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蛋耀武扬威,拿着曹丞相发给他的一个红箍,做着我们村的“新军”头目,整日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或打麦场上操练我们。猪蛋平生只见过曹丞相一面,这时却动不动就在队伍前说:
“上次见曹丞相,曹丞相说了……”
如何如何。但他也真见过曹丞相啊,于是大家都很恭敬地听,加劲跟他训练。就连我孬舅也被他唬住了。猪蛋会杀猪,我孬舅会杀骡马,按说整治的东西比猪蛋大,但骡马也好,猪也好,都没有曹丞相大;孬舅见了曹丞相发怵,猪蛋见了不发怵,对答如流,为了这,孬舅也佩服猪蛋三分。过去操练时,孬舅不服气猪蛋,总与他捣乱,扰乱队伍秩序;现在不但自觉遵守,还监督别人,动不动还说:
“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队伍见孬舅都认真操练,别人谁敢不认真?于是整个队伍训练严肃。几个月下来,成了一支训练有素,走路“唰、唰、唰”,抬手动脚整齐划一的曹家“新军”。我村青壮年八百二十九名,为了凑个整数,叫了些老头小孩子,凑了整一千,整日丢下犁耧锄耙,在那里操练。我也算是小孩子中的一个。祖祖辈辈整日种庄稼的人,现在不种了,练兵,这是一件新奇而令我们兴奋的事。多亏曹丞相来,我们成了顿河流域的哥萨克。每天一吃过早粥,我们都穿上新棉袄,剃光青头,扎上毛巾,扛上梭标去练兵。娘们小孩都不纺绵花和玩耍了,都去看自己的丈夫和爹爹练兵。一场兵练下来,威武雄壮,一人一身兴奋的臭汗。有自己的娘们小孩在旁边观看,大家个个精神抖擞。练之前,猪蛋还拿着小笔记本做战前动员。小笔记本上,全是猪蛋到丞相府开会记下来的蝌蚪。当然这种会议丞相不会参加,都是丞相手下那些舔指头抠屁股的人主持。他们教我们明白刘表是个红眉绿眼的魔头,他手下也都是些妖魔鬼怪,千万不能让他们过来,过来就杀我们的小孩子,奸淫我们的妇女;我们的朋友是袁绍,袁绍的队伍和他们训练的新军是跟我们一样的庄稼汉,是好人,可以团结。当然,谁是世上最好的好人?曹丞相。他带兵到这里,就是为了和袁绍联合,共同解救我们,打败刘表,解放家乡。每日这么讲,几个月下来,我们也真恨上了刘表。我们过去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来吃我们小孩子奸我们妇女干什么?我们不能干等着你们这样。我们也要团结起来,训练“新军”,跟着曹丞相,消灭刘家王朝。多亏曹丞相,多亏袁绍袁大人,在我们危难时刻,来到我们中间,发动我们,觉悟我们,让我们认清自己的处境,让我们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村有一村民叫片锣,片锣的老婆叫片瓦氏。片瓦氏的娘家在百里之外的外延津。那里是沦陷区,是刘表所占地面。一次片瓦氏到那里串亲,回来散布谣言,说刘表的军队并不是红眉绿眼,也不吃小孩子,不奸妇女,也在那里训练“新军”。“新军”的参加者,就有片瓦氏的爹和兄弟。他们倒说我们这里是红眉绿眼的蚂蚱、吃人喝人奸人等等。我们听了都很气愤,一致认为片瓦氏投敌叛国,散布谣言。刘表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的军队怎么会不是红眉绿眼?怎么会不吃人奸人?分明是片瓦氏成了敌人暗探,摇唇鼓舌,要动摇我们军心。于是一片愤怒声中,将片瓦氏乱棒打死,罚片锣及他的小孩子每天替训练的“新军”烧酸辣汤。大家喝着酸辣汤,骂着刘表和片玉氏,训练起来更加雄壮。在唾骂片瓦氏之际,大家踊跃参加“新军”的积极性更高了,又有一些人家的老头小孩子加入进来。似乎谁不当“新军”,谁家就见不得人、不是正经人家一样。谁说我们的民族一盘散沙?谁说我们的民族没有进化?