现得很随便,欧阳举也十分放松,甚至不时开一两个带点“荤”味的玩笑。现在的官场就是这样,很容易形成小圈子,一个领导者,如果没有一伙捧场的人,他连一天也干不下去。进到小圈子的就是“自己人”,在自己人当中是没有原则、政策、道义可言的,用欧阳举的话说,咱是党的人,党的事要办,可是哥们的事也要办,即使党的事不办,哥们的事也要办。这句大实话道出了小圈子的利益关系。
话题说到秋未寒的任职问题,欧阳举向他祝贺:“未寒,有了这一步,你就可以在更大范围内展示你的抱负了。别看只是升了半格,可是关键性的半格哟!多少人当了一辈子副局级,也扶不了正呀!我也高兴,我又多了一个好哥们。”
秋未寒明白,欧阳举是在暗示,要把自己拉进他的小圈子里。他客气道:“其实我不适合做领导,尤其不适合当一把手,欲飞在文化局经营多年,我的能力,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他的水平啊!”
“你这话就不是实事求是了。”欧阳举笑道,“仙峰市还有谁能比得上你的笔头子?获创作大奖的不就你秋未寒一人嘛!对了,上次苏市长向我介绍你那部长篇小说,什么时候你送我一本?别以为我这粗人就不爱读书,跟着你这样的文人附庸风雅也是好的。”
“过奖了。”秋未寒嘴里客套,心里却很受用,毕竟自己的作品为人看重是件开心的事,“按说搞点创作我还不犯愁,可是当领导摆弄人,就打怵了。文化口都是知识分子,难呐!”
“不用愁,以后可能还是欲飞领导你,搞好了,他就是主管文教事业的副市长,他不会看你的笑话。”欧阳举慷慨地说,“有什么难处你可以直接去找我,大哥舍出命去也要帮助你。”
“未寒,大哥有这个态度,你还不喝一大口?”冉欲飞劝说道。虽然欧阳举说的“副市长”还没有成为事实,他还是有些飘飘然。
喝着聊着,一瓶洋酒见了底,见欧阳举兴致正高,冉欲飞又要了一瓶,边斟酒边说:“珊珊在家没有?把她找来好吗?欧阳大哥可是有名的票友呵!”
“好呵,”欧阳举高兴地说,“我在来的路上才知道你和珊珊是一家。我看过珊珊的戏,真棒。不过她今天晚上肯赏光吗?”
他的眼中流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
见欧阳举说到这个份上,秋未寒只好给夏珊珊打了电话,夏珊珊不肯出来,秋未寒笑着说:“你要不来,我这当老公可就太没面子了。——你给我带一本《日落煤山》来。”
十分钟不到,夏珊珊就来了,一眼看见欧阳举,她显然很意外,在门口怔住了。她没想到他也在这儿。忽地一下子,她的脸变得绯红。
“认识欧阳副市长吧?”秋未寒给她让了个座,接过她手里的书。
“市长好。”夏珊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机械地点点头。她心里很乱,这个场面是她最害怕出现的,何况在场的三个男人都与她有这样那样的瓜葛。
“珊珊,好长时间没看过你的演出了,真有些想了。”欧阳举笑得很自然,可是夏珊珊总觉得他的话里别有用意,“你肯不肯收我做徒弟呀?我的清唱水平够不上专业,在业余爱好者当中还能排上号的。”
说起京剧,在座的都不算外行,所以聊得还算融洽。秋未寒打开书的扉页,想写几个字。他琢磨着写什么好,“赠欧阳副市长”?容易被人认作巴结领导;称“欧阳大哥”?又容易让人看作是套近乎。想来想去,他写了“欧阳举同志覆瓿”几个字,既文雅又显得不卑不亢。
冉欲飞提起京剧团正排练的《弄潮人》,说:“珊珊,这台戏你可得下力气演好呵,这是今年文化局抓的重头戏,等着到省里拿奖呢,苏市长都很重视。”
“你写的剧本,团里还敢不上心?熊团长一天到晚念叨的就是《弄潮人》《弄潮人》,烦死了。”夏珊珊不打正眼看他,嘲讽地说。
第二瓶酒也光了,欧阳举建议散席,冉欲飞抢着买了单。走出茶寮,几个人分手作别。夏珊珊挽着秋未寒的胳臂往家走,听他介绍文化局的人事变化一事。她有一种满足感,觉得丈夫给自己争得了面子。京剧团也归文化局领导,从此,她就成为文化局里的“第一夫人”了,这份荣耀是她过去不曾想过的。
“可是夫子,”她突然显得心事很重,“今天晚上你不该叫我来。”
“为什么?”秋未寒不解地问。
“我不愿意见他们。”她简单地回答。
37
从“芜茗斋”出来,欧阳举仍有余兴,便要去洗温泉。他亲自开着车奔“华清池”而去。凡是属于八小时之外的业余活动,他一般都不用司机。司机和秘书跟在身边,好多事不方便。秘书小刘和他的司机也很知趣,从来不过问他的去向。
“华清池”的老板见副市长驾到,亲自安排他们到贵宾房洗浴。欧阳举是这里的常客,他谢绝老板陪伴,和冉欲飞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按摩椅上,各自召来一个小姐,让她们做足部保健按摩。
“喂,欲飞,听说当初你和夏珊珊处过对象?后来她怎么跟秋未寒了?”欧阳举饶有兴致地问。
“一言难尽。”冉欲飞不想多说,便换了话题,“你若是喜欢她,倒是可以多和她接触——你是京剧票友嘛。”
欧阳举只是笑,却不接话。
“珊珊这个人哪,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虚荣心太强。”冉欲飞感慨道,“不过女人的韵味嘛,还是有的。”
“不假,的确有味儿。”欧阳举不自禁地应道,却没注意冉欲飞略带异样的目光。洋酒多是后返劲儿,他的大脑开始变得迟钝,自己在说些什么也没有印象了。恍惚间,似乎又是在和夏珊珊缠绵着。从在东钢当处长时起,欧阳举身边就没少过女孩子,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逢场作戏。那些女孩子,或妖艳,或娇媚,或酸味儿十足,或辣性逼人,他都能应付裕如,周旋得当,可是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却不多。只有夏珊珊,她的雍容,她的冰清玉洁,她的雅致,她的柔媚温婉,真正让他动了心。她是使他下本钱最大的一个女人。他不敢保证以后不会再对其他女人动心,但从夏珊珊身上体会到的女人的成熟却是他终生难忘的。每次和她在一起,他都有这样的感受。这种成熟是什么?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他认为,这就是男人常说的女人的“韵味”。男人们常常为此而痴迷。
冉欲飞从欧阳举暧昧的表情里猜到点什么,想到文化局里不少人说,刘秘书隔个三五天就接夏珊珊出去一趟,心里不免有些拈酸。自己和夏珊珊恋爱多年,始终没能碰她一下,这花心市长很可能早就把这朵人人垂涎的名葩“摘”到手了,瞧他那得意的样儿!
他不禁为秋未寒打起抱不平来。无论从哪方面说,秋未寒在仙峰市都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了,才学、气质、人品,冉欲飞自认他都要居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市里这些局级干部之上,只是他在当今官场里过于稚嫩。他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学者、专家,却肯定当不好这个文化局长。按说以他和古书记的关系,早就应该出息了,可是古书记在仙峰主政五六年,他居然毫无长进,仅此一点,就证明这个人政治上的“弱智”程度。而夏珊珊崇尚的是出人头地,万人瞩目,追求的是鹤立鸡群,一鸣惊人,也难怪,愈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女人,愈是有强烈的成功欲,不仅自己盼望成功,也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人人羡慕的成功者。从小在县城里长大的夏珊珊这种虚荣感,从与她相识之初,冉欲飞就感觉到了。在县城里是人人仰慕的公主,到了仙峰市却变得默默无闻,这种落差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欧阳举略施小计,再清纯的女孩子也抵御不了金钱、权力和荣华富贵的诱惑的,何况夏珊珊这种看上去很冷,而内心里却包着一团火一样的女人。
所以,冉欲飞断定,欧阳举大概早就把夏珊珊当成自己的“俎上之肉”了。
正在胡思乱想,欧阳举的手机忽然响了。他从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睛:“哎,晋国,正好正好,我正要找你哩,在华清池!来吧来吧,你小子捅大漏子啦。”
时间不长,汪晋国就到了,显然也是刚从酒桌上下来,脸红得像关公。与冉欲飞打个招呼,直截了当地对欧阳举说:“大哥,我听说市里正组团去西欧四国考察,你能不能跟老板说说,让我也跟着去开开洋荤?”
