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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推荐干部

    晚上十一点半了,小韦还在书房里看书。丈夫小尹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把桌上那本《领导干部竞争上岗选题汇编》轻轻一合,道:“还在挑灯夜战啊,赶快睡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完了,就像公交车上的骚扰者一般轻浮地摸了她一把。

    小韦知道他的地痞动作源于隔三差五的饥渴和妄想,便拿出给儿子老尹补课的口气,义正词严地道:“又想做啦?你整天就知道做啊做,做啊做,就这样能帮我做出个副处来?你知道我辛辛苦苦干了多少年啦?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是个主任科员,丢人哪。领导一叫我出差,我就想找个面具戴上,哪有脸面出去见人?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机会,我能轻易放过吗?”

    “你以为靠这样熬夜就能熬出副处?”小尹委屈地反驳,夸张地哭丧着脸。

    “只要这次竞争上岗能成功,我就是天天熬夜,通宵达旦看书,也心甘情愿!”

    看来,小韦争取进步的决心出奇强大,不惜搬出愚公移山的宗教精神。副处职位就像是个斜地里杀出来的白马王子,一下子就把丈夫小尹给比下去了。

    “都疯了!”小尹一边转身,一边轻轻嘟嚷道,“你疯了,我也要疯了!”

    在这个春意浓浓、春情盎然的美好夜晚,小尹突然失去了身为丈夫的存在价值,只好悻悻而归,躺在床上全心全意学习外来民工,用自慰解决该死的饥渴和妄想。

    被小尹一闹,自己的心绪也乱了。小韦走到阳台上,透过窗玻璃看马路上偶尔闪过的车辆,稀稀落落的彩灯,还有隐现在天空的星星。省公安厅那么多的机关干部,那些符合任职资格的副调和主任科员们,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正躲在家里熬夜苦读呢?苦读的肯定有,但到了这个时候,应该是越来越少了,寥若这天上的星辰。但愿天庭星宇,都知道小女子小韦的这番良苦用心,在感动中赐予一杯迟来的人生佳酿。

    今年以来,一直就传说要动一批干部。处长里头要上一个副厅、一个委员,副处顶正处,正科顶副处,整个公安厅就像个叫床的女人,全身上下热血腾腾地欢动起来。再加上要退休和外调的,历年积余的,扳着指头算起来,要提的处长有四五个,副处长有十几个。

    并没有哪个领导在会上宣布要搞竞争上岗,可民间组织部长早就到处传发英雄帖了。主要原因,在于机关干部不仅身着警服,业余还兼了政治形势分析师,一个个能掐会算,比算命先生还灵。每每到了食堂开饭的时候,一桌桌坐下来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通过正方反方一次次地争辩和互勉,最后的成果总会越来越接近真相。就像警察们在勘察了杀人现场后深入群众排摸线索一样,大家通过近年来的用人先例,也排摸出了厅里的干部选拔规律——三年来一次,通常都在五月份,在春暖花开的时候。

    今年,又是一个姗姗来迟的第三年;今月,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五月!

    公安厅人马众多,要想进步不易。但同在一个圈里吃食,总有先长膘的牲口。有的人,三十岁就上了副处,三十五岁正处。可小韦四十岁还是个正科。更要命的是,若这些人学历比她高能力比她强,这口气咽下也就咽下了。偏偏都和她不相上下,有些人各方面反比她差了好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气死人,不抵命啊。

    那些进步快的人,小韦也暗暗总结过了,并非他们个个都是领导大秘出身,或者有皇亲国戚在朝,主要还是占了机关里的先机。机关里讲的是论资排辈,资历第一,能力次之,而时运则在两者之上。

    小韦大学毕业那年,省城没安排上工作,最后去了县局。按县里的规矩,本科十年才能摊上个副主任科员,调到省城,自然落后了人家一大截。要知道,比她迟毕业的人,进了省级机关后,四年副科,再三年正科,顺水顺风毫无阻挡。等她带着副科职务上调省厅时,比她年轻的弟妹们已经一门心思瞅着副处职位嗷嗷待哺。手脚快的,早已官袍加身,以副处长的身份领导着她这个副主任科员。待她副科满三年转正科,人家副处已转正处;再等到她正科满三四年,具备了竞争副处的任职资格,个别健步如飞的弟妹已坐在副厅的位置上,习惯于等她上前喊某厅,然后优雅地微笑回礼了。