这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剽悍粗犷的哥萨克。当然,哥萨克也不一定是好人,一九六九年,我们就与哥萨克制过气,当时全国大办民兵师,准备应付苏联修正主义的突然袭击。当时我十一岁,苏联在我们眼里,如同刘表一样,是红眉绿眼的妖魔鬼怪。当然,时过境迁,现在苏联已经不成其为苏联,我们不必担心;但当时大办民兵师时,大家可是提心吊胆,到处挖防空洞,准备应付苏修的突然袭击。我们每一个人,都自豪严肃得如同一个国家。就连食堂的伙夫,也加入训练的行列。我们身穿黑棉袄,头扎白毛巾,背着从部队下放的破枪,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县城街头操练。步伐整齐,口令嘹亮。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旁边喊口令的,便是大头胖子猪蛋。这时他已是县城镇上的武装部长,头戴一顶狐皮帽,背一架匣子。队伍威风,猪蛋在旁边更加威风。我现在仍记得他当时喝斥士兵的威风的言语:
“你娘那个×,操练还忘不了说话,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孬舅也说:
“谁再说话,挖个坑埋了他!”
经过他们的喝斥,队伍更加肃穆整齐。“刷”“刷”“刷”“刷”的步伐声,震动着大地,震动着街头片锣摆的酸辣汤,震动着六指摆的剃头挑子。可等我成年以后,威风的猪蛋部长已经不威风了,他开始像片锣一样推一个车子在十字街头卖猪头肉。孬舅也在一九六O年差点饿死。今年九月份,我回乡探亲,看到的故乡,人马皆空,月明星稀,昏暗的路灯下,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十字街头。丞相、袁绍、刘表、猪蛋、孬舅、片锣,你们都哪里去了?留在我脚下的,无非是几块粗糙光滑的石头。但我并没有悲伤,我的心更加随你们而去。那总是壮丽威伟的情景。你们来我们身边,使我们这些一盘散沙的穷山恶水的刁民,也整齐划一地在乡间大路上迈着步子。你们在我们前边树起了敌人,使我们对一种号召心向往之,刘心协力;你们调动了我们内在的潜能。曹丞相诸人没来之前,我们是一帮多么懒散的人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懒洋洋地两步变成三步地下田劳动,口里散发着黑夜留下的臭气。劳作下来,手里捧着稀粥,面对的是千篇一律的老娘、妻室和孩子。曹丞相诸人来了,我们一下从日常的厌烦的生活轨迹中超拔出来,我们自己也似乎成了伟人,也开始不管日常劳作,不管柴米油盐,不管妻子老小,不管妻子老小之间多种错综复杂、卑鄙龌龊的矛盾,来背着梭标或破枪操练起来。我们的生活突然伟大起来,我们有了一个伟大的目标,我们有了一个伟大的敌人,我们的生活也突然单一起来。单一不是和伟大紧紧地联在一起吗?就说猪蛋吧,老人家不大办民兵师,他能当武装部长背着匣子指挥千军万马操练吗?曹丞相不来,他能放下杀猪刀戴着红箍去训练“新军”吗?我们虽然没有猪蛋那么威风,但我们整齐地走在“新军”和“民兵师”里,浑身的细胞也膨胀不少呢。有次我从“新军”训练回来,我爹就差点认不出我来,说我头大不少。
几个月下来,“新军”已训练得颇有章法。街上所有男女老少走起路来,都有些军人的模样了。连小脚老婆婆,走路也合着“一、二、一”的拍节。外八字脚、内八字脚、罗圈腿、平底脚、鸡眼、脚气、类风湿,都得到了矫正和医疗。正当我们兴奋时,猪蛋在一次训练之前,又宣布一个兴奋的消息:
曹丞相要检阅“新军”了。
他又说:
苏联必败!刘表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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