“嘿,你小子的耳朵够长的了。”欧阳举笑道,“省外事办的批复今天才到,你就知道啦?谁告诉你的?”
“常言道,秦桧还有两个好朋友哩!”汪晋国说,“我不敢去跟老板提,怕他骂我,只好拜托你啦!”
欧阳举没表示帮不帮这个忙,而是突然正色道:“我从今天的‘市情通报’上看到,你那里有个乡派出所下去收提留款,打死人了?”
汪晋国紧张地问:“这事老板也知道了?”
“他大概还不知道,今天他去省里开会,过几天才能回来。”
“拜托,大哥千万帮我圆了这件事,可不能让老板知道呀!”汪晋国着急地恳求道。
“你呀,净让别人给你揩屁股,还想出国呢!”欧阳举不屑地觑了他一眼,“你赶快去找栾副市长吧,可能他已经批示市公安局立案了。另外,明天你抓紧把死者家里安抚好,别让他们到处闹。有什么办法?花钱消灾呗!”
汪晋国真有些慌了手脚,顾不上再提出国的事,急匆匆告辞而去。
“瞧瞧,欲飞,就是这么副德性还当县委书记呢。你以后可别像他这样,净给大哥添麻烦。”欧阳举品评着汪晋国,话里话外却不无自得。
冉欲飞连连点头,表示心悦诚服。
38
这天是周一。早晨刚上班,秘书长郭斧就把打印得工工整整的本周重点工作提示放在苏云骋案前。他大略扫了一眼,告诉郭斧通知市委常委们都过来,同时请非常委的副市长也参加。他要召开一次常委扩大会。接着,他亲自打电话把穆有仁叫过来。
“有仁,这个讲话稿我看了。”苏云骋从公文包里取出宣传部为他起草的在市文联大会上的讲话,在手上掂了掂,“基本思路还可以,但是我的意见是,最好能提出点带有鼓动性的、能起到指引方向作用的观点或者口号来。”
“请苏市长指示。”穆有仁谦恭地取出本子和笔,在沙发上坐下来。
“咱们一起来探讨一下。”苏云骋摆摆手,意思是不要急着记录,“仙峰市是个重工业城市,历来是以东钢而在全国出名,可是仙峰还有丰富的旅游资源,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这些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掘,这就使外界一提起仙峰,脑子里就是个‘傻大黑粗’的形象。说到底,原因在于我们过去对‘文化兴市’重视不够。这几年,除了秋未寒的《日落煤山》之外,还有什么像样的作品在全国打炮了?”
穆有仁说了几出戏剧的名字。
“那些戏的影响都不大,算不上上乘之作。”苏云骋摇头,“何况我们也缺少在省内,在全国文化界有影响的领军人物。所以嘛,我想借这次文代会的东风,正式打出建设‘文化型城市’的旗号。文代会是五年开一次吧?那好,你们和市文联、文化局一起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提出个具体目标,比如在未来的五年内,我们要培养出多少名在省内外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诗人或者戏剧家、画家等,要拿出几台能够产生轰动效应的舞台剧,出几部长篇小说或者诗集……总之吧,五年后,仙峰市的文化地位在全省能不能进入前三名?这次大会要敢下决心。”
“您的意见真是高瞻远瞩,非常重要,我马上回去落实。”穆有仁显出一副大受启发的样子表态说。
“具体开会日期定了吗?”
“文联建议五月二十三日正式开幕,会期两天半。”
“五月二十三日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的日子,文联选择这一天开幕显然是有纪念之意。”苏云骋点头表示同意,又补充道,“通知市领导,那天尽量都出席;另外,可以请中央和省里一些文化界名人到会,借他们的嘴为我们作宣传嘛!”
穆有仁连声喏喏,接过苏云骋递过的讲话稿,临出门时,他突然停住脚步,欲言又止:“苏市长……”
“你还有什么事要讲?”苏云骋说,“我要去开常委会了。”
穆有仁踌蹰片刻,赔着笑脸说:“您先开会去吧,什么时候您方便,希望能给我点时间,我有点个人的事情要向您汇报。”
苏云骋送走穆有仁,走进小会议厅。这里本是他召开市长办公会的地方。过去的市委常委会都是在市委大厦的常委会议室里开,自他代理市委书记后,就挪在这里开了。今天的议题比较简单,进程也很顺利,两件事,一是就市、区、县机构升格方案形成决议,然后以市委建议方式提交市人大表决通过。二是提名冉欲飞为市长助理,协助栾副市长主抓全市教科文卫工作。让他先当助理只是一个过渡,一则栾副市长尚未正式退下来,二则提任副市长需要市人大批准,苏云骋对市人大会是什么态度心里没有把握,而任市长助理则不需要过人大那一关。
与会者无人表示异议,两件事都是满票通过。这个结果在苏云骋意料之中。当今中国的政治体制,说是先民主后集中,其实民主也好,集中也好,都是一把手意志的体现。就拿提拔干部来说,市委书记如果执意要用张三,十个常委有九个反对也没有用;反之,市委书记铁了心不想用李四,十个常委有九个拥护也是白忙。说是书记的一票和常委的一票分量相同,可是谁都知道,书记那一票的“含金量”就是和其他常委的票不一样!你说他搞“一言堂”?也未必,提不提拔某个人,书记自会讲出道理,就像有人开玩笑说的那样,总结一个人的优点,可以把他树为劳模;而同一个人,你若专挑他身上的毛病归纳起来,把他投进监狱也不过分。“权大嘴就大。”这就是官场民主的现状。何况苏云骋现在是党政一把手集于一身,无论是常委会还是市长办公会,都是他来拍板,更是名副其实的“一言堂”,有哪个部下那么不识趣,会去拂主要领导的心意。
苏云骋很满意。把冉欲飞提起来,除了通过这两年的观察,他认为这个年轻人的确有一定能力之外,还有一条不能拿到桌面上的理由。冉欲飞的父亲从当仙峰市副市长到当人大常委会主任,对苏云骋一直很赏识,自苏云骋在轻工业局工作时起,他就给过不少或明或暗的关照。春节期间,苏云骋去给他拜年,退下去多年的老主任很关心地打听自己儿子干得如何。当然,老爷子并没有让苏云骋重用冉欲飞以报答自己之意,但从那时起苏云骋就暗自动了这个心思。他认为自己是个重感情的人,无论是在政坛上还是在生活里。
39
秋未寒没想到穆有仁会不约而至。当秋叶在门口喊“哥,来客了”时,他仍埋头读着手里的书,根本没往心里去。家里的客人多是夏珊珊那几个要好的姐妹,他是个不喜交际的人,很少到别人家里去,他的同事或朋友也少有人来。
“哟!副部长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敬请恕罪。”秋未寒放下手头的书,接过穆有仁脱下的风衣,半开玩笑地把他请到自己的客厅兼书房里。
“饭后信步南山,偶然路过宝地,故而登门造访,不速之客,有失礼貌吧?”有仁也学着京剧里的道白戏谑道。
两人都笑起来。秋未寒把夏珊珊叫出来。夏珊珊显得很高兴,亲手给客人泡了一杯黄山毛尖茶:“部长难得来我家一趟,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只好‘清茶一杯敬亲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嘛。”秋未寒自嘲似地说,“当年曹琨当上‘大总统’,冯玉祥给他送的贺礼就是一坛清水。”
穆有仁托起茶杯,上面仿佛印着夏珊珊手上淡淡的脂香。他好似无意地瞄了坐在身边的女主人一眼,暗地里着实为她的标致和风韵而惊叹。夏珊珊今晚一副家居打扮,穿着嫩黄色体形衫,婀娜的身姿如春柳临风,凸乳蜂腰,曲线毕露;柔亮的长发用一根紫色发带随意束着,薄施粉黛的脸颊像剥壳的蛋青般细腻光洁;婴儿似的睫毛和细长的眼角总像是含着笑意,小巧的鼻翼和豆蔻色的芳唇搭配得精美绝伦,让人不能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秋未寒这小子真是“痴儿自有艳福”,天知道冉欲飞当初为什么娶进那个俗不可耐的“河东狮子”,却舍了这么个人人见了都要垂涎的尤物!只是听说欧阳举明里暗里地总带着她在一些交际场合出现,甚至有人说那位副市长被这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在会场上打瞌睡都念叨她的名字,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不过话说回来,哪个男人在这样绝色的女人面前能不动心?何况欧阳举那样出了名的情场老手!恐怕只有秋未寒这个呆子还蒙在鼓里吧!