    小韦先在政治部宣传处写材料,后到办公室负责编写信息简报。她编写的信息多次被领导批示,还曾被部里评为信息工作先进个人。她一直以为工作拿得起来就行,现在看来这并不顶用,最关键的,还是要像那些年轻的前辈们学习,在三年一次的竞争上岗中旗开得胜。

    按照往常立下的规矩,竞争上岗分笔试、面试两个考试环节,外加机关干部投票打分,三项分值最高的,即为胜出者,并在墙上张榜公布。

    到了公布的时候,就像当年乡试会试发榜一样,落榜的躲到角落里悲悲戚戚,上榜的个个红光满面,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的兴奋劲和刺激感。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赶到办公室,想趁同事上班之前来个早自习。手里拿了副大饼油条走到电梯口,发现来来往往已有好些人。那些熟悉的女同事中,大多是符合竞争上岗条件的,比如小钱、小麻、小冯等。要在前几个月,她们见面时准会忘情地打声招呼,然后热议一下最近时兴的服装和化妆品,还有瑜珈班的训练动态等。可今天她没了激情,只是礼貌地上前嘟哝一声。

    让她奇怪的是,其他几个同事间,打招呼的表情也和她惊人相似,像是有什么预谋似的。进入电梯,小韦便把目光移向电梯上那冷冰冰的金属壁。透过金属壁的镜面,还能照见她们的身影,耳边还能传来她们的呼吸。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小韦奇怪地将金属镜面当作了电脑显示屏,显示屏上快速地跳动着几个人的档案材料:小钱,某年某月出生,某年某月参加工作,某年某月入党,学历中央党校本科,某年某月进厅机关,某年某月任正科,排名第几……小麻……小冯……

    小韦用力闭了闭眼,可睁开眼后,仍在上面看到这些重复的数据资料。见鬼!

    这些天,她除了看书复习,就是研究公安厅的干部履历表。以前每次厅里推荐干部,除了推荐票以外,还发一份干部名册。票投进,名册可以留下。小韦一直小心珍藏着,有空就偷偷研究,看看现在自己排到了第几名,在她前面的那些人实力如何,自己有几分胜算。看久了,把对手的基本资料都记在了心里。

    脑子还有些乱,电梯停住。到了,是自己先到了。

    小韦打声招呼,走出电梯。回过头来,礼节性地笑一下,再看过去,发现小钱小麻小冯都张着空洞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她。电梯关上,一个特写镜头顽固地在小韦眼前浮现。她发现三双眼睛都有一个共同点,眼圈!眼圈都是黑黑的,像是刚刚参加亲人告别仪式回来。

    大家都没闲着,都在愚公移山。小韦在长长的走廊上边走边想。忽然,她又想到了自家阳台外的那片夜空,还有夜空里寂寥的星辰。

    进办公室坐下,没有立即去打水擦桌子。细细回味一下,那些眼睛除了黑洞洞,茫然无助,疲惫不堪外,还透露出了什么?对,透露了,那是她第一次捕捉到的,女同事间丝丝怨楚的敌意。

    相较于女性表情的细腻与敏感,走廊外面那些来来往往的男同事显得有些大大咧咧,把所有的刀光剑影尽皆移形掩埋,似乎所谓的竞争上岗与他们个个都毫不相干。都说男人对玩女人和玩政治一样入魔,一样有手段,看来此言不虚。小韦在心里严寒刺骨地预料,女人和政治一样,表面上光鲜靓丽,多姿多彩,私底下都可能沦落到被男人玩弄的下场。

    小韦正有滋无味地啃啮着大饼,外面一个影子摇摇晃晃进来。小韦鼻头一皱,法国高级香水味浓酽地盖过油条味,嘘,送到火葬场化灰也闻得出,是和她同一个办公室的小邵。

    小邵是岭西省公安厅最有名的小妖精。作为各路人才济济一堂的大机关,公安厅里的小妖精数量不寡。但小邵之所以风头盖过妖界同侪,关键在于三件法宝:一是骨灰级的时装秀。岭西最名贵最时髦的女服,铁定会随季节的变换挂上金阳百货和金阳大厦精品柜,然后在小邵的身上一一展现。只要可以穿便服,肯定是她独领风骚。硬规定穿警服,她也能用两朵肉肉的小屁股,生生地把那套古板的夏裙、宽松的秋裤扭出几分时装味来。二是超级雷人的错别字表演。平常小邵只是协助小韦做些文件装订和分发工作,并没有太多的机会显示个人才学。就因为三年前那次竞争上岗,比小韦年轻五岁的小邵第一次符合任职资格而上台演讲,大家忽然发现她念的稿子全听不懂。帮她写演讲稿的小刘发现,她居然敢把三分之一的汉字给念错了。大家从此又封了她一顶公安厅“错别字皇后”的桂冠。三是狐狸级的媚眼术。小邵模样长得一般般,但精通穿衣化妆,更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的勾魂大法。但凡碰到厅里的男同事,不论年长年少,只一个眼神抛去,水水酥酥地,铁定把对方全身骨头打烂在肉里,摘心带肺任她去。