“最近读点什么?”穆有仁拉回自己的思绪,拣起秋未寒放在茶几上的书,那是美国人保罗·福塞尔写的《恶俗》。
穆有仁有个特殊嗜好,就是藏书。前年省青年联合会树立“十大青年藏书家”,他荣膺其名,一时成为读书界的名人。平心而论,在这方面,他也可以算得上半个专家,对什么孤本、缮本,宋版、明版,都明白一些。秋未寒对他的许多作派看不大上,唯独与他能谈到一起的,就是评书、品书。在购书上,穆有仁还是肯花钱的,在学校时就舍得自己掏腰包买一些大部头;到报社和市委宣传部后,有了花公款的条件,买起书来更是不在话下。秋未寒书架上那套精装中国十大古典名著就是他送的。
秋未寒说:“报纸上正在讨论什么是时尚,七嘴八舌的怎么说的都有,可没有人能给时尚下个准确定义。我想试试写篇文章参与讨论,找了几本书开通开通思路,这个福塞尔倒是个研究时尚的专家,像她们这号人读过了,肯定会扫兴不少。”他指指妻子。
夏珊珊白他一眼,“我们这号人怎么啦?谁还不兴许时尚一点儿?有几个像你一样,年轻轻的打扮得像个老头子似的!”
“所谓时尚,也就是街面上说的时髦而已。”穆有仁的兴致被调动起来,摩挲着手里的书,“珊珊说得对,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们有理由追求时髦,特别是年轻一代,总不能再像‘文化大革命’年代全国上下都是黄军装、蓝工装那种样子吧?”
“时髦也好,时尚也罢,我都不反对。”一进入辩论状态,秋未寒就亢奋起来,思路变得格外清楚,话也说得流畅多了,“关键是要搞明白,时尚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求时尚?时尚应当是什么品位?”
穆有仁禁不住笑起来:“未寒,你提的问题理论色彩太浓,大街上的帅哥靓妹们感兴趣的是标新立异,或者领导潮流,可不关心你讲这一、二、三、四的大道理。是吧,珊珊?”
“就是哩,等你把这些理论搞明白了,外面的时尚早就过去了。”夏珊珊撇嘴。
“这正是问题所在。”秋未寒不但没被说服,反而愈加理直气壮,起身取出福塞尔的另一本《格调》,“你们看,大众都在那儿谈论时尚,福塞尔就写了这本书,以‘格调’来诱惑人们去追逐时尚。于是全世界的人都把这本书当成‘摩登指南’,如何穿衣、如何用餐、如何说话、如何处事……好家伙,前两年这本书译成几十种文字,一版再版,畅销全世界。可是当人们捧着《格调》孜孜不倦地学习、模仿时,还是这家伙,又写了一本《恶俗》,嘿,他倒转枪口对着受他鼓动拼命崇拜时尚的信徒们开了火,你瞧他怎么说——‘将本来糟糕的东西扮成优雅精致、有格调有品位,并把它当成时髦或时尚去追求,就是恶俗’!哈,那些照着他的书去学去做,去亦步亦趋地追崇时尚的傻瓜蛋,这下子又被他打入恶俗之列了。你说,谁还敢自称是时尚中人?”
“你赞成福塞尔的观点?”穆有仁欣赏着这两本书,他的藏书里还真没有福塞尔的作品,这个美国人对他来说很生疏。
“不能说完全赞成,我倒是受了点启发。”秋未寒得意地站起身,“在我看来,时尚是什么?时尚是流行感冒,是一个温柔的、甜蜜的骗子。”
夏珊珊不屑地笑了笑。
“说下去!”穆有仁鼓励他。同在文人圈子里混,对耸人听闻的观点总是感兴趣,这是他和秋未寒、冉欲飞等人共同的特点。
“从理论上说,现代时尚来自大众的自觉认同,可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时尚的形成主要源于商家的主观引诱,一方面他们要对某种商品或行为方式的定位进行精心策划,另一方面,他们要对公众认同这种商品或行为方式的程度进行揣摩和评估。这两方面的操作达到和谐一致时,时尚就露头了。而时尚一旦产生,就会像感冒病毒一样迅速传播,导致越来越多的人‘中毒’,社会成员的百分之十染上这种‘病’,便意味着时尚的形成。”
“妙论!”穆有仁击掌叫好,“这是‘感冒’说,为什么又说它是骗子呢?”
“制造时尚的人就像在栽树,他先在树上挂上一些果实,然后告诉公众这就是时尚之果。当人们争着去采摘时,他却跑到前面又栽了一棵树,挂上不同的果实,然后告诉公众,这是新的时尚,引得人们再次蜂拥而上。他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哄着你去摘取永远摘不完的时尚果实,使树下的人以为自己永远没有达到真正的时尚程度。最后的获利者是谁?只有那个栽树的人,受害者则永远是崇尚和追求时尚的人,首先是女人。时尚不仅掏空了她们的钱包,有时甚至要伤害她们的身体,使她们迷失在浅薄的向往之中不能自拔。因此我的结论是,时尚是个最大的骗子,它骗走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人的精神世界。”
秋未寒庄严地结论道。
穆有仁表示赞同说:“你的观点在理论上是站得住脚的。”他把福塞尔的书递给秋未寒,“可是理论总是苍白的,公众并不会因为你的理论而拒绝时尚,这一点,你总该能想到吧?”
“算了,夫子。”夏珊珊给两人换了杯热茶,“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时尚,就把时尚贬得一钱不值。还是谈点正事吧!穆部长来,肯定有事要和你说呢!”
她礼貌地对穆有仁点点头,关上客厅门退了出去。
穆有仁盯着她的妙曼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身子往前凑了凑,“未寒,老大哥还真有点事想借助你的力量。”
穆有仁当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偶然来到秋未寒家里。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半年多来,他一直处在兴奋与苦恼的纠缠当中。古书记突然病逝,使他看到自己在官场上有了新的希望,好比一只误入城市下水管道里的青蛙,忍饥受饿苦苦挣扎着眼看就要气息奄奄了,忽然看到前方透出一丝亮光,虽然跳到跟前才发现那是个高高的井口,要蹦出去还需付出很大努力,但毕竟给它带来了盼头。如果说心里话,他对古书记的为人、魄力和水平都很佩服,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当了几年副部长,古书记始终不肯将他“扶正”,而且还对他有那样恶劣的印象。所以,古书记去世,对仙峰市无疑是个不小的损失,但对他穆有仁来说,却是极大的机遇。对仙峰市当前的政治格局,穆有仁做过深入分析。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市委书记出缺,市长接任是必然的;市长转作市委书记,一般情况下常务副市长会升为市长。苏云骋在仙峰市经营这么多年,工作业绩也说得过去,转任市委书记大概不成问题;欧阳举在常务副市长任上也干得有声有色,年龄好,有文凭,并且很受苏云骋赏识,极有可能当市长。这样,算上栾副市长退居二线,就有了宣传部长和两个副市长总共三个市级领导的位子。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如果自己还提不上去,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可是,难以捉摸的是苏云骋的态度。眼下的仙峰市,他可说是“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的人物。然而他却始终不肯对自己的事做出明确承诺。能正式担任市委宣传部长固然好,那样就是市委常委了;退一步说,先当个副市长也行呵,总比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要好。令人不解的是,苏云骋好象并没往这上面想,反而是冉欲飞突如其来地被列为副市长的人选。相比较而言,他冉欲飞哪能和自己相提并论!
早晨在苏云骋办公室,穆有仁就想郑重其事地和苏云骋谈谈自己的想法。虽然这种方式有“跑官”“要官”之嫌,可是,现在的风气逼着你不得不主动去“跑”去“要”。社会上流传着“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的说法,说的是想当大官,既要多往上级面前“跑”,还要经常给上级“送”。苏云骋轻易不收礼,这在仙峰市是有名的,但往他跟前勤跑着点,从感情上让他觉得近一些,还是必要的。何况目前已是关键时刻。
市委常委会正式提名冉欲飞做市长助理,愈加刺激了穆有仁的神经。他感到自己需要抓紧做工作了。他来找秋未寒,就是想让他找机会在苏云骋面前为自己敲敲边鼓。因为他已经看出来,苏市长对这个才子型的小子颇有好感,并不因为他曾是古书记的学生而有意冷落他。
秋未寒从刚才的兴奋中慢慢冷静下来。与穆有仁交往有年,他对这个一直做自己上司的人还算了解。单论才学,即使算不上出类拔萃,穆有仁在仙峰这个小地方也说得过去,除去藏书外,他对文学艺术、历史掌故、美术音乐都有所涉猎,发表点见解时有过人之处。但是秋未寒对他的为人的确不敢恭维,这倒不是受他老师古明帆的影响,而是有亲身感受。一次,市作家协会举行某作家新作研讨会,一位市领导为附庸风雅,特地亲笔写了一幅贺幛,上面大书“祝贺某某大作梓付”几个字,挂在会场最显眼处。秋未寒走进会场抬头看见,惊讶地说,错了,应该是“付梓”,不是“梓付”。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接话,唯有在主席台前张罗的穆有仁反驳他道,不算错,“付梓”也可以说“梓付”。秋未寒不相信以穆有仁的知识积累会不明白其中的舛误,只能把他的举动看做是为领导打溜须。自此以后,对他的好印象就大打折扣了。
可是秋未寒是个脸面窄的人,不好意思硬生生地拒绝别人的请求。穆有仁的要求虽然令他不快甚至反感,委婉地推辞不过,他只好答应瞧机会为他帮帮忙。
“不过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哟。”他无奈地说,“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办这种大事的人。”
“那是那是。”穆有仁善解人意地点头,他也明白,即使秋未寒去找苏云骋,也未必就能立竿见影,但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有人为自己造舆论总是好事。
起身告辞时,穆有仁打量了秋未寒这套房子一眼,体贴地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住着这两室一厅呀?看,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这事我得过问一下,咱们市有名的大作家,哪能没有搞创作的地方!”
秋未寒这套小居室,还是刚到报社时分得的,本来原先有个屋作书房,秋叶来后没地方住,他就给她腾出来了。
“这点事哪用得着你操心!”秋未寒不以为意地说,“我觉得在客厅里写点东西也挺好,累了还可以看看电视解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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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峰的海拔高度并不算太高,但因为山上古松蓊郁,怪石嶙峋,猿啼鹤鸣,人烟罕至,所以自唐朝以来,就为释家道界所看好,前前后后建了不处庙观庵寺。无极观是其间最大的一所道观,自黄道长入主以来,更是香火日盛,信客盈门,相比之下,其它几处比丘宅院就显得冷清多了。
穆有仁特意选了这个周三的下午专程前来拜访黄道长。他把司机留在山下,独自一人信步走上山来。市直机关每周三固定要集中学习,自古书记时留下的规矩,这种学习要“雷打不动”,轻易不许请假,因此,这个时间上山不容易遇到熟人。他给部里安排了学习《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的任务,指定另一位副部长在家主持,自己找个借口悄悄跑了出来。
他需要求助仙家为自己卜卜前程。
从山门到无极观这段路不短,崎岖不平的青石小道也不太好走,走不长时间,穆有仁就觉得身上发热了。好在山路上松荫蔽日,沟壑间终日雾霭不散,随处可找歇脚落汗的地方。他在一块突兀的巨石边停住脚步,仰起脸辨析着上面红漆斑驳的摩刻,喃喃念道:
海为龙世界;
云是鹤家乡。
是呵,龙之为龙,是因为有大海做它施展神威的天地;鹤能一飞冲天,绝不是困在笼子里可以做到的。龙、鹤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我堂堂穆某,空有一身才学,竟然找不到能够大展身手的舞台!穆有仁想到这里,愈加感到心理上的不平衡。
黄道长与穆有仁打过几次交道,虽然不像与欧阳举那般熟,也算旧相识。听道童报讯,忙从老君堂匆匆迎出门来:“贵客到访,敝观蓬荜生辉,请到客舍用茶。”
穆有仁逊谢着随黄道长走进专门用来待客的茅舍。从外表上看,这是一间不起眼的草堂,里面却很现代化,不仅有隐在屏风后的空调,角落里还有一台电话机。只是正面墙上那幅古朴的“无欲则刚”条幅,与屋子里的陈设不大协调。穆有仁端起道童送上的精美茶盅,暗骂:“这老道,还挺会享受的。”
“部长拨冗光临,必是有以见教。”黄道长试探着问。他对熟识的市里头面人物从来不称施主,都是呼以官衔。
“道长客气啦!”穆有仁笑笑,应酬道。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传出去自己为了升官而求卜问卦,未免太难听了。可是既然已经来了,也不能空跑一趟。
“最近这段日子,政事繁冗,俗务缠身,搞得我夜眠多梦,三餐不香,颇有些心绪不佳。找了几个医生,也没说出什么子午卯酉来。想到道长擅察天人之变,洞悉前生后世,故而专程造访,盼能指点迷津,拨云见日。”
他这几句话说得含蓄,却又把来意表述得很清楚。精明的黄道长一听就明白了。
“可否先容贫道为部长悬丝诊脉?”
穆有仁欣然应允。黄道长取出一条亮闪闪的细铜线,将铜线一端的环状圆箍扣在穆有仁左手腕上,自己隔着紫檀色八仙桌,用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捺住丝线的另一端,双目微合,进入半眠状态。良久,又把穆有仁的右手套进圆箍里,如法炮制一番。
穆有仁目不转睛盯着黄道长施法,暗里觉得他有些故弄玄虚。他不想说破,做出一副极为虔诚的样子。
黄道长自穆有仁进门之时起,就对他的来意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混迹于官场上这些人之间这么多年,对他们关心的是什么,他早就洞若观火了。何况仙峰市处在目前这样一个非常时期,这些天,来他这里讨取“灵丹妙药”的局长处长们几乎不绝于山道,每个人,不管他们怎样隐晦,怎样羞羞答答,最后要求得的答案都是一个——下一步还能不能往上升?穆有仁所说“天人之变”也好,“前生后世”也罢,所隐含的无非也是这样一个问题。但黄道长不急着点到对方痛处。
约半柱香工夫,黄道长收了线,双手捋捋两道长寿眉,睁眼微微露出笑意,“从脉象上看,部长政躬略有违和,但无大碍。贫道忖度,部长是日理万机,焦思过度,肝火郁积,食欲不振。肠胃不通则郁闷难消,心有淤结则夜难安眠。可是这种症状?”
穆有仁不表态,但略略颔首。
“既是贫道所说不差,便可对症下药。治病须治本,部长的病症是心中发堵,贫道便以‘通’为行医之要,配一付‘六味通心散’如何?”