    小邵因此招惹了公安厅女同胞的集体义愤,大家背地里没少给她起淫邪的绰号。当年批林批孔批江青的那些鸡屎级狗屎级的词汇,折戟沉沙多年,突然又被大批量地考古发掘出来,毫不吝惜地通通赏赐给了小邵。

    作为同室,小韦对小邵倒颇有好感。并不是小韦生了女人面相而怀了男人肚量。小韦觉得,其实小邵的心眼并不坏。她文化低一点,却并不喜欢与人争斗,不像别的女同事那么斤斤计较。退一步想,文化低是她自己的坏事,也正是别人的好事。因为三年前错别字连篇,小邵洋相出尽,名次倒数,淡出了竞争者的队伍。

    想到这里,小韦用力咬了一口大饼,对小邵会心地笑了一下,问候道:“来啦?”

    小邵也朝她粲然一笑,笑得那么天真无邪,毫无心计。小韦觉得,这是她今天上班路上遇见的最美的笑容了。试想,如果公安厅每个人都像小邵一样无知无识,整天想着穿衣打扮,那她小韦不就可以在这次竞争上岗中毫无悬念地走上前台,接受大家的掌声和祝福了吗?

    她第一次觉得公安厅的女同事大多缺乏战略眼光。因为竞争上岗是有要求的,对不同岗位会规定不同的任职条件。通常来说,办公室副主任会在与文字后勤有关的处室里挑选,再精确地说,甚至可能会在小韦和小邵等从事文字或后勤工作的人当中挑选。一旦对手间出现弱势个体甚至群体,岂不是天助我也,水到渠成?

    吃完早点,小韦又把小邵细细端详了一回,觉得小邵人品不错,越看越可爱。小邵借机把今天的发型介绍了一下,娇滴滴地问:“怎么样?还行吧?”

    “当然行,我的小妖精!”小韦喜形于色,极力夸奖道,“怎么看都觉得你美!”

    刚打完水、擦完桌,手机就都嘟嘟嘟麻了几声,短信来了。

    两人同时响,看来是群发件,弄不好是单位里的通知。移动通信在提升人们生活品质的同时,也像性用品一般野蛮粗暴地生生插入现代人的私生活。负责会议通知的工作人员经常像手机诈骗犯一样群发群爱,一来会议就在短信里把全体机关干部扫射一通。但对参加重要会议的有关领导,还得用电话补射一次。

    通知的内容是副处以上干部于九点半到公安厅大会议室参加会议,一律不得请假。下面的落款单位是政治部人事处。

    小韦马上从这条短信上归纳出三条:一是副处以上干部参加,可能是推荐副厅以上干部,根据以往的经验,只有推荐处级干部时,才会让全体干部参加;二是“一律不得请假”说明了会议的重要性,这是为了保证投票率,实现组织意图;三是但凡政治部人事处发的通知,往往与人事工作有关。

    经以上分析可以肯定,九点半的会议就是推荐厅级干部的。

    动了动了,人事工作终于动起来了!

    小韦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仿佛这次会议就是专为她召开的。是啊,有了第一环就有第二环,有第二环就有第三环。她的所有命运,都丝丝线线系在了第三环的那张骨牌上。而今,事关重大的第一张骨牌已经露出了它迷人的笑脸。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血脉血液,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串呼吸,都因此而动,紧紧相连。

    办公室主任老祝进来了,小韦心里一紧,以为自己没有掩饰好,仿佛xx头滑出,让领导窥探到私处了。还好,老祝没在意,说:“小韦,政治部通知你也去参加会议,帮助做些服务工作。”

    政治部?政治部通知她参加会议!组织上终于想到她了,惦记她了,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啊。

    九点半不到,小韦就跟着政治部的人坐在了大会议室一角。这是她头一次参加这样规格的会议。除了省委组织部的一名干部处长和本厅常务副厅长车凤冈坐在主席台上,其他厅级领导、所有中层干部、正副调研员,都在台下分席入座。