不长时间,黄道长的药方开好了。穆有仁道过谢,接到手里。
“这里都是些不起眼的药,市里各家药房都能抓到。部长切勿迷信人参鹿茸那些名贵药材,需知‘偏方治大病’,要害在于医家怎样用!”黄道长叮嘱道。
话说得固然有道理,可是穆有仁的心病却不是这个方子所能医得了的。见黄老道就是不往自己关心的地方说,穆有仁沉不住气了。
“道长近来没到市里走走?”
黄道长摇头。
穆有仁呷口茶,起身往窗外看去,一群小道士正在为观院四周栽种的一畦畦青菜浇水,不由得感叹道:“想不到你这山里的菜长得比外面还好。”
“春夏转季,草木葱茏,本是万物争荣的时候。花者草者,倘能窃得知时甘露,定会独秀群芳,笑傲众生;但是如果霪雨过多,气候无常,则可能淹杀于狂风暴雨之中。山里固是比山外冷,但只要莳弄得法,未必不能比山外长得好。”说到这里,黄道长觉得该点“题”了,“部长从政多年,定有心得,政坛之事,何尝不是如此呢?”
“是呵,人的升迁陟黜也要取决于政治气候,关键是你能不能独得甘露,而且在官场这块园圃中,你还要善于莳弄!”
想到这里,穆有仁突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这么浅显的道理哪还用这老道来指教!他起身告辞。黄道长把他领到老君堂,让他在卦筒里拈个签。他随意抽出一张,黄道长接过展开,连声道贺:“恭喜部长,红运当头!部长前程无量,贫道也为部长高兴。”
果然,那张签上印着四个铜钱大的篆字:“红运当头。”
“部长仔细看,是‘红运’而不是‘鸿运’,‘红运当头’意味着什么,部长自是比贫道明白。”
穆有仁变得开心起来,把签纸折好放进口袋里,抱拳与黄道长道别。他不知道,这个签筒是黄道长专为他这样的人物准备的。走到观院门口,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止步问道:“道长候选市政协委员的事,有进展吗?”
黄道长本已委托欧阳举帮助操办这件事,听穆有仁问起,忙顺水推舟道:“部长若能垂问政协有关部门,贫道自是感激不尽。”
“好说,我记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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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往山下开去。穆有仁取出黄老道开的药方,笑笑,从车窗扔出去。躺在座位上,他回味着老道的每一句话,心里又增添了不少信心。
昨天午后,苏云骋把他找去谈了小半天。他没想到提出要求后苏云骋这么快就找他,好在他已做了充分准备,所以谈得还算透彻。在苏云骋面前,他没加隐瞒,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工作问题。令他高兴的是,苏云骋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反而对他的坦率给予肯定。不过对下一步准备怎么样安排自己,他却始终没做明确表态。虽然对宣传部的工作颇多赞许,但那些话多是大而空洞,不值得当回事的。穆有仁很清楚官场上的游戏规则,上司对你嘉许过头的时候,往往也是他想踢开你的时候,相反,如果他真的要重用你,反倒不必对你说那么多好话。但是他从苏云骋的态度看,这位仙峰市的最高领导对自己和宣传部的工作还是由衷满意的,不像是拿甜言蜜语哄弄人。
苏云骋透露说,市委准备让欧阳举兼任副书记。关于他的工作一事,可以多与市里其他几位领导沟通沟通,尤其是打算转到政府方面的话,要多征求欧阳举的意见。这实际上是在给他指路。虽然苏云骋的意见可以左右局面,但是如果市委、市政府班子里每一个人都给自己说话,那不是更好吗?看来苏云骋越来越倚重欧阳举了,让他兼任市委副书记,等于明白地告诉别人,他就是未来市长的人选。这样的话,欧阳举的门路是不能不走的了。
想到欧阳举,穆有仁多少有些心里没底。他知道欧阳举在市里有个不小的圈子,可自己却不是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冉欲飞这小子有眼力,早早就和欧阳举“摽”上了,这次他能顺利地当上市长助理,说不定就是借了欧阳举的力。而自己,不仅一直与欧阳举走动得不多,那年还惹得欧阳举好一气不满,天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把那件事记在心里!
但是穆有仁不想轻易罢休。苏云骋的态度是令人鼓舞的,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副部长,上上下下也交了不少人,包括市一级领导,活动好了,到时候,这些人都会给自己帮腔的。何况,“红运当头”,如果这是命里注定的话,随随便便放弃,不也是傻瓜吗?事在人为,他是相信这句话的。人生之路虽然很长,关键处却只有几步,这几步万万不能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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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峰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代表大会开得隆重而热烈。开幕式上,代理市委书记、市长苏云骋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辞,正式提出“既要建设工业大市,也要建设旅游大市,更要建设文化大市”的口号。仙峰大礼堂高高的拱顶下,回荡着苏云骋那高亢洪亮、庄重激昂的声音,与会代表拍红了巴掌,短短十几分钟的讲话,竟然数十次被掌声打断。也难怪,自仙峰市解放以来,没有哪一届市委、市政府对文学艺术事业如此重视,把它的重要性提到如此的高度,只要看看今天到会领导的阵容就足以令各界代表们骄傲和自豪的了——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纪委五大班子成员和市公检法、各县、区、各部委办局、总工会、妇联、团市委等群众团体以及军分区、武警部队的主要领导都亲自出席了开幕式,连一向很少露面的几位前任市领导也上了主席台;来宾的规格更高,中国文联和下属各协会,省文联,各兄弟市、地文联的领导也到会祝贺。省作家协会创联部部长东方亦晨代表与会的来宾单位发表了祝贺讲话。他在讲话中高度评价了仙峰市这几年在文化事业上的建树,还把秋未寒作为例子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这让坐在下面的夏珊珊很是得意。
仙峰市文化圈子里凡是有点名声、有点影响的人物都在这次文代会的代表之列。冉欲飞作为前任文化局长和现任主抓文化工作的市长助理、文联主席,不但与会而且还上了主席台;市委宣传部是文联的主管部门,穆有仁和其他几位部领导当然要到会;秋未寒是作家界代表,老熊和夏珊珊是戏剧界代表,苏醒是演艺界代表,老郑和金洋子则是广播电视界代表,他们分在不同的界别小组里参加讨论,但大会是在一起开的。会议原定要开两天半,苏云骋建议用两天时间完成大会议程,第三天,与会代表集体到“引泉济仙”工地去做现场慰问演出。大会接受了他的建议,第三天早饭刚过,代表们就分乘几辆大巴离开市区朝泉灵县奔去。
欧阳举放下手头的杂务,也兴致勃勃地上了夏珊珊坐的那辆车。凡是苏云骋倡议的事,他一般都积极响应。跟住“一把手”不掉队,这是他从在东钢受蓝盛戎处分后得到的主要教训。那时就是因为不懂这个,才险些栽了跟头。
一溜五六辆崭新的豪华黄海大客车顺着国道一路南行,煞是壮观,路人都驻足观望,以为是哪儿来的重要宾客。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天高云淡,和风拂面,浅蓝色的窗纱柔柔地摩挲在脸上,令人感到非常惬意。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高粱和玉米已经长到半人高,公路边的水渠旁,不时有抽水机在转动,清冽冽的渠水扬着优美的弧线喷洒到地里,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晕。蓝得叫人陶醉的天空中,一片片白云悠悠地移动着。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梢间啁啾鸣唱,给大自然增添了几只美妙的音符。
欧阳举坐在司机后面第二排的位置,两个人的座位由他一人坐着。老熊坐在他身后,夏珊珊则坐在中部。刚上车时,老熊让夏珊珊陪副市长坐在一起,夏珊珊拒绝了。欧阳举却没在意。这辆车上的代表多是各个剧团的演员,平时这些人都是能疯能闹能侃的主儿,也许是因为有市领导在车上,大伙儿都表现得很端庄。跑了二十多分钟,车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熊团长,别这么闷着呵。”欧阳举扭头笑道,“弄点节目呀,让大伙开开心,到泉灵还得一个小时呢!”