    干部处长把这次要大家推荐的一名副厅长和一名党委委员的任职条件作了介绍,接着车副厅长强调了投票的纪律性,要求大家放弃个人恩怨,以事业为重,做到公平公正。

    车副厅长的话还在说,人事处的人已经开始分发推荐票了。

    等车副厅长话音一落,还不到一两分钟,大家就都一哄而上,把推荐票塞入票箱,拥出了会议室。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仅仅一两分钟,就决定了领导干部的政治命运。

    政治部主任和人事处长开始招呼,小韦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人事处计票。

    计票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悬念。民间组织部长们早就传说的治安处、刑侦处、交管处、现役处的四位处长名列前茅,将按照二比一的名额进入考察程序,然后再从中选出两人任职。

    突然,小韦想到一个人。缉毒处处长师毕节资历很老,呼声也一直很高,为什么不见名字?即便不能进入前二,前四应该没问题呀?可小韦找了两遍都没有,第三遍一行行抠过去找,终于在第十七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

    看来,师毕节没戏了。她忽然想到了上次大会,那个在洪息烽的手指头下不时抽动的狼狈身影。难道,新来的省委副书记如此凶狠,一根手指头就指出师毕节的宿命,让他的副厅宝座就此泡汤?

    还在考察阶段,大家就在私下传说结果了。于是,四个被考察者的名单和最后两个任职者的名单出现在榜单上的时候,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太多的意外。似乎推荐、考察都只是无聊的程序,机关干部都只是被编入这个程序的没有生命的数据符号而已。

    和大多数人一样,小韦并不在意推荐副厅的程序和名单。她只在意这个程序推进的速度,希望在副厅之后,尽快解决正处,而后进入决定她个人命运的副处环节。

    推荐正处的程序按照她理解的速度往前推进。这次,她作为投票人参加会议,为公安厅推荐四名处长。依前些年的程序,竞争处长者必须上台演讲五分钟,然后接受大家的推荐测评;而竞争副处长的,除了上台演讲接受测评之外,还得进行笔试和面试,程序要比正处和副厅复杂得多。可是,政治处的同志说了,洪息烽主管了公安后,不喜欢那套复杂的程序,让他们取消了演讲环节,直接进入投推荐票。

    在投票之前,小韦接到了十几名副处长的拉票电话。每次都有人拉票,小韦也习以为常。这种行为固然有些无耻,她并不在意。有人给她打电话,或许是对方看得起她,把她当朋友,要不然,别的副处长为什么不来电话?投票的时候,她把名单稍稍浏览了一下,发现上面不少副处长颇有能力,但好多都没给她打电话。到了打勾的时候,她犹豫了一分钟。最后,还是从给她打电话的十几个副处长当中,挑选了她认为关系相对较好、能力相对较强的人,勾儿一打了事。

    这次,政治部仍让她帮忙计票。忙了个把小时,总算把八名入围者的名单整理出来了。政治部主任让人事处马上把名单张贴到墙上,一刻都别耽搁。

    刚回到办公室坐下,小邵就傻乎乎地冲了进来,完全失去了小妖精的媚态。

    “怎么了啊,小邵?你不是一直都很淑女的么?”小韦责怪道。

    “喂喂喂,喂。”小邵像在几十年前打手摇电话似的,张大嘴巴“喂”了好几声,把小韦搞得更迷糊了,道,“快说啊,小妖精,又有哪个男生烦你啦?”

    “你听说了吗?出事了!”小邵不但张大嘴,还张大了眼睛。

    “有人作弊?票数不对?”小韦满脑子尽想着推荐票的事。

    “不是,有人跳楼啦!”小邵终于放大嗓门,把藏掖着的话倾泻而出。

    “跳楼?哪单位的?”小韦开始警惕。

    “不是我们这幢,是禁毒总队那边。”小邵说,“大家都在往那边跑,我刚才上厕所,出来问了才知道呢。小韦,我们要不也过去看看?”

    “快说,是谁呀?”小韦急了。

    “师、毕、节。”小邵一锄一字,将这名字从深深的嗓门沟底挖了出来,然后抑扬顿挫、尖尖细细地补充道,“门卫正在楼下扫地,突然发现楼上有一截东西砸下,一看,是师毕节下来了,当场把他吓晕过去。听说,这个门卫也被送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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