“对对对,谁来给大伙儿出个节目?”老熊站起身动员,可是没有响应。看他有点尴尬,夏珊珊幽幽地说:“团长,你带个头嘛!”
车上人齐声应和。
老熊抓抓头发:“好吧,我给各位讲个小品,不过听后就罢,不要外传。”他咳嗽一声,讲道,“说是某市长——欧阳市长,我这故事可不是讲的你哎!——某市长有一天在大会上作报告,号召各级干部要做人民群众的公仆。晚上回到家吃饭时,电视里播放他的讲话,七岁的小孙子问他:‘爷爷,公仆是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大一点的孙女抢着说:‘真笨,连这都不知道!公仆就是一等人呗。’爷爷奇怪,问孙女:‘公仆怎么是一等人?’孙女答:‘你没听说嘛,“一等人是公仆,全家老少都享福。”’爷爷愈发好奇,又问:‘那还有二等人、三等人吗?’孙女说:‘当然有,听我给你背——
一等人是公仆,全家老少都享福;
二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
三等人玩租赁,游山玩水带小姘;
四等人大盖帽,吃完被告吃原告;
五等人手术刀,剖开肚子讨红包;
六等人是记者,骗吃骗喝瞎胡扯;
七等人开小车,跟着领导混吃喝……’
没等她背诵完,爷爷火了,教训她说:‘小小的孩子怎么这么胡说!爷爷就是公仆,哪像你说的那样?’孙女委屈地哭了,奶奶忙过来哄道:‘孙女乖,爷爷是公仆,咱们就是一等人嘛,瞧,全家哪个不是跟你爷爷享福呀?’当市长的爷爷虎起脸说:‘全市上百万人,你还能人人都给划上等?老百姓算几等?’孙女眼里带着泪花叫道:‘十等人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
车上的人轰然大笑。欧阳举笑毕说:“老熊呀老熊,你这是公然挑拨党群干群关系呀!那老百姓只能是‘学习雷锋干革命’吗?”
老熊辩解道:“欧阳市长可别给我戴这么大的帽子。不过话说回来,有点甜头的事儿都让有头有脸的人做了,老百姓不去学雷锋不去干革命又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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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灵河从毓岚山区逶迤流出,横贯泉灵县境,东入大海。在泉灵与毓岚交界的丘陵地带形成一个很大的天然水库。“引泉济仙”工程就是以水库为起点,挖一道近百公里的人工渠,将泉灵河水牵到仙峰市郊,通过一个加压泵站,输入市区以解决工业和民用急需。仙峰市是全国一百个极度缺水的城市之一。这项工程可谓“民心工程”,所以上上下下都很重视,在今年的十大工程中,它是资金最充足的,也是开工最早、进度最快的。
文代会代表们的车队到达水库工地时,看到的是一片多年难得一见的热烈场面。水库的叠水坝高程已过百米,扬水站的雏形也出来了。数千名施工人员正干得热火朝天。到处是彩旗招展,歌声嘹亮,大大小小的标语写满了激动人心的口号。县委书记汪晋国身穿一件和民工相同的草绿色旧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在指挥部门口迎接市里来的艺术家们。不远处的一块旷地上,早已经搭好了演出舞台。看到车队停下,民工们自发地拥上来,掌声响成一片。
欧阳举和栾副市长依次与汪晋国握手。本届文联选举栾副市长任主席,这也是苏云骋的意见,为的是日后他退下去后有点事儿干。好在栾副市长对摄影颇有研究,是市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当这个文联主席也不算牵强。秋未寒以文化局长的身份兼任文联副主席,他和另外几位副主席一道陪着市领导走进指挥部里。
“这才几天不见,你小子又胖了。”欧阳举拿汪晋国开心道,“肯定是县太爷当得够腐败了吧?”
“市长大人这么说,还想不想让下官坐稳这个位子了?”汪晋国边给客人倒茶,边笑着辩解,“我这个人不学无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喝白开水也长肉,有什么办法?”
他扭头看看身材颀长的秋未寒,打趣道:“我倒希望像秋局长这样精明干练,做不到呀!”
秋未寒与他不熟,便笑笑没接腔。
汪晋国在仙峰市局一级干部当中的确是个没有多大本事的人。泉灵县直机关的人都叫他是“二十三书记”,原因是有一次开全县干部大会,他做报告,秘书给他起草的讲稿里有“大干苦干加巧干”这句话,那个“巧”字,秘书写得过于潦草,冷眼看去,像是阿拉伯数字“23”,这老兄就理直气壮地念成“大干苦干加二十三干”,会场上的人正纳闷,他自己还嘟囔一句:“这个秘书,真是马虎,到底哪二十三干,也不列出来。”与会者醒过腔来,不由得哄堂大笑,自此他就得了这么个雅号。其实这一类的洋相他还出过一些。另一次是在春节团拜会上致辞,秘书在他的讲稿中间加了个括号:“此处请停顿,底下可能有掌声”意在提醒他。他居然把这句题外话也琅琅念了出来,弄得县委办的人哭笑不得。但由于是从苏云骋身边派下去的,市委组织部明知他无法胜任,碍于市长的面子也不好轻易处置,因此他的县委书记交椅便一直坐得很安逸。不过他与欧阳举走动很勤,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彼此说起话来也很随便。欧阳举始终把他看做是自己圈子里的“铁哥们”。
栾副市长与汪晋国也没有过多交往,找不出搭讪的话,便提议道:“准备得差不多了吧?抓紧时间开锣吧?”
为了给这场慰问演出造势,汪晋国昨天就通知指挥部,让民工们放下手里的活看戏,中午还要搞一次大会餐。所以,高音喇叭一宣布,黑压压的民工就“忽拉”一下子涌到舞台前。市、县领导和没有演出任务的慰问团成员都在舞台下边前排就座。金洋子再次展示出自己的拿手戏,担任演出主持人;代表中的演艺界成员轮流登台,评剧,歌舞,小品,相声,口技,魔术……差不多所有的艺术种类都亮了相。夏珊珊清唱京剧《白蛇传》中《断桥》一折时,全场气氛达到了高xdx潮,真个是欢声如潮,山呼海啸。也是,这些民工大多来自本县和邻县贫乡瘠壤,以往只能在电视机和收音机里看到、听到的名角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哪个不是激动万分!
夏珊珊唱毕,躬身施礼,可是观众不让她下台,“再来一个”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汪晋国跳上舞台,对着麦克风向台下双手下压,高声说:“咱们欧阳市长也是京剧名票友,欢迎他给大家来一段,好不好?”
“好——”
文联代表们与民工一样,巴掌都拍红了。欧阳举笑骂道:“你这家伙,我就知道你会把我卖出来。”他却没推辞,大大方方地走上台,说:“我邀请市京剧团的熊团长、著名青衣夏珊珊,我们三个人合唱一场京剧《沙家浜》选段《智斗》,请二位赏光!”
老熊与夏珊珊一起走上前,欧阳举饰刁德一,矮胖的老熊天生就是饰胡传魁的坯子,阿庆嫂自然由夏珊珊扮了。京胡一响,欧阳举抑扬顿挫地唱了第一句:
这个女人哪,
——不寻常!
夏珊珊莺啼鹂啭般的嗓音格外醉人:
刁德一——
有什么鬼心肠?!
老熊的花脸唱腔雄浑高亢:
这小刁——
一点面子也不讲!
欧阳举猿腰宽肩,身材长大,比老熊高出一头,活脱脱是个刁德一站在那里。唱完第一句,他有意无意地向夏珊珊挤挤眼。夏珊珊唱完第一句,则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三个人一接一送,起承转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当“阿庆嫂”婉啭悠长地唱罢最后一句“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之后,全场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
慰问演出的压轴节目是时装表演。苏醒自己没上台,她带来的四个学员把简陋的舞台权当T型台,演示了名为《霓裳羽衣舞》的新排节目。这四个小姑娘年纪都不大,但台步走得很标准,一看就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其中一个身材窈窕、肤色粉嫩的女孩子引起欧阳举的注意。她披着一袭豆绿色的蝉衣,若隐若现的曲线像流水一样舒畅,毛嘟嘟的大眼睛风情四溢,走到欧阳举台前时总是似嗔似笑地一抿嘴。欧阳举像被猫抓了心似的一阵阵发痒。他把苏醒叫到自己身边。
“那个绿纱衣叫什么名字?我以前好像没见过她。“他悄声问。
“哦,”苏醒马上明白他的用意,“她是才招来的学员,艺名莎翎。怎么,欧阳叔叔,你看上她了?”她不怀好意地坏笑着,声音很低地说。
“鬼丫头,别胡说八道。”欧阳举嗔道,却在苏醒手背上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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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是在工地食堂吃的。虽说是伙食饭,但因为头一天做了准备,桌面上还算丰盛。民工们也跟着打了顿牙祭,从上到下皆大欢喜。饭后,文代会代表们乘原车回市里,欧阳举想与汪晋国商量有关岫丰镇灾民搬迁的事,便坐他的车一道奔泉灵县而去。
汪晋国径直把欧阳举领到竣工不久的国际大厦。这是一座造型前卫的十层建筑,只是矗在四周两三层高的低矮楼群中间,活像乌鸦堆里耸立着一只凤凰,显得极不协调。当初苏云骋听说泉灵县搞了这样一幢“政绩工程”,很不以为然,汪晋国几次请他来看一看,他都没答应。
略带醺意的欧阳举走进大厦高大宽敞的大堂,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果然有点“国际”的味道,这里的装修全部用的是进口材料,可见造价不菲。当初本来是县里一个工程公司揽下的活儿,可是刚刚干完五层,那家公司的经理就犯事了,被判了十五年。何广慧听知此信,提出要续包这个工程,他倒是有点本事,拳打脚踢地扑腾了半年,如期交了工。县政府为此还专门为他在大厦门前立了块“功德碑”。
“何广慧在这个工程上捞了不少吧?”欧阳举在电梯里问。
“别提他了,那小子太黑!”汪晋国气不打一处来,“他捞得钵满罐流,把我这县的财政可坑苦了——欠银行的账十年也还不清。”
“不是他自筹资金吗?”
“哪里呀,名义上是他投资,其实他用的全是贷款!这小子黑就黑在对县里一毛不拔。”
欧阳举不动声色地笑笑,大概汪晋国从何广慧身上没得到什么好处,不然他不会对何老板如此深恶痛绝。对县里一毛不拔,说穿了就是对他汪晋国一毛不拔。如果当初知道何广慧这么个德性,汪晋国说死也不会把这么大块肥肉给他的。
“好在八层以上是何广慧承包后对外转租,每年他还要给县里交上一块。”汪晋国补充说。
秘书早就在六楼给两人准备好了房间。这是个两间的套房。汪晋国进卫生间试试水温,觉得合适,让欧阳举先洗个热水澡。待欧阳举出来,他草草冲冲,便到外间陪客人说话。
一杯香茗落肚,欧阳举的酒劲过去不少。他披着浴衣踱到窗前,放眼向楼下看去。尽管是县城,与仙峰市的豪华与繁荣却是不能比,不怪汪晋国三番五次求他帮忙要调回市里去。
“老大哥,”汪晋国果然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了,“冉欲飞怎么那么得老板赏识,居然当上市长助理?他有什么超人之处?”话语里流露出忿忿不平。
“老板想用他,必是有他的超人之处呗。”欧阳举淡淡地说。
“这小子倒是有本事,居然能把老板哄住。”汪晋国说,“我汪晋国虽然当过几年市长秘书,可没借着老板什么光!副县长,常务县长,县长,我是一步一个台阶上来的,再说,在这个穷地方受的那个累,谁能体谅到?”
“冉欲飞年富力强,名牌大学毕业,这都是他的优势。”欧阳举分析道,“老板当然愿意用这样的人,听话又顺手。”
“那么安东旭呢?”汪晋国叫道,“一下子就由副处级升到正局级,还是那样一个肥缺!我从副县长到当上这个县委书记,足足用了五年时间,他倒好,噌地就上去了,坐火箭似的。”
欧阳举知道他钻进牛角尖里,怎么解释都不行,便宽慰他,“有人走官运,有人走财运。当官为了啥?不就是图个开心嘛!你这一方诸侯,人财物大权在握,几十万上百万大笔一挥就能花出去,不比当那个空有其名的市长助理强?”
他提醒说:“高速公路那个工程不是给你了吗?那不也是个肥缺?我这次来,还想再给你点甜头。这样的好事,不是好兄弟,我才不能大老远地给你送上门来呢!”
汪晋国期待地望着欧阳举。
“岫丰镇的滑坡灾害你知道吧?八十多户灾民,四百来号人,这些天总是上访,要求‘乡进城’,完全不是当初对政府感恩戴德那个样子了,老板为这件事也直挠头。我想把他们易地移迁到你这里来安置,怎么样?”
“算了吧老大哥,”汪晋国一口回绝,“这些刁民过来,还有我的好日子过呀?”
“上午我看了看泉灵水库,那么大一片坡地都荒着,安置四百人根本不成问题。”欧阳举给他出主意,“成年劳动力可以转为库工或者河道工嘛,每人再给几分地,栽上林果,既绿化了荒坡,又能带来收益,一举两得,另外还能给市里解决个大难题,多合算的买卖。”
汪晋国刚要争辩,欧阳举止住他,“得了得了,我知道,你就是差钱,对吧?八十户,我每户给你三万元,不,四万元安置费,行了吧?”
四八三百二十万,汪晋国暗中算了笔账,按每户盖三间房计,有一万元足够了,再给点其他费用,剩下的钱不会少于一百万,划得来。但他还想多勒这个“财神爷”一笔。
“这点钱哪儿够!”他说,“你干脆按人头算好了,每人给三万元,由县里自己支配。”
“你好大胃口,我上哪儿去讨这一千二百万。”欧阳举哭笑不得,凑近他耳边说,“市财政早就是红字了,老板还不知道哩!你是不想让我这个副市长干下去了吧?”
“那至少也要按每户五万元给我。”汪晋国讨价还价道。
“行行行,依了你,谁让你是我兄弟呢,四百万。”欧阳举爽快地答应,“不过你可要马上就落实,不能再让那伙人整天围着市委、市政府大院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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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公事,两人倚着床头把话题转到彼此都感兴趣的方面。欧阳举兴致勃勃地提起去香港跟安东旭逛“红灯区”的经过。那天,安东旭先陪他在成人影院看了一部“三级片”,而后进一家日本人开的妓院风流了整整一个通宵。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至今意犹未尽,不住咂舌。汪晋国骂道,安东旭这回是如鱼得水,掉进安乐窝了,官运、财运、色运占全了。
正说着,“笃笃笃”,传来敲门声。汪晋国拉开房门,一个娇巧可人的女孩子羞怯地站在门口。
“我找欧阳市长。”话刚出口,她的脸就红了。
汪晋国还没反应过来,欧阳举已经认出她了,“莎翎,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莎瓴怯怯地在沙发上坐下,半垂着脸,声音柔软得像刚睡醒的猫咪一样腻人:“苏校长派车把我送来的,她说欧阳市长找我有事。”
早就惦记在心的妙人儿出人意料地投入自己怀抱,欧阳举半边身子酥了似的几乎难以自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汪晋国善解人意,笑着打趣道:“真是‘想见娘家人,外甥就上门’呀!好啦,你们两人有什么公务该办就办,我先回去处理点事,晚上我来接你们去吃饭。”
汪晋国走了不长时间,欧阳举就软硬兼施地把莎翎抱上了床,这时他才知道,这个令他垂涎的姑娘才十七岁,来到“霓裳”学校还不到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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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决定与爸爸摊牌了。
一则是为这个家。这个家虽然算不上其乐融融,苏醒却不愿意让它在外力的冲击下瓦解。爸爸和妈妈多年来隔膜很深,作为女儿,她是一清二楚的,但在外界眼中,仙峰市的“第一家庭”始终是彼此恩爱、欢乐温馨的,她不能让这个美好形象受破坏,何况,如果破坏力来自自己的老同学、好朋友,更是她接受不了的。
苏醒的聪明之处在于她对每一个蛛丝马迹的敏感。由一块“依波路”表,她准确地按住了爸爸的心路轨迹。其后有一天,苏云骋在浴室洗澡,苏醒偷偷拿出他的手机,翻到“通话记录”的菜单下,见上面留下的来往电话号码,除了自己的外,余下七八个全是金洋子的,另外还有一个很陌生的住宅号码。她留心记下来,第二天起,有机会就往这个号码挂一次,但一直无人接听;终于在一个晚上,电话挂通了,里面果然是金洋子那略带点沙拉拉韵味的嗓音。苏醒始终没开腔,可是不知为什么,眼泪却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她轻轻放下耳机,呆呆地站了半晌。尽管早有预料,可是当自己的担心真正得到证实时,她依然感到心头剧痛。后来,她通过查号台得知,这个号码在绿云山庄内,由此她猜测金洋子肯定在那里有了住处。绿云山庄是何广慧的产业。何广慧主动找到自己头上,焉知不是他和金洋子一起做的“扣”?想到这里,苏醒多少有一种受愚弄的感觉。
可是她又不甘心放弃即将到手的好处。这也是她要和爸爸摊牌的第二个原因。有了金洋子的因素,她认为完全可以和爸爸做一个交易。她自信能在这场交易中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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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五一”国际劳动节长假后上班的第一天,苏醒正在办公室里,何广慧挂通了她的手机,邀请她出去吃午饭。她只是听说过何广慧这个名字,却没打过照面,所以想都没想便婉言拒绝了。何广慧表示想登门拜访,不到一个钟头,锃亮的大福特就开进了“霓裳”的院里。
风度翩翩的何老板给苏醒的第一印象很好。他不像有些暴发户那样言谈粗俗,不可一世,而是温文尔雅,幽默风趣。一身笔挺的“柒”牌西装,名贵的“金利来”领带,精工制作的“恺撒大帝”皮鞋,处处标志着他的不凡身价。只是他的面容却依然是岭南人那种骨相,口音也带着明显的粤语腔。不过,苏醒对他并不反感。
何广慧开门见山地提出,想请苏醒帮助“搞惦”五洲大酒店工程。他把几张投标材料放在她桌上,详细地介绍了招标进度情况。
他说:“敝公司目前是进入投标最后一轮的三家竞争者之一。我们的标书条件与那两家不相上下。最终哪一家能够中标,就是苏市长一锤定音的事了。因此,在这个关头,苏小姐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他的话干脆利落,直击要害。
苏醒对标书不太感兴趣,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条条文文,略略瞄一眼,笑了:“何老板从哪里得到的我的手机号哇?”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进行友好的合作。”何广慧郑重地说,“五洲大酒店项目是个大工程,如果能如期拿到手,敝公司愿意付给苏小姐一定的中介费。他竖起两个指头,这个数!”
“二十万?”
“二百万!”
苏醒再矜持,也不由得暗里吸了口气。虽然终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二百万对她来说,也算是个天文数字了。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经验老到的何广慧见场面有些尴尬,便及时换了话题。他四处打量一眼,诚恳地说:“‘霓裳’的名气这么大,教学条件可不算好。如果贵校不弃,本公司愿意捐赠一百万元,帮助建一幢现代化的专业培训大楼,怎么样?”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苏醒身为副校长,主抓教学业务,有一处高标准的模特排练场所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何广慧的这个建议甚至比给她个人二百万好处都令她兴奋。
“那太好啦!我马上向校长报告,我们可以聘请何老板担任‘霓裳’的名誉校长。”她兴奋地说。
这笔一百万元的捐款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苏醒答应为何广慧到父亲面前“试一试”。临上车时,何广慧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与欧阳副市长是好朋友,他说:“当然从今天起,苏小姐也是我的朋友了,希望苏小姐不要折我的面子。”
到泉灵水库慰问演出回来,苏醒专门跑到欧阳举办公室向他请教。把莎翎作为礼物献给欧阳举后,她觉得自己与欧阳举的关系更密了一层。欧阳举真是个脸皮够厚的家伙,见了苏醒的面居然丝毫没有难堪的样子,令她隐约有一点失望。苏醒刚认识欧阳举时,自己还在读初中。那时她就很喜欢这个“欧阳叔叔”,她知道,欧阳举也对自己很有好感,只是碍于这样那样的关系,他才不敢过于放肆。苏醒有什么事找到欧阳举,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帮忙,有些不该让家里人知道的事,他也绝对不与苏云骋或柯援朝说。正是因为这样,苏醒很信任欧阳举。欧阳举虽然算不上出类拔萃的美男子,长相也说得过去,除了偶尔讲点“荤”段子外,气质、风度都不错,更何况在仙峰市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重权在握,倘若不是苏云骋的女儿,自己或许也能爱上他,至少也能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有时候一人独处时,苏醒曾这样想过。但是她不想走到那一步,“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她与男人交往的原则之一。
“怎么样,欧阳叔叔,小莎翎挺可心吧?”她玩笑般问欧阳举,“我真作孽,人家还是个娃娃哩!不过,你为我们给外经贸委牵线一起去香港培训模特的情,我可是报答你啦!”
“你这丫头,给你帮点忙谈什么报答!”欧阳举嗔道,“邵氏集团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护照批下来了,下个月我们先过去一批学员,我带队。对了,莎翎先不去吧,嗯?”苏醒笑嘻嘻地问。
欧阳举点点她,笑着没吭声。
苏醒把何广慧的事向欧阳举叙述一遍,征求他的意见。何广慧想吃到五洲大酒店这块肥肉,欧阳举早就知道,所以他当即表态让苏醒成全他。
“我怀疑,”苏醒迟迟疑疑地说,“他到底有多大把握能赚出三百万?如果赚不到,那不是赔本的买卖吗?”
“你呀,真是小孩子。”欧阳举告诉她,“这个工程如果真能拿到手,他的油水能有三个五个二三百万,给你那点儿还不是九牛一毛?这些奸商,个个都是人精,亏本的事才不会干呢!”
“听说这个工程要几千万的投资,他何广慧哪有那么大的实力?”
“他当然不会自己掏腰包,他玩的是‘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欧阳举说,“你知道泉灵县国际大厦吧?那就是何广慧承包的工程。那个工程,他一分钱没投。他先与县政府签合同买下这个工号,然后请房地产评估所进行评估,负责具体评估的人被喂饱了,本来这座大厦价值一千万,评估书上硬说它价值两千万!拿着评估书到银行,他就可以用大厦作抵押贷出两千万来。这样的话,即使到时无力还贷,他也能用大厦抵债,里里外外一算账,吃亏的是谁?是银行,是国家!况且,他还把大厦上面几层包租给那些开公司的人,收的租金也够偿还银行利息了。至于欠县里买工号的钱,慢慢还呗,一年给县里甩个几十万,那些县太爷们还不高兴得要死!你说他还不是干赚?我估摸着,五洲大酒店,他也是想玩这一手。”
苏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决心帮何广慧一把。
“不过你爸爸未必能答应你。”欧阳举补充道,“何广慧事先找过我,我都不敢和你爸爸说。”
苏醒笑笑,起身告辞。她不想告诉欧阳举,自己有什么把握。看着她娉婷袅娜的身姿往外走,欧阳举忽然叫住她。
“什么事?”苏醒不解地站在门口。
欧阳举慢慢走到她身前,声音柔和地夸道:“醒儿,今天你真美!”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色色的。
“你别臭美呵,吃着碗里还惦着锅里,欧阳叔叔!”苏醒笑着一仰脸,骂了一句。她故意把“欧阳叔叔”几个字咬得很重。
然后,她拉开门,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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